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酒間花前老 第九章
    將歸晴送進絳瑛房間,替他們掩上門後,北奴弓下身子,用素白修長的雙手摀住嘴,一連串的咳嗽起來。

    細細的艷紅,沿著他的指縫溢出。襯著如紙般慘白的修長手指,分外鮮明。

    胸前的傷,還在緩慢卻持續不斷的流血。

    無論如何,總算……歸晴安然無恙。

    過了半晌,他方止了咳,直起身子,朝自己的臥房方向走去。嘴唇,被咳出的血染出抹妖異的紅。

    半道上,和喧喧囔囔,闖進獲王府中的一隊官兵,擦身而過。

    跟在官兵後面跑動的管家和奇兒,正在對帶頭的慌慌張張解釋:「怕是瞧錯了吧……信城殿下和我家小王爺喝過酒後,今天一直在臥房,根本就沒出門哪!」

    弒君如此大事,官兵要來,已是意料。

    幸好,王府內外如今亂作一團。他一介雜役,無人注意。

    回到自己房中,總算一路平安。強撐了大半天的傷重身體,卻再也沒辦法負荷。

    雖說官兵不太可能經過他的房間,但為了保險,他還是將門緊緊閂死,為歸晴減去最後一道危險。

    之後,他慢慢倒在地上,讓臉挨上冰涼的石板。意識,逐漸模糊。

    胸口的痛,已經不再那麼難熬明顯。

    已經可以放心了……雖然此事做得不算天衣無縫,但絳瑛一定會全力替你開脫。

    歸晴,你必會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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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顧管家和家丁們的阻攔,橫闖直入的官兵們,直接衝到了絳瑛所住的院子內。

    因為北奴事先傳開的話。此時,院子裡面靜無一人。

    官兵們衝到絳瑛臥房門前,叫一聲:「小王爺,此事干係重大,得罪了!」便開始砸門。

    門雖是閂的嚴實,但哪經得住這兇猛狠砸,片刻間便開了。

    闖得進去,卻只見歸晴坐在牙床上,胡亂套著小衣,正慌慌張張用錦被遮掩絳瑛赤裸的身子,神情震怒的大喊道:「你們闖進來做什麼?還不快滾!」

    絳瑛和歸晴頸項間,都有青紫的吻痕。尤其是絳瑛身上,雖然很快用錦被遮住,但在進門的那一瞬間,所有人都看到了遍體的吻痕嚙痕。

    見此情形,幾乎人人都臊了個大紅臉。

    過了片刻,領頭的官兵才清咳一聲,對左右吩咐:「……我們先退出去吧。」

    說完,他們和進來阻止的家丁們一起退出房間,掩上了房門。

    信城率兵弒君,是死裡逃生的皇帝貼身侍衛所奏,應該無虛。但瞧著眼前這個情況,又不太可能。

    是那侍衛看錯了,也說不定。總之,先封鎖整個獲王府,等絳瑛小王爺出來,應該就有公論。

    沒想到,卻是一場好等。

    已經到了夜裡,房內又要了幾次醒酒湯,才見絳瑛衣冠齊整的出來。這顯貴人家,果然要擺足架子。

    「信城殿下一直和我在臥房,你們回吧。今天的事,就不追究了。」

    等了兩三個時辰,絳瑛撂下句輕飄飄的話,就將他們打發。

    身為下位者,還必須得,感恩戴德。

    看著那隊官兵徒勞無獲的離開,絳瑛神情平靜無波,袖內的手,卻早已攥成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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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到官兵離開的消息,歸晴也顧不得等絳瑛回來,馬上離了絳瑛臥房,叫上王府內的大夫,令他提了藥箱,便直奔北奴的臥房而去。

    王府被封鎖,根本沒辦法出入……北奴的傷,肯定一直拖到現在。

    為什麼那時要疑他,為什麼那時要當胸刺他一劍……

    滿心的愧疚,滿心的悔恨。

    來到房門前,推了推門,發現竟是由裡閂著。歸晴明白北奴的用意,心間更是震動。

    當下咬著牙,用薄而銳利的鳳凰劍伸進門隙,一劍斬斷門閂,推門而入。

    北奴一身黑衣,側躺在石板地上,微微地蜷縮著。面容,出奇平靜。

    「……快過來瞧瞧,他怎麼樣了。」歸晴連忙走過去,從地上將人事不省的北奴扶起,揩去他唇邊淒紅,對大夫連聲吩咐。

    大夫是名醫,一眼就看出北奴傷在何處,該如何診治。連忙走過去打開醫箱,從裡面拿出剪刀,剪開北奴被凝固鮮血黏在胸前背後的衣裳。

    「……傷口太深,沒到要害,卻也沒能及時止血。」大夫手腳快速地清理著傷口,「再晚片刻,他就沒命了。」

    歸晴低著頭,默默地聽著。兩滴淚水,忽然落在北奴瑩然如玉的面頰上。

    心中不知是釋然多一些,還是愧疚多一些。

    大夫有些驚詫地望了眼歸晴,又接著往下說:「再有就是,他的肺已傷,縱是將來好了,難免落下病根。」

    「什麼樣的病根?如何治,如何防?」歸晴望向大夫,心中決意無論多難,也要讓北奴恢復到最好。

    「治卻是不能完全治癒了。防的話,平素不要讓他做重體力活,注意不要讓他情緒過激……如果能做到這兩點,這病根不發,卻也沒什麼關係。」大夫輕歎一聲。

    清理完傷口後,大夫給北奴所用的,是歸晴拿出來的,最上等的止血生肌藥膏。因為其具有強烈的刺激性,北奴又從深度昏迷中悠悠痛轉。

    「沒事了……對不起……不過,不過現在沒事了……」歸晴看著北奴睜開的眼睛、輕皺的眉頭,用袖口擦了擦自己眼角,說出的話竟一時詞不達意。

    「大夫,請你出去……我有話,要單獨和殿下說。」北奴看清了眼前事物後,忍著胸間的劇痛開口。眼神,依然澄澈而堅定。

    見北奴開口,傷勢又已經處理完畢,歸晴向大夫做了個手勢,令他離開。

    「殿下……可是官兵們剛走,便趕到北奴這裡?」北奴見大夫離遠了,望向歸晴,眸光閃爍。不知是喜悅,還是另有一層深意。

    「是。我、我對你不住。」歸晴心間愧悔未散,抱著北奴,仍舊只顧道歉。

    「先別說這些……待會兒,小王爺必要見殿下,這些事須瞞不過他……殿下只管一口咬定,秦大學士是天朝派來北毗摩的奸細……你偶然認出他形蹤,又復仇心切……所以與他聯手,刺殺定川……你與天朝皇帝之間的秘約,萬不可洩露。」北奴本就傷重,斷斷續續說了這一大段話,又咳嗽起來。

    「……你竟連這些,都知道了。」歸晴雖對他有愧意,但見他如此囑咐,顯是早就知道自己與軒轅奚的密約,心頭又是一驚。抱住他的手,漸漸鬆開,「是軒轅奚,派你到這裡的麼?難怪如此事事維護……倒是瞞得我好!」

