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下) 第九章
    白少情不死心地來來回回,跨進房,跨出房。

    他總有種錯覺,覺得封龍就在身邊,看著他,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封龍的唇邊應是帶著笑意的,可恨、可惡的,以為算計了天下人的笑意。但又沒有不可一世的得意,只是雲淡風清的,淡淡的一笑,似乎天下事於他,也不過是一場兒戲。

    他總有錯覺,彷彿每次一躺下,就感覺身側躺著一個火熱的身子。封龍會直起身子,帶笑的眸子盯著他。他定又使那些邪門歪道的迷藥,那些旁門左道的魔功。

    他總有錯覺,每次他一跨出這廂房,封龍就會出現在廂房裡,隨意地走動,坐他的椅子,用他的杯子,睡在他的床上,隨意地擁著他的被子。

    可他每一回來,卻總免不了一陣失望。

    那不過是錯覺,真的是錯覺。

    眾人都在仰仗他。

    天極道長,地極道長,通智大師……他們不知道,他們的白大盟主,每次聽見封龍這個名字,都心如刀割。

    他高高在上,已是武林盟主,已是武林的神話。

    這不知是一個開始?還是一個結束?

    站在高處,受萬人仰慕,就像飛得過高的風箏,被持線人鬆了手,再找不到起飛的地方。

    越飛得高,越彷彿被人遺棄。

    廂房空空,除了他自己,沒有誰的蹤跡。

    封龍,封龍,你這個惡人!

    你到底在那裡?

    這般折磨我,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橫天逆日功在體內奔湧,燒得他無法招架。

    纏在心上鐵鑄的蛛絲,鑲入心臟已經很深很深,他甚至起不了把它扯出來的念頭。

    他被遺忘了,被封龍遺忘了!

    封龍將他送上武林盟主的寶座,用千萬根看不見的針,將他釘在這個孤零零,冷冰冰的寶座上,看他的笑話。

    讓他焦急不安,讓他欲哭無淚,讓他有苦說不出,讓他對著那廖廖幾筆的錦卷,幾乎要發瘋了。

    白少情低頭,狠狠揉著那不離身的錦卷,恨不得將它撕成碎片,燒成灰,讓風吹到天邊,永不復見。

    他內力深厚,別說錦卷,就算銅鐵,到他手中,也片刻融為鐵水;但那薄薄錦卷,卻在他手中一次又一次逃脫了厄運,仍舊在深夜之時,安安穩穩貼在他胸前。

    這讓白少情氣得咬牙,恨得吐血。

    「盟主!」正若有所思地盯著錦卷,小莫的喊聲隨著腳步聲逼近,片刻已到屋外。

    白少情手了錦卷,沉聲道:「我說了,內傷未好,不開什麼武林大會!」隱隱有了怒意。三令五申不要為了這些事煩他,怎麼偏偏要逼他幹這幹那?

    話音未落,小莫已經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臉色紙般蒼白。見了白少情,嘴唇翁動,太過激動,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小莫還未開口,門外又掠進天極,一見白少情,沉聲道:「有封龍的消息了。這惡賊竟敢上少林寺留信。」

    「什麼?」

    通智和地極顯然是一證實了消息就趕了過來,通智唸了一聲佛號,斂眉道:「老衲看過了,確實是封施主的親筆。」

    小莫這個時候才勉強控制住自己的口舌,顫聲道:「他……他抓走了曉傑!」聲音又尖又利,年輕的臉痛苦地扭曲成一團。

    白少情向前一把拉過他的手,感覺他手上冷汗潺潺,指甲幾乎掐入白少情肉中。

    「別擔心,我們會把曉傑救回來的。」他沉聲道,又回頭去看天極,索了封龍留下的信箋。

    驟然看見封龍的親筆字跡,白少情心裡酸酸麻麻,又有說不出的安定,好像在快沒頂的水裡踩到石頭似的。可看那信上言辭,卻是大大戲諧嘲弄。白少情臉色一黑,唇邊勾起冷冷的笑容。「了結上次未盡之戰?原來是找我決鬥。」

