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龍蹤 第一章
    繡呀繡、縫呀縫,為什麼小小的針線活兒會這麼難?

    「啊!」她低叫了一聲,手指冒出一小顆血珠。

    又刺到手了,她對自己皺眉,這是今天刺到的第五個洞。哼!她朝自己手上的傷口扮了個鬼臉。

    春天,冬雪已融,花園裡開始開出美麗的花朵,這個時候她應該去花園裡玩才對呀,可是奶娘卻說,在她沒有縫出一件成品之前,不准她出去玩。

    奶娘說,雖然她才八歲,但是已經跟墨硯哥哥有婚約,她必須學著當一個好妻子,尤其,她父母已亡,現在是寄住在墨硯哥哥家裡,要守規矩、要學女紅、要讀書、學琴、學做菜,不可以沒有規矩的只想玩。好人家的女孩兒是不會那樣的,如果她不乖,可是會被休的哦!

    被休—那是什麼意思?

    可是聽奶娘的口氣,就知道那不是一件好事。

    不過,墨硯哥哥應該會保護她,不會讓任何人欺負她吧?

    嗯,去問墨硯哥哥。

    丟下這縫沒半樣東西的布、線與細針,她小小身子奔出房外,衝向南廂的書房。

    「墨硯哥哥!」一路奔進書房,她也不管裡頭的人在幹嘛,就直直撲進那熟悉的胸懷。

    「雲兒?!」他訝然了下,隨即放下手上的書本,扶起賴在他膝上的人兒,「怎麼了?」

    「我……我想去看花。」她遲疑地說。

    「那就去花園呀。」他溫柔地笑了下。「要我帶你去嗎?」

    她搖搖頭。「可是……奶娘說不行。」

    「為什麼?」他好奇地反問。

    「墨硯哥哥,被休是什麼意思?」

    「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他端詳著她寫著疑惑與不安的小臉。

    「先告訴我嘛!」她搖著他的手。

    他想了下。

    「被休,是指丈夫休離妻子,也就是兩個人不再做夫妻的意思。」至於被休的原因,她現在不需要明白。

    「那——墨硯哥哥以後會不會休了我?」她急急又問。被休果然是很不好的事,她不要跟墨硯哥哥分開啦!

    「不會的,你怎麼會這麼想?」他忍不住笑了。

    「可是,奶娘說:我要學針線,要縫出一個東西,否則不准我出去玩。」稚嫩的嗓音開始透出困惑與委屈,「墨硯哥哥,奶娘說如果我沒學好針線、沒學會讀書識字、沒學會做菜、當不成大家閨秀、沒有才能,以後你就會休了我,我就會被趕走。」她頓了下。「墨硯哥哥,你會趕我走嗎?」

    「當然不會。」他扶她站好,輕柔地攏好她因為奔跑而凌亂的髮辮。 「學東西是讓你快樂,不是用來要求你的。有才能很好,但沒有才能的雲兒,也很好。」

    「真的嗎?」她小臉一亮。

    「當然是真的。」他肯定地回道,雙眸溫柔,心裡卻不太高興。

    瞧她說的那麼順,可見奶娘一定常告誡她這些有的沒有的。她才八歲,又失去父母,如果她的未來由他照顧,那麼他不需要一個全才的妻子。

    改天他得跟奶娘好好說一下,若她肯學,自然很好,但她學不來的事,他不希望有任何人勉強她,更甚的是拿話嚇她。

    「墨硯哥哥最好了!」她歡呼一聲,小小的手臂緊緊摟著他。

    他笑了,很自然地疼寵她。

    「想去花園玩嗎?」他低問。

    「可是……」她抬起臉,猶豫了下,「我還沒有縫成一個東西,奶娘會不高興的。」

    「那你想縫什麼?」

    「我想縫一個娃娃送給墨硯哥哥,可是我都縫不出來。」她小臉皺成一團。

    「娃娃?」他想了下,牽起她的手走回她的房間。

    「墨硯哥哥,你會縫娃娃嗎?」她辛苦地抬起頭問。六歲的差別,他已是一個少年,而她看起還像是小娃娃。

    「不會,不過我們可以一起學。」他低頭見她頭仰得那麼辛苦,乾脆彎身抱起她,讓她可以平視自己。

    「真的嗎?那我縫女娃娃、你縫男娃娃,我的送給你、你的送給我,那我們就可以是一對了。」她很高興地笑著。

    「好。」他笑著點頭。「雲兒,我送你的半塊玉珮還在嗎?」

    「在啊。」她趕緊拉出掛在脖子上的細鏈,半塊玉珮從她衣襟裡滑了出來,連帶也拉亂了衣服。

    他笑了笑,空出一手整著她的衣襟。

    「我們把這兩塊半玉藏在娃娃裡,別人就不知道玉在哪裡,以後,我們就把娃娃帶著身邊,那個娃娃,不只代表我們兩個人的心,也是我們的訂情信物,好不好?」藏起了玉,除了他和她,沒有人可以知道玉的秘密。

