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月(下) 第十一章 愛傾
    愛如潮湧 漫心 傾

    遇君一世 相知 情

    ***

    「要不要休息一下?」

    「……」迎上那張寫滿著擔心的芙蓉臉,血螭就不由地又想歎氣了,妾身未明時是無奈滿心才總是抑鬱難抒,誰知現在鹹魚翻了身無奈也還是沒少減幾分。

    走來不過十幾里,休息卻已不下十數次,就只差沒學血皇那老小子讓人扛著轎子抬……

    皺了皺眉,血螭實在想不出什麼時候讓這彎月牙以為他是紙糊的了,雖然說能得情人關愛心頭甜滋滋的,不過若到了能力被如此小覷的地步就……

    「月牙兒……好,我們休息一下。」被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緊瞅著瞧,那個在舌尖打轉已久的「不」字再怎麼努力,終究還是只能和著歎息再次吞回肚裡去。

    對上這彎月牙,十有八九就只有乖乖認命的份兒。

    無餘地拉著人尋了塊片狀板根坐著歇腿,血螭抬頭看了看天色,盤算著今晚該在哪兒落腳過夜。

    照閻羅送上的忠告,他們兩個現在和肥羊沒啥兩樣,再說和血皇那老小子結下的梁子也還沒完,為了節省體力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雖然沒到晝伏夜出那麼誇張,但也已捨官道改走小徑。

    時已近夏,所以即使他們是一路朝北走,露宿野林也不至於過於不便,否則他自己是無所謂,身邊的那彎月牙可捨不得讓他挨寒受凍。

    只是過午後就一直天陰陰地,濕氣又恁重,看來很可能會有場雷雨,還是找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比較妥當。

    「你真的都沒事了嗎?傷口還會不會痛?」

    才在想著晚上該拿什麼野味慰祭一下五臟廟,耳邊的清亮脆嗓就大煞風情地捲跑了所有遐想,血螭再次哀怨無比地歎了口長氣。

    這問題比上個問題更慘,被提起的次數連加上十隻腳趾頭扳數也不夠用,根本是從離開那間破屋後就沒停過……

    「怎麼了?」看人望著自己的幽怨眼色,戎月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片刻後恍然大悟似地趕緊將手探上男人不再有面具遮覆的光潔額首,「不舒服?傷口哪裡痛?還是又發熱了?」

    「月……牙……兒……」任由軟綿的小手在自己臉上摸東摸西,認命的男人索性連掙扎也省了,只剩鬼哭般有氣無力的申吟。

    「沒有啊。」摸摸男人再摸摸自己,戎月被攪得一頭霧水,不懂為什麼那雙墨玉般的黑瞳目光更幽怨了,連喚語都變得無精打采。

    「是沒有,不累不痛也沒發熱,月王大人可不可以對區區在下稍微多一點點信心?多這麼一點點就好。」可憐兮兮地拉著那只猶在額上探的手臂輕搖,血螭扁嘴指比著所謂「一點點」的寸許之距。

    「我……沒辦法嘛,我又沒傷成這樣過,根本不知道要多久才會好,上次我才被草割到指頭就痛了一兩天,何況你傷成這個樣又沒上藥。」咬著唇,戎月也是滿腹委屈地扁了扁嘴。

    過往的生活雖然算不上風平浪靜,偶爾也會有衛士為了他披染血澤,但一來身為王者總隔上了許多層距離,二來親疏有別,感受從不曾這般清晰深刻過,上次赫連魑魅為了保護他落得一身傷時,他就難過擔心了好幾天,而那還不比眼前人是天天在面前晃。

    「不能這樣比……」一見那張俏臉皺成了一團包子狀,血螭就只有鼻子摸摸收起一腔怨歎,認份地改從苦主降格成被告。

    「我會武你不會,練武的個個都皮粗肉厚骨硬筋韌外加知覺遲鈍,聽說過什麼金鐘罩鐵布衫吧?所以我現在的感覺大概就跟你被草割到快好的時候差不多,只有點癢癢的而已。」

    瞇了瞇眼,戎月伸指朝人勾了勾,等人順勢貼近時,纖纖長指毫不客氣地戳上那始終未結痂收口的右肩頭。

    「還會滲血也『有點癢癢的』而已?」

    「……嗯。」乾笑著點點頭,對於肩上傳來的刺痛血螭實在哭笑不得,他怎麼覺得這彎月牙越來越難拐了,能不能拜託月牙兒別把聰明才智浪費在他身上……

    「那毒呢?」

    「沒……」音還沒吐全,就見那雙烏溜大眼又開始半瞇起來,咋了咋舌,眼看蒙不過去血螭只好重新修正用詞。

    「唉,暫時沒事,只要不過頭使勁就算發怍也不會像上次那麼慘烈,而且保證要不了命,真的,我可以跟你打勾勾。」祭出最後的殺手鑭讓撂話的男人感慨萬千,都怪平時太沒個正經,再加上這張臉沒個老實相,才會害得他如今什麼事都得靠這隻小指頭。