    北奴剛想否認,卻頃刻間咳得厲害。他捂嘴彎下腰去,細細的血流,從指縫間溢出。

    「……你傷勢沉重,不能說話,就不要再說。」歸晴輕歎一聲,撫著北奴單薄、不停顫抖起伏的脊背,「無論你是基於什麼理由,我們目前都站在同一陣線,再不會疑你就是。」

    他說完這句話,就聽得門外傳來兩下輕扣,然後是小納的聲音:「殿下,小王爺回房了,正在找殿下。」

    「我這就來。」歸晴扶北奴躺在床上後,連忙出了門,又朝站在那裡候著的小納吩咐,「你再找大夫過來,替北奴瞧瞧……他又咳了血。」

    說完,歸晴腳下再不停頓,直朝絳瑛的房間方向而去。

    是的,正如北奴所說……雖然情況已經壞到如此地步,但與軒轅奚密約的事情,不能在絳瑛面前敗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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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歸晴,你來了。」

    當歸晴踏入絳瑛臥房時,見他坐在朱紅太師椅上,面色一派沉穩平靜。

    「是。」歸晴走到他身旁,撩衣坐下。

    「你去北奴那裡的事,我已經知道。」絳瑛啜了口手中彩瓷盅內的鐵觀音,悠悠開口,「他傷得很重?」

    「是,不停的咳血……說是想和我談談,最後卻什麼也沒說出來。」歸晴垂下眼簾,「好在,性命無礙。」

    「那就好。」絳瑛點點頭。

    依歸晴的神情表現看來,北奴絕對沒有將真實身份告訴他。

    本來也猜想他不會的……畢竟,他深愛著歸晴,也瞭解歸晴的性情,不會做出這種現階段只能害了歸晴的事。

    既然如此,就可繼續進行談話。

    絳瑛放下手中茶盅,繼續道:「你可知,秦大學士現在如何?」

    歸晴霍然抬頭,心中驀然一跳:「……不、不知。」

    「他將你帶至王府後,便策馬回轉至芙山,率殘部戰死……他衣裳全被血浸透了,頭被砍下來的時候還圓睜著眼睛,到最後一刻也沒有屈服。平素倒瞧不出,他一個文官,有如此風骨氣節……他那什麼都不知道的妻兒,都要被誅連,三日後押赴刑場凌遲。」絳瑛深深吸了口氣,「他自知已經被皇帝侍衛認出,做到絕處,只是為了不留下後患把柄,盡全力護你地位性命。」

    「既然你已經知道……我也不再隱瞞。」歸晴聽他這麼說,緊緊握住了雙拳。

    若不是北奴事先說了那段話,自己的精神,早被絳瑛這幾句話擊得崩潰,會把所有事情,包括與軒轅奚的密約都吐露出來吧。

    「沒錯,我的確是想殺了定川。」歸晴抬起頭,將凶狠的目光投向絳瑛,「拂靄死得那般慘……我恨不得食他肉,寢他皮!所以,當無意中發現秦大學士是天朝密探時,我便與他結成盟友,密謀殺死定川。他要北毗摩大亂,我要定川性命,各取所需。可惜的是,終究功虧一簣!」

    「……這秦大學士這般做,定是還想著借你打擊北毗摩,倒是對天朝忠心一片。如此人物,可惜,終不能為我北毗摩所用。」絳瑛聽他這麼說,輕輕歎息,手扶上了歸晴的肩膀,聲音忽然柔下去,「歸晴,除定川的命之外,你要什麼什麼人的命都無所謂……他是我親生父親。」

    歸晴一聽這話,驚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你的親父,不是獲王千歲麼?」

    「……不是。我是定川的,私生子。」絳瑛慢慢站起身,忽然抱住了歸晴,偎進他懷中,聲調感傷,「定川還是皇子時,與先帝寵妃私通,生下了我。」

    歸晴驚詫萬分,想要推開絳瑛,卻被他抱得更緊:「不要動……就這樣讓我靠一會兒。我把所有的事情,說給你聽。」

    「那名寵妃名叫金鈿兒,是先帝斷弦後所續,青春年少。她懷上我時,先帝早已垂垂老朽,不能人道……所幸,她身形瘦小,又靠著寬大衣服遮掩,在生下我之前,竟無人發現她懷有身孕。」絳瑛偎著歸晴,輕輕閉上了眼睛,自顧自地往下說,「但是,到了生產的那一日,卻再瞞不下去……那時,定川找到了當時還是禁軍統領的獲王,讓獲王用他半月大的兒子替下了我。之後,金鈿兒和獲王的兒子,被先帝用極殘忍的手法處死……說起來,她倒是個癡情人,受盡酷刑煎熬,卻臨死也不肯吐露半句關於定川的事……她是因姦情而被處死,供奉歷代皇后妃嬪的萬榮堂,自是沒有她的地方。定川念著她的情份,在芙山上修了座定塵庵,專門用來供奉祭祀她。他繼位後,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去那裡秘密參拜。」

    「獲王自得了我,仕途一路攀升……定川掌權之後,更是為他封疆列土,拜為異姓王。但他和他的妻子,十幾年來卻一直恨我。」說到這裡,絳瑛自嘲地笑了兩聲,「怎麼不恨?他們的兒子,因為我而死得那般不堪……而付出所有得到的王位,將來也必是由我繼承。他辛辛苦苦大半生,卻永遠只為別人做嫁。是我,我也恨。」

    「定川登基後,因為一直覺得愧疚,是很寵我。不過,他也防著我……他那幾個兒子都不成什麼氣候,身後的皇位,怕我來爭。」

    「歸晴……我與定川,父子情份淡薄。但他,畢竟是我親父。」絳瑛伏在歸晴胸前,求著,「答應我,放過他。」

    歸晴聽到這句話,急痛攻心,一把將絳瑛推開,眼角溢出淚來。

    「歸晴,你聽我說。父債子償,也是天理倫常……若你覺得不能解恨,怎樣對我都沒關係。只求你,放過他。」絳瑛卻又衝過去,抱住他再不放手,聲淚俱下,顯是動了真情,「歸晴、歸晴!你可知,我國法度,上至王候下至平民,謹守一夫一妻,除非一方身死,另一方絕不再嫁再娶……我、我這輩子,是只認定了你一個。此事,你就當為了我……」

    過了半晌,才聽見歸晴哽咽著,長長吐出口氣來:「好……我不再起刺殺他的念頭便是。」

    經此一事,要再刺殺定川,幾乎沒有可能。

    只有等日後,自己協助軒轅奚鐵騎踏破北毗摩,再來光明正大的處置定川。

    暫且答應絳瑛好了。畢竟,他還有可利用之處。

    絳瑛聽了這話,卻是又驚又喜,仰頭望向歸晴:「你說此話……可當真?」

    「我又殺不了他。」歸晴苦笑一聲,將頭仰起,淚水從眼中涔涔而落。

    絳瑛含淚,點了點頭。

    他知道,歸晴必是不甘心的。他不可能再多求。

    得到這個承諾,也就罷了……等再過些年月,揭露出那人還活著的真相,歸晴愧疚自責尚來不及,對定川的仇恨殺機,也就自然化解。

    他和那人的賭局,時間每推移一分,他的贏面就大一分。所以,他還要等,等到可以徹底勝利、全無後患的那一刻。

    他,有的是耐心。

    絳瑛想到這裡,眼中忽然生出異常明亮的光彩,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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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奴病了,咳血的重病,日日臥床不起。這一病,轉眼間就又到了冬天。