    眾人正忐忑,見他雖然沉了臉,卻無一絲懼意,頓時安心,紛紛道:「這是封龍自討苦吃,看盟主怎麼教訓他。」

    「自古邪不壓正,封龍必輸無疑。」

    「準備好武林大會,待生擒了封龍,將他千刀萬剮!」

    小莫對身邊一切豪語皆不在意,牢牢抓著白少情,一雙虎眸宛如釘在白少情臉上,咬牙道:「我要跟你一起去。」

    有心或無意,封龍的挑戰,剛好約在初十。

    三月後,初十。

    有是初十。

    塞北遙遙處,蒙寂峰側。

    不到一日,封龍挑戰武林盟主的消息傳遍天下,眾人大嘩。

    這惡賊,竟還如此囂張。

    但心中,多多少少也有著幾分憧憬。

    封龍,青衫、藍巾、碧綠劍的封龍,被稱為劍神的封龍,那明明是武林盟主,已是天之驕子,卻自甘墮落,當了正義教的教主,讓萬千人憤恨切齒的封龍。

    孤傲的新任盟主,那俊美如天外之人,白衣飄飄,持劍挺立的白少情,遇上他的碧綠劍,將是何等結果?

    梟雄遇上英雄,只遙想那蒙寂峰側,兩道傲然對立的身影,已讓人心馳神迷。

    江湖人所盼望的,不正是這剎那的快意瀟灑。

    少林寺再度成為禁地,不能出,不能進。

    倒不是又發生了慘事,不過白大盟主有令,他要潛心療傷,備戰封龍。

    此令一下,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打擾少林寺的安寧?

    眾人遠遠避開白少情的廂房,那間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廂房,已成武林中的聖地。只有小莫每天沉默地將三餐送到門外,讓白少情自行取用。

    他瘦了許多,顯得眼睛更大、更亮,臂膀黝黑的皮膚,襯得臉色更白。

    每天除了送飯,他都在練劍。

    白天練,晚上練,颳風練,下雨練。

    這段日子,他練劍的時間,遠遠超過他過去十幾年練劍的總和。

    沒人再看見這個喜歡歡笑的孩子的笑容,沒人聽見這個總喜歡大叫大嚷的孩子的聲音。

    彷彿封龍帶走的不是曉傑,而是他的笑容和舌頭。

    只是,他的目光變得堅毅,就像即使面前橫著泰山,他也要把它搬走。

    三月後,初十。

    塞北遙遠處,蒙寂峰側。

    哪個所有江湖人默默等待的日子,哪個所有江湖人注視的地方。

    那不過是一個平常的日子。

    溫暖的陽光,和煦的清風,安靜的少林寺。

    少林寺一直緊緊關閉的大門,忽然「吱」地一聲,被緩緩推開了。

    就在這輕輕的一聲傳來的同時,一直等候在少林寺外的人們猛然抬頭。他們被少林寺的禁令阻在外面,卻怎樣也邁不開下山的腳步。江湖百年,能有幾場這般驚天動地的決戰?