    「……」看著戎月當真伸出手勾著他的指搖了又搖,血螭真有種無語問蒼天的淒愴,想他堂常一個大男人信用竟淪喪至此?叫人欲哭無淚哪……

    「打勾勾,不食言。」許下誓諾,戎月總算放了心露出陽光般的笑容。

    「轟隆!」

    下頭放晴上頭則相反,一聲驚雷驟然撕裂了靜寂的長空。

    「啊,要下雨了!」又一道刺眼的電光穿透烏雲劈下,戎川卻發現身旁的男人完全沒移動的意思,「血螭?」

    「……就說了不要叫那個字嘛。」

    一如以往,嘟嘟囔囔賴皮似的抱怨,戎月不由地鬆了口氣,他還以為又有什麼不對了,然而那口吻如常的下一句卻讓他才放下的心又懸上了半空。

    「早不下晚不下偏偏挑這時候下,賊老天是存心想讓人混水摸魚是吧,嗤,也不過就少燒了那麼兒炷香,幹嘛老這麼小心眼跟我過不去?哪天我乾脆連大過年的那一炷也省了。」

    搖了搖頭,從話中聽出端倪的戎月不由失笑地看著人大敵當前還氣定神閒地指天畫地叨叨碎念,他怎麼忘了身旁這男人根本就是非常人,能夠叫那張臉變變顏色的大慨只有自己的眼淚吧。

    「血……小蒼,有人找上我們了?」

    「小、蒼?」整句問語裡只有這兩個字聽入了耳,血螭回頭一臉古怪地瞅著人直瞧,實在想不出來自己哪點比這彎月牙小了。

    「對呀,你不也喊螣哥小天?還是你比較喜歡叫阿蒼?像阿魅那樣?」狀似無辜地眨了眨眼,長睫下烏亮的澄瞳卻是流光瑩瑩透著三分狡黠。

    跟那只笨貓一樣?才不要!

    左右猛搖著腦袋,血螭馬上否定這讓他渾身長刺的提案,但不代表他就接受前頭的那個,不是「阿」就是「小」?怎麼好像怪怪……

    「蒼哥怎麼樣?你不也叫螣那小子螣哥?」

    商量的口吻,期盼的眼神,只可惜……

    「很彆扭。」皺了皺小巧的鼻尖,戎月明擺著一臉為難,「你不覺得『哥』這個字很有距離感,很嚴肅?你沒見過我跟螣哥親近吧……我喜歡——小蒼!」

    兩片嘴皮毫無形象地張成了圈,最後終是挫敗地扁扁合起,再一次,血螭莫可奈何地閉嘴認帳,人家喜歡兩字都出口了他還能說什麼。

    「剛是說有人跟來了嗎?小蒼。」打鐵趁熱,戎月決定把這稱呼喚個十幾二十遍硬讓人習慣。

    「……沒。」懶懶地應了聲,血螭無精打采地彎下腰拾起腳邊的布包,再慢條斯理地從裡頭取出套油布衣,「沒有人,只有不知死活的跳樑小丑。

    「還想說姓祁的打包這個幹嘛,誰腦子壞了游水過河,原來那傢伙算準我們會避開城鎮,有這個臨時倒可以拿來遮遮雨。」攤開油布衣給戎月披上,卻突然想到什麼似地皺眉停了停手。

