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夥計 4
    樹大招風。

    極美的稀罕金剛鑽,擁有眾寶玉沒有的璨亮,宛若星辰閃耀,秦關獨特的切割琢磨技術,化腐朽為神奇,以稜與稜之間最完美的比例,激發金剛鑽的七彩炫光,它全屬嚴家另一處珠寶鋪所有,是個絕對獨佔的大事業──等同於印銀票的大事業,錢財滾滾而來,每天捧著大把銀兩上門排隊買金剛鑽飾品的人潮與日俱增,擋都擋不住。

    如此招搖盛況,果不其然地引入匪徒覬覦,嚴盡歡早有防備,否則也不會將尉遲義調去珠寶鋪看顧金剛鑽的周全,但她似乎忘記交代尉遲義順便保護保護最近為了切磨金剛鑽原石而幾乎沒闔眼休憩的苦命秦關。

    秦關被光天化日闖進鋪裡行搶的惡徒所刺傷,他們目的只想奪鑽,誰想擋,他們就殺誰。

    秦關是練家子,並非文弱書生,他只是太累,又太專注於琢磨原石上,才會遭受暗算,他腹側挨了一刀,沒有刺中要害,正常而言,不危及性命,壞就壞在刀上抹有毒藥,盜匪為財害命,喪盡天良。

    當大夫趕至,撕開秦關濡血的衣裳,呈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大片已經轉為紫黑色的駭人膚肉。刀傷只有小小一處,毒卻蔓延飛快,經由脈絡傳送全身,從傷處汩出來的血不是尋常的鮮紅,而是介於深墨色的黑血。

    「這……這是……」大夫震驚不已,眼睛瞠得恁大。

    「大夫,您別只是這這這的,快治呀!」當鋪老實園丁忙不迭道。

    「這是……『閻王要你三更死』呀。」

    「您咒咱們家關哥是嗎?!」當鋪護師氣得捲袖要打人。

    「不不不,我是說,他中的毒是『閻王要你三更死』。」大夫連忙搖手。

    「既然知道中的毒是什麼,代表有藥可解囉?」當鋪婢女小紗抱著希望問。可這毒的名字好嚇人、好不吉利……

    大夫搖頭:「全天下只有一個人能解這種毒,便是調配出它的藥師。」

    「誰?是哪一個?我去找他來替關哥解毒!」

    「作古百年了……」大夫輕歎。想當初,那位醫者被冠上神之名,只要是他願救的人,不曾有無法救活的例外。他不僅醫術了得,煉毒之術更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閻王要你三更死」便是他得意之作,其毒雖以數十種可以辨別種類的毒草混和而成,可是針對各個毒草施以解毒草藥時,非但無法解去毒性,反而更轉變成另一個更劇更強的新毒,毒加毒,不虛傳其「閻王要你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的陰狠威名。

    「大夫,您這樣說不等於白說?!」

    「可這是實情呀,沒人解出這毒,除了百年前那位神醫,他死後,再也沒有人解出過……」

    「匪徒為何拿這麼稀罕的毒來搶劫?!」鋪裡雜役氣得詛咒匪徒不得好死。毒藥處處有,刀上抹些麻沸藥不就了得了,抹什麼「閻王要你三更死」呀?!奪財便罷,何必取人性命,致人於死?!

    「『閻王要你三更死』沒有很稀罕呀,我家就有五六壇……」那可是唾手可得的毒藥。有此一說,百年前的「閻王要你三更死」,純粹是被神醫拿來毒魚罷了。

    它不稀罕,要調配出來也不難,把藥草毒草雜草全丟進甕裡封牢,等上三年五載,「閻王要你三更死」就釀成了,只是……沒人會解而已。

    「那關哥不就……」小紗哽咽,說不下去。

    「要不要去把朱朱找過來?我、我想……關哥在這種時候,會希望見她最後呃……見她一面的。」不曉得是誰,在外圍冒出這麼一句烏鴉嘴的話,雖然最末一句話實時改口,仍是被拖出去打趴。

    呸呸呸,說啥喪氣話?!什麼最後一面?!

    坐在房間一角的嚴盡歡皺緊眉頭,習慣頤指氣使的她,在生死攸關之際,也無能為力。若斥喝能命令秦關別死,她早就做了。

    看見大夫歎氣,再聽見方才某人說的那句,她砰地拍桌:「夏侯,去牧場帶朱朱過來,她不肯就用綁的,我要在最短時間看見她站在這裡!」至少,在秦關斷氣之前!