    他們在寺外搭棚,燒飯,用屬於江湖人的傲氣苦苦支撐著,不過也就為了等這一刻。

    白少情出關,跨出少林寺的大門,迎戰封龍的一刻。

    大門輕輕開啟,一隻穿著白布靴的腳,從容地邁出少林寺的高高門檻。

    那腳,說不出的優雅,說不出的好看,動作雖然輕柔,卻充滿了自信。緩緩地伸出,緩緩地踏在少林寺外的泥地上,就像無聲無息地,踏在每一個凝視它的人的心上。

    當另一隻腳也邁出來時,這隻腳的主人已經現身了。

    白衣,白靴,白色的發巾束著烏黑的發,被風輕輕拂動著。可他的人,他的表情,卻比身上的白衣還要一塵不染。

    他身後有許多人,有武當的天極道長、地極道長,有少林寺的通智大師、恆智大師,有雲南的天毒掌門……每一個都赫赫有名。

    但在所有人的眼裡,只看見這白衣人。

    他只是靜靜站著,彷彿已經站了千萬年。而即使再站上千萬年,他的腰桿還是會挺得那麼直,他還是會那般一塵不染。

    他的手像玉一樣晶瑩,就連最花的江湖浪子,也想不起有哪個女人的手,能比他的手更好看。

    「盟主……」

    「白盟主……」

    人們站在樹下,沒有人能挪動腳步。

    發亮的眸子帶著迷茫的色彩,感慨地偷看著他。

    這就是白少情,這就是即將和封龍一決生死的白三公子,這就是正道武林的希望。

    在荒地裡露宿了多日的人們再無遺憾,彷彿只要曾經看過這麼一眼,就已經見證了那場武林永遠記住的大戰。

    他們親眼看著白三公子跨出少林寺。

    他的腳步如此從容,他的風采如此迷人,他的唇邊帶著淡淡的微笑,深邃得不見底的眸子緩緩一掃,彷彿已經將一切都映入眼底,又彷彿所有映入眼底的,都不足為道。

    所有人中,最最善於察言觀色的,還發現了他臉上,有淡得像煙霞一樣的落寞。

    這抹不經意的落寞使他變得遙遠,遙不可觸。

    當眾人忙著把這永恆的一幕,刻在最深的回憶中時,白少情已經動了。

    「盟主……」

    「白三公子……」

    人們低喚著。

    沒有誰敢阻在他的面前,沒有誰敢高聲說話,打擾了這裡的寧靜,因白少情而凝固的寧靜。他們遠遠看著白少情上馬,遠遠看著天極等一干武林高手上馬。看黃塵揚起,漸漸混淆了視線,才匆匆趕上去,各自牽了自己的馬匹,在後面追趕。

    每個人都知道白少情的去處。

    初十。

    塞北遙遠處,蒙寂峰側。

    白少情一騎在前,他總是那麼遙遠,遙遠得像一個太美的神話。

    他是去與封龍生死決戰的。

    白衣、白靴、白巾,騎著雪白的駿馬,彷彿從天外來,要去搏擊深淵裡的惡蛟。

    可他那麼從容,那麼鎮定,沒有一絲悲壯的味道。

    他已經太完美,完美得不需要悲壯襯托。

    遙遙一騎,連天極道長等,似乎都不敢過於靠近,只遠遠跟在後面,遠遠注視著他的背影。

    一路北來,後面加入的武林人士越來越多,他們不是得了消息,背著乾糧和酒水,牽馬守侯在路旁。待與那雲一般、夢一般的身影擦身而過,就騎上馬,加入寂靜跟隨的人群中。

    白少情毫不在意。他似乎不知道,他的身後已經跟隨了成千上萬的人,這是百年來的武林奇觀,越靠近蒙寂峰,加入的人越多,就像百川東匯,細流頻頻,以至於成了一股令人驚訝的洪流。

    即使百年之後,這場景也將被人津津樂道。

    那位如神話般完美的白盟主,是如何帶領著武林人對抗正義教,又是如何用他的魅力,使已經分崩離析的武林,不知不覺地再次團結在一起。

    在此之前,武林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出現過如此令人感動的畫面。

    只有當所有人拋棄成見,為了同一目的,懷著同一種忠誠,走在同一條路上時,才會令人如此感動。

    白少情一直不曾開口。多年以後,仍有許多人遺憾,他們沒有好好聽過盟主的聲音。

    他不必開口,每當天黑需要休息的時候,前方總會有亮著燈籠等待的店家,慇勤地上前牽馬引路;總會有華麗舒適的廂房已經準備好。就算天黑時到達的地方是荒地,也會無端出現一個安靜寬敞的帳篷,裡面自會擺好錦被和枕頭。