    「唉,領兵打仗的還這麼婆媽……該不會戎雪那小子才是在上頭的那一個吧?」

    「雪哥什麼?」沒聽明白幫自己披衣的男人嘀嘀咕咕念些什麼,戎月只確定聽到了自己兄長的名字。

    「沒沒沒,我是說姓祁的這麼細心,你哥鐵定被照顧得不錯……咯,手拉好別淋濕了。」再拿了套油布衣被蓋住戎月的頭臉,血螭趕緊打太極把話圓過。

    開玩笑,怎麼能讓他的純純月牙兒聽懂他在念什麼,萬一同胞孿生有樣學樣……他以後豈不是得天天哀怨地咬床單。

    「轟!」

    又是一記震耳欲聾的響雷,這回伴隨著的還有顆顆斗大雨珠,一滴兩滴,片刻便是傾盆急落,雨勢之劇猶若涓瀑。

    「你不遮嗎?」縮躲在油布底下,戎月看不到血螭在他頭上忙些什麼,而不知是否錯覺,背脊上雨打的感覺只消片刻便不復存。

    捺不住好奇,戎月悄悄掀起手上的油布向上望去。

    毫無遮蔽的男人早已似水裡頭撈出來般全身濕得透徹,髮絲凌亂貼覆著面頰,天青色的衣褲也全濕黏在身上勾勒出勻稱的體態,然而儘管狼狽得可以,人卻依然神情自若地忙著手上的活兒,只見他兩手已拉了許多枝椏交錯組成了一片蔭篷。

    「遮也白遮,一會兒還不是得一身濕,我可沒本事躲雨又躲拳頭。」邊回答著戎月,血螭邊四處找著可以捆住這些樹枝固定的東西,他的兩隻手總不能一直抓在這上頭吧。

    髮帶?太短了……身上的衣服?剝了然後白綾斑斑昭告敵人該朝哪裡下手?嗤,他不小氣也還沒那麼大方,難不成得用褲腰帶……

    蹙擰著眉頭正左右為難,血螭突然想到身上還有樣正合用的。

    「……小蒼?」很是遲疑的語聲,說話的人顯然非常地困惑。

    「嗯哼。」隨口應了聲,答話的人依舊手不停地忙著。

    「你拿這個綁?」尾音高揚,戎月一臉不可思議地瞪著靈活穿舞在枝椏間的耀眼紅彩,那你要用什麼打?」

    「用什麼打?兩隻手啊。」調侃般笑語著,血螭利落地結束手上的工藝,眼角餘光微瞥了眼身後。

    雨霧瀰漫景物一片朦朧,他的後背又空門大開,照說該可以釣上貪功躁進的蠢傢伙,然而夾雜在雷雨中的細微呼吸聲卻沒有任何變化。

    宰了這麼多小蝦小魚,總算來了可以上得了檯面的高手嗎?祁世昌轉告的警語言猶在耳,他可是有點期盼著。

    「別開玩笑,小蒼,我會擔心。」伸手扯了扯血螭的衣擺,戎月一臉沉凝的表情讓人明白知道他的擔憂。

    「別皺眉,丑巴巴的。」蹲下身與人平視,血螭伸指輕揉了揉戎月緊擰的眉心,「雨下成這樣,燦月寶貝本來就派不上用場,帶著也麻煩。」

    「燦月?」

    「就這個呀。」甩了甩手上繩端的晶墜示意,血螭露齒一笑,「寶貝陪了我這麼久當然有名字囉,閃閃亮亮的月牙兒,好看吧?」

    「……」愣愣地點了點頭,片刻戎月才陡然想起這跟好看不好看沒關係吧,重點應該是——

    「下雨……不能用?」

    「嗯,這寶貝是絲麻混緬鐵編的,比鞭子輕巧很多,吸飽了水可又另當別論,沉得嚇死人,就算不嫌累扛在身上也使得不順手。」

    「真的?浸水就不能用了?」

    言下之意不無——這麼難甩的東西,你幹嘛還拿來做武器?

    「月牙兒……」拂開面上的濕發捋攏向肩後,血螭哪會聽不出個中真意,他就知道說到最後難逃這項質疑自己智慧的問題。

    「我們的老窩一年也不見幾場雨吧,我跟你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哪知道天底下有地方雨不是一滴滴下而是整盆倒的?老窩裡池塘都沒幾個,我可沒想過有天會跟人在水裡頭動手。」

    「……也對。」洩氣地垂下頭,戎月完全沒想過內情如此曲折,這樣的雨勢別說出乎血螭意料外,就連他自己也是第一次見到,只是這麼一來處境不就更不妙了。

    「這麼沮喪於嘛,我又不是非它不可。」

    相較於俏臉上泛染的煩憂,當事人卻是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大把濕發隨著又甩貼上了臉,血螭不耐地擰了擰眉,索性把整頭長髮隨意抓成了束,微運勁一握齊腰長髮霎時成了不到肩頭的參差短髮。

