鑲金丫鬟 第一章
    「……唉呀呀,話說那真是一場慘烈的打鬥,護衛與山賊殺得難分難解、天地變色,當場飛沙走石、日月無光,高手過招,招無虛晃,真是淒慘激烈呀!」

    這位於京城附近的城鎮,雖小,但由於地緣關係,商旅往來頻繁,此時,鎮上的一家客棧裡,傳來說書人中氣十足的聲音。

    那是位年約半百的老者,身穿縫補過的玄色長袍,鬢髮漸白,留有長鬚,身材矮小瘦弱,可說起話來活靈活現的,所有人都陶醉於故事之中,連桌上的茶點都忘了吃,聚精會神得很。

    「但護衛們死的死、傷的傷,反觀山賊們雖有損傷,可沒這麼嚴重。嘖嘖,不對勁呀不對勁,您們想,這普通山賊的功夫怎可能如此了得?再說,一般山賊劫財劫物或劫色是有,但眼前這樣來者不善、招招致命的,實在奇特。」

    「沒錯,一定早有預謀。」專注聽著說書故事的眾人附和。

    「唉呀呀!此時雨越下越大,前方的護衛已經擋不住了,死傷更加慘烈,山賊們追著夫人母子的馬車,也越追越急、越追越急——」

    轟!

    彷彿是呼應他的故事,外頭原本好好的天色,突然下起了一陣急雨,攤販、遊客急忙找地方避雨,原本便不甚寬敞的客棧也擠進了不少人,一時間,整間客棧鬧烘烘的。

    一個臉上罩著輕紗的婦人,也在這時帶著一個年約七、八歲的小女娃跟著人群擠進了客棧角落。

    婦人沒管自己身上的水漬,反而擔憂地看著眼前的女娃兒,一雙柔荑不停地拍去女娃兒身上的水污,由懷裡拿出乾淨手絹輕拭她的小臉蛋,憐愛之情溢於言表。

    「還好嗎?唉,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下雨?這樣不行,衣服濕濕的,萬一生病可怎麼辦,我看待會兒買套新衣讓你換上好了……」

    「然後呢?夫人和小王爺還好嗎?」

    婦人和小女娃聽到這句話,突然神色一變,順著眾人目光往前方說書人的方向望去。

    「唉呀呀,那批山賊真的恁強,沒多久,護衛已經擋不住,山賊追上了夫人母子倆,唉呀呀,慘啊慘!」

    「然後呢?然後呢?別一直唉呀呀,你快說啊!」聽說書的客人也急了。

    「後來華貴的馬車遇到巨石擋路,真是後有追兵,前無進路呀!試想一個養尊處優的夫人和一個小王爺,他們能跑多遠呢——」

    「沒錯,唉呀呀,真是慘啊!」客人不知不覺也學了說書者的口頭禪,抒發心中的感歎。「然後呢?」

    「唉呀呀,幾個保護的護衛相繼被殺後,山賊不放過,夫人緊緊拉著小王爺的手,知道自己在劫難逃,於是跪了下來千求萬求,希望山賊可以放過他們一馬。」

    轟隆隆!外頭的大雨突然下得更急促,雨聲配上說書者淒涼的音調,讓人聽來分外心酸。

    「可山賊豈是這麼好商量?」說書者歎了歎,口氣很沉重。「唉呀呀,人說親情偉大,咱們的二夫人自然也是,她跪下所求的並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小王爺。她求山賊放了她兒子,若要她的命,儘管拿去沒關係——」

