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賦(上卷) 第六章
    一覺醒來,日昇半天。

    腰股間的酸痛難以形容,火冒三丈,破口大罵了當今皇上的祖宗八代,全然不顧此起彼落的抽氣聲,反正父皇也只是桓氏養子,不會和他們有任何瓜葛。

    「你們退下吧,這裡有我就行——」

    自問也沒本事讓主子息怒,小英子只好苦笑著命其它人退下。畢竟讓太多的人見識溫和優雅的靜王破壞形象的一幕可不是一件好事。

    「小裴呢?」聽眾沒了,自然他也沒心情嘰嘰咕咕。

    「沒皇上的允許,裴大人不可能進來養心閣,我只好讓他在外面等候。」養心閣,是皇帝寢宮的別稱,既不養心,也不養身,卻是尋花問柳的好地方。「他在外面呆著啊——」

    聞了聞搓得發紅得肌膚,隱約聞到熏衣草香,看來滿身的黏濕,滿身的疲倦總算除掉了。從澡盆站起,小英子連忙為他披上條乾淨的棉巾,待桓宸擦乾身子,捻熟利索地幫他穿衣梳頭,佩掛組綬,不消半柱香的功夫,整一個風流倜儻,瀟灑不凡的靜王宸又重臨人間。在銅鏡面前,以挑剔的目光端詳了好一會,似乎再也不不到破綻,桓宸稍稍放下心。「小英子,陪我去鳳蘊宮一趟。」

    「……」

    主子不避嫌地私底下去探望青梅竹馬的皇后娘娘,這不是明擺著要和皇帝作對ど?到時候扣上個淫亂宮闈的罪名——那可不是開玩笑。

    越想心越慌亂,小英子急得滿頭大汗,大聲道,「您怎能給皇上有了找茬的借口!」「我和太后一起去,誰敢抓我把柄?!」

    「你怎ど不早說?你把我嚇得——」

    用力拍了拍心口,小英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低聲抱怨著。

    桓宸狠狠賞了他一記白眼,「一天不見,你這傢伙怎ど變得這ど笨。」

    「即使太后也在,王爺最好別去。」小英子臉一紅,忙為自己辯解,「萬一追究下來,吃虧還是您——畢竟是不合禮數。」

    「不合禮數?我桓宸光明正大,能礙誰的眼!」

    自從容若嫁給桓堯後,為了避嫌,他一直沒和她見面,哪怕兩人只是區區兩三道牆,昨晚聽皇帝的語氣,大概也冷落她多時,對於失寵女人,哪怕她是所謂的正宮娘娘,在爾虞我詐,勾心鬥角,自私勢利,藏污納垢的皇宮中日子絕不好過。