    自那日找大夫過去之後,歸晴再沒有看過他。

    一方面,是不知道如何再面對;另一方面,太忙,也沒有這個必要。好衣好食,好藥好用物,卻是不斷差人送去。

    求個心安。

    這天,歸晴坐在書房內,一邊捧個裹著貂皮手籠的白銅手爐,一邊看著信簡。心裡偶一分神,想起天冷了,北奴還沒有手爐,過會兒要吩咐小納買個新的,給他送去。

    是啊……離收他的去年冬天,已經過了一年。

    剛想到這裡,卻聽見外面有人輕輕扣門。歸晴收起信簡,道:「進來吧。」

    原以為是小納。沒想到,進來的是北奴。

    「大夫說,北奴的身體情況,已經可以來殿下這裡侍候。」北奴掩上了門,來到他面前垂手站著。

    「你們這些軒轅奚的臣子,為了國家倒是不惜一切。手段用盡不講,性命也不顧。秦大學士是這樣,你是這樣,連……」歸晴說到這裡,忽然停下。

    不得不承認,連從前在軍中的拂靄,也是這樣。

    北奴垂下眼簾,慢慢開口:「我不是軒轅奚的臣子。」

    從前也許是。但,從放棄了過去開始,便只為你一人而活。

    「那你是誰,為何到我身邊,為何有如此心機謀算,為何奮不顧身救我?」歸晴詫異地望向他,一連串的問出。

    「北奴前任主人是風雅之士,雖不會寫,卻看得懂文字。殿下的那些密函在北奴面前從未遮掩,北奴自然慢慢明白。」北奴又抬眼望向歸晴,目光柔軟,「心機謀算怕是天生的……至於救了殿下,是因為,殿下救過北奴性命……再加上,愛慕殿下已久。」

    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你。

    是從初見時,琴案間飛上雙頰的桃花嫣紅,還是從煙波瀲灩間、扁舟上,那嚅囁的表白、生澀的親吻?

    年深日久,無法可考。真真是,愛慕已久。

    「北奴,你……」歸晴看著他,瞪大了眼睛,一臉驚訝。

    「此事,殿下可以不必有回應,更不該心懷愧疚。」北奴輕輕淺淺的一笑,又道,「北奴愛慕殿下,願意付出,原是北奴自己的事。」

    歸晴,你可知……當你對我懷有愧疚,再無法面對我時,絳瑛的這場賭局,我們就真的輸了。

    絳瑛賭的,是你的心。但一開始,我賭的就不是你的心,而是自己的心。

    我不會對你放手。無論事態發生到什麼程度和地步,也絕不放手。

    「……我知道了。」聽完北奴的話,過了半晌,歸晴臉上的驚愕方漸漸散去。接著,有些尷尬的清咳一聲,將話題岔開,「既然大夫說你身子無礙,從今天開始,就來書房侍候著吧。」

    對不起,不能給你任何希冀。

    這顆心,在眼睜睜看著拂靄被斬首的那刻,就已經死了。無法再愛上任何人,無法再為任何人欣喜跳躍。

    「是。」北奴神色漸漸黯然,卻也不再多說。走到一旁,開始為歸晴沏茶。

    北奴沏茶的手藝非常好,用水異常講究,而且捨得花費功夫和時間。

    冬天梅**上落的雪水、春夏天清晨草尖上的露水、秋天楓葉上凝的霜……他得空便去收集,泡不同的茶,用不同的水。

    印象中,只有江南的名士才有閒暇精力和金錢,如此考究細緻。他的前任主人,該是如何精緻風雅的一個人。

    未離開江南前的拂靄,應該也過著這樣的生活才是。

    醇厚的茶香,帶著絲淡淡清苦氣息,在書房中瀰漫擴散。

    歸晴揉揉鼻子,忽然覺得心頭酸楚難當。似乎,隨時都會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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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年後。

    許昌皇宮,勤明殿,深夜。

    軒轅奚放下手中北毗摩歸晴送來的密函,望向鶴形銅燈內燃著的火焰。

    從那次冒險刺殺定川未遂之後,歸晴似乎脫胎換骨,變了一個人。

    方方面面滴水不漏,屢出奇謀……做事的手法思路,變得像極了拂靄。

    難道說,真是拂靄的魂魄附在了歸晴身上?

    ……無論如何,這種情況對己方有利。攻克北毗摩的時機,比自己預想的,還可以再提前很多。

    「陛下,臣妾煮了冰糖燕窩,請嘗嘗味道。」

    想到這裡時,聽得勤明殿的大門被輕扣幾下,進來一位端著彩瓷盅的宮裝美少婦。她輕輕巧巧的走到軒轅奚身旁,將瓷盅放下後,望著他溫柔微笑:「夜了,陛下雖操勞國事,也要注意身體,早些安歇才是。」

    「梓童,你懷有身孕,讓宮人們送來便是,怎麼好親自來呢。」

    軒轅奚也對她笑笑。語氣中,三分責備七分憐愛。

    自他登基以來,諫議立後立妃的奏折不斷。他身為一國之君,留下後代,也是必須應盡的義務。

    但他,還是堅持在三年的時間內,令後宮空備。直到近些日子,方迎娶了右相女兒青青,冊立為正宮。

    右相家族門閥勢力龐大。一方面,鞏固了政權統治;另一方面,鮑女無論德言功容,皆無可挑剔。

    老實說,軒轅奚並不愛她。他身上本就不多的激情熱愛,在得知衍真死詢後,毀滅性的燃燒殆盡。

    但,她卻愛她。她為他懷胎,為他操持整個後宮,竭盡心力。所以,對她盡到丈夫的體貼溫存,同處理其它國事一般,也是應盡的義務。

    「才兩個月,不礙事的。再說,臣妾就是想陪著陛下、看看陛下。」青青走到軒轅奚身旁,偎著他坐了,巧笑嫣然。

    「最近國事繁忙,好久沒去你那裡。有些委屈冷落你了。」軒轅奚站起身,將她溫香軟玉的身子打橫抱起,笑道,「其實,奏折已批得差不多。今夜,朕親自護送梓童回寢宮,如何?」

    青青輕點臻首,笑靨如花。

    秋至,夜深露寒。

    幾名近侍太監,提著琉璃宮燈,跟在朝東宮行去的皇帝鑾駕兩側,不時互相偷偷交換個眼色。

    明日,又將是一段帝后恩愛佳話傳開。

    青青幸福地偎在軒轅奚懷中,和他說著話:「陛下說,這孩子到了出生時,取個什麼名兒好呢?」

    「還不知是男是女呢,就這麼急。」鑾駕車輦中,軒轅奚輕輕吻了下她光潔的小圓額頭。

    「臣妾一定能為陛下,誕下皇子!」青青急切道。

    轉瞬,她看見軒轅奚勾起唇角,似笑非笑、略帶調侃的望著她,又有些底氣不足的解釋:「臣妾近來愛吃酸,嬤嬤們都說酸男辣女。再說,臣妾和陛下都還年輕……縱然這回不是,將來也總會有皇子的。」

    「梓童,你說得沒錯。」軒轅奚伸出修長手指,微笑著,輕輕撩開她面頰上零落的一縷秀髮。

    一心想誕下皇子的青青,不是為了鞏固地位,不是為了爭權奪勢。只因為,她單純的愛著軒轅奚,想要他滿意、討他歡喜,想要擁有兩人最珍貴的結晶。

    她卻無從得知,在軒轅奚的生命裡,曾經有一個可以為之捨棄全部的人存在。她縱然為他誕下皇子,為他付出一切,也永遠得不到那樣的愛。

    軒轅奚,向來是個感情淡薄,再理智不過的人。

    一生,大概也只得那一次,失去理智、幾近瘋狂的迷戀。

    鑾駕行至半途,靜謐夜風中,飄過尾聲悠長的破碎歌聲,帶著隱隱的異國情調——

    ……殷殷遙望,不見君回……新人顏色好,紅綃帳裡度歡笑……舊人徒傷悲,釵亂形銷容盡摧……

    「陛下,她又在唱了……臣妾有些怕。」青青朝軒轅奚的懷中縮了縮,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