    此時,那和婦人躲在客棧角落的女娃兒撇了撇唇。

    「亂講一通!當時下雨,山賊又沒人性,哪可能聽我娘講,他們——唔!」小女娃的唇讓身邊婦人給封上了。

    婦人趕緊左右觀望。還好她們位處角落,外頭風雨聲大,客棧裡的人也專心地聽故事,沒人注意她們,真是萬幸。

    「別亂說話。」婦人低聲告誡。

    小女娃眨巴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神中寫著不服氣,卻也安靜了。

    那廂,說書者繼續他的故事——

    「唉呀呀,可惜山賊沒人性,夫人就這樣香消玉殞,更可惡的是,他們的手段殘忍,不但殺了小王爺,還毀了他的容貌,可憐一個小小孩,死狀淒慘呀!」

    半個多月前,齊王府二夫人和小王爺上山禮佛遇難的事,早已傳遍大街小巷,只要說起這個故事,通常都能吸引客人聆聽。

    「齊王爺心碎震怒,下令徹查嚴辦,還好山賊逍遙沒多久,就被找到了,並將他們繩之以法,斬首示眾,真是惡有惡報!」

    百姓們最喜歡的,就是這種壞人最後得到報應的故事。

    「惡有惡報?那真正的惡人呢,他也有報應嗎?」突然,一位年約十二、三歲,生得丰神俊俏、打扮貴氣的小公子開口提問。

    「呃,這位小公子,我不是說了,那些可惡的山賊都被斬首示眾。」說書者在這種地方混久了,眼色也很好,看得出這個小公子氣質不凡,身邊還伴著一個管事模樣的人,應該有點身家,也不敢得罪,怕他是沒聽清楚,於是再說一次。

    「不對不對,你說了山賊不是為了錢財殺人,又說他們武功高強,不像一般的小山賊,那他們殺害夫人母子,幕後一定有指使者。」

    小公子年紀不大,口齒卻很伶俐,問話也一針見血。

    「呃,唉呀呀,這個嘛……」說書者無言了。這個故事講了沒有百次,也有好幾十次了,從沒人給他反駁過,想不到這個面生的小公子卻一開口,就讓他啞口無言。

    要知道,說書的說穿了就是講故事混口飯吃,而其中的真真假假,他可不負責,畢竟他又不在出事現場,哪會知道詳情,總之穿鑿附會、極盡誇張之能事,講得精采、顧客聽了爽快,也願意捧場叫好最重要。

    大家也都知道狀況,只當成故事來聽,不會太認真,就這位小少爺還真是教他為難。

    「他說的對,一定有幕後指使的人。」小女娃兒眼睛一亮,覺得坐在旁邊那位小公子還滿聰明的,值得讚賞一番。「奇怪,我娘人好又溫柔,從沒跟人結過仇,到底是誰想害我們?」她喃喃自語。

    「別說了。」婦人低聲斥喝女娃。雖然蒙著面,可她的擔憂全寫在眉宇間。

    「山賊跟二夫人是怎地結了仇,小老兒是不知,但有件事,聽官們就得來幫忙評評理了。」說書者趕緊轉移話題。「話說當時跟著二夫人一起上山禮佛的貼身嬤嬤翠娘,出事後突然失蹤,連一起出門的兒子也不見了蹤影,我看只有作賊心虛的人,才會逃走……」

    「胡說胡說!翠娘才不會唔——」激動的小女娃又再度被摀住了嘴巴。

    急慌的婦人看著外面漸漸稍歇的雨勢,開始盤算該不該盡速離開,免得惹禍上身。

    「話說這個命壞的翠娘,自小沒了雙親,連丈夫和女兒都被她剋死,所有人都認為她是個不祥的女人,當初身懷六甲的她原本想去跳河,正巧二夫人途經,及時救了她,還收她在身邊當自己的貼身嬤嬤,連她後來出生的兒子,都成了小王爺的玩伴,跟著小王爺一起讀書識字。想不到夫人出了事,她卻不見蹤影。唉呀呀,也難怪有傳言說,這翠娘根本和山賊們是一夥的,真是不無道理。」

    眾人又開始議論了,同意說書者的猜測。

    「不對!根本不對——」小女娃氣呼呼的,白皙的雙頰給氣紅了一片,鼓成了兩顆小圓包子。她正想辯駁,想不到那位小公子又開口了。

    「呵,這也好笑,如果那位嬤嬤真的受到夫人這麼多恩澤,又為何要勾結山賊?」封允翼自信一笑,指出問題。

    那一笑,讓小女娃看得有些癡。

    她在王府裡見過不少人,但沒有一個像他一樣,長得這麼俊美,他的眼睛又黑又亮,笑起來的時候,好看的唇角會往上輕勾,讓人忍不住想隨著他一起笑。更吸引人的是,他言談間展現的自信和飛揚神采。

    「你叫什麼名字?我想認識你。」小女娃立刻跑到他身邊,一雙如黑珠子般晶亮的眼眸直盯著他看。

    封允翼看著這突然竄到身邊的小不點,表情疑惑。

    這纖細小女娃穿著粗布衣衫,隨便走在路上看看就有一堆,可不同的是她有雙澄淨靈動的大眼,微噘的唇兒飽滿紅潤,猶如初綻的花瓣。她說話的神態高高在上,彷彿是紆尊降貴跟他說話,人小鬼大的模樣讓人莞爾。

