質子 第一章
    「宣炎雪國質子晏輕侯覲見……」

    司禮監尖亮的嗓音自縱深大殿內一層層傳出,直達金鑾殿外開闊廣場。

    白衣人雙手負背,已經漠然仰望了半天烈日晴空,這時終於收回視線,施施然抬腳,跨上漢白玉台階。

    他身後,尾隨著兩列披堅執銳的玄龍侍衛。名曰保護臣國質子安危,實為監視。

    晏輕侯不屑一顧。若非自願來玄龍國當質子,他根本就不會站在這裡。

    年初,玄龍大軍壓境,短短兩月內以風捲殘雲之勢盡殲炎雪國十萬兵馬。炎雪王不得已書下降表求和,願為玄龍臣國。

    隨著無數車貢品一起進獻的,本該是炎雪國的儲君,他的侄兒晏相離。

    他神功初成出關之日,便見山河瘡痍,兄嫂對著即將淪為質子的愛子長吁短歎。

    「輕侯,炎雪已敗。王將軍他半月前帶親信潛往玄龍,說要伺機刺殺玄龍皇帝,至今全無音訊,恐怕已凶多吉少……」炎雪王搖頭歎氣,摸著額頭上新冒出來的無數皺紋,苦笑。

    他靜默,隨後提筆在牒表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擲筆冷笑道:「我去。」

    倒要看一看,這窮兵黷武的玄龍皇帝究竟是何等角色……

    龍椅上的人臉逐漸清晰放大,晏輕侯結束了回憶,停下腳步。

    俊朗英挺的一個男子,黑袍金冕,氣度雍容。眉宇間甚至還帶著些微若有若無的笑意,卻掩不去眸底那抹時不時閃現的狠戾霸氣。

    玄龍皇帝玄易,十六封太子,二十登基。八年內東征西討,鯨吞蠶食周邊大小邦國十餘個,也奠定了玄龍不可動搖的北方強國地位。

    只消一眼,晏輕侯便已看穿,玄易這樣的人,要的是整個天下。炎雪,不過是玄龍向東擴張道路上一枚小小的絆腳石。

    金鑾殿上還站著個容貌極美的女子,一身華彩錦衣拖地,青絲如雲挽了高髻,環珮叮噹。面對玄龍群臣的目光,女子粉頸微垂,不安地輕絞著雙手,顯得十分羞怯。

    晏輕侯知道,這在他之前入殿覲見的女子也是來自戰敗之國的人質——普安國公主玉琛。普安王膝下無子,只能把愛女當成了求和的禮物。

    「你就是晏輕侯?」一個年輕跋扈的聲音突然響起。

    排在左列朝臣最上首的青年男子身穿繡有四爪金龍的蟒袍,有張與玄易略為相似的面孔,氣勢卻天差地別。一雙眼睛肆無忌憚地直朝晏輕侯身上來回打量,笑得輕佻。「我還當炎雪王的弟弟是個老頭子,原來這般標緻。」

