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人 第1章
    他們第一次見面就上床,是誰主動,已經不可考。關威模糊的想,僅存的理智沉沒在野性的快感裡,他像只野獸,獠牙咬緊柔嫩的肌膚,在他身下的小小嬌客,黑色的長發時起時伏,如雲如浪。

    「不夠……」陸丹頤深陷他的懷抱裡,甜甜的嬌嗔撩動著他的神經。

    關威按住她的雙手,她起初驚呼,然後瞇起大眼睛,咯咯笑了起來。望著她纖弱的模樣,關威自覺,心裡有什麼被喚醒了,殘留在手上的嗜虐感,蠢蠢欲動,教唆他連枝折斷那朵驕傲的絲絨玫瑰。

    「妳真可怕。」

    「擁抱這樣可怕的我,不肯放手的又是誰呢?」陸丹頤沉迷在他的粗暴吮吻,細手指揪住他的頭發,盡情享受。

    關威來不及回答,他只知道,他的身體吶喊著不滿足,那個女人一次又一次點燃他的欲望,發狂的熱情,連關威自己都吃驚。

    「我們做愛,但是不說愛。」歡愛過後,陸丹頤像只懶貓,趴上他的胸膛,一身香汗淋漓,咬著他的薄唇,笑笑的說。

    「無妨。」關威的手指滑過汗濕的長發。

    他沒有明說,但似乎十分喜歡她的黑長發。當陸丹頤搖曳長發,輕輕掃過他的臉頰,那微微酥麻的感覺,讓他一陣顫栗,好像有人在他的心口搔癢。關威討厭失去控制,所以他會抓住她的長發,然後她就會回過頭來。

    回過頭來的笑臉,卻害他屏息。

    陸丹頤笑起來總是那麼甜蜜,大眼睛會說話,好傻好天真。

    關威忽然明白,難怪幽王甘願縱放烽火,只為換得美人一笑。

    「哇,你好冷漠,這哪裡像是纏綿過後該說的情話!」

    「妳想聽我說愛妳?」

    「才不要!」陸丹頤避之唯恐不及。

    「有沒有人說過妳很矛盾?」關威從床上坐起,上身半裸。他是那種穿起衣服看來瘦,脫了衣服其實很有料的男人。沒有到處糾結的肌肉,也不會瘦得像排骨,他的身材高削精實,非常養眼。

    「有。」陸丹頤裹著床單,赤腳跳下床。

    關威的眼神追著不知是裹床單還是被床單裹的嬌小身影,瓷白色的螢螢雪膚,在旅館的夜燈下,透著微亮的光。

    她從小冰箱裡拿出小罐啤酒,暢快喝了一口。

    「我以為啤酒跟事後煙是男人的專利。」

    「現在不是了。」

    話沒說完,啤酒罐就落在地上,辣口的酒香盈漾滿室。關威摟著她的腰,又把她抓回床上,陸丹頤咯咯笑個不停,尚未消退的欲望在他眼中重新點燃。

    都怪這個女人太可愛!

    關威咬住她的喉嚨,拱起身子,像只黑豹,正准備鯨吞蠶食身下那具可口的獵物,陸丹頤的手指在他的背上畫圈圈,感覺重重貼上的熱吻,一點一點,順著溫熱的血流,在她雪白的身上留下殘酷鮮明的烙印。

    「為什麼跟我上床?」他在喘息,美麗的薄唇留戀著甜美的回應,不捨離去。

    陸丹頤是恭敬的朝聖者,小手畏懼著,輕撫那張俊美的冷漠臉龐,直到頂點的癲狂,催促她以殉身為葬,如斯瘋狂。陸丹頤再也不堪忍耐,迫切的吻住他的吻,像撲火的蛾。

    「因為你看起來夠無情,一定有好多女人為你傷心。」

    關威想想,或許真是這樣也說不定?

