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之愛 第四章
    城中忽然出現「敵人」的事情,鬧了半天原來是虛驚一場。

    剛才會議說到子巖的任務就中途被打算,最急著要繼續會議的自然是子巖。

    他一提出是否應該重新回去主將府,烈中流就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指著他笑道,「子巖心急了,生怕我不派你事情做嗎?」左右看了周圍一眼,沉吟道,「論事也下必指定某個地方,我看這裡前廳地方也挺大,又有座椅,不如就在這裡繼續會議如何?」

    開會的地點確實哪裡都一樣。

    眾人都沒有意見。

    椅子上稍有落塵,秋月等幾個侍女急忙取了自己的手絹,一一擦拭乾淨了,請眾人團團坐下。

    但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

    烈斗還在抱著暈過去的烈中石大呼小叫,「少爺!少爺!」

    衛秋娘見他神情緊張,額頭上滿是汗珠,走過去停在他身後,歎道,「和你說了多少次,不要和他吵,不要和他吵,偏偏你就是不聽。」

    烈斗急得話都說不清楚,「大少夫人,我我……我再也不和他吵了。你快點讓他醒過來。」

    衛秋娘又笑又歎,搖頭道,「你又不是沒見過他見血暈,等一會他自然會醒過來,不必擔心。」

    烈斗更急,愁眉苦臉道,「什麼一會,簡直已經好幾會了。」

    「你別急啊,再等一下就好了。先放他下來,讓他躺一會吧。」

    「不不!放不得的。」

    烈中流看著烈斗抱著烈中石,也有些哭笑不得,對衛秋娘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兩個的脾氣,中石沒有醒過來,你就是說破了嘴也別想讓烈斗鬆開手。烈鬥,你抱著中石到外面去坐一坐,記得找樹蔭底下,中石怕熱,涼涼爽爽的,他就會早點醒過來。」

    烈斗正不知所措,聽了烈中流的指點,彷彿頓時得了主意,他毫不吃力地把高大的烈中石打橫抱起,激動地道,「我這就去,樹蔭,嗯,我去找樹蔭。」

    眾人見他興沖沖抱著烈中石就跑出了前廳,都不約而同呼出一口氣。有這個激動的大漢在,實在難以讓人靜下心來商討國家大事。

    「現在丞相可以繼續了吧?」子巖問。

    坐在他身邊的千林忽然咧嘴笑了一下。

    子巖和他一起受訓多年,早就熟悉彼此一舉一動,轉頭道,「你笑什麼?」

    千林嘿笑道,「我就猜到你會最著急。虧你平日還說什麼要學大王那樣沉穩從容。」

    「你已經得了守衛越重城的差事,當然不急。」子巖笑著反駁他一句,又轉頭看著烈中流,「丞相快點交待吧,我真的有點著急了呢。」

    有他們這麼一對話,本來應該以嚴肅沉悶氣氛展開的軍事會議,又出現了活潑溫馨的笑聲。

    烈中流含笑瞅著他們兩個戰將唇槍舌戰,思忖了片刻,有抑揚頓挫的聲調道,「將領有內外之分,千林既然在內,那麼……」

    「那麼子巖當然就應該在外了。」鳳鳴順口加了—句。

    烈中流一點也不介意鳳鳴插話,點點頭表示鳳鳴說得不錯,卻又道,「這個所謂的在外,卻不是簡單地指越重城的外圍,而是指在策略上,可以保護越重城中眾人的安危,使永殷甚至他國,暫時不會以大軍侵犯越重城。」

    容虎「嗯」了一聲,思索著烈中流的話,「這座城池雖然地道複雜,城牆高險,但如果真被舉國大軍團團包圍,被攻破也只是遲早的事情。

    千林再本事,最多也只是多死守一段日子而已。」

    「什麼最多只能死守一段日子?」千林年輕的臉上流溢著自信,慨然笑道,「若要攻破我的越重城,最少留下十萬具屍首來,要敵人日後聽見我的名字就作噩夢。」

    子巖和他最熱,笑著揭他的短,「十萬?太誇大了吧。留下五萬也算你本事。」

    「子巖,你就讓他吹吹牛吧,何苦當面戳破?」烈兒和子巖結成同盟,一唱一和對付千林。

    眾人都露出笑容,心下卻都明白,烈中流將守衛越重城的重任交給千林,就表示日後若真有敵人大軍逼近,為了容恬日後對西雷用兵有所根基,千林必定要死守不退。

    所謂死守不退,就是即使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也不得後退一步。

    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那般慘烈,縱使只是想像一下也夠心寒的。

    不過現在氣氛正愉快,自然沒有人會提起這樣不吉利的事情。

    「什麼十萬、五萬?最好是一具都沒有。我希望在大王正式對容瞳動手之前,越重城依然像現在這樣平靜。」烈中流接過秋藍送上的清茶,道了謝,捧在手上,慢慢感覺隔著瓷茶盤傳遞過來的溫熱,道,「越重這個小城,由於沒有多少人明白它的構造相當初興建者的苦心,所以各國並不重視。容瞳就算知道大王佔領了這裡,但他目前的心態,只要大王不去動他,能夠苟且偷安就好了,所以暫時不會對越重城動手。」

    烈兒提出問題,「可是容瞳也不是笨蛋,他總會明白大王佔據越重城,遲早要對付他。難道他不會先下手為強?」

    直到現在為止,烈中流都以一種歡迎眾人積極參與的態度左右整個會議的氣氛。在他的影響下,即使如秋月等侍女,也樂於開動腦筋加入思索,並且提出自己的各種疑問,烈兒更是有問必提。

    從這一點來說,烈中流不愧是一個善於領導組織團體運作的丞相。

    「容瞳不會動手。」不等烈中流開口,千林已經代他作答,有條有理地分析道,「大王不是說過嗎?容瞳的王位還沒有坐穩,政權軍權都不在他手上。他現在最著急的,是把所有大權集中到自己手上來。再說,就算他有決心對付越重城,還要經過權貴們和他叔叔答應呢。誰不知道我們大王的厲害,恐怕所有人都會反對他主動來挑釁大王。」