    佳饈美食,就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甚至,還會有一個裝滿熱水的大木桶,放在角落。

    連天極等人都有些感動。他們沒有想到武林同道們,那些豪爽好鬥的江湖兒女們,還有這樣細緻的心思。也許是白少情獨特的魅力,開啟了他們心靈深處最溫柔的地方。

    既然尋常江湖人也如此愛惜他們的盟主,那他們這些武林名宿,就更不該去打擾盟主了。

    他們很有默契地閉上嘴巴,像影子一樣遠遠護衛著白少情。只要白少情不開口,沒有人會打擾他的清淨。大戰在即,沒有任何人,希望給白少情增加一絲一毫的負擔。

    比天極道長離白少情更遠的,就是那些連白少情的背影也看不見,卻仍堅持跟隨在後的江湖兒女。他們從不知道誰為白少情準備了什麼,他們只看見,即使天極道長這樣的人物,也忠心耿耿地遠遠護衛著他們的盟主。

    這些各大門派的掌門人,平常總是高高在上,你不讓我,我不讓你。現在,他們都相安無事地,虔誠地護衛著同一個人。

    有什麼,比這個更能讓那些擔憂武林未來的人們安心?

    這股沉默的洪流,就一直跟在白少情身後,直到那高聳的蒙寂峰,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白少情仰望著蒙寂峰,下馬。

    他一下馬,身後的人也開始下馬。是個、百個、千個……寂靜無聲,沒有喧嘩,連馬匹的嘶叫也不多,彷彿他們真的是一個整體,一個被很強的核心凝聚的集合。

    蒙寂峰很陡,白少情的臉上還是沒有什麼表情。但他沒有表情的時候,已是極美。他縱身,輕巧地尋找到一條上山的小路,天極道長提氣,和地極道長並肩而上,他們的輕功都很好,只是遠遠比不上白少情施展身法時的風姿。

    跟在後面的人只要抬頭一看,就能憑那抹白,那抹孤傲,認出他們的盟主。

    小莫默默咬著牙,跟在通智大師身後。他的輕功並不好,至少比起天極道長他們來,並不很好。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追趕著,用手牢牢抓住帶刺的樹幹,不讓自己落在後面。他無暇去看刺痛的手掌,那上面的殷紅摻了泥土似的污垢,黑糊糊、紅糊糊一團,又粘又邋遢。他雖然頑皮,卻從來沒有這麼髒過。

    可他無暇去管,他只知道,曉傑就在這座山上。

    龍一樣長的隊伍蜿蜒到半山。

    白少情躍上一個平台,忽然停住了腳步。

    他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雖然長得很可愛,但個性一點也不可愛的女人。

    她是正義教刑堂堂主赫陽的師父,她曾笑吟吟地,把酷刑用在無法反抗的白少情身上。

    整整一個白天,她給他灌了十三碗參湯,換了七套乾淨衣服。而他疼得顫抖著滴淌的冷汗,整整有十三碗參湯那麼多,讓七套全部濕透了。

    現在,她就坐在大樹的樹杈上,穿著翠色的新裙子,兩隻小巧玲瓏的腳懸在半空中,那麼無憂無慮地晃著,還笑得那麼甜。

    白少情向來不喜歡她,更討厭她的笑容;但此刻驟然一見,白少情射向她的目光,竟藏了點溫柔和安心。

    有那麼一段時間,他以為,永遠也見不到她了。

    就像永遠見不到水月兒。

    就像永遠見不到封龍。

    「封龍在哪?」他的眸子雖然藏著溫柔,聲音卻仍是冷冰冰的。

    天極道長等幾人已經跟上來了,警戒地站在白少情身後,打量附近的地形。

    水雲兒燦爛的笑起來。

    白少情以為她會賣關子,她卻沒有。

    「白大盟主,請隨我來。」她跳下大樹,轉身就走,似乎毫不知道自己把背後留給了一群虎視耽耽的敵人。

    但白少情不會出手,其他人更不會出手,雖然他們已經暗中蓄力,隨時可以出掌,那讓他們一直施展輕功而保持平緩的呼吸更加悠長。

    每個人,都想知道封龍到底在哪裡。

    那個青衫、藍巾、碧綠劍的封龍;那個曾經是整個江湖最尊貴的男子;那個充滿了陽剛氣,似乎永遠不會被打敗的自得的封家少主,到底在哪裡?

