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危影 第七章
    已經停止廝殺的戰場還殘留著血的味道,殷紅滲入泥裡,彷彿幾個世紀都會持續這種瑰麗的顏色。

    三路廝殺過後的人馬在狹道另一頭集結。血戰過後,軍隊還算整齊,士兵們按照隊形坐下休息,有的挨在戰友膝上呼呼大睡,有的正為戰友包紮傷口,進食的進食,餵馬的餵馬,一部分仍持劍肅立,負擔起警戒的責任。

    深夜突襲,都是輕裝上路,他們連帳篷也沒有帶一個,容恬這個主帥靜靜坐在崖下的一塊大石頭上,似在閉目深思。

    周圍的心腹侍衛散開一圈,都在兩三丈外,人人屏息靜守。

    沒有人想在這個時候打攪大王的安寧,不安的氣息在這片混雜著血腥和勝利的樹林深處飄蕩。

    臉上平靜的大王,卻給人以難以抵受的龐大壓力,這種壓力從他所在的地方輻射至四面八方,連桀驁不馴的山風,到了他呼吸的地方,也不敢稍做妄動。

    鳳鳴一路過去,直過四五道哨崗。

    侍衛們都認識他,又見他臉色不對,誰也不會自討沒趣地向他查問,自動自覺讓開一道口子,一聲不吭地讓他往裡走。

    他在容恬面前站定。

    「秋月什麼都告訴你了?」閉目沉思中的容恬嘴角微動,化成一絲苦澀的笑意,瞬間消失在如刀刻的剛硬輪廓上。他睜開眼睛,忽然皺眉,「你的額頭怎麼了?」

    「別管我的額頭。」鳳鳴吐出一口氣,用少見的嚴肅語氣說,「容恬,我們要回援。」

    「回援?回援哪裡?」

    「營地。營地裡面一點兵力都沒有,全部抽調一空。如果我們不去援救,他們必死無疑。」

    容恬眼神清冷,淡淡反問,「我們去援救,他們就可以活嗎?」

    「至少有希望。」鳳鳴見他態度冷淡,伸手握住他雙肩,急切道,「我知道你擔心什麼,若言也許已經攻下營地,那個地方易守難攻,我們可能要面對一場苦戰。而且……而且說不定他還會設下新的陷阱,但是容恬,為了容虎他們,我們至少盡力而為。立即回援,沒時間了!」

    情急之下,鳳鳴用盡力氣。容恬高大的身軀被他搖撼得晃動了幾下,臉上卻沒有一絲動搖,只是將鳳鳴雙手從肩上抓下來,握在手裡端詳,隔了一會,看著鳳鳴,「鳳鳴,你真天真。我就喜歡你這樣天真。」唇角動了動,似笑,卻絲毫笑的感覺也沒有。

    鳳鳴聽得渾身發冷,結結巴巴道,「容恬,你說什麼?你真的忍心放棄他們?」

    容恬黑曜石般的眼眸裡,沉痛瞬間轉過,如一抹快得令人心碎的流星,「就算匆忙趕回去,若言想必已經攻陷營地。就算我們兵力相當,這種情況下,根本不可能靠武力將所有人救回來。一個不慎,還會掉入若言的陷阱。」

    鳳鳴仍不死心,努力分析道,「但如果我們趕回去,至少可以使若言忌憚三分,若言很有可能會暫時留下容虎他們的性命,把他們作為人質。也許我們可以想辦法和若言談和,交換人質?」

    容恬凝視鳳鳴。

    目光裡,藏了說之不盡的深意。

    幾年的時間過去,眼前人雖然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在浴池裡被嚇昏過去的青澀少年,但此刻握在掌中的手,卻還是纖細柔軟。