    「啊!這麼長的頭髮!又重又麻煩一無是處,早想砍了,天知道小天怎麼會有那個耐心,又不是女人……結果害我十幾年也得跟著留。」搖頭甩了甩髮,散開的髮絲卻很快又濕成了片黏著頭皮,血螭隨手又掐了把在指上,猶豫片刻後卻是縮手放過,總不能全扯了光頭作和尚吧。

    低下頭,有雙眼珠子已瞪得快掉出了眼眶。

    「很醜?」

    「不,只是覺得很可惜。」搖了搖頭,戎月悶悶盯著地上的髮束。

    這麼漂亮的長髮別人還求不來,這傢伙卻是招呼都不打就隨手截了棄如敝屣?讓他實在有種暴殄天物的感覺。

    「可惜?再留就有了,如果你喜歡的話。」難以理解那顆小腦袋裡的思維,血螭只有作罷許下應諾,只要這人兒喜歡,他不介意再把麻煩留回來頭上頂著,反正以後自有喜歡它的人會去打理。

    「等我會兒,該去招呼客人了,那傢伙不知道在客氣什麼,等了老半天還不動手,我可不想陪著澆雨水洗澡。」碎語喃喃,血螭打算主動請人出來聊聊,那些傢伙八成被他不當一回事的態度給攪混了才遲未動手,否則誰這麼好興致淋這種大雨乾等。

    甫轉身,衣角便被一隻手扯住。

    「答應我,別逞強。」

    「……又要打勾勾?」睇視著那雙晶瑩黑瞳,血螭認命地遞出手,下一刻卻是整個人被扯著手腕拉下身。

    「月……」還來不及相詢,軟軟的觸感就已堵上自己濕冷的唇,暖和的氣息熨燙著心扉,令血螭忍不住沉溺地加深吮吻汲取這份溫暖,總算他還記得自己一身濕,沒忘情地把人摟滿懷。

    「你好冰喔。」半嗔半怨,更多卻是從心底漫出的疼惜,戎月空出一隻手貼上那同唇溫冰涼的臉頰,更想做的是生簇火把人整個烤上一烤。

    「月牙兒……」歎息似地一聲低喃,血螭偏首摩挲著那溫熱的手掌,復又情濃地在柔嫩的掌心裡落下一吻,「你會把我寵壞的。」

    近二十個年頭,一直都學著做個強者站在眾人望塵莫及的頂端,學著壯大自己幾近無所小能,而他的確也成功了,如今他的力量足以為心愛之人撐起一片天地,無風無雨。

    他從不認為,強者需要旁人的憐惜之情,也從不認為,強者有需要讓人照顧的脆弱之處,可現在這種被呵寵的新奇感覺……

    一點也不壞,甚至叫他有些貪戀。

    眼微瞇,沉緬在柔情裡的男人眼神霎時銳利了起來,一絲細微的嘯聲自豪雨中破空疾射而來。

    果然還是見不得人的鼠輩之流哪……

    不急不徐地伸手探向腦後,血螭轉身面向一片仍是無聲無息的靜林,斜睨著兩指間扣鎖的銅錢神色甚為古怪,因為真的……就只是銅錢而已。

    這什麼意思?打招呼不成?好歹也用錠銀子砸吧,難道他的身價只值這一個銅子兒……悶悶地一撇唇,挺拔的身影緩緩站起。

    「月牙兒,剛剛的就當約定。」指撫著唇,隱隱還感覺得到上頭殘留的餘溫,俊臉上不由地拉出抹亮麗的彎弧,「你放心,比起打勾勾這個我喜歡多了,總不好第一次許諾就食言。」

    逛花園似地,血螭在大雨中悠然漫步前行,遠方又是陣雷聲隆隆,喧騰的雨勢絲毫不見減緩,就連片刻前還有絲光亮的天空也壓沉沉地一片昏暗。

    「怎麼這麼害羞,不是躲著等我讓雷劈好撿現成吧?我還以為爺爺我已經夠懶了。」自語般戲言著,藏青色的人影倏地直撲左首的樹身後,一個轉折再驟然掠上數尺外的樹頂。

    刺眼的電光瞬間劃過天際,也陡然照亮了雨幕中l各踞一方勢成對市的兩抹人影。

    抱臂佇立在雨中,血螭打量著眼前被他拖出來亮相的不速之客,很年輕,大概跟自己差不了多少,方頭大耳長得很是正氣,衣著裝扮也顯不俗,一點也沒下流人物的猥瑣,連一般武人的銳氣也沒有,端地極為內斂。