    他甚至想不起來,最近一個哭著求他不要分手的女人叫什麼名字。關威的問題是,他身邊的女人太多,多得讓他疲於應付。

    女人總把愛情當唯一,愛情卻不是關威的第一。

    印象裡,曾有個女人,愛他愛到連命都不要,站在高樓,說不愛她就讓她死,關威去了,看了一眼,只說了要死就去死,走了就沒再回頭。最後女人沒死成,天天寫恐嚇信,信裡不再愛他,反而恨他入骨,關威收信收到煩,干脆申請禁制令,就連法官都罵他狠心。

    久而久之,關威的愛情變得孤獨,愛情裡的旁枝末節,對他而言,只是浪費時間的東西。

    「妳也傷心?」

    陸丹頤露出空白表情,漠然點頭:「我也傷心,所以你不需要愛我,只要知道彼此的名字跟電話,寂寞的時候還能互相取暖,這樣就夠了。」她不貪心。

    關威沒有說話,他正在思考,能夠從跟她的關系裡得到什麼好處。

    好處是,他得到了一個不要愛的女人,跟這個女人在一起,他不用天天送花看電影,沒有一天到晚的電話簡訊,不會再有人天天纏著他,要他照三餐說我愛妳。他們不需要了解彼此,他們只「要」彼此。

    壞處是,他們可能永遠不會相愛。

    但,那又何妨?

    「我想,我會開始習慣這樣的關系。」關威親吻她的發梢。

    陸丹頤倦極了,靠在他的胸口聽心跳,身體很累,可是累得很舒服,應該可以好好睡一覺。

    「奇怪,為什麼狠狠做愛完之後,還要說這麼多話?我不說了,換你說,我喜歡聽你的聲音。」

    於是關威輕輕在她耳邊唱歌。「若愛過我便應該明白,寂寞有害。萬人愛,為何還怕傷害,失去我去換九千種期待。無害——」

    那時的他們不知道。

    天底下,其實沒有「永遠」的事。

    陸丹頤,二十八歲,單身。身為InDesign的首席品牌形象設計師,年薪千萬,但是個性龜毛,超級難搞。

    助理三號上班第三天,被她罵哭,躲進茶水間裡猛吐苦水。

    辦公室同事早就見怪不怪,湊上前去拍拍肩膀,探聽八卦的意圖大過良心。

    「怎麼了?」

    助理三號哭哭啼啼,鼻涕抽答答。

    「嗚嗚,她罵我豬頭!」小女生大學畢業沒多久,剛出社會就碰上機車上司,只能算她運氣不好,前輩子沒燒好香。

    「妳算好的了,前兩個助理上工第一天就被她掃地出門。」InDesign的女王可不是叫假的,陸大小姐有三高——能力高、眼光高、要求高,稍不順她心意就謝謝再聯絡,助理三號能挨到第三天,已經是奇跡!

    「她是不是心理變態?不然為什麼這麼機車!」助理三號忿忿不平,同是人生父母養,連她爸爸都沒罵過她!

    同事風涼道。

    「等妳做到像她一樣,妳也會心理變態。」

    「小陸,拜托妳,不要再把新人嚇走了。」InDesign的大家長,馮奚范苦口婆心,多希望陸大小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年頭,好人才難找啊!

    「是她自己抗壓性太差。」才罵兩句就受不了,職場如戰場,她要的是榴槤,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爛草莓!

    「跟妳一起工作,抗壓性再高都沒用……」

    馮奚范的心聲就是大家的心聲。

    陸丹頤穿著一襲筆挺的白色烏干紗立領風衣,內搭一件輕柔的雪紡小洋裝,銀色珠飾在裙襬,小巧的足踝蹬著細跟蛇紋高跟鞋,交迭的美腿修長勻稱,無瑕純淨中又帶點引人遐思的邪惡性感。

    「對了,老總,關於那個甜甜圈的案子——」陸丹頤把玩一手鑲著小花水鑽的造型美甲,聲音軟軟甜甜,一派清純無辜。愛裝可愛不是她的錯,誰讓她一個輕熟女生得一張十八歲的娃娃臉,裝老反而好笑。

    「我已經派給Joanna去做了。」

    「我是不是聽錯了?」

    「妳聽見了,甜甜圈的案子由Joanna負責。」

    「這跟一開始說好的不同!」軟甜的聲音明顯染上不悅,陸丹頤只有外表看起來像十八歲腦袋空空美少女,骨子裡還是那個二十八歲機車難搞女強人。「為什麼突然交給Joanna負責?」

    太不公平!她為甜甜圈的案子盡心盡力,跟廠商洽談設計,大事小事全都一手包辦,甚至為了抓住產品特色,一連吃了三個星期的甜甜圈!三個星期耶!體重是女人的大忌,她犧牲那麼大,功勞竟被人硬生生搶走,要是咽得下這口氣,她就不叫陸丹頤!