    晏輕侯目中的冷漠頓時結成了冰。

    炎雪國中,從無一人,敢對他的相貌品頭論足。

    這瞎了狗眼的東西!看這身朝服和氣焰,不用說,定是玄龍國皇帝以下身份最尊崇的紫陽王玄晉,仗著跟玄易同母所出,胡作非為,好色惡名遠播鄰國。

    玄晉色慾熏心,絲毫沒看出晏輕侯眼底殺氣,反而對這冰雪似乾淨的人越看越心癢難搔,恨不得立刻壓在身下洩火。

    但在這場合,不宜表露得太過火。他乾咳兩聲,按捺住心猿意馬,暗中盤算著等退朝後便找皇兄,將這炎雪質子討回府去玩個盡興。

    ☆☆☆

    「你想要炎雪質子?」

    御花苑深處,繁華似錦,蝶舞翩躚。玄易和玄晉退了朝,正沿著小徑散步。聽到玄晉的請求,玄易斷然搖頭。

    「不成。他好歹是臣國質子,炎雪如今才剛歸附我玄龍,萬一質子出了紕漏,炎雪必起反心。」

    「皇兄,咱們難道還怕了炎雪?」玄晉不以為然,哼道:「炎雪敢反,乾脆就踏平它。」

    玄易最瞭解這草包皇弟的脾性,聞言也只能歎氣:「踏平炎雪不難,但若將這些臣國逼急了,群起抗擊,折我兵馬,對玄龍百害而無一益,反而便宜了赤驪、句屏等國得利。」

    他神情漸轉凝重,道:「赤驪句屏兩國君主都野心勃勃,早有意問鼎天下,不可不防。」

    見玄晉一臉不快,他輕拍了拍玄晉的肩膀,笑道:「你要美人兒,只管去宮內樂坊挑。那個質子冷得像塊凍僵的木頭,有什麼好的?」

    就是因為投懷送抱的美人玩多了,才想換這種冷冰冰的嘗個鮮。玄晉暗自不服氣地嘀咕,卻也知道皇兄心意既定,任誰也無法令皇兄改口,再求也是白費口舌,當下唯唯諾諾地應了。

    ☆☆☆

    夜色闌珊,籠罩了京城。

    一處粉牆青瓦的小院落裡透著微亮。花梨木窗虛掩,室內燭火輕搖,在窗紙上勾勒出個男子人影,正倚案挑燈夜讀。

    耳聽院外巡夜梆子聲響,敲過了二更,晏輕侯放下書卷,吹滅蠟燭,舒展著腰身,走向牆角的小木床。

    一桌、一椅、一床,再加個放置衣物的櫃子,便是他這質子臥室裡全部家當。而這座所謂撥給炎雪質子居住的府邸,地處京郊,極盡簡陋寒酸。

    唯一不同於普通京城人家的,是把守在府邸外圍的百名禁衛軍。

    入住數天來,服侍他的,也只有兩個木訥的僕婦。好在他生性冷淡,在炎雪國時就自幼醉心武學,不理瑣事,向來不愛跟人多話,倒樂得清淨。

    躺上床沒多久,晏輕侯猛地睜眸,寒光淬亮。

    屋頂,有人。行動間輕巧敏捷,身手不錯的練家子。

    他在黑暗中微微冷笑,側轉了身。

    隨著屋瓦被移開的細微聲響,一縷淡白煙霧從屋頂飄了下來。

    晏輕侯早已經屏住呼吸,靜等片刻,門閂輕響,有人躡手躡腳閃進。聽聲音,是兩個人。

    「暈了。」一隻手觸了他一把,見沒動靜。一個大布袋當頭罩下,將晏輕侯裝入袋中。

    晏輕侯被人扛在肩上,高高低低地奔了一炷香光景,那兩人終於停步。

    身體被抖出布袋,放到張柔軟的床榻裡,他依然閉著眼。聽到其中一人嘖嘖兩聲,道:「王爺說是怎麼個冰美人,我看也稀鬆平常,哪比得上府裡那些哥兒們美貌?」

    「王爺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新鮮的總是最好的,而且最喜歡馴服不聽話的,等那人死心塌地,也就轉手送人了。」另一人催促道:「別磨蹭,快跟王爺覆命討賞去。」

    兩人把房門一帶,兀自說笑不停。

    「不過看這質子的文弱樣子,只怕三四鞭下去就沒了半條命。你看上回那小子,聽說還是什麼將軍來著,性子夠烈,現在還不是……」

    聲音漸遠不可聞。晏輕侯一躍落地,看清楚桌上放著文房四寶,周圍還堆放不少書冊,是個雅致的小書房。

    做著齷齪事,還裝模作樣充什麼文人雅士?晏輕侯心底對玄晉的鄙夷又深了一層,冷笑著飄身出屋。

    他置身之處,亭台樓閣鱗次櫛比,圍繞著個大湖泊。一條長廊跨湖而建,廊下點了一排橘紅絹紗宮燈,與月色交相輝映,映得湖面波光瀲灩。

    那兩人,正沿長廊往前走。

    晏輕侯足尖輕點,無聲無息地遁身湖邊樹木陰影裡,跟著那兩人走向臨岸一幢燈火亮堂的水榭。

    ☆☆☆

    佈置得奢華無比的房內紅燭高燃,四面牆壁上懸掛著長短粗細不一的鎖鏈、鞭子,還有各種奇形怪狀說不出名目的刑具,陰森詭異。

    屋子中央除了張大床,還豎著根木質刑架。

    一個赤身裸體的男子就被粗重的鐵鏈吊綁著雙手,掛在刑架下方。雙腳踩在塊佈滿鐵刺的木板上。鐵刺上儘是暗褐色的血跡。

    男子四肢和身軀上遍佈新舊鞭痕,瘦骨嶙峋,頭髮散亂遮住了低垂的臉容。整個人幾乎已無生氣,只有胸膛尚在微弱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他旁邊,玄晉一身紫紅箭袖,手持皮鞭,正慢慢將鞭柄從男子的胸口滑到腹部,似乎在尋找下一個落鞭的部位。