    是先帝的郁妃紫樞。在青青大婚當日,她便瘋了,被關進冷宮嚴加看守。

    紫樞每日裡癡癡傻傻,只知道反覆唱著這歌。

    軒轅奚三年未立任何后妃。雖沒有給她任何承諾,卻給了她種種旖旎幻想。

    三年建構的幻想,幾乎是她生命的全部。一朝破滅,足以擊垮這個溫柔懦弱的女人。

    「別怕,她在冷宮出不來的。」軒轅奚伸開雙臂,將青青力度恰好的攬在懷裡,「她喜歡唱,就讓她唱去吧。」

    她是牽蘿與天朝友好的證物,先帝的妃子。無論從天朝禮法還是倫常上來看,他都永遠不可能和她有交集。

    這女子,為何總看不清。

    天水城,程知府官宅。

    在皇后懷了身孕,舉國同慶的時候。另一個小生命,也同時在機心腹中悄悄孕育。

    「到底是嫁了你啊……還懷上了這麼個小東西。」機心與程怡平漫步在開滿菊花的籬間,撫著微隆的小腹,輕歎一聲。

    「怎麼,娘子如今要悔婚?卻已經遲了吧。」程怡平攙扶著他心愛的妻,笑聲朗朗。

    「……去,誰卻要悔。豈不聞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了你這比雞狗稍稍強些的程大知府,也就罷了。」機心佯嗔的輕輕捶了他胸口一下,神色又漸漸黯然,「先生在三年餘前已經死了,而且死得那般慘……卻不知歸晴,流落到哪裡去了,找了這些年,也沒找到。我這當姐姐的,終究是沒照顧好他。」

    「娘子,這並非你的錯。時運交替,各有其造化變數,非人力所能及。」程怡平停下腳步,握住機心纖細柔滑的手,幽幽歎息。

    機心點點頭,一顆淚水從眼眶中滑落。

    雖說還是有些難過……但程怡平的掌心,堅定而溫暖,足以令她安心。

    這一生,從千里之遙的江南來到天水城,遇見他、隨了他,也正是她的造化變數吧。

    **********************

    北毗摩,落城,獲王府書房。

    「你看這前殿將軍之職,我們該如何為他爭取?」歸晴坐在案前,遇到難題,習慣性的開始問在身旁侍立的北奴。

    「依北奴看,殿下根本什麼都不用做。做了,反而在旁人眼中著了痕跡。」北奴輕輕淺淺的一笑,「軒轅奚派來的人,必有其長才與獨到之處,本身能力就足以擔當此職。讓他以實力勝之,豈不更好。」

    「你說得是。」歸晴信服的點頭。

    這北奴,竟像是天生出謀劃策的料子。他平時倒不多說,偶爾提點一兩句,必是關鍵要害。

    實在是難以相信,他在來自己身邊之前,僅僅是個性奴。

    對這一點,北奴的解釋是,前任主人學識淵博,對謀略兵法也有濃厚的興趣。平素聽的多了,也學了些在心中。

    胸口一塊大石,被北奴輕輕幾句話卸落。歸晴站起身來,苦笑一聲:「北奴,我的資質,真的太過平庸,卻身處這般位置……你天資過人,卻淪落至此,豈不是造物弄人。」

    「不,每個人身上,都有別人無可替代的的長處。殿下,也是一樣。」北奴目光柔和的望向歸晴。

    兩年過去,他已經可以和自己平視。卻,再不會孩子氣的與自己比高。

    今年,歸晴年滿二十,完全脫了稚形。容貌只覺俊美堅毅,身上再看不到當初的半分柔弱。

    讀詩書、學禮教、習劍法,樣樣都比照一名真正皇子……雖然資質仍舊平平,卻薰陶出了一身矜貴之氣。

    停住思緒,北奴輕聲建議:「殿下,小王爺送了新的衣裳料子來,各種花色都有。偶爾,殿下也該換身別的顏色。」

    「這倒……不必了。」歸晴看了看身上的白衣,眉頭輕蹙。

    這些年,絳瑛和北奴,都是極愛護自己的。但自己……始終對不住他們。

    心一旦交付出去,便再收不回。這一生,他注定要為那個人、那句承諾生死掙扎。

    「殿下,外面有客來訪,說是殿下舊年好友。」

    北奴剛想再說些什麼,卻聽到小納在外面扣門。

    歸晴想了片刻,卻始終沒想起那舊年好友是誰,於是應道:「你們先在花廳好生招待著,我這就去瞧瞧。」

    「你也過來吧。」他現在已經非常依賴信任北奴。一轉臉,又對站在那裡的北奴吩咐。

    「是。」北奴應著,跟在他身後,走出書房。

    兩人步入花廳,只看見一個魁梧高大、身著灰色土布袍的身影背朝他們,逆光而立。

    歸晴上前,抱了抱拳,詢問道:「敢問閣下是……」

    那人緩緩轉過身來,露出張英武、飽飲風霜的面容來,咧嘴一笑,露出排整齊白牙:「舊友來訪,殿下敢是認不出了麼?」

    「仇心?!」歸晴看到這張臉,幾乎跳了起來,連忙拉他坐下,支退了除北奴外的所有人,又驚又喜,「你如何到此?」

    北奴看到他,也是一怔。

    「我一直都在留意殿下的消息……好茶。」仇心喝了口茶,讚道,「像我們這般小人物,打探大人物的消息,總是容易些。」

    歸晴慇勤道:「既然來了,就留在這裡多住幾日,也好敘舊。」

    雖說當年沒有選擇,但總是拂靄與自己對不住他……害他痛失所愛。

    「正有此意。」仇心放下茶盞,又是一笑,「要在殿下這裡盤桓幾日,不嫌打擾便是。」

    「怎麼會……北奴,你現在就下去,讓小納準備客房。」歸晴轉過頭去吩咐。

    「是。」北奴朝歸晴深深一躬後,依言退出花廳。

    仇心望著北奴離去的背影,眉頭輕蹙,神情若有所思。

    深夜,北奴服侍歸晴睡下後,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推開門,卻看見仇心一身黑衣坐在屋內,目光灼灼地望著他:「你是何人?」

    北奴愣了片刻後,掩上了門,望向仇心:「為何有此問?」

    「我這幾年,都在做些無本萬利的買賣,少不得變裝。你臉上的人皮面具精緻無比,倒似真的一般。歸晴也許瞧不出,我卻能看出來。」

    仇心又道:「其實無論你是誰派到歸晴身邊,只要與他無害,那些爭權奪利的事,倒也與我無關。」

    「我不會害他。」北奴深深吸了口氣,給仇心和自己倒了茶,走到椅子上坐下,簡短回答。

    仇心點點頭,若有所思:「你喜歡他,是不是?」

    北奴聽到這話,幾乎拿不住手裡的茶盞。

    「你看他的眼神,騙不了人。」仇心笑了笑,「這般犧牲,真的值得?」

    北奴怔怔的呆著,說不出一個字。

    他,竟是知道真相了麼?