    「好啊好啊。」她立刻附和。這樣好像很好玩。

    在奶娘的指導下,他們縫成兩個娃娃,一個新郎、一個新娘,兩個娃娃都留著一條紅色的線,用來細成喜結。

    「我有新郎。」她拿著他送的小娃娃,笑嘻嘻的摟在胸前。

    「你要娃娃,不要墨硯哥哥了嗎?」他裝出一副被拋棄的表情,逗著她問。

    「當然要!」她連娃娃帶人撲進他懷裡。「娃娃給我,那我給墨硯哥哥!」她把自己當成禮物,就送他琤!

    葉墨硯開心地大笑。

    新娘娃娃,是她送給他的;而新郎娃娃,是他送給她的,等以後他們成親的那天,這對娃娃也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     *    *

    山東境外,一艘外表毫不起眼的客船在河上慢慢滑行,船前的甲板上空無一人,客艙裡隱約透出光束,映照出艙內兩道陰暗的人影。

    幾聲微細的交談後,一雙纖細的藕臂輕擺,提著燈籠往後艙走。

    夜深深、人寂寂,低淙的流水聲顯得特別吵耳,今晚沒有月色照明,那盞小燈便成了船上最明顯的光亮,它照上船尾的甲板,也照出了立於船尾處、那道修長挺拔的身影。

    由艙內走出的兩人站定在後艙門口,沒敢貿然出聲。

    那抹昂藏的身影面向淙淙流逝的河水,微低著臉,一動也不動,似在沉思、又似是專注地望著什麼。 

    良久,那抹身影長長歎了口氣,將記憶裡的往事藏回心上,手上的東西也收回懷裡放好,這才出聲:

    「琤兒、寒星,你們還要在那裡站多久?」

    啊?被發現了。提著小燈的兩人對望一眼。

    都是你,一定是你呼吸太大聲了。

    誰叫你身上那麼香,我當然忍不住多聞一點。

    貧嘴!

    風琤提著燈走向前,俏臉被寒星露骨的眼神逗紅。

    「東方大哥,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他淡淡搖頭。

    風琤表情頓了下。

    「東方大哥,從我們出宮之後,你就不太說話,愈接近山東,你就愈沉默,山東……是不是對你有什麼不同的意義?」

    「沒什麼。」東方情,回過頭,轉移話題,「你們剛成親,應該留在宮裡、或者去別的地方遊玩。」

    「我也是這麼想。」秋寒星十分贊同地點頭,然後哀怨的眼神瞟向那名他深愛的綠衣女子。

    「所以,我們跟著你到山東來了呀!這裡也是一個很值得遊玩的地方。」風琤淺笑地接了下去,對他的哀怨視而不見。

    說來說去,就是跟定他了。真不知道這是不是又得歸功於宮主的「暗示」。

    「東方大哥,如果你有事要辦,我和寒星絕不會打擾你的。如果有什麼我們可以做的事.你再告訴我們,我和寒星很樂意去做的。」無視於寒星的哀怨,風淨很體貼地道。

    東方情望了滿臉無奈的寒星一眼,知道寒星很想和風琤好好過幾天兩人世界,偏偏風琤說要來,他也不敢不來,再繼續同行下去,寒星大概很快就會變成怨夫了。

    「你們應該下江南,那裡風光明媚、氣候溫和、百花盛開,最適合新婚的人去。」

    對呀,江南不錯。寒星猛點頭。

    「可是,山東出過名人呀,像隋唐時代的小孟嘗。再說,山東也靠近海,我還沒看過海呢,我很想來山東。」風琤含笑地說道,就不信寒星敢說不來。

    果然,寒星只能在一旁認命地歎氣。誰叫他是個疼老婆的男人呢,不管老婆說什麼,為了讓她高興,他只好照辦了。

    「琤兒有沒有特別想去哪裡?」東方情忍住笑。

    風琤想了想。「沒有,遊玩嘛,就隨興之所趨,不用太刻意的。」

    「寒星呢?」

    「琤兒說什麼,我就是什麼。」他還能有第二句話嗎?