    一如當日。

    眼看著個頭慢慢地長,從馬兒都不會騎,到如今已經可以隨著他一道深夜疾奔,也一點一滴把自己教的劍術學會五六成,可腦子裡,卻永遠抹不去他單薄脆弱的樣子。

    他已經成了西雷王心臟裡一塊最柔軟的地方。

    容恬痛恨任何人觸碰這塊地方,尤其是若言。

    那個為了再次得到鳳鳴,而親自領兵襲擊大營的離王,他對鳳鳴近乎瘋狂的執拗讓容恬深感不安。

    假如回援,若言確實會將容虎媚姬等作為人質,這一點鳳鳴完全沒有想錯。

    但若言惟一肯交換人質的條件,只可能是鳳鳴。

    只會是鳳鳴。

    一個容恬絕不會同意的條件。

    「容恬,下令吧。」鳳鳴幾乎是哀求了。

    晨曦從林間交錯的枝木間灑落,金黃一片,看在鳳鳴眼中,卻是如血一般驚心動魄的顏色。

    本應代表美好和新生的清晨,現在卻殘忍地昭示著流逝。

    時間,還有營地裡所有人的生命,都在一點一滴流逝。

    永殷畢竟不是離國地盤,若言攻陷營地後,如果沒有遇上西雷援兵,很快就會大模大樣的撤走。

    決定撤走的一刻,也許就是媚姬等被殺的時候。

    「容恬,容恬……」他焦急地呼喚著容恬的名字。

    容恬把他的手握得很緊,隱隱發疼。

    這裡面隱藏著的決絕,令他膽戰心寒。

    「我們不回援。」

    「為什麼?」鳳鳴不甘地大叫起來。

    容恬把悲痛藏在眸底,深至鳳鳴無法看見的地方。

    單純有時候是一種令人欣慰的保護,容恬深深慶幸鳳鳴至今仍然擁有它。

    武力不能取勝的情況下,回援的後果可想而知。若言會用媚姬等作為人質,以求交換鳳鳴,一切就會變成僵局。

    一個使鳳鳴受盡煎熬的僵局。

    交出鳳鳴是絕不可能的,但若言卻極有可能利用這個機會傷害鳳鳴。

    以若言的狠毒,他甚至可能在鳳鳴面前將人質逐個殺死,把他們的屍首懸掛在高高的營門上,讓殘忍的畫面永遠留在鳳鳴眸底。

    那將讓鳳鳴終此一生痛苦內疚,夜夜噩夢。

    容恬無法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

    「容恬,求求你,我知道這樣回援很危險,我們兵力不足,但是至少嘗試一下,救救他們……」

    鳳鳴苦苦哀求。

    他悲鳴的聲音像一隻哀傷的小鹿,容恬曾經希望自己永遠不會看見鳳鳴這種悲傷的表情。

    他沒有猜到會讓鳳鳴露出這種表情的人,竟然是自己。

    「為什麼?我不明白,為什麼連嘗試一下都不願意?」鳳鳴跪在他腳下,無力地哭喊,「你為什麼不發兵?為什麼不救救他們?為什麼?西雷王!」

    這一刻,他深愛的人,彷彿只是至高無上的大王。

    即將發生的一切不管多殘忍,依然可以從容鎮定地安坐在這裡。那些會失去生命的人,也許只是可以捨棄的棋子,失去了也許可惜,但卻不會有撕裂般的心疼。

    此時此刻,鳳鳴痛恨自己根本無用的鳴王身份。

    他何等無用,竟然連指揮一兵一卒的能力都沒有。

    他猛然抬起頭,盯著容恬,「難道容虎他們的性命,對於你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嗎?那麼秋藍呢?媚姬呢?對你有救命之恩的媚姬呢?」

