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容乃大(下) 正文 第九章
    馥容一直不知道兆臣已回府,因為昨夜兆臣並沒有回渚水居,直到敬賢來說,她才知道他已經回來。

    「怎麼換了你來傳話?敬長呢?」她隨口問起。

    「呃,敬長說,他不忍心來。」敬賢不會說話,一開口就露了餡。

    「不忍心?」馥容瞪大眸子凝住他,有些不明所以。

    「欸,」敬賢知道說錯話,急得自己打嘴巴。「反正,反正敬長不能來,換奴才來稟告少福晉也是一樣的!」

    「那麼,兆臣他現在在書房嗎?」

    敬賢癟癟嘴。「不在。」

    「不在?」馥容又問:「他又出府了?」

    「也沒出府。」

    「那麼他在……」

    「少福晉您別問奴才了!反正爺忙,至於爺在做什麼,奴才也答不上!」敬賢乾脆先說。

    一時,氣氛有些尷尬……

    「好,那我不問你了。」馥容反而不好意思。「那麼你去忙吧,不耽誤你了。」

    「庶。」敬賢走得比跪得快。

    馥容怔怔瞪著他的背影,有些莫名所以。

    此時稟貞忽然奔進來,差點在門外與敬賢對撞。

    「小姐!」稟貞還沒進房就叫了一聲。

    「什麼事,你為何急急忙忙的?」馥容問她。

    「出大事了!」稟貞壓低聲,探頭看屋外敬賢已經走了,才對主子說:「金大人的奴才對奴婢說,金大人昨日沒有離京,現在人還在城裡呢!」

    馥容愣了一下。「這件事是很令人意外。」可也不能算是大事。

    「不是呀!金大人之所以不能離京,是因為他突然得了急症,今晨大夫被急急召到金府看他,出來後直搖搖頭,要金府的奴才為主子辦後事了!」

    「你說什麼?」馥容睜大眸子,不敢相信。

    稟貞用力呼口氣,再說一遍:「我說大夫要金府的奴才為他家主子——也就是金大人,辦後事了!」

    馥容怔住,久久,不能回神……

    「小姐?小姐?您還好吧?您沒事吧?」見主子的模樣,稟貞暫時忘了金大人的事,反而擔心起她家小姐。

    「金大人,他,他現在的情況怎麼樣了?」馥容聲調有些顫抖。

    聽到金漢久將不久於人世,她心裡受到了很大的震憾。

    「他不好,他府裡的奴才剛才來找我,要死要活的哭得很傷心,連我都忍不住心酸了!」稟貞一邊說,一邊悄悄掉淚了。

    馥容神情愕然……

    「小姐,該怎麼辦好呢?咱們能為金大人做些什麼事嗎?」稟貞邊哭邊問。

    「去看他吧!」出乎意料地,馥容這麼回答。

    「去看金大人?」稟貞嚇了一跳,也不哭了。「可是,可是您能去看他嗎?這方便嗎?」

    「不方便也得去。」她平靜地說。

    稟貞瞪大眼睛盯著她家小姐,半天說不出話。

    「帶上府裡的奴才,跟著咱們一道去。」馥容說。

    「帶上府裡的奴才?」稟貞不明白。

    「對,因為我不能偷偷摸摸的去看他。」她答。

    「對呀!」稟貞聽懂了。「咱們要是偷偷摸摸去金府,要是被熟人瞧見,那就有理也說不清了!可要是帶一名咱們府裡的奴才,有人為證,你只是去見金大人,探望他的病,沒做什麼其他的事!」

    「你快下去找一名家丁,隨咱們一起前往金大人府邸。」馥容不再多說什麼。

    「是,稟貞立刻去辦。」稟貞轉身就跑出去。

    稟貞走後,馥容立即走進內堂更衣,未耽擱片刻,一心記掛著病重的金漢久。

    稟貞找來了總管桑達海。

    她想既然要找人,那便找在府內除主子外,說話最有份量的桑達海總管!