    「明白。」夏侯武威也想這麼做,領得命令,他毫不遲延,迅速去辦,就怕秦關等不到他回來。

    懊惱的尉遲義自責地跪在祠堂,求過世的嚴老爺保佑秦關,他願代他失去性命。

    是他疏忽!是他沒用!是他在那種時候竟然還聽秦關的話,回房小瞇片刻!

    歐陽妅意趕至秦關房裡,便聽見嚴盡歡下達的命令,並與一臉鐵青的夏侯武威擦身而過,夏侯武威全然無視她,以最近距離馳往馬廄──利落身軀直接從湖面上蜻蜓點水而去。

    「怎麼了?怎麼了?」她隨手捉住春兒問。

    「關哥他……關哥他……」春兒含糊說了這幾句,已經哭到無法接續,歐陽妅意心一顫,撥開眾人,擠往最前頭,瞧見榻上血色盡失的秦關,以及他身軀上蔓延開來的恐怖景象。本是碧青色的脈絡已被黑血取代,潛伏在膚肉間,看來好駭人。

    歐陽妅意不需要任何人再告知她情況,她用雙眼也能瞧明白。

    秦關沒救了。

    他幾乎完全沒在呼吸,他的唇變黑,十指指甲也變黑,眼窩下佈滿死氣沉沉的陰影,墨一般的血,不斷不斷濡濕身下衾被,擴散成凌亂的黑。

    他快要死去。

    「關哥──」

    「別碰他!」大夫急喝止:「他現在從頭到腳都是毒,你們不要碰到他,再有人中毒更糟!」

    歐陽妅意充耳不聞,撲到秦關身旁,像個孩子哇哇大哭起來,胡亂摸著他的臉,想喚醒他,沾上他的黑血也不在意。最沉默的秦關,卻是她所有兄長之中,最溫柔體貼的一位,他不擅長言辭,只以行動在做事,他從不靠甜言蜜語討好人,每個人仍是喜歡他……

    若是以前,秦關聽見她哭泣,就算吐不出安慰人的話,他也會攬過她的肩,默默陪著、靜靜守著,直到她結束哭泣。現在的他卻沒有,他做不到了……

    「關哥,你不要這樣子嚇我!你醒來!你醒過來啦──」她猛搖他的手,牢牢握在十指之中,感覺到的竟是他冰冷的體溫,她哭得更凶、更失控。

    「全部的人都離開這裡,到外頭去!」

    公孫謙溫沉的嗓,帶著命令,輕喝著要眾人退出房去。

    大伙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明明是絕望悲傷的時刻,公孫謙仍是他平時處變不驚的模樣,好似秦關的瀕死,不足以令他難過失控。

    縱然滿腹困惑,誰也不敢在此時囉唆,因為公孫謙的眉目間寫滿嚴肅,以及不容任何人違逆的威權,於是,擠滿房內的人,一個接一個退了出去,離開前,還是忍不住再瞧秦關一眼,或許這會是最後一眼……

    嚴盡歡沒在被驅趕的行列之中,在這裡,她最大,她不走,誰都無權逼她走。

    另一個沒走的人,是歐陽妅意,她根本聽不進任何人說話的聲音,她伏在秦關身上,抽噎喊他的名字,用威逼、用哀求、用耍賴,要他張開眼睛看她,不要嚇她……直到有人扶起她,她不依,使勁掙扎,不要誰來將她從秦關身邊拉走?──

    「妳再擋著,他就真的會死了。」

    粗磨的聲音,在安靜的房裡響起,穿透她的意識,她愣愣回頭,臉上掛滿大大小小的淚珠,發現扶她的人是古初歲。

    他在這裡做什麼?看熱鬧?

    「妅意,過來。」公孫謙接手,從古初歲手中將歐陽妅意帶離床畔,把位置讓出給古初歲。

    「他最好如你所說有價值,否則,我會命人把他亂棍打出當鋪去。」嚴盡歡雙臂環胸,是質疑,也是她必須這麼做,才能阻止自己微微在緊張發顫。

    「他行的。」公孫謙若非如此信任,當日也不會同意古初歲的典當,更不會在眾人驚慌失惜時,他還維持住理性思考,直奔客房,帶來古初歲。

    行?行什麼?歐陽妅意不懂,完全不懂。

    他們要做什麼?要對秦關做什麼?!