    秋月清脆的聲音傳人眾人耳中,「那麼就是說,現在越重城也算安全了。西雷的大軍暫時不會殺過來,昭北和我們大王沒有仇怨,犯不著動大軍。至於同國……」

    「同國剛剛死了大王,應該沒功夫理會這個小城。」秋星和她孿生姐妹,心意相通,替她說了後面中句。

    兩人都是侍女身份,很少在這樣重要的軍事會議上主動發言,說罷之後,眼睛怯生生地掃了容恬一眼,生怕自己說錯了,又或被責怪多嘴。

    「老天爺保佑。」秋藍虔誠地合了雙掌,唸一聲後,睜開眼睛笑道,「不打仗最好。既然不會有人領大軍過來,千林好好待在這裡,等到大王要用越重城的時候就好了。」

    她對軍事所知不多,說了這一句,幾個男人都輕笑起來。

    秋藍不知道他們笑什麼,擔心地轉頭看容虎,「我說錯了嗎?」

    容虎寵溺地看者她,搖頭道,「沒有,你說得好極了,我也覺得不打仗最好。」

    「對對,說得好極了。」烈兒怪笑道,「就是忘記了越重城是永殷的,人家永殷才不會隨隨便便就讓你佔了他們一個城池呢。秋藍你想一想,你和我大哥的家裡,會讓秋月在床上撒一泡尿嗎?不管這泡尿只有那麼幾滴,而且味道也不臊,哎呀!」猛然慘叫一聲,原來後腦勺已經挨了一巴掌。

    烈兒捂著後腦,齜牙咧嘴地回頭,打他的卻是鳳鳴。

    鳳鳴笑罵,「口不擇言,好端端的為什麼去惹秋月?」

    「鳴王打得好!」秋月高興得直拍小掌。

    聽見烈兒說永殷,秋藍才明白過來,自己竟然把永殷這個國家的危險給忘了,不由臉蛋微紅起來,不好意思再多言。

    容虎怕她心裡不舒服,趁眾人談笑時偷偷靠了過去,低聲道,「你說的真的好極了。」

    秋藍被他握住了柔荑,生怕眾人看見取笑,連忙把手抽了回來,羞道,「明明說錯了,有什麼好極了?」

    「不打仗最好。這句話不是好極了?」

    秋藍心內大覺甜蜜,掀起睫毛看了容虎一眼,偌大前廳眾人俱在,眼內彷彿卻只剩他一個了。

    「那麼丞相,周圍三國都不必擔心。永殷的問題又怎麼辦呢?」子巖等眾人笑語過後,認真地問,「越重城雖然小,而且我們攻城的時候特意封鎖了附近,嚴加小心消息外傳。但時間一久,不可能不走漏消息,永殷王族遲早會知道越重城失陷。」

    「越重城雖然小,畢竟是永殷國土。就算為了永殷的面子,永殷王也一定會不得不興兵討伐。」容虎也露出肅容。

    他們在永殷的地盤上,兵力又不多。如果真的迫不得已和永殷大軍對陣,局勢絕對不容樂觀。

    而且這樣以弱對強的笨蛋策略,並不符合目前容恬保存實力的大方向。

    眾人期待的目光,此刻都停在烈中流身上。

    烈中流露出招牌的高深莫測笑容,緩緩低頭,剛打算啜一口熱茶,衛秋娘猛地一把搶了他的茶,重重放在黑木桌子上,「喂,少擺你的丞相架子,要話就說,別裝模作樣的!」

    娘子有令,烈中流當即如奉綸音,掃視周圍一眼,把腹中想好的話都掏了出來,「越重城的事,內有千林領兵守衛,在外,則要先派人對付了永殷王族。」

    「對付永殷王族?」

    「鳴王放心,我並不是說要對永殷王族不利,而是要和他們達成協議,讓他們允許我們暫時借住此城。」

    子巖不敢苟同地道,「丞相的目標很好,但是做起來好像不太容易。永殷怎麼說也是一個國家,而且目前還是容瞳的盟友,他們怎麼會肯答應讓我們暫住此城?」

    烈中流抿唇一笑,「那就要看烈兒的本事了。」

    「烈兒?」鳳鳴掃烈兒一眼,驚道,「丞相的意思是要讓烈兒……」

    「烈兒和永殷頗有淵源,永殷王和永殷各位王子的性格脾氣,烈兒都深為熟悉。這件事如果有人可以辦成,那麼這個人一定是烈兒。」

    鳳鳴還想再說,烈兒卻顯得興致勃勃,當即道,「這事交給我。大王和鳴王儘管放心,永殷那些權貴我個個都瞭解,會議之後我會立即離城,著手去辦這事。」

    鳳鳴不語。

    他真的很不想烈兒離開身邊。

    烈兒早年被容恬獨自派去永殷潛伏,在永殷王宮裡做的都是隨時會沒了性命的危險事,後來被派出跟著鳳鳴,也是好幾次差點遇險,到了現在,卻又要在這種險峻的情勢下把他單獨派出去。

    烈中流裝作沒瞧見鳳鳴的鬱悶,問烈兒道,「你打算怎樣著手去辦?」

    烈兒道,「我先去找到永逸,要他以大王子的名頭,向永殷王提出要一個小城安身的要求。」

    「要是永殷權貴中有人阻撓呢?」

    「永殷王族之中,多是沒有大志的庸俗之輩,常常內鬥,求城這件事就算有人阻撓,我也可以利用他們之間的私怨一一搞定。越重城不大,永殷王應該會點頭。等這座城池被劃為永逸管轄,剩下的就好辦了。永逸完全有權和大王達成協議,邀請大王和別人過來做客。」

    千林爽朗笑道,「對!我們其實就是來做客的嘛。誰說我們攻佔了越重城?根本沒有這回事。」

    眾人聽他說得有趣,都忍不住笑起來。

    「好,這正是我所想的,既然你心裡已經想定計策,就不必我提醒了。」烈中流深喜烈兒機靈,指著容虎道,「我再給你一個護身符,那就是數不盡的錢財供給。在永殷行事,只要有需要用錢的地方,只管找你哥哥去,他管著鳴王的家產,你要多少,他就能給你多少。」

    烈兒眼睛頓時大亮,露出陽光一樣的燦爛笑臉,「這樣更妙!永殷權貴大多貪婪,如果有珍品賄賂,權貴們眾口一詞,就算永全那個太子想反對也不成啦。」

    容恬就坐在鳳鳴身邊,低頭貼著他的耳垂輕聲道,「你不是常說要學怎樣治國理軍嗎?最好的老師就在面前。丞相一開始就決定用容虎為你管理蕭家產業,實際上也早就想好了要讓容虎配合烈兒行事。」