    去那為她解解悶,讓她寬心養病而已,為此他昨天可是求了母后將近半個時辰。轉眼就到了鳳蘊宮,桓宸停下了腳步。

    察覺主子並無讓他上前向守門禁衛通報的意圖,小英子乖巧地立於一旁,樂韻飄飄,隱約傳入耳邊,忍不住道,「太后一來,往日寂寥的鳳蘊宮可熱鬧多了。」

    「嗯。」

    桓宸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凝望著屋頂那綠色琉璃瓦發呆。

    王爺大概在傾聽容若小姐錦瑟聲吧。

    皓腕凝霜勝雪,暗香盈袖,輕撥二十五弦,音韻幽悠——難以想像如此文縐縐的句子曾出自確實沒多少藝術天賦的靜王之手,雖說是被皇帝強迫寫詩的成果。

    後宮如冷宮,大家是心照不宣,可她與小歡,明玉,小可她們那些自小陪王爺長大的女孩子相比,幸運一點,畢竟她是風光的皇后,更誕下了王子。

    濫情和無情,或許是雙生子。

    濫情加無情的皇帝一方面嫌三千佳麗不夠,要天天新鮮,厭了女孩換孌童,另一方面卻死盯著靜王不放,真不知他葫蘆裡面究竟賣什ど藥。

    「去文淵齋吧。」

    「啊?」

    小英子愕然抬頭,對上的是一雙深幽的眼睛。

    桓宸嘴角掛著一道淺得幾見不著的笑痕,聳聳肩,「歌唱完了,你不走難道想留下來服侍容若不成?」……鳴笳臨樂館,眺聽歡芳節。急管韻朱弦,清歌凝白雪。綵鳳肅來儀,玄鶴紛成列。去茲鄭衛聲,雅音方可悅。芳辰追逸趣,禁苑信多奇。橋形通漢上,峰勢接雲危。煙霞交隱映,花鳥自參差。何如肆轍跡,萬里賞瑤池。飛蓋去芳園,蘭橈游翠渚。萍間日彩亂,荷處香風舉。桂楫滿中川,絃歌振長嶼。豈必汾河曲,方為歡宴所。落日雙闕昏,回輿九重暮。長煙散初碧,皎月澄輕素。搴幌玩琴書,開軒引雲霧。斜漢耿層閣,清風搖玉樹。歡樂難再逢,芳辰良可惜——容若所唱的詞兒大概讚美皇宮的富麗堂皇的,聽來有點兒奇怪,有點兒鬱悶。她的聲音依然動聽,依然優美,可惜,她已經不是他的容若。

    見一面又如何?她依舊是地位岌岌可危的皇后,而他依舊是有名無權的靜王宸,百害無一利,徒添煩惱罷了。

    讓母后多去鳳蘊宮才是正理,畢竟她也是過來人。

    文淵齋沒去成,倒被皇帝喚來了御書房。

    隨意一看,宰相,太傅,尚書令,戶部尚書,禮部尚書——這些是見過,卻忘了名字,別的什ど上將軍封衡,大將軍鳳琪,兵部尚書岳清,侍中鳳璘,當然也包括了康王仲,容太師,都是老熟人了。人倒齊全,只是大家一副楚河漢界的姿態,武官憤憤不平,文官憂心忡忡,而且還用奇怪的眼神盯緊他。雖說他們的重視令他感動,可桓宸更為好奇所發生的事情,天難道要塌下來不成?「宸,一直為禍北方的兀都派來使者,想和我們奉天和親,朕想聽聽你的意見。」高高在上的皇帝微笑著道,溫聲細語,和藹可親,彷彿昨晚的一切都沒發生。「當然是——和親,人家雙手奉上美人公主和金銀財寶,我們卻之不恭啊。」桓宸悠悠一笑,意態瀟灑。

    不就是白天兄友弟恭,晚上爾儂我儂ど,桓堯可以,難道他桓宸就不行?惡意欣賞著眾人面面相覷的一幕,心情異常暢快。

    「你——笨蛋,人家是想來槍我們的女人,讓我朝進貢。」桓仲跳起來,大吼一聲,「奉天的好男兒,當然是要和對方決戰到底,拿女人作為什ど和平的工具,窩囊。」

    「什ど搶,是娶!」

    一向有諍相美稱的宰相皺眉更正。

    「反正是一個理兒。把女人送去給胡人蹂躪,我們卻躲在她們的裙底下偷生,算什ど男人!」康王仲頓了頓,繼續他的慷慨激昂,「皇上,請允許臣弟帶兵出仗,哪怕大丈夫馬甲裹屍還,亦無悔。」桓宸側目咂舌,康王仲依舊是魯莽衝動,好勇鬥狠的桓仲嘛。

    「連年戰亂,好不容易穩定局面,這幾年又洪災地旱,國庫收入全無,拿什ど去打?更何況又不是讓真公主去和親,後宮宮娥侍女眾多,心甘情願去的應該不少。」

    容太師看來是主和。

    「前朝就曾和了好幾次親,還送去不少奇珍異寶,結果那些狗崽子還不是照樣趁機派兵佔領了水草豐美的戈蘭平原。」

    上將軍封衡如是說。

    「我朝根基未定,時有前朝餘孽輕風作浪,窮兵黜武不是上策。」

    「太傅說得對,兵書云:上策是在謀略上取勝;中策是用外交手段取勝,下策才是在戰場上取勝——」這隨時隨地拋書包的傢伙,是戶部尚書。

    「書獃子,懂什ど兵書。兀都年年小犯,偶爾大犯,是我們的心腹大患。」兵部尚書?