    「你在歸晴身邊,幫他做的一些事,我也有所耳聞……以你才學見識,怎可能是奴隸出身。」仇心又道,「今日見你行容舉止,越發不信。」

    北奴鬆了口氣,放下手中茶盞:「你究竟,想對我說些什麼?」

    「我只是想知道,你希望從歸晴的身上,得到什麼。」

    北奴沉吟片刻後,緩緩道:「如果你說的是權勢利益富貴,沒有……如果你說的是其它方面,我想得到的有很多。」

    真的很多……數都數不清。只要是歸晴能給的,都想毫無餘隙的搾取。

    哪怕是一個微笑,一個喜悅的眼神。

    「我信你。只勸你一句話,不要委屈著自己,給的太多。」仇心站起身,笑了笑,「你是聰明人……不過,陷入情愛,難免有些事看不清。恩怨、愛恨,每一樣到了極致,便成反面。」

    施恩太多太重,當受惠者無法承受相報時,便只能逃避,遂成怨。

    愛意太濃太深,期望也隨之攀升,當無法承載消受時,便只能決裂,遂成恨。

    恩多重,怨多深;愛越深,恨愈濃。

    凡人,只可施小善。不顧一切的捨身給予,必遭天譴眾怒,屍骨無存。

    北奴望著仇心離去,唇邊一抹淺淺苦笑漾開。

    不是不清楚這點的……但對自己而言,這世界上,沒有比歸晴平安幸福,更重要的東西。

    若有天遣,請施於我一人。

    **********************

    仇心在獲王府盤桓了些時日,便走了。據他說,只是來躲幾日官差。

    臨走前,留下一句話——斯人已逝,還望憐惜身邊人。

    歸晴知道他所指為何,卻只淡淡一笑帶過。

    他這一世,注定是要追隨衍真的。至於北奴,等大功告成、心願了結,他自然會給足銀錢,好好安置北奴下半生。

    眼下已是深秋。

    歸晴得到密函,說是來年早春,軒轅奚將親率大軍,攻打北毗摩,讓他及早做好準備。

    三年多苦心籌謀,終於到了最後決戰。

    歸晴平素的生活和決策,已經完全離不開北奴。在書房裡,他將密函拿給北奴,讓他看過後燒掉。

    「殿下,是真要幫助軒轅奚奪取北毗摩?」北奴看過後,將那幾張薄紙投入銅暖爐,燒成一堆灰燼。

    「沒錯。不然,如何能殺定川。」歸晴攥著拳,只覺得心中熱血沸騰,「三年了,總算等到這刻。」

    北奴沉吟片刻,又道:「軒轅奚不會放過定川,必取他性命……殿下在佈置完一切,天朝大軍開至落城之前,可功成身退。」

    「為何?」歸晴偏過頭,有些詫異的望向北奴。

    「……沒什麼。只是,不想讓殿下陷入無謂仇恨。」北奴走過去,忽然抱住了歸晴,「那人死前,曾說過讓殿下復仇……但北奴以為,他這句話,不過是讓殿下活著的理由。他既然和殿下相愛,所希望看到的,就決不是現在滿心仇恨的殿下……他一定,還說過別的話。但殿下,卻不願聽,也聽不進去。」

    我曾說過,讓你找到兩情相悅的人,尋個平靜隱逸的去處,安安穩穩過一生。

    只要能給你幸福……那個人,是不是我,都無所謂。

    歸晴,你可記得。

    「北奴,不是你所說的這樣!」歸晴掙開了北奴的懷抱,淚眼朦朧,慢慢搖頭,「他一直在等我……一直在等我!」

    其實,自己心中明白,北奴所說是真。

    但,還是只願意看到自己想看的東西……如果拂靄真的對自己放了手,只剩祝福,人間幽冥,又哪裡去尋。

    「殿下……」

    「北奴,此事不必再提。」歸晴打斷了北奴的話,急匆匆自顧自往下說,決意要斷了北奴念想,「我知道你的心思,也知道你對我好,但我們之間,根本沒這個可能!縱是拋下拂靄不談……如果是在你和絳瑛之間選擇,我也只會選擇絳瑛,而絕對不會是你……北奴,你是我的朋友,我的臂膀,卻永遠不可能令我愛慕追隨。這點,你要明白。」

    「……北奴說過,一切都是北奴心甘情願。並不是一定要,殿下付出相同的心思。」胸口絞痛抽搐的厲害,臉上卻仍然勉強笑著,「只要殿下能放開過去和仇恨……北奴怎樣,都無所謂。」

    「那樣最好。」歸晴想起前塵,也心痛如絞,急於結束這段談話,「你先下去吧,我一個人靜靜,有些事要想。」

    「是。」

    退出了書房,替歸晴掩上門後,北奴又在原地站了一陣子。

    過了片刻,果然聽到書房內傳來細細、壓抑的抽泣。

    雖說外表變得堅強,但那僅僅只是層用來防禦的硬殼。內心的軟弱傷口,輕輕一觸就會疼痛欲絕……歸晴,我該如何幫你?

    好在,你已經開始會哭。

    **********************

    次年早春,天朝皇帝軒轅奚,率領百萬大軍,親征北毗摩。

    落城,是北毗摩王城若階的衛城,也是第一個要攻陷的城池。

    「我要隨軍守城。你跟王府家眷一起,離了落城,去若階避避吧。」絳瑛一身甲冑,腰佩寶劍,神情肅穆的對歸晴道。

    周圍,家丁僕役們已經在忙忙碌碌的捆紮東西、搬運箱籠。

    「為何?看情形,竟是整個王府都要搬空?」歸晴抬眼,神情有些詫異的望向絳瑛。

    「不瞞你說……此次天朝大軍勢如破竹,已攻下我方三道防線,兵臨城下……而且,中途我方不少將領紛紛向軒轅奚倒戈。」絳瑛深深吸了口氣,「我們經過商討,決定將兵力集中在王城若階,以天時地利進行決戰。落城,已被放棄。」

    「那你豈不是很危險。」計劃看來進行得很順利,歸晴心中不由暗喜。

    「呵呵……你是在擔心我麼?」絳瑛聽他這麼說,一臉很開心的表情,將他擁入懷中,輕輕撫著他柔滑的黑髮,「放心,我主要是在後方坐鎮指揮,撐不住時就立即往若階撤退,不會有事。」

    「對了,只跟你說一件事。北奴,要留在這裡。」絳瑛沉吟片刻,又道。

    不能讓那個人離了自己眼前,單獨和歸晴在一起……否則,難保在時局動搖之際,他不會說出真相,和歸晴乘亂遠走高飛。

    「……北奴在我身邊侍候時間久了,換個人會不習慣。」歸晴咬了咬下唇,盡量宛轉的拒絕。

    也的確是……這些年,無論哪個生活細節,都開始漸漸依賴於他。

    習慣了他泡的茶,習慣了無時無刻在自己身旁守候的高瘦身影,習慣了每日研磨的濃淡得宜墨汁、將書卷紙張整齊歸類……甚至習慣了,遇到任何困難,都向他傾訴、找他解決。

    「……你去若階的話,絕不能帶著他。」絳瑛的眼珠轉了轉,語速減慢,開始尋找可以令人信服的理由,「我們雖只把他當小廝使,但人人都知道,他是依青族所獻的性奴。在落城,獲王一手遮天,無人敢提這話……但到了若階,天子腳下,就不一樣。你縱然不為自己,也總要為獲王府顧惜著清名不是。」