    鳳鳴邊聽邊點頭,也是滿目欽佩,低聲答容恬道,「我知道,這就是謀定而後動。」

    「你說的不錯,有他在,征戰的日子會大為縮短。」

    想到光明的前景,鳳鳴眉飛色舞,壓低聲音憧憬道,「天下大定後,我們就能天天待在一起玩了,去看平原,爬山,呵,說不定還可以出海。」

    容恬一怔,倒沒料到鳳鳴會蹦出這麼一句可愛的話。

    他垂下眼,定睛打量滿臉憧憬的鳳鳴,無端一陣心酸內疚,握了鳳鳴的手,半天才道,「不管天下有沒有一統,只要你願意,我就陪你去。」

    兩人四目相對,有片刻彷彿都說不出話來。

    旁邊子巖不滿的聲音卻響了起來,「丞相太偏心了。原來越重城外的差事不是該派給我的嗎?怎麼就給了烈兒?烈兒已經有活幹了,那麼我呢?」

    烈兒領了重任,得意洋洋拍著子巖的肩膀,「兄弟,不是丞相偏心,是這件事只有我能辦。永逸可是只聽我的話的。」

    「不害羞。」秋月朝他刮著小臉,做鬼臉道,「也不知道是誰聽誰的話。」

    「子巖不要著急,你當然也有自己的任務。」容虎比較敦厚,安撫了子巖一句,轉頭問烈中流,「丞相,對吧?」

    「不對。」烈中流搖頭,「我沒有任務給子巖。」

    融合的氣氛頓時一凝。

    眾人都尷尬地安靜下來。

    烈中流躊躇滿志地環視眾人,露出笑容,話鋒忽然一轉,狡黠道,「子巖要幹什麼,應該由大王分派才對。」轉身對容恬拱了拱手,從容道,「我身負丞相之職,已經動用了大王手下四人,綿涯、千林、烈兒、容虎各有所司,剩下一個子巖,謹歸大王差使。」

    這一招進退有度,揮灑自如,完全呈現完美的丞相風度,連容恬也被他逗得笑起來。爽朗的笑過幾聲後,容恬沉吟下來,反問烈中流,「本王先要問清楚,丞相打算給本王派什麼差事?」

    「大王真的決定聽從我的佈置?」

    「本王不是已經答應過了嗎?不但本王,連鳳鳴也歸你指揮。」容恬微微昂頭,以一種王者才能擁有的自信姿態看著眾人,淡淡道,「王者若不守承諾,怎有資格掌一國之政,統管一方百姓?丞相籌謀的本事,本王已經深有體會。丞相心裡,一定也已經想好該讓本王做什麼了,不必浪費時間,就請丞相直說吧。」

    他這樣爽快直接,烈中流也不再推辭。

    說實話,容恬現在身邊人手奇缺,兵馬也少得可憐,卻要用這些人馬來統一天下,這簡直就是個不可能的任務。

    烈中流對於目前的情況早就殫精竭慮地思索了多時,其策略就是把每一個人,每一點力量全部算計上,充分利用上,讓每個人都發揮最大的作用。

    容恬這樣的一個大資源,烈中流又怎麼會放過?

    得到容恬肯定的答覆,烈中流立即老實不客氣地差遣起他來,「大王現在要做的,是整頓大王手上所有可以利用的力量。」他走前一步,另有含意地笑道,「當日與容瞳一戰,大王拋國詐死而直奔東凡搭救鳴王,做出這樣的重大決定之前,一定也曾經想過日後怎樣奪回王位吧?以大王的為人,烈中流絕對不相信大王會沒有暗中安排下一定的兵馬,以便日後調用。」

    容恬坦率道,「丞相猜得當然不錯。」

    「藏著的人馬,恐怕不全在西雷境內吧?」

    烈中流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愣。

    烈中流意態安然,從容道,「西雷境內,我料定大王必定會埋伏一支兵馬。但狡兔猶有三窟呢,為防萬一,大王當然也會在西雷境外,再藏一支心腹兵馬。」

    烈中流瀟灑地掐指,自言自語,一一數來,「同國和西雷向來交惡,大王要藏兵在同國,不太可能。永殷這個國家,雖然和西雷關係很好,但永殷邊境和多國接壤,尤其又鄰近同國和離國,變數很多。這樣算來,最好藏兵的鄰國,非昭北莫屬了。」說罷,含笑看向容恬。

    大家都聽得糊塗。

    子巖和千林更是面面相覷。

    他們正是容恬暗藏在西雷境內的那支精兵,自從容恬被容瞳奪去王位後,容恬立即用秘令把他們召集出境,一起趕赴東凡。

    但是他們從來不知道,容恬在昭北竟然還有一支人馬。

    對上烈中流深具洞察力的目光,容恬露出心有慼慼焉的狡猾笑容,驀然豪邁大笑,指著烈中流,轉頭對鳳鳴歎道,「要是丞相輔助的是離國若言,恐怕我們兩人都要死無全屍啦。」說罷,對烈中流頷首應道,「本王在昭北確實有一支兵馬,那是本王最後的本錢,不到萬不得已,是絕對不動用的。」

    「現在已經是萬不得已的時候了。」烈中流非常直接地問,「隱藏在什麼地方?」

    「梅江江畔一帶的小漁村。」

    「大妙!」烈中流猛然擊掌,欣然道,「大王想得周到,這個地方選得好極了,一旦有事,順梅江而上,直入阿曼江,不會有遠征耗力的擔憂。而且既然是漁船,當然有自己的小港碼頭,船隻易於隱蔽,不會暴露。但是不知道人數有多少?」

    「不多。」容恬豎起一根手指,「只有一萬。」

    「一萬?」

    這一下,連烈中流也大出意料,怔後狐疑地問,「這麼多的人,即使隱蔽在漁村裡,也不可能不被昭北王族發現。」

    他是估計容恬在昭北有人馬,但是實在沒猜到會有一萬那麼多。 

    「本來只在那邊安插了三千人左右,自從阿曼江之役後,又增加到一萬。」容恬淡淡一笑,毫不為意道,「一萬人馬,擠在一起當然會惹人注意。但梅江江畔那麼長,又分左右兩岸,一個村子六七百口,村村相連,有那麼二三十個村子,也就夠了。那附近原本大多是荒山,昭北人口常常流動,官員們也是經常變動,新的地方官員其實也不清楚哪裡有村子,哪裡是荒山,官吏們偶爾過來,也只是隨口問問收入。對了,我們這些漁村,每年還付給昭北不少漁稅呢。」