    她看見古初歲站在床前,手握匕首,一刀劃破腕脈,驚人的血量噴濺出來,他以血,餵進秦關口中。

    這是……什麼妖法?什麼古怪的旁門左道?

    抑或只是死馬當活馬醫的苟延殘喘?

    歐陽妅意與嚴盡歡看傻了,兩人瞠目結舌,一屋子漫開的血腥味充塞鼻翼。

    除了血的味道之外,有股淡淡參藥味散發出來,雖然不及鮮血味濃,仍隱約嗅得著。

    原先由古初歲腕上傾濺的血,在沒有緊急處置的情況下,逕自地慢慢止住,更教人驚訝的景象,令兩個姑娘抽息。

    古初歲的腕傷,不再流血,傷口仍在,只見粉色皮肉,還有……絲線。

    不是錯覺,藉著光線反照下,在場三人都看見傷口皮肉之間,有透明閃亮的絲線穿梭,彷彿正有人拿著細針線,縫妥碗大傷口──但那是不可能,古初歲直挺挺站著沒動,手臂平舉,雙眼未曾落於自己手上傷處,那麼,那絲線是什麼?

    隨著詭異絲線一來一返,肉縫緊、皮縫密,方才血淋淋存在的腕傷,短短轉眼之際,消失無蹤。

    南城裡曾來過表演的雜耍團,熱熱鬧鬧吸引城民爭相圍觀,那些空中走繩索、吞劍、噴火,還有猴子耍大刀,現在想想,壓根不稀奇,沒啥好驚呼讚歎,昨天看見的景象,才叫絕技。

    今早,秦關醒來了,除了腹上不礙事的小小刀傷外,他身上的毒,半點不剩,褪得乾乾淨淨,他甚至還一頭霧水地被千里迢迢趕來見他最後一面的朱子夜抱著狂哭半個時辰。

    大夫又在搖頭了。

    「老夫行醫多年,不曾見過這種事……嘖,唉,怪。」幾天以內,他說了兩遍同樣的話。

    歐陽妅意也很想搖頭。

    是夢吧?昨天發生的一切,只是夢吧?

    秦關沒中毒,秦關沒瀕死,古初歲沒割腕,血沒噴濺出來,沒有怪異的絲線來回穿梭,那傷口……沒有倏地消失不見。

    不合理,太不合理了。

    一夜未眠的歐陽妅意,輾轉反側就是不斷回想白日看見的情景;回想古初歲一臉淡然,刀劃破膚肉,血傾落秦關嘴裡、臉上;回想他傷口產生的極怪變化;回想彷彿蛛絲般細透晶瑩的線,在膚肉裡交織來回……

    早上去完秦關房裡,確定他性命無虞,還能與她說說笑笑,有朱子夜照顧他,放心的歐陽妅意轉往古初歲暫住的客房--腦子裡卡著困擾的滋味好糟,她再不弄明白,今夜又甭想好好睡!

    「我以為妳昨天就會殺過來逼問我,沒想到妳還挺有耐心。」

    古初歲不意外她的出現,他早已等待著她,教他意外的是,她拖了一夜才來。

    「到底是啥戲法?你是大夫嗎?實際上你沒有割到手腕吧?那血根本是雞血或狗血,你事先藏在袖裡的吧?」才剛被他誇獎有耐心的歐陽妅意連珠炮丟出成串疑惑和污蔑,一邊捉過他的掌,硬翻過來看他的手腕。

    「那不是戲法,我不是大夫,那也不是雞血或狗血,我確確實實劃了一刀。」

    「沒有傷口……」白瘦的腕上,只剩下隱約可見的淡淡紅痕,它淺到好似再不用半刻,它就會褪得一乾二淨。

    「它痊癒了。」

    這個說法,她曾經聽過,還嗤之以鼻。

    歐陽妅意舉一反三,立刻動手去扯他的襟口盤扣,他並未抵抗,由著她去,白玉柔荑因為太急促而無法順利解下盤扣,她牙一咬,直接扯裂它們,紅玉圓扣彈飛出去,滾落地板,發出極為細膩的叩叩聲,然後消失於座椅底下。

    失去盤扣系扣的胸口,裸露出來。

    有個應該要存在,但此時同樣不見蹤跡的傷處,就在她掌心探索的胸口。

    他是相當罕見的典當物,幾乎可說是價值連城,不當太可惜。 這是當鋪玉鑒師為他所下的鑒評。

    大夫煎的藥湯你不喝,開的藥膏你不擦,只堅持已經痊癒,你是有自我療傷的神力是不是? 她曾經酸著嗓,嘲弄他不肯聽話塗藥,現在想來,她似乎蒙對了什麼……

    不喝藥,不擦膏,因為全是多餘。

    傷口不存在,喝藥做啥?擦膏做啥?