    他們跟著水雲兒在茂密的樹林中迅速前進,百年老樹上纏著暗青色的籐蔓,茂盛的枝葉盡情舒展著,將藍色的天遮去了大半。

    水雲兒像林中翠綠的精靈一樣,在樹與帶刺的灌木中騰挪,她似乎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眼前密密麻麻、沒有一點空隙的枝葉交錯,她一抬手,就分開了,露出一條彎曲的小路。

    忽然,她停了下來。

    在她眼前的,是一個小小的石門,嵌在巨大的山巖中,也許直通到山腹。

    石門很小,僅容一人通過。它那麼小,那麼看似弱不禁風,似乎禁不起武林人士的一掌;但不知為什麼,卻給人震懾人心的感覺。

    水雲兒在石門上輕輕一推,石門應聲而開,露出一條黑黝黝的通道。

    眾人終於肯定,這是通向山腹去的。

    通道這般漆黑,也許入得很深、很深。

    他們忽然想起,這座塞北的蒙寂峰,和許多古老高聳的山峰一樣,擁有許多古老的傳說。最古老的一種,是說這山峰的底下,藏著魔王的地宮。

    而這條黑黝黝,看不清前路的通道,讓人們猛然想起這個古老的傳說。

    它不過是個小小的石門,卻似乎充滿了魔力。

    可以吞噬神話的魔力。

    「白大盟主,請。」水雲兒收起了笑容。她忽然變得很正經、很嚴肅,原來總是喜歡玩笑的人一旦認真起來,給人的壓迫感是最強的。

    白少情向前走了一步,他身後的人集體跨了一步。他們是一個集體,白少情的腳步,彷彿就是他們的腳步。

    水雲兒卻忽然掠過去,穩穩站在白少情身後,面對著天極等人。她很有禮貌的問:「除了白大盟主,還有誰要向我們教主挑戰?」聲音清脆,十分悅耳。

    數十道憤怒的目光,劍一般射向她。

    水雲兒將雙手攏在翠綠的長袖子裡,抬眉,無聲的,掃視眼前的人一圈。

    「除了白大盟主,還有誰要向我們教主挑戰?」她又問了一遍。

    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種沒人敢輕視的傲氣,只有常年跟隨在封**邊的人,才能沾染到的,一絲若有若無的傲氣。

    誰敢向封龍挑戰?

    除了白少情,誰敢不自量力,挑戰那把晶瑩的碧綠劍?

    就連天極,也知道遇上封龍,他毫無勝算。

    但一道聲音偏偏響亮地傳了過來。

    「我!」

    清脆的,毫不猶豫的聲音。

    小莫排開眾人,走了上來。他的樣子很狼狽,雙手髒兮兮滿是污垢,衣裳被樹枝勾出很多口子,額頭的汗混著黃塵。

    但他的人一點也不狼狽。

    至少,他的眼睛是那麼亮、那麼大,目光是那麼堅毅,堅毅得如白少情腰間的劍。

    水雲兒上下打量他。她本來很嚴肅,這時候卻溫柔的笑起來,「你就是小莫?」

    「不錯,我是小莫。」小莫牢牢抓住他的劍,站得像標槍一樣。

    「真好……」水雲兒輕輕讚歎。她忽然伸手,折斷一節樹枝,像舞蹈般的,繞著小莫轉了一個圈。她的身形很快,倏忽一轉,竟連身在小莫咫尺處的天極等人,也沒來得及伸手攔住。

    當他們意識到要保護小莫時,水雲兒已經靜靜站回原處。

    小莫的身邊,已經被她用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個圈。

    水雲兒看著地上的圓圈,問小莫,「你想再見到曉傑嗎?」

    小莫臉上猛然扭曲,他咬牙,「想!」

    「在白大盟主和我們教主的決鬥沒有結束之前,只要你跨出這個圓圈一步,」水雲兒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就會立即見到曉傑的屍首。」