    眾人都笑起來。

    烈中流更是高興,他本來預估昭北人馬不超過五千,現在憑空多出一倍,真是喜從天降,精神更為振奮,躊躇滿志道,「既然這樣,請大王立即將這批精銳秘密帶到東凡。」

    「東凡?」

    「當然是東凡。」烈中流道,「西雷已經在容瞳掌握中,我們暫時不能碰。越重小城,只能讓千林留守,如果大王或者鳴王待在這裡,各國會非常忌憚,將大大增加越重城的危險。唯有東凡,是大王目前最佳立足之地。」

    容恬贊成地點頭,「既然如此,我親自手書一封密令,讓子巖潛入昭北,將兵馬暗中帶出來。」

    「不,大王必須親自走一趟。」烈中流正色道,「大王千萬不要小看這件事,我們現在兵力奇缺,這一萬人馬對我們來說非同小可,一點疏忽也不能出。沒有這一批精銳人馬,至少我們在東凡就難以立即控制局勢,如果不能控制東凡的局勢,那麼就不能盡快著手建立兵器工廠,招募士兵等大事。」

    鳳鳴等大訝,沒想到烈中流想得那麼遠,竟然連兵器工廠,招募士兵的事都納入計劃了。

    烈中流又道,「大王試想一下,東凡遭遇天花之亂,兵士或死或病,軍力大減,而大王將來一旦舉兵統一天下,一定需要一支夠強大的軍隊。要重整一支強悍的軍隊,除了招募新兵之外,訓練的老兵也必不可少,大王這一萬精銳到了東凡,以一帶三,半年之後,就能生出三萬精銳來。」

    一番話下來,眾人無不又欽佩又讚歎,相顧點頭。

    只聽烈中流總結道,「所以,此事一定要慎而又謹,我現在最擔心的,是這一萬精銳去東凡的途中要經過他國,稍有洩露,他國的大軍就像吃餃子一樣吞了我們這一萬人。所以,請大王萬萬要親自領軍潛入東凡,凡事臨機決斷,不能假手於人。」

    容恬動容道,「丞相說的極對,是本王太大意了。今天會議之後,本王就親自往昭北走一趟,必然將這支兵馬平安帶入東凡。子巖領三百人跟在本王身邊,聽本王號令,一同潛入昭北。」

    「屬下遵命。」子巖應了一聲。

    「好!今天會議之後,除了千林和所屬守衛越重城的人馬外,大家各做準備,明早上路。」烈中流長身而起,揮灑發出號令。

    眾人一致應是,都覺得精神大為振奮。

    烈中流又道,「我會晚點啟程,在這裡等待西雷太后大駕光臨,然後奉駕返回東凡,與大王在東凡都城會合。」

    烈兒一拍腦袋,不好意思笑道,「要不是丞相提醒,我還差點忘記了太后她老人家正趕過來呢。」

    「所以丞相就是丞相嘛,什麼都想到了。」

    秋月眼睛一溜,正巧看見一直不作聲的衛秋娘坐在那,用清脆的聲音問,「烈夫人也和丞相一起返回東凡嗎?」

    衛秋娘見秋月提起自己,便轉頭瞥了烈中流一眼。

    烈中流哪裡敢使喚他家娘子,連忙收斂了剛才意氣風發的瀟灑自如,彎下身子笑嘻嘻道,「娘子你要待在哪裡,就待在哪裡。」

    衛秋娘完全不吃他這些死皮賴臉的一套,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樣,哼道,「不用在我面前裝神弄鬼,你早就猜到我不會離開越重城。」

    烈中流還是擺出一副討好的笑臉,「娘子要留在越重城,也沒有什麼不好。就是我在東凡,一定會天天想你。」

    「誰要你想?」衛秋娘給他一個白眼,卻轉過頭,對著千林粗聲粗氣道,「你可得好好守衛著我的越重城,要是越重城出了事,不需敵軍進來,我首先在後面給你捅上一劍。」語氣認真無比,聽不出一絲玩笑。

    千林被她警告得一愣,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不知道怎麼應對。

    又見衛秋娘把臉轉回去,瞪了烈中流一眼,「算你聰明,挑的人也算伶俐。哼,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一直覬覦著我們衛家這點傳家之寶。」

    烈中流被她訓了一頓,反而臉上笑容更盛,竟然俯身作揖,央道,「全靠娘子大發慈悲。」

    大家聽他們夫妻對話,越說越不對勁,一個字也聽不懂,正迷惑中,衛秋娘又點了點頭,歎道,「這個慈悲,不發也不行了。誰讓越重城讓他守了呢?我先祖嘔心瀝血建功立業,威名總不能就此被埋沒。」

    不知為何,烈中流一聽此言,欣喜若狂,衝過去一把抓了千林手腕,口裡道,「恭喜恭喜,快點過來拜見師傅。」

    他看似糊里糊塗,手下力道卻很足,千林手腕被他抓得生疼,又不敢反抗,身不由己被他抓到了衛秋娘面前,被烈中流強按著行了一個大禮。

    「快叫師傅。」

    「啊?丞相,這……」

    「不要囉嗦,快叫快叫。」

    眾人都瞪大眼睛,一臉狐疑,但他們已經知道烈中流的厲害,這位丞相所做的事無論多古怪,一定有其深奧的道理,所以竟然沒有一個人阻止。

    千林被興奮的烈中流抓著手腕拖過去,莫名其妙看著端坐在面前,滿臉高深莫測的衛秋娘。

    「丞相……」

    「快叫啊!」

    烈中流怎麼說也是丞相,也就是他的上司,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命令,烈中流執意要他叫,他也只好遵命,看著衛秋娘,非常困惑地叫了一聲,「師傅。」

    衛秋娘不知道是被烈中流趕鴨子上架的野蠻行為逗笑了,還是被千林那一聲語氣古怪的「師傅」逗笑了,反正就是忍不住噗嗤一下,唇角揚了起來。

    她人雖然總是凶巴巴的,臉上像常年覆了一層冰,長得卻著實不錯,這一笑,如春花從冰雪大地上驟然綻放,看得眾人都是眼前一亮。

    「也沒見過拜師拜得這樣勉強的。」衛秋娘瞥了烈中流一眼,歎道,「果然,你一當了這個丞相,就什麼好東西都想著弄給人家了。到了日後,難保不會把我也賣了,給你這個什麼西雷王籌備軍餉去。」

    烈中流當然堅決搖頭,「不會!萬萬不會!」

    衛秋娘不理會他,鳳目輕轉,視線停在既尷尬又迷惘的千林臉上,矜持地道,「你放心,拜我當師傅絕不會吃虧。你家丞相看上的不是我衛秋娘的本事,而是先祖留下來的衛氏軍法呢。」

    此話一出,全廳中人俱為之一震。

    連向來鎮定自若的容恬也不禁動容。

    衛秋娘的先祖,不就是那個百年前叱吒風雲的衛潛衛大將軍嗎?