    「小陸……」

    「STOP!我不接受任何解釋。」陸丹頤對工作執著,不肯妥協,這次替某家知名的美式連鎖甜甜圈專賣店作嫁,設計一系列專屬商品的大案,要是成功,名利雙收,要她放手,不可能!「我直接打電話跟廠商確認,如果設計案要換人做,我也要個合理解釋!」

    馮奚范頭痛哪!

    陸丹頤是他一路提拔上來的人,在工作上的表現自然有目共睹,只是她的個性強勢,說一是一,從來沒有轉圜余地,就算能力出色,但在職場上懂得做人遠比埋頭做事來得重要,太白目可不討人喜歡。

    「哎呀,無理取鬧的女人最難看了!」

    甜膩膩的媚笑晃晃悠悠,妖女Joanna塗著紅色指甲油的手搭上陸丹頤的肩膀,前者妖嬈火辣,後者甜美可人,兩姝不只爭艷,在工作上也互不相讓。

    「我在跟老板說話,不知道Joanna小姐有何貴干?」

    「給妳一個良心建議,廠商那邊,勸妳還是不要自討沒趣的好,給自己留點後路,別說我們欺負妳!」

    陸丹頤瞇起大眼睛,火藥味十足的反嗆:「Joanna,這個建議妳還是留著自己用吧!妳有幾斤幾兩重,咱們都清楚,沒那個屁股就別妄想坐那個馬桶!」

    妖女Joanna一開口就被打一巴掌,甜頭還沒嘗到,就先自討苦吃,她向來和陸丹頤水火不容,不甘受辱,高分貝就要開罵:「陸丹頤——」

    馮奚范擋在兩個女人中間當和事佬。

    「好了好了,妳們兩個不要一見面就吵,別忘了外頭有多少人等著看好戲,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Joanna跟陸丹頤都是他的手下愛將,包庇任何一方,只會引起另一人的反彈。女人的嫉妒心很可怕,他可捨不得平白無故折損強兵,削弱自家戰力。

    兩個女人的戰爭一觸即發,就在這時,當當當當,那是陸丹頤桌上分機,可惜她正忙著抵御外侮,鞏固家邦,暫時沒空搭理。兩姝對峙,互不相讓,電話那頭,同樣毅力驚人,打死不掛,自動轉接答錄狀態,跟她們拚了!

    「陸、丹、頤!」錄音機裡響起河東獅吼,兀自怒吼,喋喋不休。

    「這啥鬼??!」陸丹頤嚇了一跳,是黑道討債還是詐騙集團?

    「妳好膽居然不接老娘電話!」

    「媽?!」陸丹頤傻眼,這種非常時刻,全世界最可怕的生物之一,她老娘來湊什麼熱鬧?!

    「我就知道女兒長大了,翅膀硬了,有工作就不要娘了!沒關系,就讓我這個老太婆死在醫院好了!」錄音機裡高八度的誇張語調,足以媲美瓊瑤連續劇。

    「喀嚓」一聲,電話斷線,辦公室裡,一陣冷風呼嘯而過。

    陸丹頤臉色難看,家丑外揚,面子丟光還是其次,問題是,醫院?!那個比小強更堅毅,號稱青春無敵打不死的她老娘怎麼會在醫院?!

    馮奚范打蛇隨棍上,苦口婆心的勸道:「小陸,事有輕重緩急,案子沒了可以再接,但是母親只有一個。」他都快唱起「母親像月亮一樣」了。

    Joanna不忘趁機奚落:「可怕喔!就是有人為了工作連娘都不要。」

    陸丹頤瞪Joanna一眼,就算她打死不肯讓Joanna那妖女坐收漁翁之利,但為人子女者,她還沒狠心到放老娘一人在醫院裡孤單終老。

    「老總,我可以……」

    「可以可以!」馮奚范巴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馬上露出慈愛神情,溫言軟語准了假。「沒關系,妳快去吧!家人重要!」

    來人快備車,女王退朝去也!

