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蝴蝶賢夫 第6章
    在小朋友鼻子噴了一點藥,金英朗對媽媽說,「吃藥就好了,不用打針。」

    眼見小朋友熱切的眼神,他很快地轉身拿過凱蒂公主卡冊,給剛剛一直努力忍耐治療不適的小女孩,笑說,「安霓,挑一張吧。」

    小安霓喜滋滋地挑了一張公主卡,還來不及說謝謝,一個哈啾,鼻涕又流了出來。

    母親手忙腳亂想從包翻面紙,金英朗已經從桌子上抽了兩張,順手替小女生擦掉。

    看得出母親今天出門忘了帶面紙,他笑說,「我這邊有小包面紙,先給安霓帶著吧。」

    然後要恩琪拿了一包小柔柔——兒童專用,質料細緻,不傷皮膚。

    時間是上午十一點五十五,難得準時下班。

    金英朗脫下熊貓口罩,稍微伸了一下懶腰,雖然說準時下班,但一早上也看了快八十個病人,正在做小幅伸展時,櫃檯A探了進來,「金醫師,美格的業務有打電話來,紙條我粘在這裡喔。」

    「謝謝。」

    美格?哼!

    繼續伸展。

    看著牆上指著十二點的時鐘,他開始想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今天中午要吃什麼好?

    雅樂已經好幾天不管他死活了,他得自己解決民生問題才行。

    說也奇怪,當了十幾年外食族都沒事。

    但給雅樂養了兩個月之後,他突然無法習慣外食。

    買來買去,不是油炸,就是醬鹵。要不就是油炸完醬鹵。

    油油鹹鹹,他不需要這麼下飯的食物啊。

    他好懷念雅樂親手做的便當,纖維多多又色香味俱全的便當,還有那有飯店水準的盒切水果,易食甜美。

    每次中午打開時,他都會覺得,早上工作辛苦是值得的,結婚真好,這輩子第一次有人這樣為他花心思,好感動……只是,好日子已如過往雲煙,他現在是留校察看中,雅樂跟他說白了,除非他懂得拒絕別人,不然她不會再給他任何一點關於丈夫可以享有的待遇。

    沒有噓寒問暖,也沒有福利,早餐路上買,午餐在樓下的咖啡簡餐與便利商店之中擇一。

    想了想,還是咖啡店吧。

    他記得店裡有現打果汁,雖然味道普通,但聊勝於無……「金醫師。」

    金英朗回過神。見是今天跟診的恩琪,露出王子笑臉,「什麼事?」

    「那個……我想問一下,金醫師今天是不是也到樓下吃飯?」

    她注意到,一向自己帶便當的金醫師最近幾無似乎都沒有下廚,不是去便利商店,就是叫外賣。

    芳芳說,好像是金醫師家的抽油煙機故障,所以最近不開伙。

    那,那不是太好了嗎?

    以往他自己帶便當在休息室吃,她曾經發動過「我也帶了便當,不知道能不能去休息室一起吃,這樣比較不會無聊」的攻勢,但後來金醫師說,休息室是跟其他醫生共享的,如果裡面有其他醫師,怕耽誤到別人休息,如果裡面沒人,兩人獨處,傳出去怕不好聽。

    當時恩琪想,她就是希望傳出去不好聽啊,最好有人加油添醋,一路謠傳成兩人在休息室親熱,斷絕其他女人的希望,只要其他人不發動攻勢,那就代表她的達陣幾率相對的提高,但想也知道,金醫師這種正人君子,是絕對不可能讓這種事情發生的。

    不能跟他一起進休息室,他又因為自已帶便當而不用到外覓食,還真有點傷腦筋……恩琪老是想吶喊,老天爺,給我一個下手機會吧。

    大概是上天聽到她的祈禱,所以讓他家的抽油煙機故障了,無法開伙的情況下,他沒有選擇地開始外食,而既然都是在外面吃飯,她就有機會了。

    吃飯乃人生樂事,在愉快的時候最容易培養感情。

    好不容易今天又輪到跟他的診,恩琪連忙搶先問,就怕晚了一點被別人捷足先登。

    「我是想說,過年快到了,我想發動新年伴手禮團購,雞精,蛋卷,咖啡禮盒,豬肉禮盒這類,希望金醫師給我一點意見。例如說,過年的時候喜歡收什麼,送禮時的價格接受度……」

    金英朗揚起眉,新年團購?

    他看起來像是熱衷團購的人嗎?