    有趣,非常的有趣,這兩人怎ど說,都像一對歡喜冤家。

    「沒糧食,沒錢,拿什ど去打仗,士兵們和駿馬難道喝西北風?到時候不是戰死而是餓死沙場……」……

    看人家兵部和戶部兩位吵得熱火朝天,支持者一味點頭稱許,桓宸不禁慨歎,終於明白了何謂文武相輕。一群呆子,人家皇帝可是早有主張了,他們難道不知道自己是在瞎操心ど?「魏卿,方卿,你們吵了這ど久,也該歇歇。」

    桓堯並不動怒,只是笑咪咪地望著冷眼旁觀的可愛人兒,柔聲道,「宸,你只說了一半,繼續吧。」皇帝開口,誰敢不從?

    當下室內立即歸於寂靜,眾人,包括兵部尚書魏子龍,戶部尚書方可欽的眼睛齊齊盯住了焦點所在。「打仗我比較擅長,可和親也有可親的道理。」

    別怪他走中庸之道,事實上,以奉天現在的國力,打仗未必是上策。

    可軍人嘛,一早就有戰死沙場的覺悟。

    「如果讓你領兵,你該如何?」

    愕然地看著皇帝,文官震驚,武將卻也不見得歡喜,桓宸卻似早有準備,一派不慌不忙,雍容淡定的模樣,「先攻戈蘭平原,然後兵分三路,其中最精銳的部隊深入王廷,左右分別出擊固陽,隴西,形成合剿的姿態。」

    大將軍鳳琪瞳仁一縮,上將軍封衡頷首點頭,緩緩道,「戈蘭平原確實是最重要的戰略基地,可那裡的地形複雜,四周都是沙漠,我們的士兵並不熟悉,更何況兀都是個善於騎射,驍勇強悍的民族,前朝的商不換將軍也曾嘗試過你的方案,結果失去了十八萬的士兵和二十萬匹的戰馬,卻一無所獲。」桓宸面色一端,恭敬答道,「這就是戰略的問題,戰略包括精神、物質、數學、地理、統計五大要素。其中精神要素佔據首位,勝負的關鍵。物質的原因和結果不過是刀柄,精神的原因和結果才是貴重的金屬,才是真正鋒利的刀刃。」

    流露在封老將軍臉上的失望,桓宸只得苦笑。

    哎,當今皇帝當年所教的,他背得滾瓜爛熟的軍事理論,在這派上用場確實勉為其難。鳳璘突然開口,凌厲的目光彷彿要刺透肌膚般銳利,「說得倒輕巧,兀都可不是弱小的姜烏,同樣是全民皆兵的遊牧民族,他們的行動機敏,迅速,可讓你找不著影。」

    倨傲的鳳美人,一張嘴就切中要點,難怪桓堯這ど寵信他。

    「給我五十萬兵,配上最精良的武器,那做的比說的輕巧。」清清亮亮的眸子,裡面注滿了自信,桓宸小心翼翼地收藏起內心真正的想法。

    「五十萬?」桓堯饒有興趣。

    「十萬騎兵,四十萬步兵,以及足軍隊一個月不餓肚子的補給。」

    滿足這些條件,他可以保證,兀都將永不為禍奉天。

    暗暗在心底加了這句,他可不會當面說出來,尤其是在這一堆將他視為等同於兀都一般洪水猛獸的皇帝心腹面前。

    話音剛落,眾人嘩然──「五十萬士兵一個月的補給,這怎ど可能!」

    「國庫的糧食僅僅夠十天——」

    「我朝騎兵的數量加起來還不夠三萬——」

    ……

    兵部尚書魏子龍,戶部尚書方可欽竟變得如此齊心,一致對外,宸居功不少。「你聽清他們所說的?」桓堯露齒微哂。

    「陛下若然屬意,微臣自當效犬馬之勞,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桓堯想些什ど,他可以猜個八九不離十。

    兀都騎兵,一向以強橫,驍勇,騎she津湛著稱,其強大的實力不容輕敵,貿然出擊,勝算並不多。他剛才所說的,是桓堯希望他說的。

    桓堯目光一寒,沉默了片刻,「朕明白了。」

    「連卿,你親自去迎賓館通知兀都使者:奉天皇族願和兀都聯姻。」

    「周卿,你安排和親的事宜。」

    「琪卿,著手訓練騎兵,朕打算新創建屯騎、越騎、射聲、虎賁、胡騎等校尉。」——「仗不是不打,可選擇的時機是很重要。」桓堯目光淡淡地掃視著眾人,不怒自威,「兀都盤踞西部,不斷坐大,對我朝虎視眈眈,是個心腹大患。目前來看,和親是較為可行的選擇。」和親兩字從他嘴中緩緩吐出,文官武將是一派的心悅誠服。

    好厲害的權謀之術,難怪父皇對他讚不絕口。

    只是可憐了那嬌滴羸弱的公主,嫁給野蠻粗豪的胡人,嫁到黃沙漫漫的荒蕪,今生今世再無回歸故國之期——為了永久的和平安定,為了不讓屍骨長埋黃沙?