    「難道衛大將軍,竟有軍法流傳下來?」容恬沉聲問。

    「不錯。」

    廳中傳來一個沉悶的響聲,原本站在衛秋娘面前的千林,已經雙膝一曲,帶著不敢置信的表情虔誠地跪下了。

    領兵打仗的將領,誰不將百年前的衛潛大將軍視為自己最崇拜的偶像?

    那是消逝在變幻動盪的世上最真實的神祇。

    自己不知撞了什麼好運,不但遇上衛潛大將軍的後人,而且竟然還陰差陽錯地有機會見識到衛潛大將軍秘而不宣的軍法?

    經過幾代的流傳,當年衛潛大將軍揮軍橫掃三國的戰役只剩下一些大概的傳說故事,具體的戰況卻多是後人臆想揣測。

    如果衛潛真的在逝去前留下手書,那將是何等珍貴。

    只是遙想一下,就足以讓人夢遙神馳。

    「千……千林,拜見師傅。」千林激動得上下唇不斷顫抖,帶著無比的崇敬,對衛秋娘一絲不苟地行了一個大禮。

    衛秋娘大模大樣受到他一個大禮,靜靜瞅著他,半晌輕道,「起來吧。」看著千林從地上站起來,仔細端詳他模樣行為,見他鼻樑挺直,眼神堅毅有神,顯然是敏捷但忠勇之人,不禁暗中點頭。

    烈中流看人的目光,當然是很不錯的。

    自從衛潛去後,衛家空自秘存了衛潛苦心寫下的兵法,卻沒有足夠天資的後人研習這部兵法。

    當然,失去了永殷王族的重視,衛家人也沒有運用這部兵法的機會。

    子巖見千林得了這麼一段奇緣,深為千林高興,走過去拍他肩膀一記,笑道,「你當了衛大將軍的傳人,再沒有別人可以和你在沙場上一拼了,日後為大王打天下,我就歸你指揮啦。」

    「子巖這話就錯了。」烈中流聽了,卻收斂起笑容,正色道,「兵法是詭變無常之道,就如同文字,學會寫字只是第一步,學會了字,卻不一定就能寫出絕妙的文章。我之所以選擇千林守衛越重城,學習衛家兵法,當然是因為覺得他有這個天分,卻也因為他的性格和當年衛潛將軍有相似之處,比起你,千林更能領會衛將軍的兵法謀略。至於你嘛……」

    子巖被烈中流說得額頭冒汗,一臉羞愧,聽烈中流說到自己,連忙低頭拱手,恭敬道,「請丞相教訓。」

    「你的性格和千林又有不同,論細緻周密,你不及千林,但若論心思靈動,於異常困苦的局勢中尋找生路,千林卻不及你。」烈中流頓了頓,目光落到子巖身上,變得溫和慈愛,柔聲道,「所以我選你跟隨大王,冒險潛入昭北。越惡劣越變化難測的情況,才越能激發出你的潛力,說不定將來,你可以另闢蹊徑,發展出一套屬於自己的戰法。」

    他語中殷殷期待,子巖聽在耳裡,心中又燙貼又感激,眼圈已經微微發紅。當即喉嚨哽咽,什麼也說不出來,向烈中流躬身行了一個大禮。

    鳳鳴看得心生感慨,也是感動得不得了,眼看人人都要為將來的赫赫風雲露上一手,一時豪情壯志盡起,忍不住開口道,「丞相,能不能也派我一個任務?」

    烈中流回身看向他,笑道,「鳴王怎麼會沒有任務?不用急,最重要的任務是留給你的。」

    容恬臉色猛變。

    秋藍奇道,「鳴王不是隨太后和丞相你一起回東凡嗎?」

    目前來說,東凡對他們來說應該是最安全的地方。

    「當然不是。」

    「啊?那麼丞相要派鳴王去幹什麼?」

    容虎生怕烈中流一旦把話說出來,要回駁就不太容易了,趕緊在烈中流開口之前勸道,「大王雖然說了丞相可以差遣鳴王,但是關於鳴王的去處,請丞相萬分慎重。鳴王已經是各國虎視眈眈的目標,從前以西雷之勢大,大王之威重,尚且有人敢冒險對鳴王下手,害鳴王三番兩次險遭毒手。現在這種局勢,我們一定要更小心保護鳴王才行。總體看起來,東凡確實是最適合鳴王的地方。」

    輕鬆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烈中流心中早有定計,不為容虎言語所動,反而走近鳳鳴,對上鳳鳴清澈無塵的晶眸,微笑道,「鳴王,我有一個又好玩又刺激的事給你做,你怕不怕?」

    鳳鳴一聽「又好玩又刺激」,頓時心內大癢。

    容恬見他眼睛閃閃發亮,知道要糟,暗中扯了他一把,清咳一聲,吸引了烈中流的注意力,「請問丞相,可以先告訴我們你打算派給鳳鳴什麼任務嗎?」

    烈中流當了這個西雷丞相才一天,但所言所思,處處出人意料,匪夷所思。

    這當然是件好事。

    但是如果同樣的匪夷所思出現在處理鳳鳴的身上,那可就不怎麼妙了。

    眾人知道烈中流行事不同一般,聽見容恬發問,都屏息靜待,聽烈中流打算怎麼發落鳳鳴。

    頓時,偌大前廳完全安靜。

    人人盯著烈中流微抿含笑的唇。

    他掀著睫毛,微往上瞅,像念詩歌一樣,抑揚頓挫地緩緩道,「大王已經答應了,不但大王,連鳴王也歸我烈中流指揮。呵呵,王者若不守承諾,怎有資格掌一國之政,統管一方百姓?」

