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教父(下) 第二十四章
    秋天的風捲著栗子樹的落葉在地上打著旋兒,碎鑽石一般的星星在深藍的夜空中閃爍著幾百萬光年外的光芒,莫拉裡納家族莊園的大門拉開,一輛黑色的褐特車駛入,埃柯裡·堂·莫拉裡納揉了揉睏倦的雙眼,邁出車門,對迎上來的裡諾說:「沒發生什麼事情吧?」

    「沒有。」忠實的貼身保鏢筆直地護在他身邊,菲力從車裡鑽了出來,不動聲色地和裡諾形成了一個相互呼應的保護圈,把年輕教父嚴密地保護起來,畢竟現在埃柯裡已經不是那個努力維持自己地盤的家族教父了。

    「您該休息了,教父。」卡西奧從副駕駛座裡出來,他已經脫去了前一段時間裡的神經質的瘋狂眼神,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容的神采飛揚,理智重新回到了他身上,「明天早上九點您還有一個約會。」

    埃柯裡點點頭,眉目之間是掩飾不住的疲倦,他舉步向黑著燈的宅子走去,裡諾疾步趕上了他,輕聲說:「有一件事……托尼今天已經提前出院了,他回了家裡。」

    腳步略微停滯了一下,年輕教父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地說:「哦?不是說明天嗎?我本來已經排出時間去接他了。」

    「呃……似乎是他堅持的,回來之後他在臥室裡休息。」裡若聰明地沒有提到具體的地點,但埃柯裡當然明白,臥室,在這間大宅裡指的只有一個地方,就是他的臥室。

    這時候他們已經走進了大廳,埃柯裡脫下身上的外套遞給僕人,用手搓了搓臉,看著裡諾已經先往樓梯的方向而去,躊躇了一下,叫住了貼身保鏢:「我先去一下小禮拜堂。」

    裡諾詫異地停下腳步,但沒有問為什麼,聽從命令地走回來跟在他身邊。

    莫拉裡納家的小禮拜堂就設在宅子右翼靠近花園的一樓,是莫拉裡納夫人祈禱的地方,自從老太太去世之後,並沒有一個新的家族女主人來接替,所以禮拜堂被妥善地關了起來,直到今天,再度開啟。

    昏黃的燭光照亮了四壁華美的壁畫,房間盡頭,不大的祭壇上,供著三扇式的桃心木聖母像龕,當中是聖母慈祥溫柔的面容,側著臉,看著手指的方向,兩翼側扇畫著小天使在飛翔,繪畫所用的金粉在燭光下閃閃發光,使整幅畫像籠罩著一層聖潔的光輝。

    聖母像下方的祭台上,兩個銀質九隻的燭台供衛著中間的十字架,和精緻華麗的畫龕比起來,這個十字架看上去黑乎乎的,並不起眼,但埃柯裡知道,那是父親在結婚二十週年的時候送給母親的禮物,來自梵蒂岡,似乎還是件聖物。

    他把裡諾留在門外,獨自一個人走進禮拜堂,沉默地,細心地點燃了燭台上的蠟燭,他的表情很專注,甚至有些虔誠,做完這件事之後,他在祭壇前面的祈禱凳上跪了下來。

    紫色錦緞覆面,桃心木製的祈禱凳,母親就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跪在這裡祈禱的嗎?她都是在向聖母述說著什麼,許著什麼願望呢?

    自已基本上沒有進過這間禮拜堂,父親也是一樣,記憶中只有很小很小的時候,那時候年輕美麗的養母牽著還是個孩子的自己的小手,一起跪在這張凳子上,她用很好聽很溫柔的聲音祈禱著,而自已仰頭看著聖母的面容,覺得她真是一個神秘而溫柔的存在,身邊養母溫熱的體溫,長裙移動的翕索聲,都給自己一種安詳的感覺:自已是被愛著的,被保護著的……

    母親,你一直祈禱的,是不是我和父親的平安?