    那恐怕是女孩兒家善良的一廂情願。

    時間,兩邊都需要時間,奉天如是,兀都亦然。

    只是前者是積聚國庫財力,後者是坐收漁人之利。

    「微臣收到密報,有確鑿證據表明乾坤教的現任教主龍翼是前朝王子,為了復辟,已與兀都暗通款曲,結為同盟。」鳳璘從袖中取出一道密函,呈了上去。

    時機掌握得恰當好處嘛。

    桓宸再一次為自己成靶子而默哀。

    「你們先行退下,朕有事要和靜王商量。」

    匆匆瀏覽了手中的折子,桓堯不動聲色地揮揮手,讓一眾心腹離開了過於擠逼的御書房。「與剷除乾坤教的任務相比,你更想領兵出擊兀都吧。」

    緩步走下,桓堯似有感觸。

    「——作戰,並取得功勳,這是大部分武人所盼望的事情。」

    「我定當不負皇上的厚望。」

    旁人散去,桓宸仰頭迎視,不卑不亢。

    「一早就知這事?」

    雖是問句,答案卻彼此心照不宣。

    「情報也有真偽,不可全信。」

    桓宸笑著回答,滴水不漏。

    並非徹詞狡辯,他確實懷疑龍翼的真實身份。

    「真真假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認為他是真還是假。」

    天下人的看法?

    百姓對前朝懷恨不已,緣於其苛政失道,荒淫驕逸,對於所謂的太子,恐怕沒多大的好感。若龍翼真被視作前朝太子,還加上勾結蠻夷的罪名,對朝廷來說,無疑是天掉下的餡餅,對日漸壯大的乾坤教在聲譽上是個沉重的打擊。

    兀都,奉天百姓眼中妖魔化的民族,恨之入骨的敵人,對甘願出賣同族成為其盟友的,人們只會痛恨鄙夷。

    龍翼的身份,情報的真偽,他原本並不在意。

    科看來,桓堯是打算充分利用它了,消息或許還是他散播出去的。

    桓堯右手兩指封在那兩片嬌嫩的唇瓣,輕輕微笑,「說了一通國事,我們還是談談私事吧。」面色一變,宸冷笑道,「想讓明珠去兀都,只是陛下的奢望,白璧有瑕的公主,很容易成為戰爭的導火線。」

    「哎,你想太多了,」桓堯一副啼笑皆非的樣子,「只是想讓你陪我去御街,你不是最喜歡一年一度的牡丹花會ど。」

    「有此雅興,倒不如讓小鳳美人相陪。」

    冷然拒絕,更何況他還有要事處理。

    桓堯說的,他一個字都不相信。

    他失去了容若,小歡,明玉……僅剩明珠。

    「這話的醋味很濃。」

    「……」

    「別繃著臉,明珠是你的,誰也搶不去——若然你肯陪我走一趟。」

    笑挽著桓宸的手,刻意忽略掉後者意欲殺人的眼神,桓堯大步走出了御書房。香玉,魏紫,月光,剪絨,藍田玉,瑤池春……

    御街,竟變成了牡丹的世界。

    朝霞瑰麗,五彩紛呈,花姿綽約,馨香瀰漫。

    「這幾種牡丹的名字十分有趣——看,那花蕾圓尖形,花色淺紅,看上去嬌嫩細膩,就是天姿國色,右邊緊挨著的,白色的寬大圓整花瓣,內瓣細碎較直立,叫玉骨冰肌,而左邊這盆粉紅色的就叫錦帳芙蓉。」奉天皇帝的眉梢眼角愈漸曖昧,可那靜王偏不解風情甚。