    那兩人踏進屋子,躬身笑道:「王爺,小人已經把您要的人帶回王府了,按您之前吩咐,關在小書房裡。」

    「做得好!去帳房領賞吧!」

    玄晉大喜,拋下鞭子興沖沖地往外走,腳沒跨出門口,一雙猶如終年積雪毫無溫度的冰冷眼眸倏忽映入眼簾,凍結了他身形。

    看到本該在床上昏睡的人居然出現面前,玄晉瞠目結舌,一楞後立即反應過來,剛張嘴想喊那兩人動手,一記耳光已隔著雪白衣袖掃到,將他打得凌空飛起,撞到牆上再彈落到地,大口嘔血。

    「王爺!」那兩人驚叫,正要過去攙扶,眼前白影輕晃,緊跟著兩人心口傳來一陣透骨寒涼……

    濃重血霧乍起,迷濛住兩人視線,兩人的意識,也就到此為止。

    晏輕侯緩緩拔出插進兩人胸膛的手掌,屍體失去支撐,砰地倒地。

    兩枚鮮活的心臟,仍在晏輕侯手裡輕微跳動。

    玄晉捂著腫起老高的半邊臉,望向晏輕侯的眼神已經恐懼得像見了惡鬼。他背靠牆壁,渾身都在發抖,想大聲喊救命,可喉嚨肌肉都因緊張痙攣,根本發不出聲音,只能看著晏輕侯丟下心臟,在幔帳上擦淨雙手血污,踏過滿地血泊,走向那男子。

    「喀嚓」,晏輕侯輕而易舉地扭斷鐵鏈,將男子從木板上抱了下來,撥開男子被冷汗浸透的額頭,露出張消瘦凹陷的枯黃面龐。

    男子終於慢慢睜開眼皮,目光空洞茫然。

    「王將軍,你還認得我嗎?」晏輕侯問得關切,聲音卻依舊冷冷的。

    男子眼神起了點變化,逐漸凝聚起焦距,看清晏輕侯的模樣,他輕抽了下乾枯的嘴角,似乎想笑,嘶啞著嗓子道:「輕、輕侯……」陡然頭一歪,沒了聲息。

    晏輕侯知道男子是激動過度暈了過去,他扯了塊綾緞幔帳把人裹個嚴實放在一邊,才朝縮在牆角的玄晉走去。

    「你……」玄晉終是找回神智,色厲內荏地顫聲道:「敢得罪本王爺,我皇兄他絕不會放過你。」

    「你以為,我就會放過他嗎?」晏輕侯露出個令人心驚膽顫的笑容,彈指間勁風破空,封住了玄晉啞、麻兩穴,將他當胸揪起。

    「嗤!」箭袖被撕裂,紫紅色的衣衫碎片飄落一地。

    玄晉臉色已慘白如紙。

    「放心,我還不想親手沾你的髒血。」晏輕侯冷笑,把玄晉背朝下放到那塊佈滿鐵刺的木板上,不顧玄晉滿臉的哀求,一腳踩在玄晉胸口,用力下踏。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是晏輕侯一貫信奉的原則。