    容恬臉上仍然帶著那種淡淡的看不清的表情,開口道,「重要。」

    「那你就發兵回援。」

    「不。」

    這個字從容恬口裡說出來,充滿了震懾的力量,就彷彿一個釘子,釘進了最硬的岩石裡。

    「為什麼?」鳳鳴不敢置信地瞪著他,片刻後,嘶吼起來,「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

    容恬英俊的臉猛然抽搐一下,像是一個尊貴而輕蔑的笑容一閃而過,「因為我是西雷王,我決定一切,而不是你。」

    鳳鳴僵硬。

    彷彿天空驟然撕開一道口子,從朗朗晴天閃下霹靂。

    他露出茫然的神色,有一陣子完全忘記了容恬剛才說了什麼,眼前的身影忽遠忽近,宛如夢中。不一會,那句讓他涼透了心的話忽然從腦海裡清晰地冒了出來,像一陣冰雹打在頭上。

    額頭隱隱作疼。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容恬伸手要扶住他,卻被他狠狠地摔開。

    「好,你不去,我去。」他站穩了,眼前視線才漸漸清晰起來,毅然轉身,「就算只有我一個人,我也不會拋下他們。我不會看著他們死去。」

    容恬在他身後問,「你一個人,又能用什麼救他們?」此刻,他的聲音無情而冰冷。

    「有什麼,就用什麼。」鳳鳴冷笑,沙啞著嗓子,「用我的拳頭,我的劍,用我的命……」

    肩膀忽然一陣大力湧來,他身不由己地轉了回去面對容恬,還沒有看清容恬的表情,臉上已經挨了一記狠狠的耳光。

    啪!

    令人驚恐的聲音出奇的大,傳遍狹道,驚得幾隻黑色的鳥兒簌簌飛起。

    容恬的力道豈是說笑的,一掌下去,鳳鳴整個向旁邊摔去。

    容恬一把抓住了腳步趔趄的鳳鳴,反手又是一掌,打得鳳鳴眼冒金星,恨聲道,「用你的命?你的命,豈是可以這樣兒戲的?」

    鳳鳴連捱了兩下,視野一陣搖晃,腦子裡嗡嗡亂響,剎那間彷彿什麼都被打散了,只剩一片空白,直愣愣看著容恬。

    裂開的嘴角,一抹殷紅緩緩溢出,蜿蜒到了下巴,凝聚成血珠,滴在衣裳上。

    容恬陡然一驚,伸手把鳳鳴緊緊摟在懷裡,「沒事,沒事的,有我在,沒人敢傷你,沒人敢碰你……」

    他認識鳳鳴這麼些日子,從沒這樣動過手,此刻心裡驚惶,不下鳳鳴。鳳鳴被他摟在懷裡,像是傻了一般,不動不喊,好像冰塊一樣僵硬。容恬只覺得心裡也塞了一塊冰,漸漸的,連自己的身軀也冰冷僵硬起來。

    彷彿處身一片寒冷中,忽然又有馬蹄聲由遠而近。

    一人一騎飛馳靠近,袖邊上繡了一道藍邊。侍衛們知道是派去查探的人回來了,這是容恬早就有命直接過來報告消息的,都自動讓路允他飛騎過去。

    那探子滿面塵土,氣喘吁吁,到了容恬面前,滾鞍下馬,跪伏在地上,悲聲喊道,「大王,若言不見我們回援,已經撤兵離開。臨走前,若言把俘虜全部趕進媚姬姑娘的木屋,封死門窗,淋上火油。所有人都被活生生的給……燒死了!」

    探子稟報的餘音在林間消隱。

    沉默,霎時籠罩整片叢林。

    燒死了,所有人。

    重傷的容虎,乖巧的秋藍,溫婉動人的媚姬,都消失了。

    關進木屋,封閉門窗,淋上火油……若言點燃的火焰,一寸一寸,侵蝕他們的肌膚,生命……

    那會有多疼?