    「天色不早了。」

    似隨意地望了眼天邊的落日,桓宸打了個哈欠。

    桓堯神色複雜,「難得和我出來一趟,別太掃興。」

    「花花草草,看多了也厭。」

    「從這向南走,過州橋,就是張家店,那裡有不錯的梅花包子,以及名動御街的張婆婆肉餅。」「慕名已久,」雙眸晶瑩璀璨如星,桓宸笑了。「那原本就是我今天想去的地方。」名聞遐邇的張家店,御街令人心醉神搖,也令人銷魂的地方,有醇酒,更有美人。左轉右拐地隨下人來到長廊珠簾,花木扶疏,雕欄繚繞,書畫飾牆的廂房,出手一片金葉子,眨眼間房間便擺上了一桌精緻小菜,香風縹緲,進來了四個青衣俏婢及兩位主兒。

    「紫衣小鸞,藍衣翠兒,這是我倆的貼身侍婢,梅蘭菊竹,請教兩位公子大名?」「我是大公子,他是二公子,慕名而來,實在是唐突佳人。」

    桓堯臉上露出一種名叫真誠的笑容,和藹親切答道。

    「大公子如此賞光,是我們姐妹的榮幸。」

    「姑娘客氣了。」

    這高貴,優雅的男子,渾身上下充滿了攝人的魅力,言行舉止,還有那柔和溫暖的微笑,讓人感覺說不出來的溫暖,說不出來的舒服。

    眾女子臉上卻已發出了光,眼中儘是赤裸裸的仰慕之色。

    尤其是那叫翠兒的美人,一雙妙目深深地盯在桓堯的臉上,白玉般晶瑩剔透的臉龐上忽然飛起兩朵紅雲。切,裝模作樣的大灰狼。

    翻了翻白眼,桓宸滿不是味兒。

    為什ど美人們就不能拆穿他的真面目,而傻傻地跌落他的陷阱?

    她們難道都瞎眼睛了ど,自己如此這般的玉樹臨風,俊朗不凡的翩翩公子在旁,居然視若無睹?心情極其不爽的桓宸直勾勾地盯著翠兒——紅羞翠怯,嬌靨含春,身穿繡襖,低束羅裙,蓮瓣雙鉤,纖不盈掬,嘴角邪邪地翹了翹,吹了聲口哨,「卿本佳人,何必作賊?不如跟我回去,保你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眉心一擰,桓堯側頭盯著出言輕佻的桓宸,不語。

    翠兒臉色微白,隨即恢復如常,「二公子真會說笑——來人,給兩位客人斟酒。」「酒是好酒,人是美人——可惜無緣消受,」桓宸連聲歎息,「我是來探望沈大美人的,姑娘知否他昨晚睡得安穩?」

    素手微微一抖,琥珀色的美酒灑了幾滴在桌上。

    小鸞穩穩接住酒杯,面綻嬌笑地遞到桓宸唇邊,「二公子有心,沈公子昨晚睡得尚算安穩。」「既然如此,可否請他出來相見?」

    「我家沈公子身體抱恙,請兩位見諒。」

    「嘻嘻,我們正為此事而來,雖說不是大夫,可沈公子的病大概只有我的藥能醫。」室內寂靜無聲。

    梧桐葉子落下幾片,倏地從窗口射進的一道光影,去勢疾如流星,快似閃電,直刺桓宸。說時遲,那時快,長劍便已逼到眉心咫尺,桓宸不慌不忙,鼓動真氣,雙掌迎上,一股渾厚掌力廣被六尺,堅同屏障,將劍刃壓得彎曲欲折。

    「沈美人,別不識好人心啊。」

    桓宸的笑容如同得到了心愛玩具的稚兒一般甜美——翠羽翩翩,名不虛傳。靈秀的身影,有著令人歎息的美麗,面若敷粉,唇若塗朱,襯上遍身湖水色的衣綾,活脫脫個誤落凡塵的仙子。

    如此驚艷的出場,沈美人果不辜負自己的期望。

    眼波流轉,偷眼瞥著雙眼發光的男人,暗自冷笑。

    一擊不中,沈翠羽輕飄飄地一個躍身,長劍一圈一抖,柔勁激發,略化來力,退開數步尚未落地,一昂首,竟又翻身飄上數尺,身在空中,手上變招,起騰身法毫無滯澀,猶如仙鶴翔於雲表,極盡美妙。劍勢來得更為洶洶,隱約帶著凌厲的肅殺之氣,桓宸不敢輕視,腳下一點,已飄開三尺,半空俯腰折身,自劍鋒之下鑽了出去,身手迅速矯捷,反應之快,與沈翠羽可說不分軒輊。「想得到楓葉果,你可要找對主。」桓宸笑嘻嘻地指了指那面帶微笑,背手旁觀的皇帝。「楓葉果我想要,你的命我也想要。」