    「小不點,你想認識我?」

    「什麼小不點?你客氣一點喔!」女娃兒水眸一瞪,倒也有幾分樣子。

    她一臉「跟你說話,是你的榮幸」的模樣,看得封允翼忍俊不禁。

    「小女孩,你真是可愛。」他禁不住摸了摸她的頭。「哥哥叫封允翼,你可以喊我一聲翼哥哥。」

    「翼哥哥?可我不認識你,你別胡亂認妹妹。」

    小女娃退了兩步,發頂還殘存著他手心的溫度,感覺很……奇怪,她不習慣與人這麼親近的,但不知道為什麼,這種被呵護的感覺還不錯,雖然兩人不認識,可他給人一種容易親近的氣質。

    喲,被這個小不點「嫌棄」了?封允翼沒生氣,反而覺得新鮮。這個小娃兒倒是挺與眾不同,有意思。

    「你不是想認識我嗎?這樣喊,親熱一點。」

    「你這麼容易信任別人,不行喔!外頭的壞人很多。」這是她爹娘時常對她耳提面命的話。

    這個傢伙看來聰明,卻在外面隨便認妹妹,這樣真的太危險了,她是不是太高估他了?

    封允翼想不到自己會被一個小女娃告誡,有些失笑。「我相信你是個好人。」

    「真的?」小女娃兒燦亮的眼眸大睜,綻開笑容。「為什麼?」

    「因為你有雙很真的眼睛,說話直爽。」

    被這麼一誇,小女娃也樂陶陶的。

    「我也覺得你還不差。」她不正面讚賞他,但內心對他很有好感。

    「多謝小姑娘的賜言。」一句「你還不差」,說得好像對他是種莫大的讚賞,讓他再度莞爾。

    真是個有意思的小姑娘!

    封允翼由懷裡拿出一個拇指大的麒麟玉雕小墜子遞給她。這是他前幾天在京城姑姑家做客時,姑姑送給他的玩意兒。聽說這玉雕來自西域,是十分罕見的上等翠玉,小小一塊便價值連城,姑姑很是喜愛,命手藝絕佳的師傅精雕成麒麟模樣,更添價值。

    「這小小禮物,送給你做紀念。」

    相逢自是有緣,難得遇到一個這麼有趣的人兒,算是緣分一場,也不管這禮物有多貴重,直覺地想贈她一個小禮物以示好感。

    她看了一眼,輕輕搖頭。

    「小玩意兒我多得很。」那玉雕精緻可愛,讓她有點心動,但又故作老成地拒絕。「你很聰明,小小年紀就這麼了得,長大一定大有可為。」

    這句話是長輩們常常稱讚她的,她覺得用在他身上一樣可以。

    封允翼被她逗得樂不可支。「你怎麼這麼可愛?」

    「你怎麼用可愛來形容我?真是不倫不類。」

    「喔?不用可愛形容,那我該怎麼說比較好?」

    「聰明睿智、人才皆俊。」

    「呵,好個人才皆俊!」這娃兒口氣不小,封允翼被她引起了莫大的興趣。「這麼有趣的人兒,好想把你帶回家……」

    他是獨子,從小身邊便沒什麼同齡的伴,如果能有個這麼有趣的人兒陪在身邊說話解悶,一定很有意思。

    一旁的王管事大驚失措,連忙出聲制止。

    「我的小少爺,你行行好,她是個活生生的娃兒,不是玩意兒呀!」這少爺什麼都喜歡,這回跟著到京城裡已經買了一整車的玩意兒了,現在居然還想將個小女娃帶回家?傷腦筋。

    「是啊,小王又不是玩意兒。」小女娃兒搖搖頭。「本以為你很聰明,想不到連這點道理都不懂,真是枉費。」

    她的話,讓旁人都聽傻了眼,尤其是封允翼。聽聽這小女娃在胡說什麼?故作老成就算了,還自稱小王?什麼小不小王的倒是其次,重點是,她是女娃兒呀,有哪個女娃兒會自稱小王的?

