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戀一生的癡狂 第三章
    噗||波、波、波||

    一串顯然是年老失修、幾近壽終的機車發出盡力的喘息聲,驚擾了同安街內埋鼾於日光浴的貓狗們。

    街角年邁的灰白土狗||阿成||艱辛的抬起兩片皺摺的眼皮,一副不耐的以混濁的目光抗議那擾狗作夢的雜音,一會又不關己的再度閉眼享受黃昏的小憩。

    那早該進廠維修的機車主人正是我們瀟灑不羈,放電力特強的雷伊先生。

    見他仍是一件純白的汗衫紮在合身的牛仔褲內,一雙早已找不出一塊純白的白色球鞋,左肩揹著一隻黑色帆布背包,上頭還印著美語中心的名號,成了活廣告的代言人。

    這一身平凡的裝束卻仍不減他那渾然而生的傲氣與懾人的尊威。

    就像個落難的王子般,女人們見了皆發揮極大的母性光輝欲將他包圍在溫柔的呵護、關愛中。希冀有日王子的頭銜恢復後,能一朝飛上枝頭高鳴鳳凰曲。

    噗||

    二手的偉士牌機車終於盡職的喘著最後一口氣,雷伊將它停在租屋前。帥氣的將鑰匙騰空一拋,順手一接又套在食指不停甩動著。

    他神情興奮,一路上哼吹著不成曲的調子步上位於頂樓的賃屋。踏著階梯的腳步亦跟著口中的曲兒,忽地旋轉一圈,忽地跳上跳下,前前後後的蹬回窩中。

    他實在太快樂了!

    因為今天是葳琦從花蓮回來的日子,他打算回來準備一下便到車站接她。

    回想過去四天來的日子,他幾乎要癡笑自己的行徑。但他不在乎,因為戀愛中的人都一樣||癡、呆、傻。

    四天!

    哦,他真的好想她!

    一個星期前,葳琦的父母不斷的打電話到台北,抱怨她有好一段時間忘了回家。因為自責心的愧疚加上父母的頻頻催令,她只好乖乖整裝回家一趟。

    由於她的父母皆是保守之人,這幾天他因為想念她,都在路上隨便抓一位女性幫他打電話;一旦由葳琦接到電話後,他才放心的跟她亂哈拉一通。沒有特定的話題與目的,縱使只是哈拉一句"你好嗎?"、"台北沒下雨。"的白癡話他都能竊喜不已,只為了想聽聽她的聲音罷了。

    別罵他無聊!

    只要你︵你︶多少加減談過戀愛,你一定有過如他一般的白癡行為。別懷疑!

    觀察自己會找藉口推翻時,就請你觀察別人來看清自己。

    終於在他進三步退二步的蹬完五個樓層的階梯後,一步入房中,便將肩上的背包往沙發上一甩,仍哼著曲子快步走進廚房,從冰箱裡拿出一罐啤酒猛地直往口中灌入,就好像是在喝著白開水解渴般,沁涼的液體順著食道滑入。

    啊||

    他滿足的讚歎一聲,頓時感到清涼潤喉的愉悅。

    一邊喝著沁涼的啤酒,一邊還哼著嗯嗯答啦的音階,手舞足蹈的踢踏著,感到好不暢快。

    叮咚||

    一陣微促的門鈴聲擾亂了這一刻愉悅的自娛時光。

    他英氣濃密的劍眉略蹙著,卻仍心情愉快的快步應門。

    門外站著一位年輕的男孩,戴著帽子,一身米白的裝束,黝黑的臉孔泛著靦的笑容,一時間怔愣站在門外。

    雷伊逗趣地看著對方不知所措的窘樣,半晌終於決定不鬧了才報以鼓勵的溫和笑容道:

    "有事嗎,先生?"