    他在美國出生長大,在這裡的親戚只有雅樂,他可不認為雅樂會高興在春節收到豬肉禮盒。

    至於新年送禮嘛……

    田聞齊跟他說過一個新年禮物的笑話,大概是說有次一個總醫師送了一個高價咖啡禮盒給他家老頭,還寫了卡片祝教授新春快樂,他家老頭一看就說是轉了一手以上的禮物,絕對不是總醫師自己買的,至於原因是什麼,就是袋子裡還放著機場免稅商店的發票。

    「實用比高單價的商品有用多了,我覺得你可以朝這方面考慮,不然也可以直接送便利商店禮券,爭取團購折扣,讓收禮的人自己決定要換什麼,你不用傷腦筋,收禮的人也覺得實用。」

    恩琪一怔,「可是我覺得還是要從長計議,金醫師,就是計劃要詳盡……」

    這是三十二歲的醫生跟二十二歲的護士之間的差異嗎?新年禮品到處有賣,為什麼要從長計議?

    現在才十二月呢。

    金英朗不太懂恩琪想表達什麼,不過基於禮貌,他還是保持著相當迷人的微笑,好整以暇。

    「金醫師,我,我對這件事情非常地重視。」

    好,你很重視。

    「我希望整個流程完美無缺。」

    好,要完美無缺。

    「可是我的社會經驗有限,我希望金醫師給我各方面的建議。」

    剛剛不是說了最好的就是禮券嗎?便利商店到處有,而且什麼都賣,總有自己喜歡的東西。

    「所以,我希望我們能就這個問題,好好地……地……地……」

    地什麼?

    「好好地聊一下。」終於說出來了,恩琪鬆了一口氣,最難的部分已經過去。

    接下來就容易多了,「之前倒掉的那間熱炒頂給一家意大利面,去吃過的人都說不錯,金醫師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我們一邊吃午餐,一邊討論團購技巧與新年送禮的藝術。」

    雅樂一臉殺氣地看著裡面含羞的小護士林恩琪,以及那個還在微笑的已婚男。

    內心只有一個感覺:可惡。

    同一個地方工作就是有這種壞處。

    她並不是故意要過來偷看,只是退燒塞劑用完了,從藥局到儲藏室一定得經過二樓的兩個診間門口。

    而既然經過金英朝的診間門口,又聽到裡面有人聲,當然會想看一下,沒想到這一看就看到小護士約她老公的過程。

    團購技巧與新年送禮的藝術?

    如果拿這幾個字去問經濟學者,只怕學者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虧林恩琪想得出這個怪理由。

    雅樂當下後退兩步,從半掩的門縫中靜看發展。

    小護士臉紅紅,金英朗依然很英又很朗。

    「恩琪,我想——」

    在門板外收聽直播的雅樂覺得有點緊張,他會不會就真的跟她去吃意大利面,然後討論團購技巧與新年送禮藝術?是的話,她今天回家就把他的枕頭跟棉被全部丟到客廳去,然後跟他隔著門板討論拒絕技巧以及夫妻相處藝術。

    「其實你也知道,我是在美國出生長大的,雖然回國已經超過十年,不過醫學院跟醫院都是很花時間的地方,實在沒什麼時間對於新年文化做研究,對我來說,新年就是吃飯,休假,紅包。」

    雅樂覺得有點想笑。

    她知道金英朗很官腔,但沒想到他居然這麼官腔——聽起來似乎講了很多,但事實上講跟沒講一樣。

    說他是太極高人也當之無愧。

    「我不太瞭解團購,至於送禮,是一門很深的技巧。」

    「所以我才需要金醫師給我建議啊。」

    小護士急忙切入,「金醫師你這麼細心,一定能給我許多寶貴的建議。」

    建議個頭。

    雅樂無法控制地小小地哼了一聲,要什麼寶貴的建議。錢多買貴,錢少買便宜,這有什麼好討論的。

    打掃的大嬸提著水桶走過來,例行性地利用中午十二點到兩點的時間擦地收垃圾,看到她捧著四盒塞劑站在診間門口,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雅樂建忙比了一個噓,指指裡面,又指指自己的塞劑,再比比藥局,最後做出很無奈的樣子——這是前輩傳下來的技巧,果然,大嬸被這些手勢給催眠了,對她點了點頭,沒說話,開始拖地。