    「對不住,小女日前發了高燒,痊癒後老是胡言亂語,真是對不住各位,請您不要介意。」蒙面的婦人看外頭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現下雨勢已然漸歇,剩下稀落的雨滴,便想趕緊將女娃兒帶離這裡。

    小女娃一聽,澄澈的大眼寫著慌亂,望向封允翼。

    其實,「她」正是那故事中已經遇害的齊府小王爺龍靖。

    自她有記性開始,母親便不斷告誡、百般叮嚀,為了她們母女好,她必須女扮男裝,以男孩的模樣生活,而且必須死守著這個秘密。

    她不懂娘的意思,但她相信娘不會害她,娘會這樣說,一定有苦衷,因此她自小便遵照娘親的要求,也無埋怨。

    但一夕間,她的人生全變了,母親遇難,她忽然得恢復女孩身份,一路跟著娘親的貼身嬤嬤躲躲藏藏,讓她好混亂。

    封允翼與跟在一旁的王管事不禁搖搖頭。

    這小女娃兒骨架纖細、皮膚白皙,除了說話神態故作威儀之外,哪裡有半點男孩樣?

    但看她一臉懊惱,彷彿他們都誤會了她,看來她真是燒壞了腦袋。

    唉,難得生得一副伶俐討喜模樣,想不到卻是個傻子。

    「事情不是這樣的,我不是傻子,我……」可她又要怎麼解釋?

    「別再多說,走了。」婦人不顧她的掙扎,趕忙帶著她離開客棧。

    「少爺,我讓小陳他們去整理整理包袱行李,離家都大半個月,我們也該回家了。」王管事提醒。

    封允翼點點頭,也沒再多留意正說得口沫橫飛的說書人,黑眸只是遺憾地望著女娃兒和婦人消失的方向,心裡一陣歎息。

    封允翼自小是個天之驕子,要什麼有什麼,只要是他喜歡的東西,全都有人送到他面前。

    今日,他卻因為女娃兒的離開,彷彿錯過了一個原本想收藏的玩意兒,心裡一陣失落。

    坐在馬車上,他反覆地拋玩著那原本要送給她的麒麟玉雕,一路上想著她靈巧可愛的模樣。

    或許是因為每樣東西對他來說都是唾手可得,因此反而難以有什麼事物能勾起他的興趣與慾念,就算這玉雕是他的王妃姑姑送的,他也可以隨手送人,不以為意。

    想不到他多在這小鎮停留一日,竟然遇見了一個很逗的小女娃。

    她明明一張稚嫩童顏,講起話來卻故作老成的樣子,真是可愛。

    好想再見到她,再聽聽她說話,沒有人像她這麼有趣。

    只可惜剛剛分別時也沒問問她的名字、住處,不然他下回再跟王管事到京城來玩——呃,來學做生意,還可以順道跟她見面。

    唉,這下子到哪裡去找人呢?

    他百般無聊地勾起馬車簾往外看。

    大雨過後,地面一片濕淋,路上行人稀少,連攤販也沒幾攤,一片蕭條的景色,讓他的心底也有些沉重。

    說穿了,他也只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大男孩,對於喜愛的玩意兒——不,是有趣的人兒念念不忘,也算是情有可原。

    封允翼正想歎息,突然,街角出現了一對熟悉的身影,教他眼神一亮。

    那小女娃不就是自己正在念著的人兒嗎?

    他連忙要車伕停車,趕緊下車——

    大街上的偏僻角落,小女娃跟蒙面的婦女正吵鬧著。

    「為什麼不能回家?爹那麼厲害,他是王爺,一定能幫我們,你為什麼不帶我回家?」

    小女娃哭嚷著。自從事情發生之後,這半個月來四處奔波、躲躲藏藏,加上疼愛她的母親也走了,教年幼的她怎麼承受得了?她一直央求翠娘帶她回齊王府,但翠娘不肯,說娘親不在了,怕她回府更有危險,還是等過一陣子再說。

    翠娘的恫嚇,加上遇難的打擊和陰影,讓她鎮日戰戰兢兢,害怕不已。可過一陣子到底是多久?從小,她哪裡遇過這般的苦日子,她只想要回到父親身邊,接受父親的呵護。父親貴為王爺,她深信不管是天大的問題,一定都可以解決。