    陸丹頤背起包包,馬不停蹄,揚長而去。

    某大醫院急診室,一名華服貴婦斜倚病榻,優雅垂詢:「你多大?」

    中文文法不及格,句型結構有問題,問句缺少所有格名詞,導致語意不清,用意不明,無法溝通。

    哪裡大?

    喔,他哪裡都很大!

    「十月就要滿三十五了。」白袍醫生斯文俊美,醫術精湛,堪稱急診室第一把交椅,面對意識混亂的重症病患依舊臨危不亂。

    「結婚了嗎?如果沒有對象的話,你可以考慮跟我女兒交往,她今年二十八,無不良嗜好,配你剛剛好。」

    「當然,這是我的榮幸。」

    「我希望你以結婚為前提跟我女兒交往,畢竟她都已經二十八了,再拖下去,我只怕人老珠黃沒人要,到時候還得靠老母養。我知道感情這種事情勉強不來,兩情相悅最重要……」貴婦取出印有LV花樣的高級行事歷,在一大堆密密麻麻的約會行程中草草畫上一筆。「對了,這個星期六挑婚紗會不會太趕?」

    會!

    「妳不是快死了嗎?」

    「呸呸呸,我活得好好的,誰咒我死?」

    姍姍來遲的女主角,雙臂環胸,語氣好溫柔好溫柔,笑容好甜美好甜美。

    「妳沒事真是太、好、了,媽——」

    「小頤,妳來了呀!」貴婦一臉被抓包後的狼狽,連忙轉移話題:「正好,我給妳介紹,這位是齊瓦戈醫生,齊醫生,這位是我女兒,陸丹頤。」

    「我是陸丹頤,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有母如此,十分汗顏。

    「陸小姐,妳好。」帥哥醫生齊瓦戈笑咪咪的說:「久仰大名了。」

    她並不想被久仰!

    「小頤,妳昨天不是才跟我抱怨身體越來越差,既然這樣,干脆讓齊醫生幫妳看一看好了!」真好,連掛號費都省了!

    「不用了,我很好……」

    陸丹頤還來不及拒絕,貴婦已經發揮菜市場歐巴桑的精神,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賣力出清單身獨女,流血下殺,跳樓大拍賣!

    「醫生,我忘了跟你說,我們家小頤在廣告公司上班,你知道的,那種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三餐不定時,作息不正常,健康越來越差!」

    「是設計公司!」陸丹頤糾正。

    「有什麼差?反正都一樣!」搞創意的就是這麼龜龜毛毛,討厭!

    「媽!」陸丹頤抗議,她又不是豬肉,任人論斤論兩賣!

    抗議無效,帥哥醫生板起俊臉,表情認真。「陸小姐,任何病痛都有可能是疾病的前兆,賺錢有數,健康也要顧;如果發現身體不適,一定要盡速就醫!」

    「呃,好……」怎麼聽起來像政令宣導?陸丹頤被唬得一愣一愣。

    俊美醫生從白袍裡拿出一大張折迭整齊,花花綠綠密密麻麻的表格。

    「這是我們醫院的門診時間表。」

    「喔。」

    說著又從白袍裡摸出一張花稍的廣告單。

    「這家婚友社是我朋友開的,聽說口碑不錯,妳可以參考一下。」

    「啥?」現在演的是哪出?

    「沒有男朋友並不可恥,妳的條件很好,真的!」

    「呃,謝謝……」現在是怎樣?她是不是錯過什麼了?

    「不要放棄,幸福全靠自己掌握。」醫生拍拍她的肩,轉身向貴婦殷切囑咐:「陸太太,妳要記得多喝水多休息,在家靜養幾天就會沒事。」

    「我比較習慣別人叫我康小姐!」

    臨走秋波,齊瓦戈醫生笑容開朗,誠懇赤誠。「對了,我已經訂婚了,謝謝妳的好意,陸太太。」

    「是康小姐——」

    俊美醫生齊瓦戈,戲份少少,台詞說完,功成身退,掰!