    他低下頭,雙手撐在額前,神啊,請給我一點勇氣,在我去見我愛的,也愛著我的托尼之前,在我面對他那雙眼睛之前,請給我一點勇氣……

    「神啊,請不要遠離我……」他喃喃地說,「在我背棄了對您的信仰之後,請寬恕我這個罪人,我為我所做的一切錯事向您祈禱,請傾聽我的懺悔……不要拋棄我這個罪人吧……」

    我的孩子……我的愛人……我生命裡最重要的部分……

    「我願意承受一切懲罰,我願意永遠被地獄的烈火焚灼,我願意我的靈魂永生永世沉淪在黑暗中……但請寬恕我的罪過……請保佑我的愛人,拯救他,保護他……他是無辜的羔羊,理應沐浴在神的榮光中,所有的罪孽都由我一人承擔,我誠心地祈求您的寬恕,神啊,請不要遠離我,顯示您無限的美善和真福,讓我感知到您的存在吧……」

    他閉上眼睛,內心深處被滿滿的悔恨所填塞,壓得他無法呼吸,胸膛幾乎要炸裂開……

    在托尼被送到醫院被嚴密的保護起來之後,在他親手擦去情人額上的血跡之後,在那片染血的白色出現在自己面前之後……

    血……大量的,像要把世界淹沒的鮮血從嬌小的白色雌獸身體內奔湧出來,奪去了他說話的能力,他沉默著,一直到那個包在白色衣囊裡的小小胎兒被送到他面前……

    整個世界彷彿在那個時候崩塌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不再是呼風喚雨主宰生死的黑手黨教父,他只是一個無能的男人,一頭懦弱的雄獸,一個連自己所愛的人都保護不了的可憐蟲……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那麼渺小,那些意氣風發的夢想,那些計謀雄心,家族的榮耀,別人敬畏的眼光……都在那個血淋淋的胎兒面前,褪了色。

    他眼中只看見血,只有紅色的,刺目的血,流淌著,吞噬著一切,他更無法面對托尼,雖然托尼醒來之後,並沒有對此發表什麼意見,依舊是那個粗魯野性的小野馬,放肆地跟熟人開著玩笑,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悲淒的神色。

    越是這樣,他就越不敢和托尼談起他們失去的孩子,他們本可能擁有的小天使。

    但是,今天,他必須要和托尼淡談,不然的話,這個孩子會成為他們心裡的一道永難癒合的傷痕,在有生之年,他們都將被悔恨折磨,無法安眠。

    「我願意承擔一切的痛苦,神啊,我們在天上的父……請保佑我的愛人……」

    托尼……我會給你一片安靜的森林,讓你無憂無慮的生活在那裡,所有的黑暗,所有的負面情緒,都來侵染我吧!我是個魔鬼,魔鬼本來就該下地獄!

    ***

    背後傳來一聲有意放重的哼聲,埃柯裡猛然轉頭,慍怒地看向門口,看清來人的瞬間,臉上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托尼站在門口,一手扶著門框減輕傷腿的負擔,竭力想讓自己站得直一點,他穿著卡其布襯衫和粗布褲子,明顯地比以前消瘦的身體在衣服裡顯得有些不太合適,一雙漂亮的杏仁眼默默地看著埃柯裡,裡面沒有任何情緒。

    埃柯裡迅速地回過神來,站起身走向他,溫柔地送上一個吻:「你還沒有睡?我已經結束祈禱了,我們這就回去吧,對了,你怎麼今天出院了?醫生同意了嗎?」

    托尼接受了他那個輕柔的吻,然後,堅定地推開了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祈禱凳前,揚起頭看著上方的聖母像,問:「我從來不知道家裡還有這麼個地方,這是聖母嗎?」

    「是的,其實這在意大利很常見,在不能去教堂做彌撒的曰子裡,我母親常常在這裡祈禱。」埃柯裡走到情人身邊,體貼地扶住他的手臂,再次說:

    「托尼,很晚了,我們回去休息吧。」

    「很晚了?對啊,很晚了,那你還到這裡來幹嘛?」小野馬不客氣地坐倒在祈禱凳上,從桌子下拿起一個蠟燭,點燃了放在耶穌像前,「祈禱嗎?」

    埃柯裡無奈地放低了聲音:「托尼,我是個教徒。」

    「是嘛?」托尼的黑眸咄咄逼人地看著他,「我看著可真不像。」

    埃柯裡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而托尼扭過頭去,出神地看著畫像上聖母懷抱的聖嬰,過了一會才說:「你在為我們的孩子祈禱嗎?不嫌遲了點?」