    眾人見他把剛才容恬的話搬了出來,一愕之後,都明白過來,又好笑又好氣。

    原來烈中流剛才再三刺激容恬,不是為了讓容恬乖乖去昭北,卻是為了準備應付派遣鳳鳴所遭遇的壓力的。

    容恬臉色又變,烈中流既然想到要預先設他一個圈套,讓他發下這樣的聲明,不用說,他打算讓鳳鳴去做的事,一定是自己絕不會答應的。

    「本王記得本王說過什麼。」他犀利的眸子盯著烈中流,不太自然地道,「丞相到底要鳳鳴去做什麼,痛快點告訴我們吧。」

    「大王請放心,這件事不但刺激有趣,而且很舒服。」烈中流淡淡道,「我要請鳴王到其它的國家走動走動。」

    烈兒色變道,「丞相是要鳴王潛入其它國家?萬萬不可,太危險了。」

    秋月等侍女也是拚命搖頭。

    「不是潛入,而是大張旗鼓,前呼後擁,以蕭家少主的身份視察各地家產。」烈中流悠然道,「召來蕭家豪華大船,從永殷沿阿曼江而上,到同國,然後棄船登岸,入博間、北旗,到達東凡,稍做休息,再別入樸戎、宴亭。鳴王意下如何?」

    他說了一串國家名,說一個,鳳鳴就屈指數一個,努力和記憶中的天下地圖相呼應,到最後,張口結舌道,「這……這簡直就是環遊世界啊。」

    除了昭北、西雷、離國、繁佳外,其它的地方都算上了。

    「不錯,夠有趣吧?」

    「有趣是有趣……」

    「太危險了。」烈兒道,「現在大王尚未歸國,和我們一向關係不錯的國家都未必會看我們大王的面子善待鳴王,何況同國北旗這樣有敵對關係的國家?」

    容恬沉聲道,「我不答應。」

    「哦?」烈中流問,「難道大王要反悔?」

    「只要危及鳳鳴安全的事,本王絕不答應。」

    烈中流斂了笑容,「大王真的打算不守承諾?」

    「本王什麼都可以答應丞相,只有涉及鳳鳴安危的事,要大家商量著來辦。」

    「好。」烈中流點頭。

    一直擔心他們衝突的秋藍鬆了一口氣,趁機緩和氣氛,柔聲道,「那麼丞相是答應好好商量了?」

    「好,我們這樣商量。大王如果反悔,烈中流立即辭去丞相一職,大家從此陌路,各不相干。」

    此言一出,廳中頓時死一般安靜。

    眾人連呼吸都停住了,人人臉色蒼白。

    容恬臉色前所未有的陰沉。

    他向來霸氣十足,臉色稍有不悅,周圍一干人等早就嚇得魂不附體,再三求饒,烈中流這樣不怕死的還是第一次遇到,身為臣子,居然敢威脅堂堂西雷王。

    「你在威脅本王?」心裡越怒,容恬臉上反而漸漸平靜,俊臉上擠出一絲冷笑。

    烈中流知他發怒在即,卻夷然不懼,臉上流露出桀驁不馴的神色,「連諾言都不能信守的君王,又怎配擁有天下?烈中流何苦為這樣的人殫精竭慮,苦苦謀劃?」

    容恬被他駁得猛然一滯,一時無話可說。

    誰讓容恬剛才豪氣大發,大大方方地說了鳴王歸烈中流指揮的話呢?

    鳳鳴就坐在容恬身邊,正面站著烈中流,最深切感受到兩大低氣壓正在劇烈碰撞,心臟幾乎跳到了嗓子眼,連忙安撫道,「大家不要吵架,有話好好說嘛。丞相別生氣,你是一國丞相,怎麼可以說不干就不干呢?容恬你是大王,說過的話要算數,反悔是絕對不行的。」

    也只有他敢把容恬和烈中流都各打五十大板,又故做輕鬆地吩咐道,「這裡火氣太大了,口乾舌燥的,誰去端點新鮮茶水上來?」

    秋月秋星雖然嚇得臉色發白,但還是非常伶俐,立即跑著去小茶房,趕緊沖了兩碗熱茶過來。鳳鳴親自端了,遞給容恬。

    對著鳳鳴的笑臉,容恬再大的火氣也只好忍著,接了茶碗過去,低頭喝悶茶。

    一觸即發的火暴場面,總算稍被抑制。

    鳳鳴又去捧另一碗,走到臉色一樣難看的烈中流面前,露出央求的笑容,低聲道,「丞相,先喝一碗茶消消氣吧。」

    升起裊裊熱氣的清茶,遞到烈中流眼皮底下。

    烈中流盯著那茶片刻,歎了一聲,伸手過去,接了那茶,卻沒有往嘴邊送,就勢在旁邊的桌子上一擱,沉聲道,「鳴王請跟我來,我們私下談談。」拉著鳳鳴轉身出去。

    「慢著。」容恬的聲音從後面響起。

    兩人背影都同時一凝。

    容恬放了茶碗,飛快走到鳳鳴身邊,大掌把鳳鳴一隻手握住,卻不作聲。

    鳳鳴歎道,「我只是和丞相說兩句話。」

    容恬沉著臉,「有什麼話,一定要私下說?我是大王,沒有我管不著的事。」

    烈中流沉聲道,「國家大政,人人各司其職,各做好各的事,才能天下太平。大王如果什麼事都要管,何必設丞相和文武百官?」

    眾人聽見兩人說話口氣,剛剛才稍放的心立即又懸了起來。

    眼看空氣中看不見的弦又越繃越緊。

    「就算不能管,聽聽總可以吧?」一直沒作聲的衛秋娘忽然站起伸個懶腰,姿態隨意閒適地走過來道,「這裡畢竟是我的副將府,大家請一起隨我到府中遊覽一圈。烈中流你儘管和鳴王說話,我來做擔保,西雷王在你們談話過程中絕不會插口或者打斷,其它人當然也不會。這樣不就和私下聊天一樣嗎?」