    殘忍的慘烈,驟然從看不見的遠方營地被帶到這裡,凝固在每一寸空氣裡。

    厚重的無奈和悲憤,壓在每個人心頭,連呼吸也無法順暢。

    異常的安靜中,終於有一把聲音響起。

    非常沉穩,讓人安心的聲音,低沉的,平和,溫柔得讓人想起春天陽光下的暖風。

    「鳳鳴,你在發抖。冷麼?」

    「嗯。」像歎息似的**,微弱地從伏在容恬懷裡的人嘴裡發出。

    「不怕,我抱緊你,不會冷的。」

    「容恬……」

    「嗯?」

    「抱緊點。」

    容恬沉默了片刻。

    他打個手勢,把探子和心腹侍從們打發得遠遠的,把鳳鳴抱到大石上坐下,摟著他,輕輕撫摸他的指尖。

    死死抓住容恬袖子的手指修長美麗,用力過度的指節煞白。看起來依舊單薄的肩膀輕輕抽動著,宛如急切覓地療傷的小獸。

    容恬覺得心在一陣陣漲疼。

    鳳鳴一點也不適合爭霸天下這種殘忍的遊戲,但因為自己,他卻注定參與其中。

    身不由己,嘗盡從千百萬人傷口中流出的苦澀的血味,真切體會生命流逝的無奈。

    容恬像抱一個受傷的人一樣,溫柔地抱著他。

    臂膀中這副身軀,已經漸漸結實,滑膩的肌膚,覆蓋著線條極優美的肌肉,稍用力點,還可以感覺勻稱的骨骼。

    可容恬覺得他還是當初那個鳳鳴,那個不懂得怎麼保護自己,被他國四處圍捕,讓他日夜都不能放心的鳳鳴。

    鳳鳴在他懷中,渾身都散發著悲哀的氣息。

    容恬不喜歡這種氣息從鳳鳴身上散發出來,那不是屬於鳳鳴的味道。

    但……

    他用指尖輕輕纏繞鳳鳴耳邊的短髮。

    如果可以像現在這樣,一生一世都這樣,鳳鳴平平安安地靠在他懷裡,已算最好的一種歸宿了。

    鳳鳴伏在他懷裡,一動不動,彷彿傷心地哭泣著,睡去了。

    容恬也一動不動,他知道鳳鳴並沒有睡。鳳鳴需要安靜一下,他還未曾學會怎樣面對這種災難後的彷徨和無助。

    沉默充當了適當的角色,守衛在他們旁邊,揮手,讓時間無聲無息走過。

    很久,聲音從容恬的懷裡傳出。

    「如果回援的話,他會在我面前殺死所有人吧?」鳳鳴已經沒了哭音,略為沙啞的聲音低低的說著,多了一種思索後的沉穩。

    「誰?」

    「若言。」劇痛之後,一切都變得有些遲緩,鳳鳴用很慢很慢的語調,輕聲問,「你是為了我不回援的,對嗎?」

    「不對。」

    「是為了我。」

    「不是。」容恬斬釘截鐵的回答,撫摸鳳鳴的手,卻很溫柔。

    「他們是為了我死的,我害死了他們。」

    「不。」容恬的目光清冷如霜。瞳仁,像太陽照射下的冰,即使遇上陽光,也絕不會融化的千年之冰。

    冷而毅然。

    「他們是為西雷而死的。為了我。」他低頭,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緩緩靠近,用他的熱氣把溫暖帶給他的寶貝,「鳳鳴,在這個世上,你能害死的人只有兩個。」

    「兩個?」

    「一個是你,另一個,就是我。你如果不好好愛惜自己,我就會為了你心疼而死。」

    鳳鳴沉默,他問,「那你呢?你可以害死多少人?」

    「很多。所有令你傷心難過的人,我都可以讓他們死。」

    「包括若言嗎?」

    「包括若言。」

    鳳鳴把自己壓進容恬的胸膛裡,他仍然覺得身體寒冷。

    容虎秋藍他們的音容笑貌在腦海裡翻滾個不停,理智卻分外殘忍地提醒他,遠方營地正烈火熊熊。

    三公主和博陵,到底還是真正的同生共死了。

    千嬌百媚而一生淒苦的媚姬,終於為她心愛的男人付出生命。

    烈火熄滅後,一切都將渺無痕跡。

    百年只如白駒過隙,人的生命,如此脆弱。

    容恬的生命,也會如此脆弱嗎?