    玄晉週身劇烈抽搐了一下,兩眼翻白,當場暈死。

    晏輕侯轉身抱起男子,白衣飄飛,揚長而去。

    ☆☆☆

    回到質子府,他替男子草草處理過傷口,穿上衣服。表情在燭焰下越來越陰沉。

    剛開始還以為男子受的只是皮肉傷,此刻才發現,男子的手腳筋脈,全被挑斷。即使癒合,也不可能再像常人一樣使力,更不用妄想舞刀弄槍。

    這事實,恐怕他這個童年伴讀、炎雪軍中最得將士愛戴的王將軍就算死也無法接受……

    他伸指輕撫過男子手腕上猙獰恐怖的創口,怒氣一點點地積聚著。

    男子眼皮動了動,清醒過來,瞇著眼勉力擠出點笑容。「輕侯,你怎麼會來玄龍?」

    「我是質子。」晏輕侯冷冷地道,隨即皺眉。「你的手腳,都是紫陽王傷的?」

    他先前,實在太便宜那個畜生了。

    「是玄易。」王戍喘著氣,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一望便移開,臉色慘淡之極。「我幾天前好不容易等到機會,在玄易前往圍場狩獵的路上刺殺他,結果卻中了埋伏失手被擒。本來早該被極刑處死,可、可……」

    他胸膛不停地劇烈起伏,兩邊腮幫子都在微微顫抖,神情間儘是屈辱,隔了好一會才咬著牙道:「玄晉那畜生硬是跟玄易把我討了下來。玄易怕我會傷了他的畜生弟弟,就叫人將我手腳筋都挑了。」

    「喀」一聲,晏輕侯腳底一片青石磚四分五裂。

    「輕侯?」看到晏輕侯眼底逐漸騰起層血光似的霧氣,王戍的眼皮一陣猛跳。

    曾入宮當過晏輕侯六年的伴讀。他知道,這是晏輕侯盛怒的前兆。

    見晏輕侯霍然從床邊站起,王戍察覺到他的不快,費力伸手扯住晏輕侯衣袖。「不可。這是在玄龍,會出大亂子。」

    「已經出亂子了。」晏輕侯輕輕拂開王戍的手,冷笑。

    對付玄晉的時候他就沒打算息事寧人。臨走時,那畜生雖然暈死了過去,但到天明怎麼也會被王府僕役發現。

    玄易絕對嚥不下這口氣。

    不過,他不會坐以待斃,更不會給玄易任何機會報復回來。

    晏輕侯將幾瓶傷藥和兩錠銀兩放到桌上,對王戍冷然道:「走得動的話,去東城門腳下等我。若天明還等不到我,你就自己逃命吧。」

    他一臉的決絕。王戍情知無法令晏輕侯改變心意,咬緊牙根,慢慢下了床,收起傷藥銀錠。「我還能走。」

    「那就好。」晏輕侯立掌,掃過床柱,如刀削豆腐般斫下段木柱,遞給王戍當枴杖用。挾著王戍出了屋,躍上屋頂飛掠出府,絲毫沒有驚動牆外巡邏監視的禁衛軍。

    他一口氣奔出里許,到得偏僻無人處,放下王戍,辨明方向後,發足朝玄龍宮城而去……

    先下手為強!玄易啊!玄易,只能怪你自己不長眼,傷了我唯一的童年玩伴!

    ☆☆☆

    玄龍皇宮比晏輕侯想像中佔地更為廣闊,重簷雕樑,宏偉華麗。

    巡夜侍衛一隊隊地交錯穿梭,盔甲長矛在樹叢廊簷下折射出冰冷寒光,守衛十分森嚴。然而在晏輕侯眼裡,這些侍衛只不過比死人多口氣罷了。

    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潛進帝妃起居的後宮所在,目光很快鎖住了其中最巍峨的一座宮宇——皇帝寢宮「重華殿」。

    流光溢彩的海蛟珠簾層層深垂,遮住了無限春光。檀木沉香自殿角紫銅麒麟爐裡緩慢飄溢,一絲一縷盤柱裊繞瀰散,迂迴間甜香膩人。

    龍床上,滿床錦縟早被揉皺。繡著金龍騰舞的墨色紗幔半開,不時傳出令人面紅耳赤的聲浪。

    宮燈暗紅撩人的燭焰裡,男人漆黑長髮披散肩背,正伏在女子身上翻雲覆雨,盡情馳騁……

    殿內回音嗡嗡作響,卻無人應答。

    「來……」這情形,太不尋常。男人面色微變,提高聲線剛喊了一個字,遽然收口,背上肌肉猛地繃挺。

    強烈得不容忽視的殺氣近在咫尺,令他週身毛骨悚然。

    他凝視著眼前地面上緩慢浮現出來的瘦長人影,反而恢復了屬於皇者的鎮靜淡定,一字一頓,沉聲道:「什麼人?」

    「炎雪晏輕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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