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不宜傾心 2
    穿過餐廳時,客人頗多,放在他們面前的多是看著頗美味,嗅著頗香甜的中西式快餐。可可吃了數條朱古力,也不稀罕,擦擦鼻子腳繼續朝前走去。

    在軟硬臥車廂逛蕩了一陣子,看來看去不過是一張張吃飽喝足後或聊天或神遊或瞌睡的普通面孔。沒有人注意她,她也不會記著那一個面孔。

    張眼窗外,月光忽明忽暗,瓷青色的夜空下,各種形態嶙峋的黑影飛掠而過。彷彿它們就站在窗外,只要她一伸指尖,就能觸及。側耳傾聽,還有一陣陣形同女人的細細抽泣聲——其實是風拍打著樹葉和岩石吧,可是,怎麼聽就怎麼像……

    可可湊至玻璃前睜大眼睛,越看越覺不能忍受,很想伸手去摸一摸它們。當然是不會這樣做了,卻開始奇怪地渴望,將來選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獨自駕著車到這兒看看,那些黑影究竟是什麼東西……

    淒涼霎時瀰漫心頭——如果身旁有深愛自己的男友,必會因為她的疑惑喋喋不休地安慰、解說,這就是幸福!不一定要知道真相,有人在耳邊說話,嗅到溫暖的氣息,便已心安。

    但她沒有男朋友,甚至連男性朋友也為數不多。

    努力笑了笑,可可把淒惶壓下心頭,一拋馬尾辮,轉身朝餐廳走去——對她而言,無論何時何地,把思緒輕易自頹唐中抽離是一種必須要熟悉的生存能力,如果做不到,她的人生會失去所有的意義。

    不遠處兩個高低硬臥床上倒趴著兩個男孩子,正瞄著她不知在說些什麼。

    可可眨眨眼,微昂著小臉目不斜視朝餐廳走去——自己高度適中,腰肢纖細,五官雖不能晉陞為精緻級別,好歹也是眼大鼻高嘴小,怎麼看怎麼順眼——年輕男人們既衝動又自卑,最喜歡她這類顯覺是很清爽乾淨的鄰家女孩LOOK!

    男人愛吃小白菜,並不代表女人鍾情嫩豆芽。若碰著個還記得如何窩在媽媽懷裡撒嬌或亂發脾氣的黃毛小子,她會打冷戰,一定會。

    一節車廂一節車廂地走,累了,便倒逛回去。再經過餐廳的時候,客人比剛才稀疏了許多,但還有不少人。她吃了一驚——莫非火車上東西特別好吃?如果這樣可不能放過!她伸長脖子匆匆越過幾台桌椅,朝食物櫃走去。

    果然不出所料,剛才堆成小山般高的三文治沒剩下兩件,煎餃子、煎包子和煎麵餅也沒了,意粉只剩一小攝,牛肉餡煎餅還有三塊。

    可可當即高聲問:「咦,沒有新鮮弄好的食物嗎?剛才還有很多啊。」

    一個坐在裡間,長得又高又胖的服務員正包著餃子,抬頭睨她一眼,「剛有中途上車的旅行團把食物全包了,想吃新鮮的一小時後再來吧。」

    「一小時?餓都餓死啦。」可可叨嘮,「那我把剩下牛肉餡餅全要了……」

    服務員瞅她一眼,慢騰騰起身扯了個膠袋兒,準備把盤裡剩下的餡餅夾進袋子裡。

    突然,身後傳來一個略沙啞的男音:「請問還有牛肉餡煎餅嗎?」

    服務員抬眼越過可可向前望去,下一刻,臉面迅速掛上了一抹媚態,「有,有啊。」她連聲應著。

    可可一皺眉頭,「喂,剛才可是我先說要了的。」

    「小姐你沒說要多少個啊。」服務員振振有詞,「看你瘦瘦的,吃不了三個那麼多啦,乾脆讓兩個給那先生嘛。」

    可可不忿氣,卻忍著沒做聲。

    「謝謝禮讓,我比較喜歡吃這款牛肉餡餅,這也是我喜歡坐火車的其中一個理由。」男音漸近,在她身旁邊響起。話音沉穩有力,語氣淡笑安閒。

    可可緩緩扭頭瞅他一眼,不看尤可,一看竟嚇了一跳——這人不是別個,就是在候車室替四個古怪老人提行李的男人!

    他神態自若地對她笑了笑,似乎兩人從未照面,也不曾記得她在候車室對他咧嘴扮鬼臉。

    可可一咬嘴唇,心想現在的男人記性真壞,不過這也好,省得煩……其實也沒什麼煩的,這男人高大英俊,若藉故和她搭訕,得益的可是她呢……想至這裡,她竊笑,嘴角微微彎起。

    男人淡笑著睨她一眼。

    可可察覺,淺笑一下僵在臉上,隨即俯下身子,裝作察看櫥窗裡的牛肉餡餅,很計較地指向其中一塊,「哎,麻煩給我那一塊……近左邊的,不不,前一點那塊,對了,謝謝。」

    女服務員媚地諂對男人笑了笑,才瞅向可可,「小姐你苗條,胃口必定少些,就要小的那塊,另外兩塊大的留給這先生吧。」

    「呃,嗯,就這樣吧。」這女人真叫身為同性的她噁心!