    陸丹頤恨不得他快閃!

    「妳最好說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陸丹頤瞇起大眼睛,她老娘害她面子丟光光,恨不得挖個地洞埋到死,最好有個合理的解釋!

    貴婦有氣無力睨她一眼,意興闌珊倒回病床。

    「好好的相親都吹了,還說個屁啊!」這年頭要找個好男人比中樂透還困難!「我本來想說他要是不喜歡妳,我還可以自己留著用……」

    陸丹頤欲哭無淚,天底下居然有這種母親!

    「媽,算我拜托妳,以後少開這種惡劣的玩笑。」對心髒有害!

    「誰說我在開玩笑?!」

    「妳打電話到我公司,說妳人在醫院快死了,還不夠惡劣嗎?」

    「呃……我幾乎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了!」

    「嗯?」言詞閃爍,聽起來非常缺乏說服力。

    「不相信妳自己看!」

    陸丹頤火氣再大,看見母親腳上那層石膏繃帶,終究還是軟下心來。她在床邊坐下,歎了口氣,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今天下午我本來打算找隔壁王太太一起喝個下午茶什麼的,誰知道下樓梯的時候摔了一跤,我痛得半死,想要求救可是家裡一個人都沒有。我想到前幾天的電視新聞,有獨居老人死了一年多都沒人發現,嗚……」

    「Mary呢?」Mary是她媽請的幫傭。

    「Mary去幫我排隊買甜甜圈了。」

    陸丹頤撫額痛泣,她老娘根本就是活得太閒,死了都活該!

    「那是誰送妳來醫院的?」

    「就是身材很好,長的很像金城武的郵差啊!他送信來,按鈴卻沒人開門,他很擔心就進來看看……」

    陸丹頤臉都綠了。

    「這叫闖空門!」她老娘到底有沒有危機意識啊?!

    「人家長得像金城武耶!」

    又不是長得像金城武就不會闖空門……

    陸丹頤已經沒力氣跟她計較。「算了,人沒事就好。」

    貴婦趁隙打量坐在床沿,一副虛軟無力又半死不活的獨生女,倒抽一口冷氣,活像看到鬼。「我的天哪!」

    「什麼?發生什麼事了?」地震?海嘯?還是恐怖份子開飛機撞101?

    「陸丹頤,妳的臉、妳的臉是怎麼回事?!」貴婦從Gucci提包裡抽出大鏡子,堵住她的鼻尖。

    「啊?」陸丹頤沒頭沒腦,一臉茫然。

    鏡子裡的大眼睛美女同樣也面帶疑惑。

    陸丹頤注意到,鏡子裡,美女那頭柔滑直順的烏黑長發,如今毛毛燥燥,毫無造型;精致的彩妝在歷經一連串混亂的鬧劇之後,花的花,糊的糊,姣好的臉蛋像塊斑駁的畫布,濃重鮮麗的色彩令人聯想到印象派畫作——遠看OK,近看像鬼。

    「喔,沒事,只是妝花了。」

    陸丹頤自我安慰,美女就算跌個狗吃屎,也還是美女。

    貴婦繼續叨念:「枉費我替妳安排這麼好的機會,妳怎麼就不懂得好好把握?妳也不想想,自己今年都二十八歲了,再不結婚就嫁不出去了,只能一輩子當個沒人要的老姑婆,連老媽都養不起妳。」

    陸丹頤心口一緊,發現鏡子裡的美女露出厭煩神情。

    「媽,我有工作,餓不死的。」

    「工作工作,妳一心只想著工作!女人工作有個屁用,工作能給妳家庭溫暖?工作能幫妳養兒防老?傻丫頭,婚姻才是女人一輩子的保障,找個愛妳的男人嫁一嫁,安分守己,生活有依靠,才是真幸福。」

    千篇一律。

    在公司裡那個強悍驕傲的女王不見了,在人前自信優雅的高貴名媛不見了,不見了、不見了,在母親面前,所有成就都不見了,只剩下抱著可憐尊嚴的丑小鴨。

    陸丹頤幾乎不認識鏡子裡的那個落寞身影。孔雀羽毛被拔得精光,高揚的嘴角也重重垂下,呆滯的大眼睛空空洞洞,她覺得自己像是吞了青蛙的名伶歌手,一個人赤裸裸的站在沒有觀眾的大舞台,發不出聲音也下不了台,只能羞愧的拉扯頭發遮遮掩掩,扭捏不安。