    琤兒笑瞪了委屈的他一眼,警告他別再裝可憐,不然等會兒……他就準備「獨守空閨」吧。

    接收到妻子的「暗示」,秋寒星立刻振了振精神,露出笑臉。

    「東方,別擔心我們,只要和琤兒在一起,不論去哪裡,我都絕對是十二萬分的高興兼樂意。」這絕對是實話。

    東方情望了望他們兩個,神情有一瞬間的落寞。

    如果……「她」還在……那一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東方大哥?」風琤向他走近了一步,擔心地望著他,「你還好嗎?」她從來沒有看過一向沉穩的東方大哥,臉上會出現這樣的表情:那種混合著悲痛、絕望、想念!種種情緒的複雜表情。

    「我沒事。」東方情迅速回神,給了他們兩個一抹笑容,同時有了個主意。 「明天就進入山東境內了,你和寒星就去巡視一下青龍堂的分舵,順便也幫我辦一件事。」

    「什麼事?」風琤立刻問。

    「山東境內有座柯家堡,你們聽過嗎?」,

    「聽過。」風垮和寒星都點頭。

    「不要以雲流宮的名義,暗中破壞柯家堡的生意,不論是護鎬、養馬,或者其他零星生意,你們可以辦到嗎?」

    「不動用青龍堂的人嗎?」風琤深思地問。近兩三年來,她跟在東方大哥身邊,對東方大哥特別調查的柯家堡印象深刻得很。

    「可以用,但不能曝光。」

    「你想做什麼?」秋寒星蹙著眉。

    「我和柯家堡有一點私人過節。」東方情淡淡說道。「琤兒,願意幫我這個忙嗎?」

    「嗯,琤兒一定會做到。」風琤毫不猶豫就點頭答應,害秋寒星想阻止都來不及。

    他想和琤兒兩個人私下出遊,並且好好親愛一番的美夢,頓時匡啷一聲,在他心裡摔成碎片。

    東方情瞄了一眼哀怨的寒星,善心大發的宣佈另一個好消息—— 

    「等明天一進入山東境內,我就上岸,這艘船和青龍堂的事,就暫時麻煩你和寒星了。」

    「上岸?東方大哥要去哪裡?」風琤立刻關心地問。

    寒星也抬起頭,眼神一亮。

    「我有我的事要辦。」東方情望向風淨,打趣道:「琤兒,不要擔心我,名揚江湖的青龍堂主,還不至於連一個人行動的能力都沒有。」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風琤臉一紅。

    「琤兒,別多問了,東方行事有分寸的。」寒星摟回妻子,看出了東方情的不願多提。「有什麼事,儘管聯絡我們,在你還沒打算回宮之前,我和琤兒會一直待在山東。」

    「多謝。」

    「別說謝。」秋寒星警告,「你待琤兒如家人,我也視你為家人,既然是家人,互相幫忙是應該,再說謝就太見外了。」

    東方情笑出聲來,望著風琤。「琤兒,你眼光不錯。」

    「應該說,大家都很幸運。」包括其他三位姐妹。

    「東方大哥,你也會有你的幸運的。」

    「是嗎?」

    「當然。」風琤很肯定。她很期待能見到一個東方嫂嫂呢!

    回望流逝的江水,東方情卻不這麼肯定。

    他的妻子……他那個生死未卜、早巳失散十年的妻子;那個會大喊「我要嫁給墨硯哥哥」的女子,是他東方情此生唯一認定的妻,只是……

    她——還在嗎?

    *      *      *

    天一亮,渡口邊的市集小販紛紛將貨晶擺上攤,而幾艘載客的商船也趁著這個時候靠岸添購物資。

    經過渡口,再向前走約一刻鐘,就進入城鎮,從這裡開始,便真正算是進入山東的地界。

    下了船,越過那些小販,東方情直直步向城鎮,一路上聽見的,都是小販們熱情的吆喝聲,來到一家小客棧前,他停下腳步。

    「客官,裡面坐,看是要吃飯喝茶、休息過夜,小店應有盡有。」

    店小二熱絡的招呼讓東方情轉了個方向,走進店裡。 

    「請坐請坐,客官要用早膳嗎?」

    「給我三壺茶就可以。」

    「好,馬上來。」店小二動作利落地先倒了杯水,然後再到櫃檯裡拿了壺溫茶送過來。 「客官,你的茶來了。」小二還幫他倒好,才轉身要去招呼別的客人。

    「謝謝。」東方情喚住小二。「小二,我想請問,哪裡可以買得到馬?」

    「馬?」小二想了下。「在這裡要買到好的馬,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到柯家堡的馬場去,不過那距離這裡大概有一天的路程。客官如果想直接找到一匹可以騎的馬,我們這也有柯家堡的馬行,只不過馬匹的選擇沒那麼多。」