    見到桑達海,馥容有些驚訝,但沒有反對稟貞找的這個人。

    她選擇乘轎到金府,這樣正式一些,也莊重一些。

    到了金府,她不忘請總管與她一道進去見金漢久。

    「馥容?」金漢久見馥容竟然肯來看他,感動得無以復加。

    「老師,您,您的身子還好嗎?」馥容仍然這麼稱呼他。

    儘管她的態度仍如以往,然能見馥容一面,金漢久一切都不在意了。

    「我沒事,見到你就沒事!」他顯得有些遲疑,但看來神清氣爽,應無大礙。

    馥容愣住。

    剛才一進門,她已發現金漢久臉上並無病容。

    稟貞也有些錯愕,於是瞪向金府的奴才,那奴才撇過了臉,不敢看她。

    「你特地來看我嗎?」金漢久喜難自禁,上前一步,忘情地握住馥容的手。

    馥容嚇了一跳。「請您自重!」她想抽回手,可金漢久卻不放。

    「別再說這種話了!今日你肯來看我,就代表你對我有感情,心裡還惦著我,關心我,是嗎?」

    「我……」她不知金漢久是否病重,不願說話傷他,卻又不能承認。

    桑達海站在廳邊角落,垂首而立,卻將屋內的景況與對話,一一收進眼底與耳裡。

    「你瘦了,瘦了好多,」金漢久灼熱的眸子盯住她,看了許久。「出嫁後過得不快樂嗎?你不但瘦了,臉上沒有笑容,以往那個能說善道又愛笑的小容兒,哪裡去了?」他用她十六歲當時,初初與他習畫時的暱稱呼喚她。

    馥容臉色微白。「老師,您誤會了,我來看您是因為我聽說您病了。」她解釋。

    「就算你以為我病了才來看我,但這正代表你對我是有情的,不是嗎?過去我還不能肯定,可現在,你再也不能否認了!」他沉聲說。

    馥容忽然明白了。

    原來,這是一場騙局。

    他必定是故意叫家丁傳話,說他病危,目的就是引她來看他。

    「既然您沒事,那麼我該走了。」她神色嚴肅,欲抽回被他緊緊握住的手。

    「既然來了,何必急著走?現在就算你對我再冷淡,我也不會相信。」他繼續說:「如果你真的不再關心我,今日就不會來看我,如果你不在乎我,不再惦記我,就更不會讓丫頭送我那條繡帕!」

    「繡帕?」馥容臉色茫然。

    此時桑達海已抬起頭,老練的眼眸盯住廳內對話的二人。

    「對,別想對我否認!」他從胸口的衣襟裡,掏出一條女子的繡帕。「這條繡帕上有你親手描繪、繡成的蘭花,我是你的老師,當然認得出你的畫。」若非因為得到她贈予的繡帕,他永遠都不會用計騙她。

    這條繡帕給了他希望與勇氣,為了與她再見一面,他費盡心機。

    「可是,我……」馥容原想解釋,忽然想起什麼,回首望向自己的婢女。

    只見稟貞咬住自己的指頭,表情嚇壞了。

    一見到稟貞的神情,馥容就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她心裡一涼,知道這件事,再也說不清楚了。

    「請您先放開我,」她知道,桑達海總管已經聽見全部的對話。「您一直拉著我的手,讓我不知道該怎麼與您說話。」她仍然鎮定,然而聲調已微微顫抖。

    金漢久猶豫片刻,見到她神情放緩,似乎不再抗拒,才慢慢鬆開馥容的手……

    待他一放開手,她立即退開。

    「桑總管,我們即刻回府!」她蒼白地喊,立即轉身走出金府大廳。

    不防她忽然如此轉變,金漢久愣住半晌才回神,即刻想追出去……

    「金大人!」桑達海已搶先一步上前擋人。「咱們少福晉要回府,您請留步,不必送了。」他沉著眼,寒聲「警告」金漢久。

    金漢久瞪住桑達海。

    桑達海擋住他,與他對峙,沒有放手的打算。

    馥容已趁此時奔出金府。

    金漢久漸漸冷靜下來,放棄了將馥容追回的打算……

    桑達海這才放手,轉身步出金府。

    留在廳內的金漢久,神色複雜,直至此時他才幡然清醒,用計誘使馥容來看他,可能為她帶來嚴重的後果。

    回想起剛才她蒼白、沒有血色的小臉……

    他額上的冷汗淌下。

    這麼做之前,為何他竟然完全沒有想到馥容,卻只想著自己?

    因為放不下的感情,他竟然變得如此自私了!

    回程途中,馥容沒有說任何一句話。

    少福晉不開口,桑達海當然也不會開口去問,然而剛護送少福晉回到王府,桑達海便直接往貝勒爺的書房去。

    這兩日兆臣其實一直在書房,但是他不希望有人打擾,尤其是他的妻子。

    敬賢被警告過,因此不能說實話。

    「貝勒爺,奴才有話要稟。」桑達海走進書房直接稟報。

    書房內除兆臣還有敬長,敬賢只能守在門外。

    「說。」兆臣頭也不抬,正在寫一封信。

    「奴才想請敬長迴避一下。」桑達海忽然提出要求。

    兆臣抬頭。

    敬長也瞪大眼睛。

    這情況難得!桑達海明知他敬長是伺候貝勒爺最得力的奴才,有什麼話竟然連他也不能聽?