    男孩明顯的吁了口氣,抬高一邊的手以臂擦去額上的汗水後,才將手中一隻牛皮紙袋遞上前,臉上咧著大大的笑容說:

    "美國來的快遞,請簽收。"

    他狐疑地看了眼那厚重的包裹,飛快的在單子上簽著強健有力的筆跡,道聲謝後,接過紙袋將門帶上。

    心中的疑慮不斷地擴大,一陣莫名的心慌慢慢泛起,他瞪視著手中的紙袋,直覺地認為這袋中的內容會奪走他珍視的某件事物,而不願拆封讓謎底揭曉。

    怔視了近十分鐘後,雷伊深吸口氣,將剩下半瓶的啤酒擺置於沙發桌上,戒慎地拆著紙袋。封套上蒼健飛舞的英文字跡是他熟悉了二十六年的筆法,是他那高高在上,一生終以控制人而活的父親大人的字跡。

    沒有任何問候的短箋,沒有任何署名的隻字片語,只有一疊照片和厚重的紀錄表。

    雙手抽看著一張張的照片及紀錄表,他的臉色隨著雙手愈來愈快的翻抽而倏地刷白後漸漸轉為憤怒的鐵青;呼吸愈來愈急促,額上開始滲出一顆顆汗珠,心隨著眼中閃過的景象而揪緊狂跳著,感到全身的血液全一古腦的往腦門上衝。

    啪||

    滿地皆是散落的紙張及照片,他起身踏過那疊紙張衝到窗邊櫃上的電話,飛快的按著那熟稔難忘的號碼組。顧不得考慮現在美國的時間是深夜二、三點的時刻,只知道滿腔的憤怒需要求得答案而宣洩。

    而對方似乎也不惱怒有人如此無禮地在深夜擾他清夢,更甚是有預知般地等著電話響聲,如往例般在響至第三聲時從容的接起話筒。

    這就是他的父親。

    雷伊的嘴角泛起冷漠的笑容嘲想著。他父親總是如此有計劃的設下每個遊戲規則及陷阱,佈署完善後便站在一旁從容神定的等著獵物跳入,再以斡旋談判的方式而鸁得全局。

    一待接通後,雷伊以冷硬急速的英文劈頭就道:

    "你到底想要宣告什麼?"

    另一端靜默了三秒後,便傳出他父親森冷的嗓音:

    "RAY,這是你對父親說話的態度嗎?"

    他總懂得製造威嚇的氣氛,不需要高聲怒吼,不需跺腳揮拳,就能產生令人懾懼的威震,而讓敵對的談判人自貶一截。

    雷伊深吸一口氣,試圖平緩情緒,不讓他發現自己失控的憤怒。他用著同樣冷酷的口吻道: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只想糾正你對父親說話該有的語氣。"

    "別扯開話題,你明知道我在問什麼。"

    "我該知道嗎?"

    "父親,你想跟我玩遊戲嗎?或者是下另一個挑戰書等著我接招!?"

    "那字眼是用在敵人身上的,孩子!"

    "是嗎!?或者我該改另一個用詞,驗收訓練成果,如何?"

    再次靜默了三秒,這次先傳出的是故作惋惜的歎息。

    "唉||是我教育失敗嗎?竟教出用審問語氣對父親責問的孩子。"

    "我不想再打啞謎,我要知道答案。"

    "別對我這麼無禮,RAY男孩!"

    "別叫我RAY男孩!"雷伊失控的吼出聲。意識到自己亂了陣腳而稱了他父親的心後,再次深呼吸,緊握著拳試圖控制著即將奔騰的怒氣,咬著牙一字一字的再次問出原先的疑慮,"為什麼如此做?"

    "我只想提醒你,別忘了約定,台灣的事你該做個結束了。"

    "我沒忘了約定,何況我都簽字了能忘嗎?"

    "沒忘最好,履行合約的日子也快到了。"

    "這點你無需提醒,因為你選的日子太妙了。可是,台灣的事你不該插手,更不該派人調查我!"

    "如果我不掌控,只怕現在你仍沉浸在其中而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答應讓我擁有這一年的自由,你怎能如此暗地掌控我的一切!?"

    "我沒有干涉你這一年的行逕,況且我把資料都送到你眼前,就不能稱為暗地進行,我只想提醒你別像個凡人似的妄想。我能容忍你自貶身份到美語中心做教書匠,回到學校研習你所喜愛的中文,可是,你萬不該在目前的身份下將時間浪費在一個小女孩身上。"

    "這不關她的事,別將她扯進來!"