    「托尼……我……」埃柯裡張了張嘴,內心的愧疚排山倒海般壓了上來,讓他無法開口。

    「或者,你幹嘛搞那麼偷偷摸摸的,要搞就乾脆搞大一點。」托尼朝笑地看著他,「意大利最大的教堂在哪裡?對了,還可以去梵蒂岡嘛,教皇不是住那裡?在那裡買上一堆蠟燭,一根一根地點起來,豎在神像面前,多氣派啊!還不夠嗎?沒關係,意大利有多少教堂?你可以一間一間地走過去,每間都點上蠟燭祈禱一下,這樣總可以了吧?」

    他猛地站了起來,歪歪斜斜地站直了,用手指戳著埃柯裡單薄的胸膛,凶狠地看著他:「這樣你這裡就可以平靜了吧?是不是?!你晚上就可以睡個好覺了是吧?!」

    「托尼!」埃柯裡受不了地叫著他的名字,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臂,「夠了,不要再說了!」

    「我為什麼不能說?!」托尼吼著,用力推拒著他的身體,「你不是就為了這個嗎?!」

    埃柯裡不斷地搖著頭,痛苦地看著托尼,半天才低聲地問:「你是生我的氣嗎?你在責怪我嗎?」

    是的,你是有這個權利的,是我,在那個時候,放棄了你們……

    「我幹嘛要生氣?!」托尼冷笑著,「你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不然怎麼辦?你對那個瘋子承認一切嗎?你敢嗎?那個瘋子!那個該死的婊子養的瘋子!你以為他會放過我和你嗎?他只會更進一步地要挾你,就算你答應了他的一切要求,他還是會殺了你,殺了我,把我的肚子剖開泡在水裡做標本!你以為他幹不出來嗎?那你又有什麼錯?你做的對!完全正確!就該這樣!換了任何人都該這樣做!你選擇了最明智的做法!」

    「托尼!」埃柯裡抓住他的手臂狠狠搖晃著,「不要再說了……不要說了……對不起……對不起……求求你……」

    痛苦,鋪天蓋地地襲來,所有的一切都歷歷在目,埃柯裡甚至現在還覺得自已聞到了濃烈的血腥氣,失去孩子的痛苦是這麼真切,他知道自己一生一世都無法忘記了。

    胸口是似乎要把心臟活生生扯出去一般的痛楚,埃柯裡眼前發黑,大口大口喘著氣,從他手指抓緊的手臂顫抖的程度來看,托尼也在承受著不亞於他的痛苦。

    「你聽好了,埃柯裡。」托尼的聲音在他耳邊迴響,「我沒有責怪你……從來沒有,因為我他媽的愛你……愛你這個混蛋!」

    他突然出手,狠狠地推著埃柯裡,把年輕教父瘦削的身體推得踉踉蹌蹌地向後倒,大聲咆哮了起來:「不就是個孩子嗎?你這麼要死要活地又是祈禱又是懺悔的幹什麼?這個孩子對你很重要嗎?根本連是男是女都看不出來,你抱過他嗎?你親過他嗎?他喊過你爸爸嗎?有什麼狗屁感情可言?他死了你就跪在這裡哭哭啼啼,你老爸死的時候你怎麼不對自己太陽穴來一槍?!」

    埃柯裡震驚地看著他,結結巴巴地說:「托尼……你怎麼了?托尼……那是……那是我們的孩子……」

    小野馬狂怒地一推,乾脆把他推倒在地上,惡狠狠地跨坐了上去,揪著他的襯衫領子把他上半身提起來,臉對臉,眼睛對著眼睛:「是我們的孩子,我知道!你也知道!對,那個瘋子喬萬尼也知道,那就值得你痛苦成這個樣子?你是教父,你手上沒有直接染血,可為了維護你自己的地盤,過去就不說了,去年一年到現在,有多少人間接死在你手裡?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吧?我呢?我他媽的從前就是個殺手,手上從來就不乾淨,跟著你,殺人放火什麼都干,我殺人的時候可沒有想到懺悔什麼的!」