    男人看看服務員,再看看她,仍然一臉淡笑。

    笑什麼笑?把一個笑容同時分兩個女人,虛浮!可可心中不屑,卻皮笑肉不笑對他牽牽嘴角,一手拿過服務員遞來的膠袋,吊在小指頭上搖啊搖地朝廂房走去。

    回到廂房,她找出MP3插上耳塞,盤腿坐在床上吃牛肉餡餅。咬一口,韌而不硬,混合了香蔥的牛肉汁餡料迅速流溢咽間,頓覺齒頰留香,回味無窮。怪不得那男人搶著要了兩塊。

    吃光餡餅,可可意猶未盡,吮著手指想再到餐廳多買幾個回來吃個夠。眼尾間,瞟到拉門好像微微顫著,她一驚,拔下一邊耳塞,果然聽到「啪啪」的拍門聲,也不知拍了多久。

    她跳下床拉開門縫,伸出腦袋向外一望,門前背光站著一個男人,看不清面容,身後拖著黑壓壓的影子。她也不害怕,又拉開一點門縫,「找誰?」

    「我要進來,請開門。」

    聲音有點耳熟,可可一愣,定睛一望,不正是攔路截劫她兩塊煎餅的男人嗎?

    他伸手卡著門縫,似乎要拉開來,「請讓一讓,我要進來。」

    可可不笨,立即想到可能是鄰房女子把車票轉讓給他了。不過想起這男人曾把一半笑容分給自己,另一半給了一個莫名與她為敵的胖女人,她微惱,粗著聲問:「讓什麼讓,你要幹什麼?」

    「看來我必須解釋一下。」男人露出連她都覺熟悉的招牌笑容,「我有急事中途上車,沒有固定座位,碰巧剛才那服務員說這兒有張空床……」

    明知不能鵲巢鳩佔,只得「砰」地拉開門,可可沒好氣地說:「請便。」隨即一甩身子,朝自己的床走去。一隻耳塞隨著她的動作晃悠在胸口,像一顆突然變得敏感,卻不知為何如此搖擺不定的心。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彷彿只是讓他知道自己雖然一副鄰家女孩LOOK,卻絕對不會因為帥哥流口水,因此條件反射地流露出一點點的厭惡。

    男人聳聳肩以示不介意,淡笑著略垂下頭鑽進來,把背包往床上一拋,滿足喟歎地斜跌在床上。

    可可瞅他一眼,不看尤可,一看小臉竟自微微發熱!這男人身體高大,上身斜癱在床上,一隻腳支在床邊,別一隻仍然半掛在床下,從她這角度看去,竟能直視他被牛仔褲包裹的下身,實在曖昧非常!

    她心一跳,連忙移開眼睛望向窗外,然心神微顫,久久不能平伏,不禁罵自己發燒,暗自發誓不再被這個不知姓甚名誰的無聊人影響心情。

    半晌,男人突然扭歪著頭朝她叫:「你的普通話不純正,是廣東人嗎?」

    她小心看他一眼,「是又怎麼樣。」

    「沒什麼,既是同聲同氣的廣東人,不如自個介紹吧,我叫向擎,來自香港。」

    可可快速掃了他一眼。

    「怎麼了?」向擎單手支著下頜,望著她說,「覺得你這人很奇怪,在候車室時對我齜牙咧嘴,像個小太妹;現在又繃緊臉面,像個曾飽受欺凌的小媳婦,為什麼會這樣?」

    原來還是認得她的!可可噘嘴,「拜託,當時你形如怪傑,吸引了整個候車室的目光,無數人笑得齜牙咧嘴,怎能獨獨怪我?」

    「也是。」他的腦袋重新枕在床上,半瞇著眼睛看向天花板,「我不是生氣,更非難受。人性嘛,總會條件反射地幸災樂禍,只要深諳此中道理,旁人的喜怒哀樂便成為他們自己的事情,再也與我無關,愛笑就笑個飽吧。」他睨她一眼,笑說,「你也一樣。」

    他的話沒半點傲氣,可可暗自羞愧,訕訕轉了話題:「呃……你是那批老人僱傭的後生嗎?」

    「不是。」他笑,話題卻一轉,「喂,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朱,廣東人。」可可有點小心。