    可惜她不識得路,否則她早就自行回王府。

    「你在胡說什麼?我聽不懂。」婦人表面冷淡,其實心如刀割。

    「我是龍靖!只是你兒子雲豪的面容被你所毀,又穿了我的衣服,大家才分不出來,以為我死了——」

    她永遠記得,那日他們遇到山賊,翠娘回到馬車上後,神色驚慌地要她和雲豪立刻對換衣服,馬車也緊接著向前狂奔。

    賊人一路追殺,而後馬車遇上大石擋路,他們不得已只得下車逃跑。

    其間,護衛們和翠娘拚命地保護她們母女,為了替她娘擋下襲擊,翠娘臉上還因此多了個恐怖的刀疤。

    後來護衛死的死、傷的傷,她娘也不幸跌倒,腳扭傷了,再也跑不了,淚眼婆娑地要翠娘帶著兩個孩子快逃。

    哪知翠娘不但沒逃,反而劃傷了自己兒子的臉。

    她雖然及時被娘蒙住臉,但雲豪淒慘的叫聲,以及翠娘手上血淋淋的刀子,讓她至今仍會作惡夢。

    「翠娘無能,沒能保護夫人安全,但我會以生命保護小王——小郡主的安危,請夫人放心——」

    翠娘逃了,卻沒有帶著雲豪,而是帶著她逃離。

    她們在山林間躲藏了一日一夜,慢慢摸索下山後,才得知她娘和小王爺遇害的消息。而她和雲豪年紀相當,那些人錯把和她換了衣裳的雲豪當成是龍靖,也沒人追問馬車上另一個男孩的下落。

    爹曾訓誡過她,說她的身份非同凡響,還說男兒有淚不輕彈,要處變不驚,但近來發生的一切事件都如此巨大沉重,她才八歲,要怎麼處變不驚?

    婦人聽聞她提起兒子,心酸得幾乎要落淚。

    少主子,我是不得已的,我都是為了你好呀……

    蒙面婦人正是二夫人的貼身嬤嬤翠娘。當年,她為了讓二夫人在王府裡坐穩位置,才會在龍靖一出生、發覺是個女孩時出此下策,要二夫人將龍靖當成男孩教養。

    為了守住這個秘密,她和二夫人主僕費盡了許多的心思,卻也因為這秘密,如今她們才能以母女相稱,這麼順利地逃離追殺。

    想起自己代替龍靖慘死的兒子,想起二夫人的恩澤,翠娘的心宛如刀割,但她不後悔,唯有好好地照顧小郡主,才不負夫人臨終前所托。

    「你在胡說什麼?我可憐的女兒,我該怎麼辦才好?」婦人收斂激盪的心緒,否認到底。

    「我要回家!爹一定很想我,我要回去告訴他,有人害了娘,那些根本不是山賊,而是殺手,我一定要爹替娘找出兇手,替娘報仇……」

    「你這孩子怎麼還是滿口胡言亂語?」

    眼下她們是回不去王府了,夫人走了,姑且無論龍靖是女兒身之事被人揭穿,會是多麼嚴重的事,就整件事看來,背後指使的恐怕是她猜測的內賊,那她絕不能讓這個孩子冒險。

    「你不帶我回家,那我自己回去!」小女娃哭著轉頭就跑。就算她不認得路,她也一定要想辦法回王府找爹爹。

    「不,你不能亂跑——」

    「我終於找到你了。」

    這時,封允翼下車奔過來,正好擋住她的去路。

    一見到她慧黠可愛的臉蛋,他心情大好,忍不住想著,他是不是該真的將她帶回家——就像買玩寵一樣。

    「怎麼是你?」剛剛才在客棧分開,她當然記得這小公子,但現在可沒閒工夫跟他抬槓。「走開,我要回齊王府。」

    「齊王府?」封允翼摸不著頭緒。

    蒙面的翠娘更是差點沒暈倒。

    「你在胡說什麼?」為了避免她洩漏身份,翠娘急著帶她走。「我們走吧!」

    「我沒有胡說,真的,王爺是我爹……」小女娃慌了,激動地抓著封允翼。

    「呵,王爺只有一對子女,一位是我不幸身亡的表弟龍靖,另一位則是表妹龍映柳,我記得表妹長得跟你不一樣,年紀也比你還小一些。」封允翼原本對她滿懷興致,當她是個有趣的玩伴,但聽她自稱是齊王爺之女,分明是胡說,他也有點困惑了。

    「龍映柳是你表妹?」小女娃和婦人都瞠直了眼。

    「我姑姑是齊府的大王妃封晶玉。」封允翼點點頭,說出自己的背景。「這回我跟著商行管事到京城來送今年的春茶,順道繞過去探望姑姑,也見著了映柳表妹,原本還想見見靖表弟,誰知道竟然會聽到這樣的不幸消息……」

    據說他那位從沒見過的靖表弟允文允武,三歲能寫字,五歲會作詩、會打拳,也會下棋,聰明伶俐不說,還生了張連女娃兒都自歎弗如的漂亮臉蛋,此次上王府探親,其實也是對這位表弟有著好奇心。