    「……為什麼?」她呆怔地望向他:「你是神仙嗎?」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仙人,才會擁有像法術一般的神跡。

    「當然不是,我是貨真價實的人。」他失笑。

    「人才不會受了傷卻咻地一下,傷口就不見了!」

    「我保證,我是人,非神非妖非神,我只是……有些不一樣。」古初歲小心翼翼拿捏吐實的說法。他並不想嚇著她,不要在她芙蓉一般的俏臉蛋上看見對他的疏離或恐懼。

    「這不叫有些不一樣,這……叫匪夷所思。」她糾正他的用辭,他說得太粉飾、太避重就輕。「明明有傷口,它卻在我眨了眨眼後,自己縫補起來,還有,關哥喝下你的血便沒事了,你……」

    「妳別怕我。」他最介懷這事兒,忙不迭握住她的手。

    「我沒有怕你呀。我只是很困惑罷了。」再說,他救了秦關,她感激都來不及吶,哪有空閒怕他?

    「我是藥人。」

    「藥人?」

    她於書上讀過,那是將人餵食各式藥草,在人體中培養出藥與毒,但藥人得來不易,畢竟人命脆弱,體內充斥數千種藥,藥和藥之間的相斥或相吸,弄個不好就會七孔流血而亡。

    養成的藥人,彌足珍貴,據說其血能解遍天下所有奇毒,許多有權有勢的皇親貴族也渴求能擁有一個藥人在身邊,便能隨時隨地避去毒殺的危險,其餘關於藥人更多的事,她一知半解,以為那不過是書上胡謅的傳奇故事。

    「我的嗓,因為每天飲下太多藥與毒給灼啞,身體也因為藥與毒而磨損,有幾回喝完不知名的湯藥,劇烈的腑臟絞痛、揪疼的渾身撕扯、火焚似的難熬翻騰、寒冰似的刺骨顫抖,我以為自己終於就要解脫死去,然而,我最後仍是會從渾沌中睜眼醒來。」古初歲不帶太多情緒平述說著,用他被無數藥毒所折磨撕裂的聲音,說著。

    也許,他原本的聲音,如玉玎清脆悅耳。

    也許,他原本的身軀,如山壯碩魁梧。

    也許,他原本的步伐,如豹敏捷迅速。

    所有的「也許」,都無法證實,她認識的古初歲,是現在這一個古初歲,嗓音沙啞,身軀單薄,步伐蹣跚,有時多說幾句話都得先停下來喘兩口氣才能恢復平穩吐納的古初歲。

    好怪,方才聽著他輕訴關於他的事,她為什麼會莫名屏住呼吸?而且,從心窩處,傳來蜂刺一般的扎疼,他說的那些,被他的破嗓給淡化掉,一個人,每天飲著毒藥,劇烈的痛、撕扯的痛、火焚的痛、刺骨的痛,還有以為死去便是解脫的喜悅、從渾沌中睜眼醒來的失望……

    歐陽妅意用力深深吸氣,藉以忽視身體怪異的反應。「那些藥和毒,將你的身體也變成了藥和毒,所以你才能救關哥。」這樣說來,合理了,他是藥人,是解藥,無論秦關身中何種劇毒,對藥人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毒罷了。

    「嗯。」除此之外……他還瞞了一件事沒說,比身為藥人更無法啟齒,他默默在心裡祈求,她別再追問下去,也別因為他的特殊而面露嫌惡……

    「好在有你。」歐陽妅意率直道。

    他以為她下一刻會嚇得逃出客房,視他如瘟疫、避他如蛇蠍,她卻說……好在有他?