    歸晴猶豫片刻,終於點頭:「既然如此,好吧……絳瑛,你要好生看顧他。」

    絳瑛表面微笑,暗地裡磨牙:「你放心就是,此事交給我。」

    他將來還要成為,醫治你心病的良藥,絕不會讓他輕易死掉的。

    你放心就是。

    下一秒,絳瑛忽然湊過去,輕輕咬了咬歸晴的**,臉上浮現出嫵媚神色:「歸晴……你對北奴好得,我都有些嫉妒了呢。有時候,我都在想,你們兩個會不會瞞著我私奔。」

    「……怎麼會。」歸晴同樣也習慣了他的親暱,啞然失笑,「他和你,是完全不同的。」

    「我和他之間,如果只能選擇一個人永遠相守,你會選誰?」

    「當然是你。」歸晴不假思索。

    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考慮。絳瑛對他來說,是施恩者;而北奴對他來說,是一時心軟救下的可憐人。

    雖說自己心裡只有拂靄,這種選擇不可能發生……但知恩圖報,是人之常情。

    話音剛落,歸晴忽然下意識的覺得有些不對,他慢慢的轉過身去。

    北奴就站在他身後,神色慘淡黯然。

    絳瑛勾著歸晴的脖頸,眸中滿是得色。

    「北奴……」歸晴雙眼圓睜,囁嚅著。

    儘管這是事實……但他,絕對不想這樣傷害北奴。

    這句話,單獨和北奴說,還算得上是表明態度。當著絳瑛的面,在這種情況下說出,就是不折不扣的羞辱。

    「留在落城的事,北奴已知道了……告辭。」過了片刻,只見北奴長長吸了口氣,朝他們深深一躬後離開。

    聲音,卻在輕輕的顫抖。

    院中落滿淺淺春雪,無人打掃,結成薄冰。北奴離開的腳步,聲聲是冰晶乍裂。

    七日後,軒轅奚大軍抵達落城腳下。

    除了鎮守的十萬精兵,和足以維持一個月的糧草,整個落城完全搬遷,幾乎成為了空城。

    絳瑛全身甲冑,端坐在城樓之上,滿懷信心地望向環城伺立的兵士們。

    此陣,呈環形包圍著整個落城,用十萬精兵肉身,與重型戰車塑成。城池前門後門敞開,陣勢按八封形與城內相聯成一體,以天時流動。

    城池既空,內部又按八陣圖的走勢方位,挖壕築堤。

    如此,糧草兵源綿綿不絕,既可戰時互相呼應,又可讓兵士們輪休,達到作戰的最佳效果。

    整個城,成為與兵士們渾然一體的堡壘。

    軒轅奚十倍兵力於己方,此次攻城,必是採用穩打穩扎的戰術,分三方突破。如果是長時間戰鬥的話,後援糧草很難為繼。

    如此佈陣,敵人就是攻進城內,也會迷失道路方向,遭遇強有力、及時組織起來的抵抗和巷戰。陷入困境之後,又與糧草兵備脫節,難以為繼。

    這是絳瑛費盡了心思,才從北奴口中套出的守城陣法。他有些不放心,又拿這套陣法去問麾下軍師謀士,直到個個都說絕妙,這才真正用上。

    本來,放著身邊可用的最佳資源不用,向來不是絳瑛的作風。

    「沒想到你這樣一個人,不吃軟的,卻偏偏怕硬的。」絳瑛回過目光,望向身邊坐在籐椅上,披著淺棕色長衫的北奴,笑道,「還是怕死吧。」

    「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死了,再見不到歸晴。」北奴輕微地朝椅子裡蜷縮了一下,有些畏懼的垂下眼簾,望向手上包著的厚厚紗布。

    「放心,雖然盡可能的令你疼痛難過,卻只不過是可以很快恢復皮肉之傷。我囑咐過他們,不能傷到筋骨。」絳瑛笑著,伸手扶上他的肩,「不然,等守城的一個月結束,歸晴看到你身上的傷,我該怎麼解釋。」

    北奴的身子輕輕顫抖著,神情畏縮,始終沒敢抬眼。

    絳瑛唇邊的笑容漸漸消失。

    真的……被那些刑罰弄怕了嗎?也難怪,那些專事拷打的獄卒,多得是讓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手段。

    他這種反應,是正常的。

    只是,有點失望。天下聞名、用兵如神的謀士,讓歸晴生死相許的人,竟只得這種程度。

    **********************

    天朝百萬大軍駐紮在落城城前,黑旗黑甲,如黑色潮水般望不到盡頭。

    「不……不可能。」

    正午,地勢最高的山陵之上,軒轅奚騎在馬背,望向落城方面所佈的陣勢,眼角慢慢濕潤。

    只是來勘測敵情……卻沒料到,居然看到了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世上的東西。

    那個守城兵陣,是舊年攻打牽蘿,自己養箭傷時所創。

    當時自己覺得頗為得意,於是拿到大帳中,在軍師謀士們的面前去顯示誇耀。沒料到,剛剛講出方案,就被拂靄毫不留情的徹底破掉。

    既是敗陣,從此,也再無人提起。

    「陛下,此陣結構緊湊,攻守得宜,恐怕難破。」新任的左元帥古隆喬,縱馬走到軒轅奚身側,眉頭輕皺。

    「放心……此戰,我們必勝無疑。」軒轅奚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哽咽。

    左元帥詫異地望向皇帝,發現一滴淚水,正沿著皇帝眼角滑落。

    但皇帝的唇邊,卻有著抹慢慢擴大笑容。

    是的,沒有別的解釋……拂靄他,一定還活著。而且,雖身在敵營,卻仍然護佑著天朝,護佑著自己。

    拂靄,我將如你所願,使用你的方法,徹底破壞掉這個兵陣。

    「傳令全軍,城破之時不得濫殺。活捉到的北毗摩將領謀士,皆要好生看待,直到朕親自逐個審問。」

    軒轅奚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淚水,向左元帥吩咐後,獨自縱馬下了山陵。

    只留下左元帥一個人,在原地愣愣的怔著,有些摸不著頭腦。

    **********************

    看似無隙的環形戰陣,於兩日內被天朝大軍輕易所破。

    天朝大軍將兵力集中在一點,硬生生在環形戰陣上打出缺口後,進入佈置得錯綜複雜的城池內部。這點,本來在預計中。

    沒有料到的是,那些進入落城的天朝兵士,竟沒有再深入追擊。他們個個身攜火油,將火油成千上萬桶的倒入城內的溝壑之內後,便立即點火。

    為了保持整個環形戰陣的運作順暢,那些溝壑皆是相連相通的,遍佈了整個城池。如此一來,整個落城頓時陷入火海。

    城外沒有護城河,城內水源有限。火勢延著一切可燃燒的東西蔓延,只能眼看,卻救不得。

    北毗摩士兵們被火所困,卻哪還有辦法維持戰陣。

    與此同時,沿著隱秘溝壑燒出的火陣,也給天朝大軍指出明確的破陣方位。

    「為什麼……為什麼竟會變成這樣?」

    絳瑛坐在軍帳中,望向已成火海的城池,發出困獸之歎。

    「小王爺現在要走,還來得及。」坐在他身旁,一向少言寡語的北奴忽然開口,「通往後城門的方向,有一條並未和整個陣勢相連的溝壑。沿著它走,便可以安然返回若階。」

    「是你……你一開始就策謀好了的,對不對?!」絳瑛聽他這麼說,驀然間頓悟,衝上前去一把揪住北奴衣襟,大叫出聲,「你故意在受盡苦楚之後,交出戰陣,讓我不加警惕防備,對不對?!」