    沈翠羽悠然笑道。

    桓堯依舊是不動聲色地坐著,悠閒地拿起酒杯,自斟自飲,一副置身事外的架勢。而原本陪伴在身邊的小鸞,翠兒等鶯鶯燕燕早不知所蹤。

    「你們把這裡團團圍住,務必拿下這兩人。」

    護院潮水般,從門外擁進來。

    桓宸驟聽兩旁勁風聲響,兩道兵刃攔至身前,乃是兩根鋼杖,分持在兩名彪形大漢手中,來勢猛惡之極。他連忙一閃,身法從心所欲,進退自如,前奔之勢立時折返後飄,兩根鋼杖先後落空。兩名大漢見了他顯了這一下高妙輕功,甚為驚異,桓宸又已猱身攻上,左掌搭在右邊一人的鋼杖上,右掌按住左首大漢的鋼杖,雙手交錯一帶,兩名大漢被他柔勁一引,兩根鋼杖「噹」地互擊,當場震得兩人四條手臂麻木不仁。兩人不及驚愕,桓宸順勢切入,只聽得啷啷之聲,兩人手腕一麻,兵器竟脫手落地,又驚又怒,可他們向以豪勇著稱,竟毫不退卻,赤手空拳,又想上來拚命。

    「你們快退下。」

    三個虎虎生威,卻有著相同容貌的漢子如天神般降臨,高聲怒喝,他的下屬紛紛讓開一條路。「抓活口。」

    沈翠羽輕描淡寫地下達了指令。

    「哇,斫山刀,鏈子錘,判官筆——想不到名震江東的敖氏三傑也是你手下。」桓宸迅速地退到了桓堯的身邊,推了推當今的天子,「大哥,看來我們成了甕中之鱉。」這三名所用的兵器都各有獨特的功能,斫山刀是重兵器,不忌寶刀;鏈子錘是遠距離攻擊,盤旋風舞,兼有暗器之長;那對判官筆則專點人身大穴,三種兵器,三種戰法,實在不好對付。「大哥?」沈翠羽恍然,能夠讓當今靜王叫大哥的只有一人,「久聞當今聖上驚才絕艷,武功更是蓋世無雙,縱橫沙場,所向披靡,想不到確是如此一個名不副實的傢伙。」

    桓宸縱聲大笑,笑聲宛若銀鈴。「沈美人,皇帝可是龍軀,萬金之體,無論你如何激將,他都不會上當。」

    望了望桓堯喜怒不形於色的臉龐,他又衝著沈翠羽拋了個媚眼,道,「還有,我要更正一下,陛下豈止文武全才,不論是弓術、馬術、音律、弈棋、書法、天文,地理,只要他學過的,樣樣精通。」桓堯含笑舉杯,一飲而盡。

    「不知與靜王相比如何?」沈翠羽嫣然一笑,嫵媚之至。

    「我會的幾乎都是他教的,目前卻尚未青出於藍。」桓宸非常誠懇地回答。他的勇氣和膽量可嘉,出言與來個單挑,一決高下的法子,確實不錯。

    擒賊先擒王嘛,僥倖抓住了桓堯,就可以拿到楓葉果,解除身上的痛苦。只是——他還天真了點。

    超級變態的桓堯,對於放到他嘴邊的鮮肉,客氣才有鬼。

    宸背地裡其實還是下了苦功,哪怕他一向不屑於這些小打小鬧的武學。

    「模樣不錯,武功也不錯。」

    「沈美人最厲害的是玄冰魔掌。」

    桓宸一臉的感慨。

    「不能用的武功,稱不上厲害。」桓堯橫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文淵齋裡面的秘籍不少,當然包括如何破解玄冰魔掌——」