    「你先出去。」兆臣淡聲對敬長道。

    「庶。」敬長二話不說,開門就出去,唯經過桑達海身邊時,多看了這神神秘秘的老傢伙一眼。

    「有話,現在可以說了。」兆臣道。

    桑達海跪下,將在金府中聽見的對話與看見的經過,誠實地稟明主子。

    「奴才眼見真相不敢不報,奴才更明知不該開口評論主子的是與非,然而奴才看得出來,少福晉似乎真不知道金大人並未患病,否則不會找奴才一同前往金府探望。」最後,他下了結論。

    一五一十回報,難得地加上個人觀點,他希望將傷害降到最低。

    身為王府總管,桑達海毫無疑義地必須對主子效忠,尤其數年前王爺不再管事後,他忠心耿耿的對象,就換成了王府裡的大阿哥,也是未來的爵爺。故此,任何與貝勒爺有關之事,他就必須稟明,也一定要稟明,儘管他若不說,這事其實沒人能知,但身為一名忠心耿耿的奴才他知道本份、更謹守本份,絕對不會對主子隱瞞所知,甚或自己專行處斷。

    「這件事,你對王爺與福晉說過?」兆臣聲調矜冷。

    明知桑達海對他忠心,必定先來稟告,他卻如此問。

    桑達海抬頭。「奴才知道此事,便先來稟明貝勒爺,尚未對王爺與福晉提過。」

    見到主子漠冷的眼色,桑達海有些困惑。

    他原以為貝勒爺會盤問到底,甚至請少福晉前來問話,卻沒料到,主子的聲調竟然如此冷漠,連他也摸不清究竟。

    「那就去對他們說明。」兆臣冷沉地,如此回答桑達海。

    一聽見這話,桑達海怔怔地望住他的主子,神情掩不住訝異。

    「可、可是,」桑達海喃喃道:「一旦這麼做的話,少福晉她……」

    「少福晉在金府做過什麼事、說過什麼話,你必須一五一十稟明王爺與福晉,不得隱瞞。」打斷桑達海的話,他沉聲命令。

    「但,」桑達海震驚。「但倘若奴才將此事對王爺與福晉稟明,那麼事情必定會鬧大,屆時少福晉她、她……」桑達海沒再說下去,因為少福晉的下場可想而知。

    「她自己做過的事情,必須自己負責。」兆臣無情地道:「這件事我不會徇私,一切交給王爺與福晉處置。」

    看到主子的眼色,桑達海就明白,這是命令了。

    桑達海心裡清楚,一旦主子決定的事就不會更改,只是他沒想到……

    對於自己的妻子,貝勒爺竟然也如此無情。

    「你下去,我還有公務要辦,你自己去跟王爺與福晉稟明。」話已畢。

    他冷淡地斥退桑達海,之後便低頭,繼續剛才未寫完的書信。

    桑達海怔然無語,只得福身退下。

    他原想,只要先來與貝勒爺說明此事,那麼大事可以化小,小事可以化無……

    可貝勒爺對少福晉的無情,卻讓他萬萬料想不到。

    聽完桑達海的稟報,王爺與福晉知道這件事後皆十分震驚,他們找來馥容,想聽媳婦的說法。

    然而馥容卻一句話都不為自己解釋。

    因為桑達海說的全都是事實,沒有一字一句曲解她,她也瞭解,桑達海身為總管必須一五一十對主子回稟,所以她不怪他。

    就像她沒有怪稟貞一樣。

    因為繡帕不過是一個引子,如果沒有前因後果,一條繡帕,根本就不代表什麼……

    她認為,這一切全都是她自己的錯,因為她本來就不應該去見金漢久。

    但是她不後悔,因為經過這件事,她心裡對金漢久已經沒有虧欠了。

    由於馥容不為自己解釋,惹得原本還願意聽她說話的王爺十分不滿,決定將此事稟告老祖宗,而桂鳳也因此沒辦法為馥容說話,她雖然心急卻又無奈。

    老祖宗知道這件事後除了震驚更是震怒,儘管馥容對她十分孝順,但看在老人眼裡,婦節才是最重要的,尤其他和碩禮親王府威名遠播,豈能丟得起這個臉?!