    "嘖||RAY,你太關心她了。別忘了家族的男人是不容對女人動情的,唯一該關切的是你每天該面對的商場事業,而不是像個懦夫般沉醉在女人懷中。男人雙肩該扛的是責任和心中大志,而不是凡夫俗子眼中的談情說愛這等芝麻小事。你不會忘了自己的角色吧!?像那種甫出校門的青澀小女孩,你逢場作戲玩完就該適可而止,別壞了大事。不會忘了十一歲時「寶寶」的教訓吧!?"

    "別傷害她,她什麼都不知道!"

    "RAY,在談判時,不該洩露情緒讓對方知道你致命的弱點,亂了陣腳是失敗的最大原因,你不該忘的!"

    "你別傷害她!"雷伊驚急的狂吼,卻只聽到電話中斷的嘟嘟聲。

    "Shit!"他使勁的摔出話筒,跌坐在矮櫃前的地板上,曲著腿雙,兩手不耐的扯著頭髮,垂首在心中狂喊著||

    天啊,我該怎麼辦?

    四週一片寂靜,只有桌几上那半瓶啤酒因方纔的震動而倒落在桌沿,金黃色透明的液體,一滴一滴的落下。

    滴||答||滴滴||答答||

    無語地回應著他狂亂的思緒,應合著滴著淚血的心。黃昏夕暉的惆悵灑在室內蜷縮的人影及散落一地的凌亂上。

    EEE

    一列火車快速地朝北駛上。

    葳琦坐在列車上,一手靠著窗沿撐著首下意識的來回輕撫著細嫩的下巴,一手輕環著腰,將頭瞥向窗外,卻視而不見那車外一幕幕掠過的景致,心緒早已飄回四天來在家鄉的一切景物,及那一幕令她怔忡許久的畫面。

    葳琦的父親莫邦豪一生皆為奉公守法的公務員,每月領著微薄的薪資過著清廉的生活;母親詹宜蓁則是樸實的村婦,將大半的歲月都奉獻於家庭、丈夫及孩子中,偶爾拿些零手工在家中做做貼補些家用。家中尚有兩位就讀高一及國二的弟弟。

    回家的第二晚,全家人正窩在那窄小的飯廳,在暈黃的燈光下圍桌品嚐母親特地烹煮的咕咾肉時,門外一陣淒厲的哭喊聲及怒喝的叫罵聲劃破這一片寧靜的夜晚。

    五人快速放下筷子隨著莫邦豪奔出家門,只見一位年屆五十的中年男子對著一名年約二十五的女子怒罵著,手中的竹籐無情的直落在那早已半趴爬在地上的女子,任她哭喊求饒仍不為所動。

    莫邦豪奔上前抓著那因憤怒而失去理智的男子,阻止他再次以手中的竹籐傷害那瘦弱的女子。

    "老張,你這是幹嘛,孩子都這麼大了,還這般打法怒罵,有什麼事好好說,冷靜點。"

    那女子坐在地上,一手撐著地,一手撫著自嘴角溢出血而微腫的頰,及肩的頭髮低掩著那滿臉淚痕而哀傷的容顏;一身原是雪白的洋裝早已沾上污漬,露出的小腿鮮紅的斑痕令人觸目驚心,腳上的木屐散落在一旁,微薄的雙肩因啜泣而顫抖著。街坊鄰居的人三三兩兩圍著低頭彼此竊竊私語。

    老張指著那一身狼狽仍在低泣的女子,激動的想掙脫莫邦豪衝上前揮打她,怒不可遏的謾罵:

    "冷靜!?她在台北丟人,你叫我冷靜什麼?"

    "別這樣,好好說嘛!"

    "別拉我,今天我不打死這丫頭,我老張這張臉將來不敢下去面對列祖列宗。

    "

    咻||咻||

    "啊||嗚……"

    "別打了,別打了,老張,你會把孩子打死的。"

    "我就是要把她打死,省得她給我丟人現眼的。你好哇||嗯||翅膀長硬了,是不是!?有本事給老子在台北跟男人亂搞,現在肚子搞大了,被男人甩了,你還有臉回來丟人。你存心讓我這張臉在吉安鄉見不得人,是不是?今天我不打死你,人家還說我張某教女無方!"說著再度甩開莫邦豪的手,衝上前又是一陣毒打。

    咻||咻||的竹籐聲和著女子哀嚎聲令人震慄。

    幾個男人跟著莫邦豪上前阻止他,老張的太太亦奔上前護著女兒哭著求饒。

    "別再打她了,是我這做母親的沒教好。你要打就打我好了。"