    古初歲怔忡凝著她。

    「不然關哥就沒救了。」她呼地輕吁,終於笑了。方才急乎乎跑進來,滿腦子只想著要快些解除疑惑,所以俏顏繃緊緊的,不熟悉她急驚風性情的人,會以為她在發脾氣,現下理出頭緒,她也跟著放軟身子,坐在椅上,放鬆精神,昨夜一晚胡思亂想沒睡的疲倦湧上。

    「難怪謙哥說你價值連城,你確確實實是。」單憑救回秦關一事,他會成為當鋪上下全體膜拜叩恩的天神,而她,對他的感謝也是猶如江河氾濫,連綿千里,滔滔不絕。他救的不只是一條人命,更是她的異姓血親,等同如親兄長的秦關。

    「謝謝你。」她發自肺腑,真心誠意。

    古初歲完全沒有插嘴的餘地,看著她笑,聽著她說,得到她銀鈴嬌嗓的道謝。

    竟輕易地讓他飄飄然。

    「一解開疑問,腦袋放空了,反而覺得好想睡。我昨天一直重複想著你拿血喂秦哥那一幕,害我沒睡好。」她不甚閨淑地打了個呵欠,毫不矯飾,不見粗魯,反倒顯得童稚。「我要回房去睡,待會我請小紗幫你送早膳過來。」

    「妳不陪我一塊兒用膳?」他幾乎想伸手拉回她。他難得如此急切,想留住一個人。

    「我困嘛。」她揉揉眼,揉不掉惺忪,也揉不掉此時眼前面容失望的他。看來,他真的很希望她留下來,陪他吃頓早膳,於是,她改口:「好吧,我陪你吃完早膳再去睡。」反正,不差一頓飯時間,吃完早膳,向鋪裡告個假,她再好好睡夠本。

    古初歲喜悅笑了,與她一塊兒前往廚房去端早膳。

    而發下豪語說吃完早膳才睡的俏娃兒,在喝完半碗粥後,早就不知睡到哪方天外去,手裡還握著調羹,小腦袋卻幾乎要壓進粥碗裡,鼻尖與粥湯只差半寸。

    古初歲搶在她溺斃於粥碗之前將她救起,取走她手裡快要傾倒的粥碗,她呼嚕細吟,睡沉的螓首找到可以偎靠的地方,一賴上就乾脆不走,整個人癱軟鬆懈,完全進入熟睡狀態,懶得睜眼看看自己熨貼著的是啥東西。

    那是他的胸懷。

    她偎在那裡,睡得好安穩,氣息透過薄薄布料,呼得他胸口發燙,既暖又熱,雙頰軟若綿絮,身子因放鬆而將所有重量都交付予他,他輕輕拭去小巧鼻頭上沾黏的米粥,指腹曲起,徘徊在櫻粉色的白皙膚上。

    雖然願意維持這個姿態為她當枕,又不捨她歪著頸子,以不舒服的坐姿久睡,他橫抱起她,置於三張合併大床的最外側,她背脊才沾上床,立刻側滾半圈,抱住衾被,趴著不再動,稚氣的動作,像極了可愛小娃兒。

    古初歲坐在床側深覷她,將垂落她鼻前的鬢絲撩至她耳後。

    本以為,他只把當鋪視為暫時躲避之處,在這裡靜靜待滿三個月,三個月之中,再思索下一步,時間到了,便離開,他不會與誰有太多交集,不會洩漏太多私事,卻在不經意之間,他靠近她,渴望她時時留在這裡與他相伴。

    他的人生裡,孤獨一人的時間太長,但也早已習慣,他並不認為痛苦,一人吃、一人睡、一人毒發蜷縮時等待死亡、一人……

    你不吃肉?我不吃菜耶,這一盤我們一人處理一半,胡蘿蔔歸你,肉歸我。 她如獲至寶地分起左右兩邊,還慇勤替他夾胡蘿蔔絲,要他別客氣快吃,然後,自己享受軟嫩嫩的肉塊,一臉滿足快意,一臉瞇眸開心。

    開始覺得,這樣吃起飯來,快樂許多,並桌而對的另一張容顏,笑得比拔絲紅薯更香更甜,以往,他幾乎不曾在用膳時說過話,他總是默默吞嚥飯菜。

    吃,只為解飢餓,即便灼傷的喉頭如此疼痛,仍是不得不吃。現在,他會期待下一頓飯、期待頂開兩扇門板的人會是她、期待她會替她自己盛滿白飯坐下,代表著她這一餐,會留下來,與他一塊兒用。

    開始覺得,身旁有個她,他會感到莫名雀躍,沒看見她時,他會像遺失了心愛之物的孩子,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

    開始覺得,他很害怕她討厭他,那恐懼,超乎他自己想像的巨大。

    好希望將她留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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