    身邊眾人趕緊配合地點頭,紛紛道,「對,對,我們絕不插話。」

    「一個字也不說。」

    「保證不咳嗽。」

    「連屁也不放。」

    秋月蹙眉回頭,「烈兒,你真是的……」

    既然是娘子開口,烈中流也沒膽子駁回,便目視容恬。

    鳳鳴暗中拚命扯容恬的衣袖。

    「那就按照烈夫人說的辦吧。」容恬不自然地道。

    眾人都鬆了一口氣,當即一起動身。烈中流站鳳鳴左邊,容恬一副母老虎看小虎崽的架勢護在鳳鳴右邊,三人並肩而行,其餘人三三兩兩跟在後面。

    出了前廳,轉入副將府的小花園,迎面假山過後,一汪碧池跳入眼簾,雖然失於精緻,但在艷陽印照下閃耀波光粼粼,也頗為喜人。

    兩三株無花的綠叢,婷婷立在小池旁,溫婉動人,不由人不心情舒暢。

    烈中流一邊緩步觀賞園中初春的自然美景,一邊問,「鳴王覺得,是得天下易,還是治天下易?」

    鳳鳴心中一緊。

    雖然大家都在身邊,容恬還暗中握著他的手,不斷傳遞來熟悉的體溫。

    但是根據烈夫人的提議,別人都不許開口,所以被烈中流抓來回答問題的,就只有他一個了。

    不啻於一次單獨考試。

    更可怕的是,烈中流心情正不爽,要是回答得不好,說不定會被他嫌棄,從此一腳踢開,另尋良主。

    這個後果可是可大可小的……

    鳳鳴越想,心裡越打小鼓,恭恭敬敬道,「得天下不容易,治天下更不容易。」

    這個回答不偏不倚,他擔心烈中流嫌他取巧,又加了一句,「但是我覺得,治天下比得天下更難。因為往往有得到天下的人,卻無法治理得好天下,例如秦朝那個……呃……我什麼也沒說。」

    烈中流停下腳步,轉頭看他一眼,溫和地笑道,「鳴王不必小心翼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們只是聊天,又不是考查你功課。」說完之後,再抬步悠然而行。

    鳳鳴一頭冷汗,暗忖道,誰說是聊天?明明就是考查,聳肩苦笑道,「我盡量放鬆。」

    應該說,烈中流對於鳳鳴的態度,一向是比對容恬的態度要好。

    他對鳳鳴稍稍點頭,似鼓勵又似讚賞,繼續和鳳鳴並肩在簡陋但風景自然喜人的小花園中,輕聲道,「天下王者,十個人中,至少有九個希望自己能統一天下。而九個之中,能夠明白治理天下比取天下要難的,恐怕不超過四個。天下不是一塊肥肉,搶到手後吞下肚子就萬事大吉了,天下有這麼多的土地百姓,搶到天下之後如果無法治理,亂局立即會重起,生靈也會再度塗炭。」

    烈中流聲音悅耳,侃侃而言,音調起伏婉轉,富於節奏性,自有一種蠱惑人心的溫然。

    鳳鳴垂首恭聽,不由道,「丞相說的是。」

    「從很多人來看,這十分之四的君主,知道得天下後還需治理天下,已經是識大局的明君,但以我看來,要當天下之主,只有這麼一點見識,是遠遠不夠的。」烈中流話鋒一轉,目光停駐在一株剛剛抽出嫩芽的小苗處,停下說話。

    「那個……」鳳鳴轉頭瞅容恬一眼,回過來看烈中流,虛心請教道,「依丞相的意思,怎樣才算有遠見的君主呢?」

    烈中流沉默許久。

    半晌,他才歎道,「要鳴王周遊列國,此舉確實危險,連我也不敢擔保鳴王絕對不會遭遇任何事故。但如果鳴王不這樣做,我為鳴王量身訂製的大計就無法施展,鳴王的作用無法發揮,到頭來,所謂我能讓天下一統的過程大大縮短的話,都將成為空談而已。」

    這個人思維如天馬行空,剛剛說到天下之主需要具備的見識,一下子就無頭無腦地跳到了鳳鳴周遊列國的事上,聽得所有人如墜雲裡霧裡。

    幸虧眾人已經對他有所瞭解,知道他謀定而後動,看似隨意的行為,其實大有玄機,都靜待他繼續說下去。

    鳳鳴非常乖巧地給他一個話頭,「周遊列國這個任務,和丞相剛剛說的遠見有什麼關係呢?丞相可以先把治天下和取天下的那個事說明白嗎?」

    不要怪他頭腦簡單。

    實在是烈中流頭腦太複雜了,說話一個圈子繞一個圈子,可憐他鳴王的筋全是直的,彎都彎不過來,何況還要繞上十個八個圈子。

    「治天下,比取天下難,這個相信大王和鳴王都明白。」烈中流淡淡道,「但是治天下,需在取天下之前就做好準備,這一點,大王和鳴王想過嗎?」

    眾人心中一動。

    容恬更是露出認真聆聽的神態。

    「人人都知道,戰亂一起,必將生靈塗炭。其實塗炭的何止生靈,萬物都會遭遇橫禍。十一國百年來的精髓,極有可能被毀之一旦。各種典籍、兵法、藥方、禮樂、民間秘技,這些經年流傳下來的文化,大部分都會在戰火中消失,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令人痛心不已。」

    烈中流此刻已經不復剛剛在前廳處的強硬倔強,給人的感覺如沐春風,和暖宜人,像講故事似的緩緩道,「例如北旗,有一個叫孫夢的人,善於種穀,一生都在鑽研土壤和谷種如何相互配合,不同的年份,不同的天氣,何種土壤應該播何種,都自有一套道理。據說他所種植的地,谷子收成總比別人多上六七成。」

    「哦……」

    孫夢這個名字,烈兒隨容恬潛入北旗時是聽人說過的,剛想答腔說「我也知道這個人」,忽然想起不能開口,立即用嘴掩住嘴巴,把話吞了回去。

    「這樣的人,在爭奪天下的大戰中,和普通百姓沒有絲毫不同,遇上士兵,一刀殺了就殺了。但在太平天下,卻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鳴王可以想像一下,如果將此人保留下來,或者至少將他所琢磨出來的耕種之法保留下來,寫成書籍,日後教導其它人,天下統一後,家家糧食都多上六七成,那是多麼了不得的一件大事。」烈中流說完這番話,正巧已經繞著小池曲折走了一圈,回到剛才的假山處,便停下腳步,回顧身邊的鳳鳴。

    「我明白了……」鳳鳴恍然大悟道,「丞相要我周遊列國,是想我收集各國人才,為日後治理國家留下各項技藝的傳人?」

    心下大為感動。

    烈中流不愧是烈中流,其高瞻遠矚,天下少有,難得的是他不但重視兵力和天下的歸屬,而且也非常重視天下的文化。

    統一國家而加以治理,並不僅僅是餵飽人民就行了。

    偉大的王朝,必定有其偉大的文化。

    經典、詩詞、禮儀、樂曲,還有各種各樣的民間技藝,這些凝結了多少代人心血和靈感才得以誕生的瑰麗文化,怎麼可以讓戰火粗暴的毀滅?