    然而念在馥容嫁進王府後,一直十分孝順又和敬,再加上桂鳳一直幫忙說好話,最後老祖宗開口了:「咱們王府能不能要得起這個媳婦兒,就讓兆臣自己決定她的去留好了!」

    這話聽起來好像還有餘地,其實不然。

    只是最後給馥容留臉,但結果還是一樣的……

    長輩們將這燙手的山竽扔回給兆臣,他必定要做處置。

    兆臣來到渚水居見妻子,未發一言,已先在桌上放下休書。

    當馥容看到「休書」二字,小臉一瞬間擰白,愕然無語……

    她原以為他會維護自己,或者,至少會為她說話。

    但是他沒有。

    休書就靜靜地躺在桌上,凌遲著她的心。

    「你很清楚,你已不能留在王府。」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

    「老祖宗把這件事交給你決定,你可以讓我留下。」她說,雪白的容顏木然無表情,晶瑩剔透的淚珠,無聲地自她眼角滑下。

    「我不能。」他冷淡平抑地拒絕,如此容易。「你留下,將讓禮親王府,成為全北京城的笑話。」

    「笑話」這二字,驀地鞭痛了她的心。

    「我,我不想與你分開。」她的聲音開始顫抖。

    凝住他冷情的眼眸,她眸子裡晶瑩的淚珠開始如斷線珍珠,一串串地墜下,沒有辦法停止。

    她看起來瘦弱而且楚楚可憐,蒼白得讓人憐惜。

    但是他凝視她的眼色始終冰冷,臉上沒有半點表情。

    「老祖宗的意思很明白,我沒辦法留你。」他道,聲調與眼色一樣冷淡。

    她盈滿淚水的眸子凝向他,忽然握住他的衣袖。「那麼看在我阿瑪與額娘的份上,別讓他們傷心!請你,請你為我跟老祖宗求情,老祖宗最疼你,只要你去求他,他一定會答應你的請求!」因為不想與他分離,她甚至以阿瑪與額娘的名義求他為自己說情。

    他的眼眸冷視她,半晌後,將她的手拉開。

    「我做不到。」他說,聲調像石塊一樣冰冷。

    「做不到?」她的心窩像火在焚燒。「你說做不到,是什麼意思……」

    「我想娶留真,你若離開,她可以成為我的正室妻子。」他這麼對她說。

    她怔住了。

    不斷掉下的淚滑落臉龐,一顆顆落在她的衣襟上,濕了一大片……

    那一刻,她以為自己聽見的,只是世上最殘忍的笑話。

    「你在騙我,你一定是還在生我的氣,否則你不會忽然想娶她,我不相信。」她喃喃說,怔忡的眸子完全失去光彩。

    「昨日我回府,已經對老祖宗、阿瑪與額娘提過迎娶留真進門的事。」他面無表情地繼續往下說,無視她慘白的小臉,與停不了的淚水。「就算這件事沒發生,五日後我也會告訴你,我將迎娶留真的決定。」

    她回想起昨日丫頭們在廚房說的話,那些話與此刻他殘忍的言語一樣,擊碎了她最後的希望。

    「為什麼忽然要娶她?給我一個理由。」她忽然平靜下來,一字一句問他。

    「我要的,是一個忠實的妻子。」他冷淡地答。

    「忠實的妻子?」她木然地問他:「連你,也不相信我嗎?」

    「我沒有辦法相信你。」他說。

    她盈淚的眸漸漸凝大。

    「在你回門前,我已知金漢久是你的老師,問門之後,我命敬長跟蹤你數日,而你的表現,讓我失望。」他冷淡地說。

    他命敬長跟蹤她?

    若非聽見他親口說出,她不敢相信。

    「你送字條給金漢久,在竹林與他見面,這些事我全都知情。現在,你甚至送繡帕給他,還親自去探望他的『病況』,種種跡象顯示,你對他仍有舊情,要我如何相信你?」他把話說得很白,也很冷酷。

    馥容直到此刻才明白,原來回門後他的態度忽然轉變,是因為這個原因。

    原來,他一直在懷疑自己。

    她木然地抬起眸子,還期待著從他眼中看到一絲一毫對於舊情的留戀……

    但在他黑沉的眼眸裡,已沒有任何感情,只有冷漠與無情的冷靜。

    「既然失去信任,就算繼續生活在一起,我對你,也不可能如以往一樣。」他接著對她說:「除非你不在乎,那麼想留下也可以,但是我沒有把握,可以公平地對待你。」

    「什麼意思?」她怔怔問他,握住裙上的手,在顫抖。

    「我有新的女人,不會再關心你的事,當然,從此以後,也不可能再到渚水居。」他聲調平常,說的話卻很無情。

    她臉色凝白,已經完全失去血色。

    「休書我留在這裡,收走與否,你自己決定。」他站起來。

    毫不留戀地轉身走出渚水居,冷淡的眼神與態度,始終如一。

    他走後,她垂眸,木然地凝望那紙休書,書上是他蒼勁有力的字跡。

    顫著手,她始終無法拿起那封休書,迷離的淚水,已然模糊了書上那令她心痛的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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