    眼前雖然被雨淋得狼狽,卻處之泰然沒有一絲的不耐,哪個武林世家還是宗門大派出來的嗎?7很奇怪的對手……

    挑了挑眉,血螭有種感覺,這人並非單純地衝著「殘雪」而來,果然下一刻清朗的語音立即證實了他的臆測。

    「閣下就是血螭?」

    「……開口問人前自己是不是該先報個名?」瞇了瞇眼,血螭破例在意起面前人是哪座山頭冒出來的,縈繞在心頭的違和感越來越劇,而他很不喜歡這種毫無頭緒的空茫感覺。

    他敢肯定這個雨中逛大街的公子哥絕非來自那達,否則對著自己這張臉該很難還裝著八風不動,問題是既非來自那達又怎會知道他的名?他可不認為自己的萬兒在中原也響叮噹,追著戎雪跑的那一群沒道理知道他才對。

    「無名小卒,說了你也不會知道。」

    「既然大家素不相識,何必這麼好興致淋著雨陪我談天說地?」

    「沈青,或是說血蜻閣下可能比較清楚。」語氣漸沉,男子和煦的神態終於有了一絲動搖,「閣下出手未免太過狠毒,一個花樣年華的少女,卻一腿少了半截一腿又碎了踝骨再不能行,閣下想過她下半生該怎麼過嗎?」

    「喔,搞半天是替那只花花蜻蜓出頭呀。」指點著頰,血螭玩味地挑了挑眉,是隱約記得那喜歡穿綠衣的妖嬈女人不是土生土長的那達人,沒想到中原倒還有她的相好在。

    難怪古人總說斬草要除根,一時偷懶的結果就同眼前這般,自找麻煩……老天爺這利錢算得還真是重。

    「那妮子還有下半生可想呀,我還以為血皇不會要瑕疵品的,沒想到老小子轉了性,破銅爛鐵也還肯留著用。」活雖然說得不甚正經,血螭倒真沒想過被他毀去兩腿的血蜻還留有命在。

    別人也許不清楚,他可是明明白白得很,那個把「皇」當冠頂在頭上的傢伙挑剔到簡直有病,可容不得半點不完美,更遑論殘缺。

    「閣下請自重,青兒師兄不是那種人。」顯然被血螭辱蔑的言詞挑起了火氣,清朗語聲中有了絲怒意,「若非他遣人送青兒回來養傷,在下還不知道青兒被人如此欺凌,看閣下儀表堂堂,想不到竟是敢作不敢當的縮頭鼠輩,閣下難道以為逃得過嗎?」

    「逃?呵……」敲點著面煩的長指緩緩停下改在下顎處摩挲著,濕漉的臉龐上徐徐漾開一抹淡微的笑意,襯著俊美無儔的臉容更是有股說不出的魔魅氣息。

    「老小子跟那只蜻蜓沒和你們說清楚我是什麼樣的人嗎?我人懶歸懶,有人上門尋死的時候可從不手軟,還有,拜託別閣下在下文謅謅地掉書袋,爺爺雖然粗人一個,卻還沒淋雨洗澡的嗜好,有屁快放!」

    「你!」深吸口氣入腹,男子緩緩吐息著平復心緒,「閣下別以為這樣就能激怒在下佔得便宜,孰輕孰重在下心底自有分寸。」

    「激怒你?」仿如聽見笑話般,血螭一臉戲謔地低哼了聲,傲然昂首迎上漫天紛落的雨珠,「那也要爺爺我吃飽撐著無聊,才肯動那個腦找樂子,不過說到這個……

    「你跟那只蜻蜓究竟什麼關係?居然敢這麼單槍匹馬替她向我討公道?是那妮子的意思?你不會是想做牡丹花下的風流鬼吧。」

    「這與閣下無關,我只問,你打算怎麼補償青兒?」一字一頓,男子樸實的臉孔一派肅然。

    「補償?嗤,老兄你當爺爺我本事這麼大,能活死人肉白骨早升天當神仙了還賠你在這兒淋雨洗澡。」

    「江湖恩怨江湖了,閣下若肯自斷一臂這梁子就此揭過,若不然,只有真章見過生死論斷。」

    「……」突然間,血螭恍然領悟到自家兄弟每次念那頭笨貓搞不清楚狀況時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實在是很想把腦袋瓜子剖開瞧瞧裡頭裝的究竟是什麼鬼東西。