    小莫的身體,猛地僵住了。

    他憤怒地看著水雲兒,牙齒磨得吱吱作響,驀然吼道:「封龍!你給我滾出來!我要和你拚命!」但他的腳,卻動也不敢動。

    他越憤怒,水雲兒笑得越甜。

    白少情一直盯著幽幽的石門。這個時候,他卻忽然轉身,回到小莫身前。

    他對著青筋暴起的小莫,輕聲說了一些話。

    他說:「拚命是很容易的事,比為了心上人的安全,要一直站在這個圓圈裡無休止的等待,要容易上一百倍。」

    他閉關許多天來,第一次和小莫說話。

    他的話就像他的人一樣,總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力量。

    水雲兒本來甜甜笑著,這時卻忽然歎了一口氣。

    小莫看著他,身軀不再因為憤怒而劇烈地顫抖。

    他深吸了一口氣,對白少情沉聲道:「你一定要贏。」

    「盟主,」五甲門門主東來慶一直在注視那個石門,這時候忽然跨前一步,站在白少情身側,壓低聲音,「盟主小心,這個石門有古怪。」

    封龍選的決鬥場地,如果沒有古怪,那就真是奇了。

    東來慶低聲道:「這石門上面,有絕情大師的標記。」

    鬼斧神工,絕情大師。

    以鬼神莫測的地宮建築,在江湖上威名不滅的絕情大師。

    東來慶又道:「石門過小,看來是準備隨時封閉的入口。盟主進去之後,如果發現隱蔽的鐵索,千萬要小心。通道中極有可能懸了斷龍石,只要正義教的小賊斬斷鐵索,讓斷龍石落下,就能將盟主困死在裡面。」

    天極灰眉一聳,「封龍下貼約戰,選的地方定有詭異。」

    地極道:「而且我們不能證實封龍是否在裡面。沒有證實之前,盟主還是不要輕易犯險。」

    小莫聽在耳裡,臉色已經鐵青。

    白少情的唇角,逸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我必須進出。」他輕輕地、堅決地說。他含著笑,伸手指向山下,「你們看。」

    眾人回頭。

    山下,是成百上千的人和馬,他們仰著頭,在山腳下,屏息等待著決鬥的消息。

    他們的臉上充滿了仰慕,充滿了重見光明後的希望,充滿了戰勝邪惡的信心。

    白少情道:「不管此戰結果如何,他們已經站到了一起,已經學會並肩抵抗。正義教,不會再成為江湖的陰影。」

    白少情又道:「只有我跨進這道石門,正義教的力量,將從此瓦解。瓦解它的不是我,而是山下這些江湖兒女。」

    他淡淡笑著。

    沒有人想像過,世間有這樣充滿力量的笑容。

    他的力量不在劍上,不在掌上,不在他高強的武功裡。

    他的力量,在他淡淡的笑容裡。

    「而且,封龍一定在裡面。」白少情道:「因為他是封龍。」

    他說完,就轉過了身。

    他轉的很優雅,速度不快也不慢。看著他轉身的人,有的以為那個轉身慢的恍如過了百年;有的又以為,那個轉身快得根本不曾看清。但他們每個人,都清楚地記住了白少情的這個轉身,就像許多人,永遠記得白少情穿著白衣,跨出少林寺的瞬間。

    他們看著他們的盟主,不快不慢地,穿過石門,跨入那條黑黝黝的通道。

    他們看著他走了,卻知道他留下了什麼。

    他留下了力量,屬於武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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