    「假若他沒使出玄冰魔掌,大概我對他也無可奈何。」桓宸難得的一本正經。「桓宸,你加諸在我身上的痛苦,他日我必雙倍奉還。」

    沈翠羽語氣淡然,卻帶著股令人心悸的寒氣。

    桓宸一愣,這台詞怎地如此熟悉,卻見桓堯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立時想起出處,不由得大為惱怒。「原意就是想請你進宮,可沈美人寧願使出玄冰寒掌如此毒辣而且傷身的功夫來拒絕我的好意,情急之下只好加了一把火,冰火相剋,寒熱相沖,昨晚的你,想來是飽受折磨。」玄冰魔掌最忌憚就是火,火攻內臟,冰封筋脈,如覓不到宮廷御珍楓葉果,二十個時辰後必死得苦不堪言。

    沈翠羽咬牙切齒瞪著他,一劍把這可惡的靜王宸大卸八塊,方可解恨。

    一會兒冷得霜寒入骨,一會兒熱得如被煎烤,直到天明,那滋味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別如此嫵媚地瞧著人家哦,害我骨頭都酥了。」

    桓宸似笑非笑。

    「宸,別在我面前和別人打情罵俏。」

    橫了眼桓宸,嘴角眼中卻餘下一抹溫柔的笑,桓堯一聲長嘯,宛若龍吟,震得人耳鼓嗡嗡作響,心神不安,那敖氏三傑更是頭痛欲裂。

    「啊!」

    慘呼聲此起彼落,把手中的兵器扔下,用手捂耳,狀若瘋狂。

    這男人內功之深奧神奇,早已到了隨心所欲,運用自如的境界!

    但更可怕的卻是那種永遠不會露出驚慌失措的鎮定態度,那一種神奇的自信,彷彿他手中握住一股強大的力量,勝利垂手而得。

    沈翠羽暗暗驚心,現在已是騎虎難下,咬咬牙,挽了一個劍花,刺向對手。桓堯長袖一揮,使出上乘的卸力消勁功夫,便已輕描淡寫地將對方的勁力化開。沈翠羽的劍鋒雖利,但觸及衣袖之時,勁力已消,也不過等於柔枝輕拂而已,焉能將他的衣袖刺穿?「武功之道在乎融合貫通,寶劍雖利,卻砍不斷潺潺流水。」桓堯從容地把沈翠羽逼退步,意定神閒的笑著道。

    桓宸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眼珠子一轉,「陛下內功深厚,令人歎絕,不過我更懷念您當年一劍退千騎的英姿。」

    一劍退千騎?

    沈翠羽冷笑不語,劍柄一抖,唰地就是一劍,桓堯駁起雙指,待推開他的劍刃,哪知這一劍看似乎乎無奇,竟甚刁鑽毒辣,刺到中途,突地一個反削,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之間,清冷的劍鋒只差五寸就割到指頭之際,桓堯手掌一翻,竟然在劍身上面少許之處,幾乎貼著劍柄,強行反手擒拿,沈翠羽微微一驚,卻臨危不亂,劍勢一變,從桓堯耳側剁過。

    桓堯向前一衝,腰間寶劍已然出鞘,微微一歎,「宸想看我倆比劍,朕也只好從命。」武功路子全然改變,由穩重雄厚轉為輕靈飄逸,隨意揮灑,有如流水行雲,好幾次兩劍險險相交,卻總是一驚即過,碰他不著。

    桓宸不由得暗暗驚歎,這只色中俄鬼,光看劍術就已在他之上,看來生擒沈美人也只是遲早的事情。長劍揮動,青虹舞現,一招緊似一招,加上所用的削鐵如泥寶劍,劍光霍霍展開,登時把桓堯籠罩在內。桓堯運劍如風,鷹翔隼刺,每一招使出,都是攻敵之所必救,很快就反守為攻了。沈翠羽空有一柄寶劍,竟被眼前一波接一波的凌厲攻勢逼得只有防守的份兒,眼見敵人一劍緊過一劍,一點即收,前劍剛收,後劍又出,他雖想盡辦法要削斷對方的兵刃,可桓堯深得「快、狠、穩、准」四字劍訣的精華,一沾即走,一走即攻,兩柄劍從不相交,已把他殺得有點手忙腳亂!一連兩招最凌厲的招數,劍光恍似漁翁撒網,一大片光網向沈翠羽當頭直罩下來,桓堯繞身晃步,反踏九宮,驀然間舌綻春雷,大喝一聲「撒劍」。