    「原來是『豬』小姐。」向擎笑了,緩緩坐起來挨著床頭,伸手拉過碩大的背包,掏出一包香煙,閒閒說,「不過會說粵語的都是廣東人吧。」

    「新加坡、馬來西亞或美國唐人街等等都住著不少會粵語的人,但不一定來自廣東!」

    「他們的祖先皆來自廣東!」他朝她遞了遞手中的香煙,「喂,你討厭煙草味道嗎?」

    「一般。」

    他點頭,自煙盒抽出一支香煙,倒過頭來用過濾嘴「咕咕」地敲著煙盒子。

    「不過說老實話……」她瞄了他一眼,「當然是不抽更好,因為嗅多了我會咽喉痛。」

    向擎一皺眉頭,半晌,慢慢把煙插回煙包,放進背包裡。

    可可微愣,一時間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只得訕笑著躺下身子,拿起耳塞繼續聽歌。然而意識裡,早已清晰記得,數尺之外睡著一個為了她的喜惡而改變習慣的陌生男人。

    眼睛半閉,腦海不自覺地閃過他高大的身材,帥氣的短髮,淡淡的招牌笑容……漸漸地,呼吸一如獨處般柔和,似乎已經成功把一個男人的氣息融會進她自由自在的冥想世界裡。

    這種溫馨的感覺,原以為在見到父親拖著千嬌百媚的新寵,母親依著氣度不凡的新愛之時,已消磨殆盡。此刻,它再度無聲地潛入體內,以至突然驚覺,心底深處,並不十分排斥和這個男人相處。

    半晌,陣陣微鼾傳入耳際,可可歪頭瞅一眼鄰床的男人,他已經熟睡,沒有蓋被子,身上就套剛才穿的薄棉衫。

    他的睡相很靜,嘴巴沒有張開,沒有流口水,額頭亮亮的,很圓滿——如果把她帶大的外婆在此,必定會說,額頭好哦,鼻子高哦,是一個優質的男人哦……

    可可微笑,腦海裡的外婆醒來了,在弄早飯。小小的她穿著厚棉襖,提著小板凳在天井抬頭,瞇著眼睛預算陽光會何時才能曬到牆角落。等到後,便大叫:「外婆快來,終於有陽光曬來了,好暖和哦!」

    於是,兩人並排坐在陽光裡。

    外婆總有織不完的背心、補不完的衣服、縫不完的被套。她會一邊忙著一邊對蹲在腳邊等著幫忙找針子或穿線頭的她說:「這背心是你爸的,粗棉線,暖和。」

    「我也要。」

    「你秀氣,適合穿細棉線的毛衣。」

    「外婆你呢?」

    「外婆不穿。」

    「咦,你不冷嗎?」

    「冷啊。」

    「那為什麼不替自己編織呢?」

    「因為在我心中,親人是最重要的,比如你外公,你爸爸、媽媽,還有你。」

    「這樣啊……」她歪了歪小腦袋,「為了我們你寧可自己冷著?」

    「我喜歡這樣。」外婆微笑,「人生於世,情思萬縷。對子女而言,母親縫製的衣物代表溫暖、關心、牽念。對愛人而言,心思比外物更加重要,事事叮囑未必入耳,噓寒問暖,添衣蓋被便成了一種藏於內形於外的關懷,對方會因此而感動、珍惜、回饋。遇有身旁的親人朋友困極睡去,也要拿起隨身衣服或什麼的披蓋過去,這是一個人至善的表現,即使沒有人看著也應該這樣做,因為只有這樣才是一個善良正直的人。」

    她似懂非懂地聽了很久,直至外婆死了,她把這話悄然放進心底,不時回想。不過,她也因此而百般混亂——父母爭吵不休,似有不共戴天之仇,如此男女,怎麼會結婚生子,怎麼會?

    矛盾的心境令情緒悲沉,覺得與所有人所有事保持距離,才不會輕易受傷。所以,就算眼前男子瑟縮畏冷,因此發病,甚至病得很重,她……她也不應理他的。

    可可甩甩頭,爬起來抱膝望向窗外。墨黑的山巒連綿不斷,月光時隱時現。星星一團一團地聚著,卻毫無幫助,天仍然很黑。

    鼾聲突然停下,向擎翻了個身,面朝牆壁繼續睡去,半晌,再度奏起的鼻鼾聲。

    可可突然想起剛才他遷就自己沒有吸煙,無意識地牽起嘴角。

    一股山風襲來,清涼透衣。她回頭望了望向擎,他雙手抱胸,雙膝微蜷起,知是冷了。

    她下床關上窗戶。

    半晌再望他,身子仍然蜷縮,膝蓋縮得更高了。她咬咬牙,想起剛才他曾遷就過自己,心中越發忐忑,覺得自己心境很差似的。

    反正他面向裡躺著,什麼也看不到,可以抱著互相幫助的心理幫他蓋蓋被子吧?!外婆有教,助人為快樂之本嘛。

    想到這裡,可可心清目明,大方自然地跳下床,拉過疊放在他床頭處的薄被打開,輕輕圍搭在他身上,然後快速回到自己床上躺下,面朝裡面捂嘴竊笑。

    半晌,她慢慢轉身,偷眼看著自己的「傑作」,越看越覺得自己心地善良,不禁喟歎一聲,輕拍了拍臉孔,閉眼蓋被,香甜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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