    雅樂鬆了一口氣,要是大嬸剛剛喊出「夏小姐,你怎麼站在那裡動也不動」,那就毀了。

    大嬸是有名的雷嗓。聲傳千里。整間診所又只有她一個夏小姐,她才不要讓金英朗知道她站在這邊忐忑地等著看他怎麼回答小護士。

    當初只是不想成為人家茶餘飯後的話題,所以才不公開婚訊,畢竟沒有感情基礎,也不知道能在一起多久,萬一宣佈後沒多久又因為不合離婚,那不是平白給人看笑話而已嗎?於是協議不公開,讓結婚成為不能說的秘密。

    現在她覺得有點吃到秘密的苦頭了。

    金英朗依然是金英朗,口袋多金,外表英俊,個性開朗,寶貝聯合診所的黃金單身漢,有鑒於這年代的好男人越來越少,於是,被他電到的女人就好像吃了大力丸一樣,永遠勇猛有加。

    可惡,她好想在他頭上綁一個布條,上面寫「已有得標者」,請大家不要再打他主意。

    從門縫小看了一下,林恩琪的臉已經紅得跟酒鬼差不多了……真是討厭。敵人來襲,為什麼她只能像個偷聽狂似的貼著診間的門口啊。

    「金醫師,我們去吃意大利面啦,我好餓喔。」

    哇啊,居然連嗲聲嗲氣這招都用出來了。

    金英朗是個很不會拒絕別人的人,大好人到雅樂常常懷疑他是想選里長,這下可好,可愛小妹撒嬌希望他給點意見,雖然「團購技巧與新年送禮的藝術」是個狗屁不通的問題,但「請教」兩字總是容易讓人陶陶然。

    「恩琪,團購我沒經驗,新年送禮也很陌生,恐怕沒辦法給你意見。」男人的聲音有著歉意,「你要不要問問淑惠,她好像很常開團購。」

    原本已經對自家老公的節操沒什麼把握的雅樂突然睜大眼睛,拒、拒絕了?

    該不會是她聽錯了吧?

    就像是在回應她的心情似的,林恩琪再度使出撒嬌大法,「金醫師∼你不跟我去的話,優待券就浪費了,這要兩人成行才有打折∼」

    喔,太好了,果然又出現這招。

    雅樂偷偷從門縫看了一眼,小護士身體扭啊扭的,金英朗笑容有些僵,看起來有點招架不住。

    她很不願意地承認,她覺得這個男人快敗下陣來了。

    只要林恩琪再扭個兩下,說自己好餓好餓,好久沒吃意大利面了。真的好想吃喔,諸如此類,大好人金英朗可能就會說,好吧,我們去吃意大利面。

    雅樂當然可以出聲解救他,只要她現在敲門進去,隨便問個問題,金英朗就可以順勢起來,然後在談論中自然離開——可是她不想。

    她不可能永遠在他附近偷聽,所以她不救他。

    她要他自己學會拒絕。

    「恩琪,我,呃,我等一下要回美格藥廠的電話。」金英朗指了指剛剛櫃檯貼在電話上的便利貼,「所以可能沒辦法跟你出去,不好意思。」

    恩琪看了看電話上那張大型便利貼。

    「美格call金醫師,問討論粉劑用藥事情」,知道今天是約不上了,唉喲了一聲,「金醫師你好難約喔。」

    金英朗笑笑,「不好意思。」

    雅樂滿意了。

    趁著林恩琪出來前,趕緊捧著那四盒塞劑快步走回藥局。

    「回美格藥廠的電話」——雖然那理由很蹩腳,但無論如何總算也踏出了拒絕的第一步。

    接下來她要好好訓練他,慢慢在言談間透露自己有喜歡的人,同居中,將來有結婚打算。

    她相信只要宣佈名草有主,試圖摘草的人應該會減少些,如果草兒常常在言談間透露出對女友的迷戀與忠實,情況應該又會再好一些。

    她的目標是讓單身同事將他從黃金名單中除名,當然如果哪天他自己開竅了,懂得當一個人氣王子不如有個人跟自己好好過日子——雖然這一天也許要很久以後,也許永遠不會到來,但無論如何,他現在有進步,她已經很開心了。