    「……我本就不可能,做出背叛天朝的事情。」北奴緩緩垂下眼簾,臉上神情淡定。

    是絳瑛自己,將他的隱忍不發,看作畏懼。

    「原來,不是歸晴錯看了你……而是我錯看了你!」絳瑛咬牙切齒,「那麼,又為何要救我?我死在他們手上,豈不是更稱了你的心!」

    北奴望向絳瑛,眼神清澈:「你若死了,歸晴會難過。」

    絳瑛氣惱萬分,一把將北奴推倒在地,取下牆上掛著的,全是倒刺的粗大鞭子。

    縱是壯漢,也承受不到三十鞭,便會筋斷骨折,氣絕身亡。

    北奴定定望著懸在空中的鞭子,全無懼色。

    絳瑛咬了半天牙,卻又將鞭子棄在地上,重新將北奴提了起來,恨聲道:「一起走!」

    沒錯……如今就是打死他,也不能挽回損失,解自己心頭怨恨。更何況,那條通往後城門、未和整體連在一起的溝壑,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在哪裡。

    撩開軍帳布簾,整座城池已是火光沖天、殺聲震震,敵軍鳴金之聲不絕於耳。

    半拖半拽,絳瑛帶著北奴走出帳外,一起上了平時慣騎的青花大馬,朝周圍尚可調配的官兵們下令:「此城不可再守,全體撤退!」

    話音剛落,他已經按照北奴的指點,縱馬沿著那條未燃溝壑方向急馳而去。

    身後,稀稀拉拉跟著幾百或騎馬或跑步的官兵。

    十萬精兵,最終能夠有幸逃脫的,也只得這些而已。

    **********************

    城破,守城大將逃逸。

    十萬守城官兵,近三萬活活燒死在城內,七萬被生擒。

    軒轅奚親自審過所有被俘的北毗摩高階士官後,神情是掩不住的失望。

    兵陣是絳瑛私自從北奴口中拷問出來,再放到謀士軍師們的面前去討論。根本沒有人知道,有一個疤面殘腿的謀士存在。

    「陛下已經兩日兩夜未曾合眼,須保重龍體才是。」已升為側將軍的任侍衛,望著滿眼血絲、臉色鐵青的軒轅奚,語氣中儘是擔憂。

    「他不在這裡……就一定在若階。沒錯,一定是這樣!」軒轅奚卻對側將軍的話置若罔聞,一拍龍椅站了起來,朝帳外走去。

    拂靄、拂靄……朕此番一定要踏破落階,哪怕翻遍整個王城也要將你找出!

    **********************

    「還有兩天的時間,天朝軍隊便兵臨城下……沒想到這麼快,不過也罷了,原本就是準備在若階與他決戰。這般,不過提前些。」

    定川撫著攤放在案上、久未使用卻依然錚亮的戰甲,口中安慰著跪在丹樨的絳瑛:「你年紀尚輕,兵法戰術又非所長。讓你守城,原是孤之過錯。」

    「是臣想要立下戰功,一意向陛下討的兵權。值此國家危難之際,不責罰更不足以立軍威、平眾怒。」絳瑛一身風塵狼狽,臉色慘白,端端正正朝定川磕了個頭。

    「絳瑛,你只知君臣……可知更有父子親情?」定川幽幽一歎,從案前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站定,「若依平常戰術,以落城城牆之堅、兵備之精良,就是守不上一月,也足以堅守大半月再從容而退……但如今,敵人只用兩日便攻破城池。你戰前失策,犯下的罪就是十顆腦袋也不夠砍。但孤卻,不想看著你死,你懂不懂?」

    絳瑛點點頭,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淚水不可抑止的,一顆顆從面頰滑落,打濕了膝下的精織紅色地毯。

    原本,一直以為自己孤苦伶仃、無人憐愛。身旁除歸晴外,個個是心懷叵測、互相利用的關係。於定川,也只不過是拿來抒解良心、尚有價值可用的存在。

    卻沒想到,自己犯下天大過錯,令國家陷入存亡危機,定川竟仍然不顧一切要保自己。身為一名君王,若只將自己當做臣下附屬、良心的慰籍品,如何能做到。

    有生以來,胸中第一次滿溢著複雜的痛楚和觸動。

    平素千伶百俐的一個人,此時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會不停掉淚。

    「孤一直沒跟你說……你長得,像你娘呢。」定川見他哭成淚人,心頭憐惜,走過去扶起他,用帕子擦去他臉上的淚,歎道,「你娘平素就愛掉淚,這一哭,竟越發像了……」

    定川平素就和絳瑛接觸得少。說了這幾句,不知往下該說些什麼,只能用寬大厚實的手掌輕輕拍著他的脊背,替他用帕子拭著淚,又長歎幾聲。

    其實,定川多年來的所有付出和感情,絳瑛此刻已如醍醐貫頂,終於看得清清楚楚。

    也不需要,再多說些什麼。

    **********************

    「北奴,你受傷了?」

    絳瑛馬不停蹄地從落城趕赴王城後,便立即去朝見皇帝,說明戰敗原因與請罪。歸晴得到絳瑛回到若階的消息,急匆匆過來,只來得及見到北奴和幾百殘兵敗將。

    北奴的手背上,包著厚厚紗布。看到歸晴,只一笑:「沒什麼,只是回程匆忙,受了些擦傷。」

    「對不起。明知那裡危險萬分,卻留你一個人。」歸晴見他受傷,越發愧疚難過,急匆匆說出這幾日停滯在胸中的話,「快跟我回去。這次……無論絳瑛說什麼,決不放你離開。」

    北奴在身邊時,還不覺得。直到他離開,才發現身邊一切都不對勁。

    這些日子,下意識地喊他名字時,身邊空空如也;遇到難題時,習慣性的詢問,身邊卻一片寂靜,聽不到他溫和而略帶沙啞的聲音解答……那種空虛失落感,無法形容。

    什麼時候,已經開始如此依賴他、離不開他。

    「殿下……但北奴自己,卻想要離開了。」北奴望向歸晴,唇邊仍然是淡淡的淺笑,「軒轅奚大軍沿正路行軍,還有兩日抵達若階……北奴不想陷入戰亂之苦,現在抄小徑,還可適時離開。」

    此次天朝大軍踏破若階,是籌謀三年多的事情,已成定局。因了那個戰陣,軒轅奚必定已經知道自己活著。

    現在不走,便注定要面對那個,自己再不想見到的人。

    「……北奴。」歸晴唇角抽搐了幾下,胸中全是說不清的酸楚,臉上卻勉強擠出個笑容,「是啊,我對你說過那種話……你要走,原也是應該的……」

    「不是這樣的,殿下。」北奴深深吸了口氣,握住了歸晴的手,「目前小王爺自顧不暇,北奴只是一介僕役,只要殿下肯幫個小忙,要走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殿下卻暫時還不可能離開此城。但北奴將一直等著殿下,等殿下功成身退之後,北奴會在……」

    「不要再說了!」歸晴甩開他的手,心中有些慪氣,又有些淒然。

    是的……自己今生已許拂靄,不可以給他未來,又要他什麼承諾等待?