    鳳鳴抬起頭,不安地摸索容恬稜角分明的臉。

    「容恬……」他急切地喚了一聲。

    「嗯?」

    鳳鳴嗓門像是噎住,懵懂一下後,又放軟了繃緊的身子,重新伏進容恬懷裡,低聲道,「你打得我好疼。」

    容恬萬分懊悔地摸了摸他腫起來的臉蛋,卻認真地發誓道,「你以後再敢不把自己的性命當一回事,我會打得你更疼。」

    雖然有容恬在旁安慰,但失去容虎等人的哀痛豈是一會就可以平息的。鳳鳴和容恬低語一番,沒有開始那樣無法自制,不再流淚,神色卻依然黯淡。

    他見容恬一直關切地看著他,知道自己再不振作,只會使容恬百上加斤,勉強自己在大石上坐直身子,沉吟一會,開口道,「烈兒在哪裡?這件事他知道嗎?」

    容恬低歎一聲,「審問瞳劍憫的時候他也在場,你說他知不知道?」

    鳳鳴心裡一沉,「他在哪?」

    「烈兒從小聰明,不用多說,已經明白如今的局勢。」容恬道,「審問了瞳劍憫後,他一個字也沒有說,到那邊巡視看顧傷兵去了。」他頓了頓,抿著薄唇苦笑一下,「也許是害怕再留在我跟前多一會,也會像你一樣哀求我回援吧。」

    鳳鳴沉默良久,才自嘲地笑了一下,「連烈兒也比我懂事。我忽然想起了……」他忽然止住。

    容恬問,「想起了什麼?」

    「想起了鹿丹。」鳳鳴歎道,「鹿丹臨死前,曾經和我有過一番長談。他問我,鳴王知道什麼是大勢嗎?」

    請問鳴王,知道什麼是大勢嗎……

    鹿丹溫潤的聲音,彷彿響在耳邊。

    有的人,往往在化為煙塵後,才讓人一次又一次的想起。

    國師鹿丹,正是這樣一個令人難以忘懷的人。

    大勢。

    就好像一艘大船,在急流上行走而沒有可以控制方向的船舵,船上的人就算聰慧到可以計算出大船會在哪一刻撞上礁石沉沒,也沒有足夠的力量扭轉局面。

    只能眼睜睜看著大船走向毀滅。

    此時此刻,鳳鳴終於可以明白當鹿丹說出這番話時,心中的無奈和悲痛。

    感同身受。

    有的悲劇,即使可以預見,卻無力改變。因為插手的後果,也許是付出更慘重的代價。

    鳳鳴至今難以接受這種過於現實的殘忍。

    容恬沉聲道,「天下之大,要再找出另一個鹿丹來,卻是不可能了。生在東凡,實在可惜了此人。」

    顯然,鹿丹給他的印象,也極其深刻。

    「他卻覺得生在東凡,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幸運。只有生在東凡,才可以遇上東凡王。」鳳鳴搖了搖頭,站起來道,「對了,有一件事要求你,秋月雖然忍不住把事情告訴了我,不過那也是迫不得已,秋藍和她情同姐妹,已經夠傷心了。你不要再為了這個責怪她。傷兵在哪裡集合?我過去看看烈兒。」

    容恬抬手一指,「那邊有一條小山澗,烈兒應該在那裡。」看著鳳鳴要走,忍不住拉了他一把,讓鳳鳴轉身過來面對自己,炯然有神的眸子打量著他,「要安撫別人,自己首先要沉得住氣。你見了烈兒,可不要自己先大哭起來。」

    鳳鳴咬了咬牙,沉默無語,半日,才低聲道,「我就算有眼淚,也已經在你面前淌干了。」

    容恬點頭道,「好。」鬆手放開了鳳鳴。

    鳳鳴朝著容恬指點的方向過去,不一會就見到那條小山澗。雖然只是細細一條,但山水清澈,只看一眼都覺得清爽。這塊最不錯的休息地盤讓給了傷兵們,讓傷兵們挨在樹下水邊愜意地享受戰後安寧。