    金英朗回到樓上的休息室,意外看到田聞齊以及一個女子在沙發上聊天,兩人不知道說到什麼,同時大笑。

    田聞齊看到他,連忙招手,「英朗,給你介紹一下。」

    女子轉過頭來,長長的頭髮,大大的眼睛,一臉溫柔可人的鄭修妤,以前在大醫院時見過幾次,兩年多不見,她還是一樣沒怎麼變。

    金英朗主動走過去,「好久不見。」

    鄭修好對著他一笑,「我還以為你會問我是誰呢。」

    「我的記憶力沒這麼差。」

    雖然不同部門,也沒有任何共事經驗,但好歹也在員工餐廳因為擁擠同桌好幾次,鄭修妤的「以柔克剛管理法」是很有名的,這樣的人即使不刻意去記,也不容易忘掉。

    何況田聞齊前陣子才跟他說,寶貝聯合診所的大總管汪太太要離職,他家老頭挖了鄭修妤來坐這個位子。

    金英朗看到旁邊的大皮箱還貼著海關行李條,有點意外,「剛下飛機?」

    「才落地。」田聞齊指著旁邊桌上的華盛頓日報說,「早上去機場接她時,她手上還拿著這個。」

    後來經過田聞齊解釋他才知道,鄭修妤反正要離職,因此早遞了辭呈,趁著空擋跑去美國玩了一趟,而田聞齊則是代替老爸去接她,表示自家誠意。

    原本是要帶她去大飯店吃一頓的,可沒想到她說想先來新環境看看,於是兩人就直接過來了。

    三人又小聊了一下,就在鄭修妤接了一通電話後,她起身說,「環境我看得差不多丁,替我叫車吧,我要回去了。」

    田聞齊馬上站起來,「叫什麼車,我送你。」

    「我住蠻遠的喔。」

    「放心,我下午沒診,除非你住外太空,不然我都來得及。」

    不太好笑的俏皮話,但鄭修妤很捧場地笑了。

    兩人離去後,金英朗才想起自己還沒吃午飯,看看時鐘都快一點半了,不知道還有沒有外送。

    正想拿電話旁的外送名片本時,不小心碰到桌角那份華盛頓日報,報紙掉在地上,啪的一聲打開,撿起來時突然瞥到一則報道。

    本來是不太會去注意的,但那名字真的很眼熟——如果在成長過程中,聽到別人叫「英生弟弟」的次數比自己的本名還多,那麼,你也會對那個名字很敏感。

    華裔美籍律師金英生獲貝多芬音樂獎。

    裡面長篇大論寫著這位律師不到二十歲就大學畢業,考取執照的那一年,成為律師協會最年輕的會員,充分發揮商務官司的才能,不只如此,他還熱衷發明,目前為止已有多項美國註冊專利,曾經開過一次畫展,賣畫所得全數捐獻給全美無障礙空間推廣基金會。

    記者用非常崇拜的語氣寫著,金英生律師的妹妹從小身體不便,因此他比一般人更注重無障礙空間問題,曾經多次免費替身障人士跟市政府打官司,不但成功替他們爭取應得的賠償跟尊重,也促使市政府改善無障礙環境。

    照片中,左邊是爸爸,右邊是媽媽,哥哥與大嫂帶著他們的三個兒子,妹抹拄著枴杖,在丈夫的攙扶下笑得燦爛。

    照片旁寫著:首獎金英生及其家人。

    翻面,是一整個版面的金英生特稿。

    看得出來不只記者,就連報紙編輯都對這個華裔律師、鋼琴家、畫家、發明家感到興趣,裡面詳述了金英生的生長環境,跟妻子是怎麼戀愛結婚,以前的指導教授對這個天才學生的看法,受他幫助的人又是怎麼樣看待這個商務官司收費高昂,對他們卻分文不取的律師。

    就在文章快結束時,記者說,金英生律師表示,父母已經於幾年前搬至紐西蘭,這次是為了他比賽才特別飛回美國與家人聚會,加上妻子又懷上了第四胎,是期待已久的女孩,因此大家都很高興,三個兒子每天都在問妹妹什麼時候會出生,常常讓夫妻覺得好笑。

    記者最後問,金律師的人生應該很圓滿吧?

    「圓不圓滿是看自己怎麼想,不容易滿足的話,就算把月亮摘下來,也不會圓滿,真要說起來,幸福比較容易下定義。」

    金英生律師為自己的人生下了批注,「所以我告訴你,我很幸福。」

    我很幸福。

    金英朗並不是什麼壞人,但是此刻他唯一的感覺是刺眼,不管是幸福的哥哥,還是一臉驕傲的父母親,那些都是與他在一起時不會出現的表情。

    放下報紙,雖然不想承認,但是那種熟悉的感覺已經湧上,無限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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