    歸晴望向北奴,一字一頓道:「你大概忘了。我選擇的人,是絳瑛。」

    後半截話被生生打斷。聽了歸晴這麼說,北奴只覺胸口一陣氣血翻騰。他強嚥下泛至喉嚨口處的甜腥,勉強道:「是。」

    不再說什麼,也不能夠再說什麼。

    「我知道,這一天總要來的,年前就攢下了一小箱金銀寶石準備給你……遲些早些,卻也沒什麼。」半晌,歸晴稍微平靜後,又笑了笑,「回府拿了它傍身,我立即派車送你出城就是……往後,尋個太平的地界,蓋座宅子,尋個合意可心的人,安安穩穩過下半生吧。」

    類似這樣的叮囑,似乎,拂靄也對自己說過。

    如今從自己嘴裡複述出來,情何以堪。胸中的酸楚,越發無法抑止。

    卻終於能瞭解,拂靄當初的心情。

    歸晴急急轉過身,朝若階的臨時府邸方向走去。生怕,北奴發現了自己眼底,就快要落下的淚水。

    **********************

    二日後,天朝大軍兵臨若階城下。

    北奴早已離開若階。絳瑛一方面未曾提防,另一方面忙得腳不點地,連歸晴都沒有去見,無從得知。

    軒轅奚用兵的風格,以快速迅猛著稱,向來正大光明。此次作戰,一反常態,用的竟是極惡毒的戰法。

    他將北毗摩七萬降兵驅使在陣前,卻未給予任何防護,令其以血肉開路。

    須知位列陣前,一旦衝鋒,便再無法回頭。否則後面的軍隊衝上,踩也踩成肉醬。北毗摩降兵縱然心不甘情不願,也只能為天朝所用。

    若階攻防戰的第一陣,竟是自相殘殺。

    一時間,只見城牆上血肉橫飛,慘叫迭起。

    等到七萬北毗摩降兵拚殺殆盡,若階的將士們剛打起精神士氣,準備對付入侵的天朝軍隊,軒轅奚卻又惡劣的下令鳴金收兵。

    定川以九五至尊站在指揮前線,眼看著己方的士氣迅速低落,卻救不得。良久,方長歎一聲:「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軒轅小兒,竟得了其中真髓。」

    天色已暗,佈置好防止夜襲的準備後,定川有些頹喪的步下城樓,回到宮中。模樣看起來,一下子蒼老憔悴不少。

    經此一役,定川難以入睡。他在吉那宮中想了半夜,終於打定主意,命貼身侍衛傳絳瑛過來。

    「陛下喚臣何事?」絳瑛為了彌補犯下的錯誤,這幾日不眠不休操勞於戰事。來到定川面前時,只見他臉色枯黃、鬢髮蓬亂,眼中血絲遍佈。

    「絳瑛……此番必是場苦戰,若階也不一定能守住。」定川扶起跪在丹樨下的絳瑛,長歎一聲,「你還是,盡快離開戰場,混入百姓中去吧。」

    縱是城破,軒轅奚存心要滅了北毗摩皇族血脈,也絕不會對城中百姓痛下殺手。

    絳瑛沉吟片刻,忽然抬起頭,目光堅定的望向定川:「陛下既然已經決定與若階共存亡……臣不會離開陛下。」

    「那個人還在,若階不會被破。」絳瑛的目光中忽然泛出惡毒之意,「臣這就回去,將他綁在城樓要塞之上。天朝軍隊要攻城的話,臣就當著軒轅奚的面,一刀刀剮了他……」

    「絳瑛,你不顧歸晴了麼?」定川打斷了絳瑛的話,聲音有些顫抖。

    「當天,臣自會對歸晴封鎖消息。再說軒轅奚迷戀著那人,倒有八成會撤兵。事後,在我的掌控中,誰又敢提及此事……就是退一萬步,不幸讓歸晴得知,國難臨頭,怎還顧得了這些。」絳瑛揚起唇角,淒然一笑,「臣這就去辦,告辭了。」

    說完,絳瑛已經轉身,匆匆離開吉那宮。

    定川沒有阻止他。

    此計雖然惡毒……但對軒轅奚來說,不過是一報還一報。

    **********************

    兩日來,絳瑛第一次踏入歸晴的臨時官邸。

    「什麼,北奴已經在兩日前,離開若階?!」絳瑛扶著歸晴的肩膀,滿臉的不可置信。

    「沒錯,雖然城中下了戒嚴令,卻是我遣車抄小徑送他出城的……絳瑛,你找他有何事?」歸晴困惑不解。

    絳瑛深深吸了口氣,頹然道:「沒什麼。」

    是的……此時若階已被軒轅奚大軍團團包圍。要衝破重幛尋人,難度無異於上九天攬月。

    畢竟是他棋高一著,先行這手。再說什麼,已經遲了。

    「我還有事,先走了。」既然這條路行不通,只有背水一戰。等著絳瑛要做的大小事情,多如牛毛。

    「不送。」歸晴望著他迅速消失在視線中的背影,眼中須臾精光閃爍。轉過身,沉聲道,「小納,我們準備出發。」

    「是。」小納一身甲冑,身背花翎箭,從屋內閃出,如往常般恭聲應道。

    氣度風神,卻絕不復當初為奴之時。

    在歸晴身旁潛伏多年的他,值此危急之刻,方道出真實身份。天朝赫赫有名的神箭手,軒轅奚的貼身侍衛之一,竟為人做了幾年的雜役奴僕。

    軒轅奚生性不肯相信任何人,卻也不是沒有防著歸晴,在他身邊埋下這顆隱棋。

    順應時是臂膀,叛逆時便為難防暗箭。

    是夜,他們要配合守城將領,打開城門,迎天朝大軍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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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日裡親手斬殺同伴的餘悸未消,夜間又突見城門大開,天朝大軍點著松香火把,如一條長龍般湧進城內,殺聲震天動地。北毗摩官兵將士,個個失魂落魄,驚懼不已。

    幾乎,沒組織起一場像樣的抵抗。

    吉那宮中,定川正坐在龍椅上沉吟,忽然看見一名內侍渾身是血,跌跌撞撞將門推開,大叫道:「陛下、陛下!若階城門已破,天朝大軍正朝皇宮進發,信城那賊子也反了,請陛下速速離開!」

    話音剛落,只見他身後寒光一閃。內侍胸前鮮血狂噴之後,重重倒在了地上。

    歸晴手持寒光凜冽的鳳凰劍,大踏步走到了定川面前,用劍抵在他起伏不定的喉間,唇邊勾起個得逞笑容:「定川,你也有今日。」

    定川見真的是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放心,天朝大軍還未至皇宮……我提前來這裡,是為了親手殺你。」歸晴眼中噙淚,忽然大喊,「拂靄、拂靄!你在天有靈,可曾看到!」

    聲音,若杜鵑啼血。

    「沒錯,一切都是孤做的。」

    此番戰敗,已成定局。他身為一國之君,與其被敵軍俘虜受辱,倒不如讓歸晴一劍殺了。如此,絳瑛也再無後顧之憂了吧……

    對不起……孤一直,沒能照顧好你們母子。

    一念至此,定川漸漸平靜下來,笑得慘淡:「所以,動手吧。」

    「那是自然!」歸晴咬著牙,將手中鳳凰劍極熟稔的一挑。

    一道鮮血,從定川的咽喉間,呈噴射狀高高濺起。將風中輕搖的明黃鮫綃,染出片艷麗紅霞。

    北毗摩皇帝的屍體,慢慢倒在了地上。唇邊,卻依稀有一抹似有還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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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門被破,兵心潰散,再堅守下去,也是死路一條。

    聚集殘餘兵力,引開天朝軍隊。然後,自己帶著定川悄悄潛逃,或者還能有半線生機。

    絳瑛穿著宮庭內侍的服飾,手中抱著兩套百姓家常服,急匆匆趕到吉那宮,邁進門檻:「陛……」

    後面的話,生生被嚥回喉間。

    歸晴身著一襲白衣,手持寒光凜冽的鳳凰劍,如琳琅玉樹般煢煢獨立。白衣上儘是斑斑點點、桃**般的血漬。

    定川高大的身子倒在他的腳下,喉嚨已被割開,血流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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