    想他自小亦是在眾人稱讚下長大,年輕氣盛的他自然想要與之一較高下,探探他的虛實,沒想到他的靖表弟竟會遭遇不幸……

    因此,他在齊府並未多做停留,連姑丈齊王爺的面都沒見到就離開了。

    翠娘心中大為震撼。想不到眼前這位外表神俊正氣的小公子,竟然就是大王妃的侄子。

    大王妃的出身不凡,是江南最大茶莊「綠玡山莊」的掌上明珠,她有三位才德兼備的兄長,分別官拜刑部尚書、地方縣令,另外一位則繼承茶莊家業。

    方才聽他提起春茶,看來這位小公子就是茶莊的少主人。

    「既然你跟我大娘是親人,那你應該可以帶我回家,你快帶我回去……」小女娃兒都快哭了。「我娘走了,我想我爹,爹一定也很想念我……」

    說著說著,她鼻頭一酸,眼淚就這樣撲簌簌地落下,哭得好不可憐。

    翠娘快急壞了。她洩漏身份,無疑是增添危險,該怎麼辦才好?

    若她無法護住這個孩子,怎麼有臉到黃泉路上與夫人見面?

    她急中生智,決定將計就計——

    「唉,我命好苦,不幸遇上盜賊,丈夫和兒子相繼意外走了,女兒受到極度驚嚇,發了高燒,竟然變成這副模樣,叫我怎麼活?」她也跟著哭了。

    封允翼沒想到兩人竟會哭成一團,一時間也亂了手腳。

    「大娘,你別傷心,我看小姑娘只是一時無法接受父兄亡故的消息,將來一定會好的。」他趕忙安慰。

    小女娃聞言,瞠大了眼眸瞪視著他。這傢伙有沒有搞錯?虧她還讚賞他很聰明,想不到糊塗成這樣。

    「我根本沒病!我才沒你這麼笨的表哥!」她氣壞了。

    封允翼被罵得哭笑不得。他長這麼大,還沒人說過他笨。

    「初靜,不許胡鬧。」婦人突然跪了下來。「求小公子可憐我們母女,收留我們吧!」

    二夫人以前是大王妃的婢女,自小也是在茶莊裡長大的,二夫人曾說過,如果有機會,真想再回莊裡看看……

    眼前,她的女兒就有這個機會。

    離開了這裡,小郡主的身份就會消失,世上也沒有龍靖這個人了。

    這樣是委屈了她,但也不失是個隱姓埋名的好方法。

    唯有離開這裡,她們才能重新開始,不管王府的紛擾,不管有沒有幕後兇手,這孩子是男是女也不重要了,如此也才能實現夫人的願望——希望孩子平凡且平安地長大。

    翠娘想,這一定是夫人有靈,庇佑自己的女兒,她一定要抓到這個機會,讓小主子重新開始。

    「初靜?」小女娃和封允翼兩人同時愣了。

    「她是我女兒,名叫雲初靜,最初的初,安靜的靜;而我夫家姓雲,人人都喊我雲娘。」婦人解釋的同時,掀開了自己的面紗。

    那面紗一揭,封允翼才發現原來在她臉上竟有一道可怕的疤痕,由右耳上方至唇邊,看來怵目驚心。

    「那場禍事,讓我丈夫兒子全沒了,我毀了容貌,連女兒都變得有點傻氣,如果小公子不願意出手相救,那我們母女倆只好到黃泉路上與我夫君和兒子相伴……」雲娘淚眼汪汪地道。

    那麼深的刀疤,可見那些盜賊有多凶狠,加上男女有別,小女孩怎麼說都不可能是他的龍靖表弟,恐怕她說的不假,封允翼不禁同情起這位大娘。

    這對母女處境堪憐,既然知道了這件事,如果他就這樣走了就是見死不救,他會良心不安。

    「大娘,你別擔心,我看小姑娘看來聰明慧黠,只是一時驚嚇過度,才會變成這樣,一定會好轉的。」

    反正他們「綠玡山莊」也不缺這兩雙筷子,就當做件好事,他自是點頭答應。

    「不,我不走,我要回王府,我要見我爹,我要見我爹——」小女娃抵死不從。

    可惜她人小言微,根本沒人理會她的意見,直接將她抱上馬車。

    就這樣,龍靖變成了雲初靜。

    隨著封家的馬車,一路往南而行,從此展開不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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