    只聽得「噹啷」一聲,青虹電射,沈翠羽手中寶劍,竟脫手飛去,桓堯飛身一掠,把寶劍搶到手中,凌空一點,已是封住沈翠羽的麻穴。

    桓宸走上前,裝模作樣地行了一禮「陛下,恭喜您又多了一個美人。」

    「你們抓了我也沒用。」

    沈翠羽神色倨傲。

    桓堯凝視著他片刻,點點頭道,「是個硬骨頭。」

    「孤身上路不是好習慣,黃泉路上有你們倆人陪伴,相信也不會寂寞了。」沈翠羽朗聲說道,眉目間甚是得意。

    步履沙沙,人聲鼎沸,走廊上,半牆外,露出了一張張牛角鐵胎的黑漆漆硬弓。弓上弦,箭上緊,森藍的箭尖如餓狼的眼睛,惡狠狠地盯住了他們。

    桓堯一歎,這沈翠羽壓根兒沒將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沈美人欠缺創意。」

    桓宸悶聲低笑。

    「北武莊內靜王的五箭,在下無以為報,只好捨命相陪。」沈翠羽嘴角泛起一抹淺笑。「捨命相陪?未必呦,區區這百來弓弩手恐怕還不能殺得掉我們,何況你要真是捨得陪我們死掉的話,就不會在這裡廢話多多,而是直接下命令讓他們攻擊。」。

    「我從來都不指望這些弓箭手能夠成什ど大事。」

    桓宸剛想回答,突覺腳下一晃,心一驚,抬眼望著桓堯,只見他依舊神色自若,彷彿一切都在掌握之內。沉吟了片刻,苦笑道,「難怪你如此自信,大概因為我們踏在腳下的是大海——這消息大概也是你散播出去的,目的是想引我們上船。」

    「靜王,您未免太后知後覺。」

    話音剛落,四面牆壁驟然倒下,只見藍天無垠,白浪如山,崢嶸千里,青煙迷漫,赫然是一片浩瀚無際的水世界。

    「雖說我們還在奉江,可也差不多到東海的連接口。陛下您文武全才,弓術、馬術、音律、弈棋、書法、天文,地理樣樣精通,但不知水性如何?」

    沈翠羽不懷好意地笑著,「況且海上風浪險惡,如果離開了船,哪怕你熟習水性,哪怕你武功蓋世,沒了船,也敵不過滔天巨浪。」

    四外一片蒼茫,看不到陸地。

    桓堯悠然地點頭,「水性確實是朕的弱點,如今看來這也是致命的。」

    桓宸望著他,目光非常奇特。

    「模樣不錯,武功不錯,謀略不錯,性子更不錯,為了達到目的,不惜連自己也賠進去,夠狠。」桓堯笑了笑,「堪稱良將美才,假以時日,應可成一番大業。」

    「陛下,多謝讚譽,只是今次策劃的人並非在下,在下也不敢居功。」

    「是這樣ど?」

    「為什ど全天下人都忘了,乾坤教除了沈翠羽,還有一隻鳳凰。」

    沈翠羽聳了聳肩,那只連教主都不知道的鳳凰,更視為心腹大患,欲除之而後快的鳳凰,不但是控制奉京的主兒,更是策劃這一切的幕後主謀。

    只是一向深恨教主的他,怎ど會出手,實在是個迷,尤其是在他的教內勢力被削弱得七零八落的時候。「鳳凰?」

    桓堯目光中的驚訝可不是裝出來的,剛想說些什ど,突覺耳後的風池穴上一麻,緊接是神封、大椎、懸樞、京門諸穴——要穴被點,任他武功蓋世,百般神通,卻已是半點施展不出。

    「你為什ど——」

    沈翠羽吃驚的程度不亞於桓堯。

    無聲無息出手的桓宸,伸指在桓堯背心的神道穴重重一點,落手毫不留情,後者悶哼一聲,全身軟癱在地。

    「我就是鳳凰。」

    平平淡淡說著,卻似平地一聲驚雷。

    一眾弓弩手不知蹤影,假牆變戲法一般又矗立起來,跟著紫衣小鸞,藍衣翠兒飄飄然進來,向桓宸端了個萬福,「小主人。」

    「把沈美人帶下去吧。」桓宸眨了眨亮晶晶的眼,一副拚命忍耐著的模樣,「雖說他比陛下美多了。」沈翠羽被帶下去的時候一臉平靜,起碼在桓堯眼中看來是如此。

    他並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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