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上) 第十五章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次日清晨,也許是那針鎮定劑的後遺症,我有點昏昏沉沉。

    無聊地呆望四周多時,披著睡衣坐在窗邊。

    僕人敲門進來問: 「生少爺,早餐已經備好,要端進來嗎?」

    我面無表情,點點頭。

    端過來的是麵包、牛奶、香腸、火腿,還有雞蛋。

    奇怪,明明是西式的早餐,雞蛋卻偏偏是白水煮的。

    僕人見我望著那雞蛋,便道: 「大少爺說了,雞蛋還是煮著吃有營養。」

    聽她一句話,再不想看那雞蛋半眼。

    我冷冷說: 「我要喝咖啡。」

    「大少爺說了,牛奶……」

    我霍然抬頭,怒視眼前三字不離榮與將命令的人。

    她低頭,訕訕說: 「我去問一問。」

    小心翼翼逃開我的目光,關上門出去。

    問誰?當然是榮與將。

    如果他連這些小事都要過問,豈非一刻都不得閒?

    咖啡很快端了上來。

    我冷笑,算是恩賜吧。

    象帝王般,高高在上。

    賜你一杯咖啡。

    僕人少了平日的囂張,低頭進來,低頭出去。

    行動間恭恭敬敬。

    我並不愉快,只是可悲。

    將威風撒在這些聽命的人身上,非我本性。

    難道與將已經把我父母從小培養起來的風度和禮儀,從我身上慢慢搾去?

    這般煞費苦心磨去我的稜角,又是為何?

    我喝著不是滋味的咖啡,站在窗前眺望。

    榮家很大,花園、游泳池、網球場,把榮氏的輝煌炫耀個夠本。

    當年,榮世伯站在窗前看他的王國時,必然自然萬分。

    可現在,這前主人又身在何方?

    我看見與將。

    他正在網球場上意氣風發,對面的,是周恆。

    我想起臂間的針孔。

    與將背對著我,奮力迎球。

    他的背很寬厚,手臂的肌肉又長又好看。

    看他將周恆鬥得象跳舞一樣,在網球場上東來西往忙著救球,不由微笑起來。

    剎那間心頭大震。

    我猛然捂著自己的嘴。

    真是莫名其妙!

    這兩人一般卑鄙齷齪,有什麼好看?

    與將贏了一球,忽然轉過身來,對我遠遠揮揮球拍。

    原來他早知我在看他。

    我閃到窗後,把杯裡剩餘的咖啡一口氣倒盡。

    頓時滿口苦澀。

    坐回原位,聽見與將輕快的腳步聲,正在上樓。

    我暗中祈禱他不要進來,偏偏不能如願。

    罷了,老天若對我有一分眷顧,又怎麼會有今日?

    「生生,」 與將穿著白色的運動服,蹲在我面前: 「你怎麼不吃東西?總是這樣,一點也不知道愛惜身體。」

    我放下手裡的杯子,疲倦地往後靠。

    他笑著說: 「真對不起,忘記你喜歡喝咖啡。我已經吩咐廚房,以後早上為你送咖啡來。」

    他溫柔地靠近我,逗著我說: 「不要生氣了,是我不好,怎麼連你的喜好都忘記。」

    我心寒。

    我問: 「與將,我想和你好好說話,好嗎?」

    「當然,怎麼會不好?我最愛聽你說話。生生,以前你總喜歡對我說個不停,教導我這個那個。」

    我逃開他熾熱的眼光。

    莫提以前,求你。

    「與將,有很多事情,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麼?我一件件教你。」

    我看他親切的笑容,天下簡直無人可比的耐心溫柔,只有心酸心悸。

    「人說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你不同,我總不明白你打算怎麼樣?你是要把我逼瘋,還是想慢慢玩弄?你告訴我,好不好?」

    與將搖頭,哭笑不得: 「生生,你怎麼拿我和司馬昭比?」

    「對,」 我點頭: 「你比他厲害。厲害一百倍,一萬倍。」

    「生生,你總是這樣誇我。誇得我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我一把推開他。

    「與將,你到底想怎樣。我要用什麼方法,才能離開你?求你告訴我。」 我說: 「叫律師過來,我立即簽轉讓書,將黃氏拱手相讓。」

    與將苦笑: 「黃氏是我辛辛苦苦為你弄來的,怎麼又要你拱手相讓?」

    我頹然坐下。

    不錯,黃氏本來就不在我手。

    何來資本?