    營地被毀的消息已經傳回,但大部分的低等士兵與媚姬等隔了幾重天,連好好偷看一眼的機會都未必有過,縱使是容虎,也是容恬的心腹大侍衛,沒有攀交情的餘地,聽說了若言殺人的事,都只是痛罵幾句「殘忍」,悲切之情卻並沒有鳳鳴等人那麼深重。

    也對,一場深夜的血戰後,能傷而不死已經是大幸,對於這群受傷的小兵們來說,應該是為生命感到歡欣的時候。

    見到鳳鳴過來,眾人紛紛從草地上仰起脖子,「鳴王!」

    「鳴王來了!」

    鳳鳴心情沉重,但看見這一張張鬥志昂揚的臉,也不得不朝他們露出一點微笑,點點頭,彎腰拍拍他們肩膀,「傷口還疼嗎?」

    一路慰問過去,忽然看見秋星獨自坐著,對著水面拭淚,趕緊走過去,輕輕叫了一聲,「秋星?」

    「啊?」秋星滿腹愁思,不防有人忽然在身後說話,回頭一看,才發現是鳳鳴,拿手帕擦了擦臉,「鳴王怎麼過來了?你……你已經知道了嗎?」

    「嗯。」

    「是秋月和你說的?」

    鳳鳴點點頭。

    秋星哭得久了,眼睛腫得桃子似的,吸吸鼻子,勉強笑道,「秋月真是的,說什麼如果我去侍候鳴王,一定會忍不住哭出來。她自己也不是一樣,忍不住把事情告訴了鳴王?」

    她本是故意輕鬆地說這一句,到了後面,卻不由自主洩了哭音,抬頭看鳳鳴一眼,咬著顫抖個不停的嘴唇問,「秋藍……也被若言燒死了嗎?」

    鳳鳴心裡大疼,面上卻越發沉靜。這個時候,難道還要秋星等傷心透頂的侍女來安慰他嗎?

    他點點頭,低聲道,「目前還不能下定論。等我們返回營地,清點……清點屍體之後,才可以確定。」喉嚨一片乾澀

    「都燒成灰燼了,還能看出誰是誰嗎?」秋星知道他只是安慰之言,怔怔道,「為什麼?秋藍不過是個侍女,她又不能上沙場打仗,也不會傷人,何必殺她?她只會侍候人,煮好吃的東西,就算留下她的命,又礙著若言哪裡?」

    一陣輕微的山風掠過,拂動她的衣袖。秋星卻似乎異常單薄,身子晃了晃,彷彿連這樣微不足道的風也可以將她吹倒。

    鳳鳴半跪下,伸出雙臂,將秋星緊緊摟了,沉聲道,「你想哭,就放聲哭吧。強忍著會傷身的。」

    秋星卻搖頭道,「剛才我已經哭夠了,眼淚流得再多,也不會變成劍刃,殺不了若言那個暴君。鳴王不必為我擔心。我倒是有點擔心烈兒。」

    鳳鳴沒料到秋星如此剛強,既詫異又寬慰。拍拍她的柔肩,目光朝山澗一帶掃了一眼,「烈兒在哪?容恬說他在這裡安撫傷兵,可是卻連影子都不見。」

    秋星道,「他本來在這裡的。自從瞳將軍說出若言另領一軍去襲擊大營後,大王擔心會出事,叫我跟過來。」

    鳳鳴瞭然。

    容恬不回援的決定下得非常艱難,心情沉重之餘,竟還周到體貼,派秋月過去侍候自己,同時吩咐秋星照顧烈兒。

    這裡負擔最重,最辛苦的人,其實是勞心又勞力的西雷王。

    秋星又道,「剛才探子的消息傳了過來,烈兒聽了之後,騎上一匹馬,朝著山那邊的方向衝去了。」她朝山邊出口指了指,幽幽道,「我想他需要獨處一下,就算我跟上去,也……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鳳鳴凝視了那邊片刻,「我去看看他,容虎已經遇難,絕不能讓烈兒也出事。」