    「『閣下』是不是搞錯了什麼?」故意學著對方文儒的用詞,血螭似笑非笑地瞅著這個捧著武林律典照本宣科的稀有古人。

    這傢伙未免也太不知世事天真過了頭,到底是哪座山頭教出來的蠢東西?如果自己是這蠢頭的師父,撞牆前絕對先一掌斃了這丟人現眼的笨徒弟,省得下去連閻王都沒臉見。

    「你不肯?一隻手換兩條腿,這代價已經很輕了。」

    「代價?呵……那妮子整身臭皮囊也不值得我一根發。」嗤笑聲,俊臉上的神情驟然變得冷峻,唇稜斜挑儘是說不出的輕蔑,「既然江湖恩怨江湖了,那就各憑本事論生死,技不如人夫復何言?要報仇,行,就比誰的拳頭硬,別談什麼換不換抵不抵的故事神話。

    「要我的手……來拿啊。」屈伸著纖長十指,血螭細細審視著自己這雙外型秀美渾然不像殺人者的屠手,墨瞳染笑卻寒如冰冽。

    「只是動手前最好想想你老兄要付的『代價』又是什麼,爺爺可不是開善堂的,光只胳臂腿膊的還不夠我塞牙縫,你該問問那只蠢蜻蜓另只和她姐妹相稱的臭蝴蝶被我撕成了幾塊還拼不拼得全!」

    「你、你……」大概生平沒和人鬥過口,素衣男子「你」了大半天也還是回不了半句,又急又怒生生憋紅了張臉,然而動怒之餘男子也沒忽略對手散發出的邪佞鬼氣,暗自凜然於心。

    「別你呀我的囉嗦,生死論斷就生死論斷,就看看誰該去見閻老兒那張臉。」搞清楚了前因後果血螭不再有耐心蘑菇,即使有油布衣擋著,時間久了仍難免會濕著衣衫,他可一點也不想讓他的月牙兒染上風寒。

    垂掌於側,五指微掩的手心月華般瑩白一片,漸漸蔓延上腕整隻手宛如玉琢般白皙毫無血色,噙著笑,血螭慢步迎向前方人影。

    和戎月所言並非只是安慰之詞,他的確不是非得靠那條寶貝繩不可,使繩的這隻手可不是光擺著好看而已,平常不過懶得追趕跑跳所以才隨身圈著捆繩圖方便。

    望著踱步而來的青影,佇立的男子也擺出迎戰的起手勢,腰畔長劍已然出鞘,單手擎握指天,另手則捏著劍訣,一出手就顯出宗門果是正派之流。

    蝸行的人影驟然疾如箭矢,所經之處雨瀑紛卷,男子旋劍對迎而上,長劍朝暗影的左肩斜挑,然而劍尖尚離半寸之距眼前卻是一花,一隻不似活人般的瑩白大掌已旋著劍身扣上。

    兵刃被人扣住,男子想也不想便是使勁急抽,利鋒疾削劍身上白玉般無瑕的五隻指頭,打著削落五指後回劍斷臂的主意,即便是對方對不起青兒在先,他也不想刻意折磨對手。

    一聲若有似無的輕笑飄過耳畔,男子還不及細究,耀眼的瑩白已附骨般攀著劍身襲來,快得幾乎看不清形影。

    然而就在男子面上驀然變色沁出冷汗的剎那,異變驟起,不遠處樹椏成蓬處傳出一聲微弱的低呼,原本快觸上男子面龐的瑩白幾乎在同時消失了影像,劍上的壓力突然一輕讓男子一時失衡趔趄了一步。