    「那馬行在哪裡?」

    「客官從我們客棧門口往左走,走到底再轉入小巷就是了。」

    「我明白了,謝謝你,小二。」

    「不客氣。」小二回給他一抹善意的笑,然後小小聲地提醒:「不過,客官如果要去買馬,記得要多殺點價,柯家堡的馬在山東雖然挺有名氣,但是有時候他們會故意抬高價錢、對人的態度也有點凶,客官自己提防點兒。」

    「我記住了。」東方情給了小二一兩銀子及茶錢。 

    「客官,這……」小二瞪大眼,嘴巴有點合不上。

    「給你的,收下吧。」

    「謝謝客官。」這聲音特別大。

    東方情喝完那杯茶,才想離開客棧往柯家馬行走,客棧外就傳來一陣爭執聲。

    「我已經說過不賣你,萬一我們的客人都被你嚇跑怎麼辦?!你再不走,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東方情才走到客棧門口,就看見對面的夥計不斷將一名纖弱的女子推出門。

    「我只想買幾個饅頭帶走。」那名女子的聲音略微低沉,語氣很鎮定。

    是柯家堡的商號標誌。東方冷笑。以這種態度對待一名弱女子,看來柯家堡的所謂「正派」生意,也不怎麼樣。

    「去別的地方買,我們不賣你。」夥計看準外面沒人,用力將她推出門。

    那名女子一時沒提防,就被夥計過大的力氣推的往後倒,一腳踩空店外的階梯——

    東方情迅速飛掠向前,驚呼聲來不及出口,她已被扶住。

    「姑娘,沒事吧?」他低頭輕問,在看見她面容的同時,眼裡迅速掠過一抹訝異,但隨即恢復正常。

    「我沒事。」一察覺自己正靠著一名陌生男子,她幾乎是立刻離開他,一步遠站好,抬起眼,她不只是訝異,而是震驚地呆住。

    他……他……真的是他?!

    東方情沒有多看她,眼神冷冷地瞥向那名夥計。

    「做生意便是讓客人上門,就算你不賣東西,也不該如此對待一位姑娘。」

    他更顯沉穩的熟悉嗓音,令她更加震驚。

    「我就是不賣她,她一上門,我的客人就全被嚇走,我何必對她客氣?」夥計氣焰高漲。

    「你可以選擇不賣東西給任何一個客人,但沒有權利傷害任何一個人。」東方情淡漠的表情裡有著—抹狠厲。 「十天內,我會讓你同樣嘗到被人輕視的感覺。」

    「你……你……」夥計被他冷冽的表情嚇到了。

    東方情不再理他,轉身面對那名女子。

    「你還好嗎?」

    那名頭裹著布紗的女子顫然回神,仍然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他,有一瞬間,她似乎有千言萬語想對他說,又莫名頓住。

    最後,她只是失著神地望著他。

    「姑娘?」

    那名女子突然驚望他一眼,左手迅速摀住自己的左臉,然後轉身就急奔而去。

    「姑娘!」東方情還沒喊完,那名女子已經轉入巷子裡,瞬間不見身影。

    怎麼回事?

    手掌上,似乎還留有那名陌生女子身上的香氣,東方情怔了一下,望著她消失的方向。

    怎麼了,他居然會對一個陌生女子產生悸動的感覺?而且,對方並不是一個……尋常的女子。

    但是,這名女子竟看了他就跑!

    他記得,有人形容過他貌似潘安、玉樹臨風——這些年行走江湖,雖然歷盡滄桑,但基本上,應該不會影響到他的面容吧?

    但是,很明顯地,她是被他嚇跑的。

    東方情笑了笑,進入山東後沉重的心情忽然變輕鬆了些,而他臉上自嘲的笑容更深。

    什麼時候開始,他的長相居然變得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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