    他回頭猛地一指桌上的十字架,爆發性地在吼:「我他媽的連神都不信!那又怎麼樣?!什麼報應不報應的,真有的話現在就打個雷劈死我啊!我根本就不信!」

    他兇惡地繼續瞪著埃柯裡灰藍色的眸子,咬牙切齒地說:「你是個混蛋,我也不是個善人,我們該有孩子嗎?你自己說!我們配有孩子嗎?!今天我們失去了這個孩子,這是他的福氣!他沒有來得及沾染上我們兩個人的邪氣,還是純潔的……他回到你的神身邊去了……繼續當肉呼呼的小天使,什麼都不知道,快樂地飛來飛去……也許現在就在天堂上看著我們呢,你以為他會感動嗎?他會對你比中指,說你太傻了,還為失去他痛苦個沒完,他才不想當我們的孩子呢,他才不想到這個殘酷的世界上來呢……」

    抓住衣領的手指在顫抖,他的身體也在顫抖,埃柯裡從托尼看見了熊熊燃燒的怒火,還有……被怒火燒灼的淚水……

    「托尼……」他把手指輕輕地放在情人強健的手臂上,試圖撫慰對方。

    「你閉嘴!聽我說!」托尼凶神惡煞地嚷著,「教父,你他媽的是個壞蛋,我也一樣,所以不要想什麼懺悔了,你自己一個人扛不住的,我們在一起……下地獄的時候,我要和你在一起,你休想把我打發去什麼天堂,所有的懲罰,我們都一起扛,神要給你什麼報應,也有我的一半,你聽到沒有?!」

    「托尼……」埃柯裡的手指溫柔地碰上他蒼白的面頰,輕聲說,「想哭就哭吧,我在這裡……」

    「誰他媽的哭——「托尼下意識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臉,不相信地看著指尖上濕漉漉的淚水,原來不知不覺之間,他已淚流滿面……

    茫然地把視線從自己的手上移開,低頭看著埃柯裡溫柔而哀傷的目光,無盡包容的微笑,托尼心中被強力壓抑的哀傷山崩地陷湧了出來,逼得他快窒息了。

    他仰起頭,發出受傷野獸一般的嚎叫聲,喉嚨裡嗆出一口血,被他硬給嚥了回去,只有一縷血絲沿著嘴角悄然流下,襯著蒼白的面容,分外的淒然。

    「托尼……」埃柯裡的眼睛裡也隱然泛起了淚水,他用力睜大眼睛,不讓淚水橫溢。

    小野馬溫熱的身體猛然樸倒在他身上,有力的手臂環繞住年輕教父的身體.把臉埋在他的肩窩處,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著,埃柯裡感到有種液體在他肩膀上迅速地蔓延開來。

    伸出手臂盡力抱住情人不停顫抖的身體,給他最大的支持,年輕教父仰躺在地上,出神地看著天花板上金碧輝煌的壁畫,在燭光搖曳下,天使的臉是如此的溫柔恬和。我們的孩子,你真的回到了天神的身邊,做回一個可愛的小天使嗎?你在看著我們嗎?爸爸媽媽會幸福的,你也要幸福啊……

    「托尼。」他側過臉去,在情人的耳朵邊低語,「我會再給你一個孩子的,我發誓。」

    懷裡的小野馬發出一聲憤怒地嗚咽,一口咬住了他的肩頭,狠狠地磨著牙。

    埃柯裡的眉頭因為疼痛而皺了一下,很快又舒緩下來,伸手輕柔地撫摸著托尼粗硬的短髮,輕柔地說,聲音裡充滿了憧憬:「這個孩子會平安地出生,在愛中長大,成為西西里半島上最優秀的男人,最出色的黑手黨教父……」

    「狗屎!」托尼含糊地駕,再度磨了磨牙,更緊地抱住了年輕教父的身體。

    燭光搖曳,畫龕上的聖母彷彿也在溫柔地注視著擁抱在一起的兩人,露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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