    紅彩如蛟乘雨騰天,盤纏的枝葉紛紛被勁烈的氣道絞得粉碎,單膝蹲跪於泥地裡的青影全身散發出駭人的殺意,未執紅繩的右臂緊緊環抱著已然失去意識的戎月。

    「……螣……螣王!」駭然一聲驚呼,藏身樹後的偷襲者煞白了整張臉,不是因為面前男人森冷地宛若地府修羅,而是那張戾氣滿佈的臉容她再熟悉不過。

    「青兒?!你怎麼也來了!」

    無意識頻搖著頭,血蜻完全聽不見男子的呼喚,整個人全被那張魔魅的臉容懾去了心神,宛如置身於荒唐的夢境中。

    怎麼會是那個該遠在百里之外的螣王爺?!又怎麼會跟戎月走在了一道?和月王一起的不應該是那個叫血螭的男人嗎?究竟,是怎麼回事……

    無法解釋的疑問一個個接踵而來,面無血色的嬌顏上一片茫然混乩。

    大雨中視線不明,再加上離得又遠,直到此刻才赫然發現她一直以為是「血螭」的男人面具已拿下,面具後的廬山真顏卻叫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正當血蜻驚魂未定時,血螭已粗略檢視完懷裡人兒的狀況,沒有外傷脈息也還算平穩,唯一不確定的就是中了毒還是迷藥,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封了心脈附近的大穴。

    「……你似乎忘了這兩條腿是怎麼沒的。」

    清冷的語音淡若風輕,濃熾的殺氣卻陡然驚醒茫然中的血蜻,光只這一句她就十分肯定眼前人和那天戴著面具的男人是同一人,只是這張臉……

    冷眼斜睨著半掩樹後一臉驚詫不定的人影,血蝻不再多語贅言,左腕微震,軟散在泥地上的朱彩霎時如槍筆直穿樹而透,然一道黑影卻早一步搶離了目標。

    「留下她,你可以走。」依舊抱著人蹲踞未起,甚至連眼都不抬,話裡令人不寒而慄的煞意卻讓任何人也無法一笑置之當作過耳東風。

    冷汗隨著雨滴淌下黑衣男子的髮鬢,肩上扛抱的少女並不重,兩腳卻沉得移不動分毫,直到現在他才赫然意識到對上了多恐怖的對手,只一句話迫人的氣勢就令他無法妄動一下。

    相較於現在,片刻前那看似聲勢驚人的激鬥根本同如兒戲,這男人遲至現在才真正露出了獠牙,一切都只因為他們動了不該動的人。

    「閣下,青兒已殘了半身,貴友若是無恙但請留情。」

    「留情?怎麼,不要我的手了?」挪身坐上大樹糾結的盤根,血螭把懷裡人抱上膝頭安倚在胸前,奚落的言詞依舊戲謔刺耳,卻讓男子明顯鬆了口氣。

    比起方纔那份毫無起伏的淡然,他寧可接受這冷嘲熱諷,至少代表了轉機。

    「技不如人,餘慶受教。」大方地坦承失敗,黑衣男子即便落居下風也仍維持著不卑不亢的大家風範。

    「你受教,你手裡的那只蟲子看來倒還不服氣。」

    不知何時,驚嚇中的血蜻已回過神來,平時風情萬種的美目此刻全刻滿了深切的恨意,不管眼的人究竟是淮,都是害她一輩子無法再站起的仇人。

    「呵……別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臉,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咯咯笑著,血蜻猛地推開抱著她的黑衣人飄身鄰近的枝椏上,一臉快意地朝下狠瞪,「你不怕毒,你懷裡的戎月可不是吧,你來的快我毒下的也不慢。」

    「青兒!別這樣,把解藥給我。」深知眼前這逸散著狂佞氣息的男人絕非心軟之輩,男子的惶急全寫在臉上,就怕少女這般不知天高地厚地使性子惹惱了人狠下煞手。

    「別叫我,要走你走,這個仇我自己報!你怕他我可不怕!」歇斯底里嘶吼著,妍麗的臉容扭曲似鬼再也不見半分風情,儘是瘋狂。

    「來啊,殺了我呀,呵呵……殺了我也沒有解藥,這毒可是甄主子賜的,天下無人可解,你就慢慢看著他嘔血腐敗,受盡折磨後化作一灘屍水吧!」

    回應似地狂風驟起,繩影霎時漫天舞捲,快得讓人只覺得大雨中有抹紅霧淡淡飄過,霧過盛綻的則是抹紅艷的血花。

    「……」木然撫上臉上的濕濡,血蜻不能置信地看著手上隨雨漸逝的鮮澤,怔忡片刻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那人……竟替她擋下了這致命的一擊。

    呆望著地下一動也不動的男人,血蜻一臉怔忡地久久無法回神。

    那個囉哩叭嗦的笨男人,她根本看不上眼的木呆子,任她冷諷熱嘲罵得再難聽也總趕不跑的大笨蛋,每每回首總是像座山般守在背後讓她靠倚,縱容著她所有的壞性子,而如今……

    「慶……哥?慶哥!慶哥!」喊聲淒厲如鬼,血蜻渾然順不得自己地從枝梢上撲下跌在泥水中,匍匐著向不遠處靜躺的人影爬去。

    「……不要……不……慶哥……」斗大的珠淚奪眶而出,摻和著雨水而墜,沾著泥的纖掌巍巍顫顫地撫上那張死白的臉龐,復又完全無措地堵上男子肩頭汩汩流出的艷彩。

    她不要他這個樣子!他怎麼可以丟下自己不管了?她不要!