    「我自問從來沒有對不起你,為什麼你要這樣折磨我?」 我呆問: 「你連與亭都肯放過,為什麼就偏偏不肯放我?與將,你頭上的傷疤是可以除去的。我請醫生為你治好。我們的事情解決乾淨,好嗎?」

    與將愕然。

    他看我片刻,將我摟在懷裡。

    他說: 「生生,你為什麼變成這樣?」

    話音中了哭腔。

    我愣住,看他千年一現的真情流露。

    「你以前這麼愛我,這麼想我奪了榮氏,為什麼現在又急著逃開我?」 他問: 「我為你做了這麼多,為什麼你根本不領情,只想離開?我做錯了什麼,讓你這樣恨我。」

    真是血口噴人。

    而且噴得淋漓盡致,絕妙非常。

    我說: 「榮與將,你在我話筒中放竊聽器。」

    「我有逼你打電話?不過關心你的行動。與亭狡猾,一有不慎,你就會有危險。」

    我說: 「你把我留在房中,讓與亭得到機會。」

    「我也叫了爸爸回家,專為救你而來。」

    我說: 「你讓我被人輪姦。與將,你若有半分愛我之心,怎麼忍心這樣?」

    「生生……」 他痛苦地說: 「那是我計算失誤,來得太慢。我…我實在沒有想到……」

    「不要說了!」 我暴喝。

    計算失誤。

    你將我也算計入內。

    原來我也不過是一隻有用的棋子而已。

    原來如此。

    與將高大的身影就在面前。

    我掩住耳朵。

    我閉上眼睛。

    卻依然能聽到他的聲音,聞到他的氣味。

    他問: 「生生,你為什麼變心?我愛你愛得好苦,你知道嗎?」

    我搖頭,連連後退,倒在床邊。

    「你讓我愛上,卻離我而去。我怎麼能忍?」 與將說: 「我也不想這樣看著你,關著你。可一不留神,你又要從我眼皮底下溜走。你慣了這樣戲弄人嗎?」

    他抓住我的手,將我從床上扯起來。

    「與將,請你放手。」 我說不出反駁的話,論口才,實在和他相差甚遠。

    我只能求他: 「請你不要這樣,我好害怕。」

    「你害怕嗎?」 與將摟著我,輕輕說: 「我也害怕。從小,就沒有東西屬於我。看著是我的,其實是與亭的,一切都是與亭的。我只能爭,偷偷地爭。我不放棄榮氏,也不放棄你。」

    他比往日更柔情款款。

    我比往日更心驚膽戰。

    「生生,你對我多好。從來沒有人這麼為我著想。我能成功,就是你的幸福,對不對?」

    我說: 「與將,你已經成功,何必管我幸福與否?」

    「不行。」 他吻住我的唇,像要阻止我的話: 「我要和你在一起。我們在一起,你才是幸福的。為什麼你總是不懂?對,你太小了,太單純,看不清楚這所有的事。」

    「不不!與將,只要你放過我,我就夠幸福了。」 我逃避他的吻: 「你有那麼多的財富,又英俊,要什麼樣的人沒有。我一點也不好,一點也配不上你。」

    「生生……」 他停下熾熱的追逐,靜靜抬起我的下巴: 「我這一生人裡,只上過你的床。」

    我驀然一震。

    滿腦子都是流星,閃爍不定。

    說不出什麼感覺。

    「只有你配得上我………」 他望著我的眼睛,似要窺探我的魂魄所在。

    心裡說一千遍、一萬遍我不信。

    無奈…….

    我信。

    我問: 「與將,如果要你選擇,榮氏和我,你選那個?」

    他一怔。

    如果他行雲流水答出要我。

    我只會哈哈大笑,從此死心,不再相信這演技高深的傢伙。

    可他這一怔,卻讓我刺痛起來。

    與將,你那幾分僅有的真,難道真的會留給我?

    或這片刻猶豫也是演戲,讓我在千絲萬縷的蜘蛛網中,再加一根堅韌的黏絲,更加萬劫不復。

    「你走開!」 我用盡全力將他推開,捂著眼睛尖叫: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流不出眼淚,卻帶著哭聲: 「我再也不愛你!不,我從來沒有愛過你,從來沒有!」

    大吼過後,喘著粗氣虛弱地靠在床腳。

    聽見與將深呼一口氣,平靜道: 「好,我知道了。」

    他重複我的話,一字一字,平平淡淡: 「你恨我,你從來沒有愛過我。」

    我聽過他說不少話,今日才發覺——他僅輕輕吐幾個字,就能讓人恨不得天崩地裂,陷下十八層地獄。

    我重重點頭: 「不錯,我恨你。」

    簡潔明瞭,痛快非常。

    與將仰頭,歎氣。

    「原來如此。」 他歎: 「原來如此…….」

    長歎著離開。

    我無言。

    能有什麼好說?

    又有什麼好哭?

    昨天種種甜意,一絲一絲如毒藥般纏在心頭。

    然,物是人非。

    為何不壞得徹底,好讓我今生今世,不再奢望。

    我好恨!

    原本是受苦受害的正派角色,被與將這麼一攪,倒分不清誰負誰。

    瑟縮在床腳,渾渾噩噩多時。

    駭然發覺房中有人。

    抬頭時,已經被人騰空抱起,放在床上。

    與將替我掖好被子。

    臉色如常,似乎今早在我面前露出心聲的,並不是他本人。

    一如既往的體貼入微,清風淡雅。

    「睡吧,生生。」

    他身後的周恆走了上來,手裡又持著一針。

    瞳孔急劇變小,我簌然縮成一團。

    一切看來像電視中的慢動作,卻絲毫無法抗拒。

    眼看透明的液體被壓進血管,融於血液。

    與將撫上我的眼睛,把黑暗帶到我夢中。

    「我絕不放手的,生生。絕不放手。」

    半夢半醒間,聽見這句話。

    惟願自己是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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