    「並不僅僅如此。我請鳴王周遊列國,有三個任務,希望鳴王可以做到。」烈中流轉過身來,面對面看著鳳鳴,對他豎起三根手指,一一數道,「第一,請鳴王在所經之處,盡量收集各地典籍,各種記載民間技藝的書本,或唱詞,或書畫。有的舊本原本就不多,一經大戰,恐怕就再也找不到了。若有身懷異技的能人,鳴王不妨以重金聘用,央他們寫下傳藝秘本,以備將來之需。」

    「嗯,我明白了。」鳳鳴大大點頭。

    身為一個現代人,鳳鳴對烈中流這個建議不但贊成,而且大為佩服。

    想當年二次世界大戰,美國不就是首先到處去別的國家把科學家藝術家什麼的接了一大批走嗎?

    科學就是力量,藝術就是能源。

    到後來,美國的科學和藝術都得到大幅度的進展,更成為世界強國,這個英明到極點的遠見策略,實在是其中一個重要因素。

    「第二,」烈中流放下一個指頭,繼續道,「請鳴王藉此機會,為大王推廣均恩令。至於怎麼推廣,那就要鳴王自己看著辦了。」

    「哦。」鳳鳴點頭應了,又撓頭起來,「要自己看著辦……」

    嘿,別說他對國家大事完全不懂。

    這第二點,他是非常明白的。

    所謂推廣均恩令,目的就是進一步分化他國權貴和下層百姓。誰願意天生就當人下人,一旦均恩令的精神被大部分人認同,不甘被壓迫的人很可能會因為這道法令的公平性而願意追隨容恬。

    當各國內部都湧動著這樣一股暗流時,只要容恬大旗一揮,說不定歷史上「揭竿而起,天下響應」的事就重演了。

    「第三……」

    鳳鳴感覺被握住的手微緊,抬起頭來,正好和容恬深邃幽黑的眸子對上。

    大名鼎鼎的西雷王臉上少有地出現微微不安,似乎要開口說話,卻又迫於剛才答應了衛秋娘,神色間有些焦慮。

    鳳鳴知道他的心思,低聲道,「你先聽丞相說完。」

    「……最重要的是,我需要鳴王藉這個機會,向天下表示,鳴王是大王身邊一個可以獨立行事,有資格有魄力擔當重任,處理大事的人,而不僅僅是西雷王身邊的附庸。」

    烈中流此話一出,鳳鳴頓時動彈不得。

    這番話,正巧說中他心裡常常煩悶而無法解決的苦惱。

    就好像心裡早就藏著一個膿包,忽然被烈中流一指戳中,湧上一種又痛又奇異的快感。

    容恬抓住他的手,也微抖一下,顯然,連容恬也心中震動。

    「鳴王雖然身懷奇才,又曾經提出過梯田水車等種種利國利民的建議,甚至在博間、東凡等國都大施神威,但恕我烈中流直言,鳴王在天下人的眼中,仍然不過是附屬於西雷王的一件東西而已。因為梯田水車的修建,建議是鳴王所提,著手號令舉國興辦的,仍是西雷王;而博間、東凡等事,鳴王幾乎都是被挾持而去,迫不得已之舉,並且常常需要西雷王舉傾國之兵營救。」烈中流目光射向鳳鳴,如棉裡藏針,溫和而犀利,緩緩問道,「請問鳴王,以上種種經歷中,有哪一個經歷,可以向天下人表明鳴王你是一個勇毅、果斷、英明的人?」

    這個問題真是一針見血。

    鳳鳴被烈中流直視,回想起自己被各國抓來捕去,活像逮耗子一樣誰想抓就抓,尷尬得不得了。

    不過他為人坦白,也不會惱羞成怒,紅著臉老老實實道,「沒有。」

    「鳴王想成為一個獨當一面,能夠為大王解憂排難的人嗎?」烈中流語氣越發溫柔。

    「想。」鳳鳴用力點頭。

    「想長成大樹,就要歷經風雨。鳴王有這樣的準備嗎?」

    「有。」鳳鳴更加用力地點頭。

    容恬再也忍不住,驀地發出一聲長歎。

    鳳鳴與他心意相通,反握了他的大掌,轉頭看著他,咬了咬牙,滿懷期待地央求道,「我真的是應該走一趟的,你不要反對好嗎?」

    容恬不做聲,濃眉鎖成一團。

    「我好歹……也是西雷鳴王……」

    人人神色緊張,秋藍三個侍女站在後面,手絹在掌心被揉成一團酸菜,既怕容恬點頭答應,又怕容恬搖頭反對。

    答應的話,鳴王難免要冒險。

    反對的話,鳴王難道真的一輩子都被大王抱著護著,關在宮裡當寵妾一樣養著?

    這個丞相,提的主意真讓人兩難。

    「容恬……」

    容恬深深看著他,良久才道,「前面兩個理由也就算了。聽了第三個理由,我就知道你會心動。就算我硬是反對,讓你不能成行,你心裡也會不快活。唉,誰能受得了天天看見你漂亮的小臉愁眉苦臉?」到了這個時候,哪裡還管得了什麼「不插話」的協議。

    鳳鳴瞳孔頓時發亮,「那麼說你是答應讓我去了?」

    容恬苦笑道,「我攔得了嗎?」

    鳳鳴驚喜地叫了一聲,燦爛笑容綻了一臉,孩子般雀躍地將容恬抱了滿懷。

    容恬伸手反抱了興高采烈的鳳鳴,看向烈中流,眼光無奈又苦澀,搖頭歎道,「丞相啊丞相,本王算是服了你。」

    烈中流臉上毫無驕傲神色,只是淡淡問,「大王不打算反悔了?」

    「本王能反悔嗎?」容恬歎氣之後,隨即正容道,「但是丞相記住了,是你將鳳鳴派出去的,日後,你也要讓他平平安安回到本王的身邊。出了一絲差錯,本王絕不饒你。」

    「明白了。」烈中流躬身,不卑不亢道,「我盡力而為。」

    容恬一愕。

    沒想到他如此嚴肅地警告,卻換來烈中流一句「盡力而為」。

    不過轉念一想,以天下的亂局,要烈中流保證鳳鳴絕對安全,根本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烈中流就算說「鳴王絕對不會出事」,也不過是個空頭保證,還不如「盡力而為」實在。

    他處事本來就有極大氣度,既然接受了鳳鳴要冒險的事實,也不再執意糾纏,盯著烈中流,意味深長道,「那本王,就盼丞相真的盡力而為了。」

    艷陽當空,直射碧綠池水,波光蕩漾。

    蝶飛苗圃,燕唱深簷。

    由烈中流第一次正式主持的軍事會議,終於敲下了最後一記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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