    「慶哥……起來!不要不理我……慶哥!我以後不使性子了,你起來……起來呀……」痛哭失聲,血蜻生平第一次深深後悔起自己的刁蠻任性,然而代價卻是讓這個從小呵護著她的男子代她傷得這麼重。

    「……別哭……你沒事……就好。」

    孱弱的語聲喚回了血蜻渙散的神志,讓她驚喜地不住摸著男人的臉確認存在,正當她為男人還活著高興不已時,一抹暗影遮住了頂上的天光。

    急急忙忙地爬起身,抬頭就見那夢魘般的男人已到了眼前。

    「不……不要殺他!是我不好,是我該死!求你放過慶哥,求你……對不起……對不起!」

    才稍安的情緒霎時又如小鹿般驚惶,血蜻不住嗚咽哀求著,狼狽地伏在爛泥裡連連磕頭,什麼尊嚴什麼矜持也全丟到了一旁,此刻她唯一的念頭就是向眼前的煞星求得一條活路。

    「……有時間求我不如求己,光磕頭就能救命啊?」

    言詞依舊是戲謔聽不出半點火氣,血蜻錯愕地猛抬頭,卻是眼一花人已掠過她到了身後。

    「不……」碎心的喊聲戛然中止,只因血螭並不是驟下殺手,而是彎下腰在傷口附近大穴點了幾指,向後還出乎她意料外地將人挪到了樹下暫避雨淋。

    「你就自己過來吧,這蠢頭死不了,頂多痛了點,誰叫他有眼若瞎沒看清楚就撲上去,也不選個好地方挨,活該。」

    揶揄的語聲雖無惡意也稱不上善意,卻已是讓血蜻受寵若驚地瞪大了眼。

    「你……放過他了?」

    「廢話,要宰我還花力氣救幹嘛,你這只蜻蜓是剛剛摔昏了頭還是根本還沒睡醒?」

    「謝謝。啊,那個……對不起。」囁嚅地道著歉,血蜻一臉心虛地瞥向男人懷裡的戎月,「……我真的沒有解藥……」

    「知道啦,我還沒老耳朵還靈,不必一再提醒我。」

    「那……怎麼……辦?」越說語聲越小頭也越低,血蜻無措地直咬唇。

    「怎麼辦?還能怎麼辦……不就又是我遭殃。」

    最後的一句話完全聽不清地咕噥在嘴裡,血蜻不由納悶地重新抬起了頭,聽來似乎這無解之毒並非真無解。

    「……你有辦法?」

    「……」哪壺不開提哪壺,血螭沒好氣地吼了回去:「要你管?!去管你的男人啦!」

    「慶哥……不是。」臉兒一紅,泥染的嬌顏透出兩抹羞赧的嫣紅。

    「不是?笨蜻蜓,眼睛長這麼大就看清楚點,幸福須臾即過,不是天天都在門外等著你。」意有所指地朝一旁緊張得快要冒汗的男子努了努嘴,血螭難得好心地權充月老牽紅線,就當是看在這蠢男人捨命相護的傻勁上。

    「……閣下……在下代青兒……謝過閣下……饒命之德……」掙扎著開口,男子紙白的臉容上隱隱溢著抹可疑的紅痕,「日後若需……在下之處……無定莊趙餘慶……隨時恭候。」

    「拜託老兄,都快沒氣了別還閣下在下的。老實說,打架靠你還不如靠我自己,不過嘛……」半身紅彩如帶飄舞,血螭邪肆地挑唇一笑,隨即抱著戎月轉身往雨中走去,狂驟的雨水在他週身寸前紛紛化作茫茫氣霧,圍繞著人如夢似幻。

    「如果是喜酒一杯,爺爺倒樂得特意叨擾……臭蜻蜓知道上哪兒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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