    秋星臉上淚痕已經半干,站起來道,「我也陪鳴王一道去吧,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

    兩人走到山腳下,向東邊一轉,眼前景色乍變,不但沒有清澈山水,連稍大一點的樹都沒有,地上青草斷斷續續,勉為其難似的這裡冒一茬,那裡冒一茬,其餘地方都露出黃色的泥土,一直蔓延到遠方。

    秋星道,「不知道烈兒跑哪裡哭去了。」

    話音剛落,鳳鳴忽然指著前方道,「那個小黑點是不是?」

    兩人翹首以望,不一會,小黑點變成大黑點,原來是一人一騎,馬蹄聲漸漸越來越大。

    秋星看清楚了,對鳳鳴道,「是烈兒。」

    鳳鳴皺眉,「騎得那麼快,真的很危險。他心裡悲痛,這種時候不該讓他騎馬洩憤,要是摔了怎麼辦?」

    交談中,烈兒已經到了眼前,猛扯韁繩。

    駿馬長嘶一聲,前蹄踏起,人立片刻,才重新下地,啪嗒啪嗒在原地踏著蹄子。

    「鳴王!秋星!」烈兒翻身下馬,見了鳳鳴和秋星,露出一個大笑臉,「沒想到第一個碰見的竟是你們。是不是知道我從這邊過來,特地來找我的?」

    他眼睛紅紅腫腫,顯然不久前才痛哭過一場。此刻臉上卻笑得比陽光還燦爛,分外詭異。

    鳳鳴和秋星古怪地打量著他。

    鳳鳴擔憂地問,「烈兒,你還好吧?」

    「當然好,好極了。」烈兒一臉壓抑不住的喜悅,抓住鳳鳴的肩膀,「鳴王,我有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我哥和秋藍還活著!」

    鳳鳴見他歡喜若狂,大叫不妙,看看秋星,秋星也是滿臉驚懼不安。

    難道烈兒瘋了?

    烈兒笑了一陣,又奇怪地看著鳳鳴,「鳴王,你幹嘛這個表情?我哥沒死,秋藍也沒死,你聽見沒有?你一點也不高興嗎?」

    看他這般模樣,鳳鳴一顆心直往下墜。

    「高興,很高興。」鳳鳴口不對心地敷衍,朝秋星打個眼色,一左一右將烈兒夾在中間,柔聲哄到,「容虎沒死,秋藍也沒死,我們當然高興。烈兒,容恬在找你,你快過去?」

    「大王找我?」烈兒愣了一下,很快又興致盎然的點頭,「好,我這就過去。這個好消息也要告訴大王聽,我親自去稟報。」他心情急切,率先走在前面。

    鳳鳴和秋星在身後小心地看護著他,竊語道,「你看烈兒是不是受的刺激太大了?」

    秋星卻似乎忍不住有點為這個「好消息」動心,半信半疑道,「鳴王,你說……有沒有可能烈兒說的是真的?也許容虎和秋藍真的逃了出來?」

    「我也希望啊。」鳳鳴沉默著,歎了一口氣,「要是真的就好了。」

    但像若言這種級數的沙場老將,如果下定決心籌謀圍捕,必定佈置周到,不留一絲破綻。

    離國一方有大王親自指揮,營地卻只有一個恐怕仍在昏迷中的容虎,雙方將領等級懸殊。即使兩軍兵力相等,僥倖的希望仍只有一絲之微。

    更何況營地的兵力,根本不堪一擊。

    那定是鐵桶一般的,鋪天蓋地的圍剿。

    這種情況下,怎麼可能逃過若言的魔掌?

    秋星雖然不懂這些,但看見鳳鳴的臉色,想起若言可怕的名聲,也明白自己的猜測只是自欺欺人的安慰,暗歎一聲,抬起眼看前方興高采烈的烈兒的,「見了大王后,大王一定有方法讓烈兒回復清醒。可是……烈兒這樣高興,真不忍心看他清醒過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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