    不忍卒睹。

    陸丹頤抽開鏡子。

    「妳去哪裡?」

    挺直的背影無比寂寞,頭也不回。

    「廁所。」

    Party正火熱,迷幻燈光下,性感辣妹忘我的扭動嬌軀,撩人舞姿勾引在場男士蠢蠢欲動,迫不及待上前獵艷。人生苦短,及時享樂啊!

    可是歡樂時光,總有人不識相,矜持裝酷道貌岸然,冷水潑得惹人討厭。

    「關,今天是你生日耶!」

    主角不High,反倒是他們這群豬朋狗友玩得很樂。

    被稱為關的男人頭也不抬,老僧入定,雙手飛快敲打鍵盤,標准的「不在辦公室,也能辦公事」。

    「欸,別這樣!開心點!」

    關威不領情。

    「等你回到家,發現自家被一大群人占領,胡搞瞎搞的時候,再來跟我討論開不開心的問題。」

    好啦,安傑爾承認他們是玩得有點誇張,但那也是為了要給他驚喜啊!

    「喂,關,這是你的生日耶!一年一度的生日耶!就好像初夜只有一次一樣,當然要好好慶祝啦!畢竟你可不會再有第二個三十二歲。」

    關威狠睨他一眼。「我也不想有第二個三十二歲。」

    安傑爾用肩膀撞了那個冷酷男人一記。

    「大家都是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房子借一下是會死喔?!」

    說到底,慶祝生日只是幌子,他們老早就覬覦關威的房子很久了!

    關威的房子又大又空,依他的個性,八成是力行極簡主義的狂熱份子。灰色水泥牆,鏤空天花板,客廳裡除了一台五十吋寬屏幕電漿電視以外,啥鬼都沒有,拿來住都嫌浪費,開Party正好!

    「會。」關威就是看不慣好端端的家裡平白無故多了根鋼管杵在當中,這是他家,不是夜店!

    「啥?我聽不到!」

    「叫那個DJ把音樂調小聲一點!」他幾乎是怒吼了,不過還是沒人甩他。

    關威氣得幾乎想把這些找死的家伙全都一腳踹出去,統統下地獄。他並不介意把房子外借給朋友使用,問題是,剩下來滿地狼藉誰收拾?

    他有潔癖,不代表他愛當老媽子。

    嘟嘟嘟嘟,關威的手機淹沒在黑色沙發一角,可憐兮兮的顫抖,快來理我!快來理我!

    一人眼尖,指著角落一閃一爍的小小微光。

    「誰的手機?」

    關威殺氣騰騰扭頭一看,臉色立變,搶上前去接起手機,動作雖然粗魯,但脫口而出的磁性嗓音還是低沉得近乎平靜。

    「喂?」

    這支手機只有一個人會打。

    「喂?」陸丹頤聽見電話那頭的吵雜聲音:「不好意思,打擾你了嗎?你現在有空嗎?」

    關威向來緊繃的俊臉難得露出柔和線條,輕聲問道:「妳在哪裡?」

    即使那軟甜軟甜的聲音聽起來毫無異樣,關威還是可以輕易察覺平淡語氣下的脆弱波瀾。

    「我在醫院。」

    「哪家醫院?我去接妳。」

    沒有原因,沒有理由,也不追問,關威只是安然給予肯定響應。

    電話那頭的人似乎愣了一下,細不可聞的落寞飄散在空曠蒼白的走廊,響起巨大回音,陸丹頤一瞬間竟然有股想哭的沖動。

    切斷通話,關威對滿屋子的混亂視而不見,勾起車鑰匙就往外走。

    一人好奇。「關去哪裡?」

    安傑爾看了一眼門邊匆忙利落的人影,福至心靈。

    「英雄救美。」

    關威正巧聽到這句話,好看的薄唇揚起一個苦笑。

    他,從來不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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