    "媽||"

    勸和聲和不堪入耳的私語此起彼落的說著,過了一會兒,老張憤懣的丟下竹籐,大聲喝道:

    "明天給我到鎮上的黃醫生那兒將肚子裡的雜種打掉,不然,你就永遠別想進我張家的門。"說完便轉頭大步走回家中,留下那相擁而泣的母女和圍觀私語的好事者。

    "唉||作孽啊!"詹宜蓁歎口氣,催著兩個兒子進門。

    葳琦因這一幕而受到莫大的衝擊,一時無法回神的呆怔在那兒,直到大步走來的父親一聲威喝才回身進門。

    "還杵在這幹嘛?進去吃飯!"

    低氣壓一直籠罩在飯廳中,誰也不敢多言地默默吃著一桌菜餚。

    莫邦豪突然丟出一句:

    "葳琦,今天晚上的事你也看到了。如果你在台北也給我丟這種臉,你就別給我回來!"

    葳琦被父親嚴厲的神色給震懾得說不出話,只能點頭以誓,心中卻有千言而不敢言。

    "說這些幹嘛!?女兒不會這麼沒分寸的!"

    "我是在教她眼睛放亮點,別傻傻的給人玩了、騙了都不知道。"

    "哎喲||吃飯啦!"

    無言的嚼著咕咾肉,卻嚼不出原有香嫩的口感……

    "各位旅客,台北站到了,請您準備下車。一車、五車的旅客請由前方車門下車。六車、十車的旅客請由後方車門下車。"

    車掌小姐甜美而公式化聲音的再度以台語透過廣播而傳出通知,也將葳琦的思緒拉回,她亦隨著一波波人潮步出車站。

    EEE

    卡嚓||

    葳琦輕推開門,一進入室內將手中的旅行袋隨手擱在腳邊,轉身將門帶上,心中泛著點點疑惑與焦慮。

    "奇怪,怎麼這麼暗!?"說著她便試圖摸索門邊的開關,但一聲快速的叫喊阻止她按下開關的動作。

    "別開燈,葳葳!"

    "雷伊,是你嗎?"她回頭遲疑的問著一室的幽暗,一會兒適應了黑暗後,看見窗邊地板上雷伊蜷縮的身影,淡淡的月光透過窗戶灑在他身上。葳琦看著他突地輕歎一聲,伸直雙腿,將原抱著頭的雙手垂在身側,棕色的眼直視著她。

    啤酒的大麥發酵味散在客廳,她小心翼翼地避開一地的啤酒罐,但腳下卻傳出紙張沙沙的聲音。

    雷伊的眼光一直注視著她走近至蹲在他身旁。

    "雷伊,發生了什麼事?我好擔心你。你說要到車站接我的,我等了好久都沒看到你。"

    "Sorry!"他伸出一手輕撫她憂慮的臉。

    "到底怎麼了,告訴我好嗎?我打電話到美語中心找你,他們卻告訴我你下午就離開了,晚上的課還請假,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他輕搖著頭,仍以指輕撫著她的頰,一言不語的看著她,那幽暗的眼神溢著柔情卻也雜著幾許無奈。

    "到底發生什麼事,你為什麼喝那麼多酒?"

    回答她的仍是一室的寂靜。一整晚焦躁的煩憂幾乎攀至最頂點,她抓著他的T恤,哽咽懇求地急問:

    "別這樣,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別讓我擔心好不好?看你這樣我好害怕,雷伊||"她越說越急,忍了一晚的淚終於止不住的滑下。

    看著那兩行為他落下的淚珠,雷伊心疼的以雙手拇指輕輕撫去不斷落下的珠淚。

    "雷伊,你說話呀!別悶不吭聲地,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整晚找不到你,找到你卻一言不發的。告訴我你到底怎麼了?RAY!"她忍不住激動的咆哮著,淚落得更凶了,而他卻只是不斷以手指撫去那晶透的淚水,輕聲丟了句,"NOTHING!"

    她閉上眼,深吸口氣||再吐出,推開他。一回頭便發現原先踩著的那一地散落的紙張,還發現那之中夾著照片。但幽暗的光線使她無法辨出內容及影像。她抓起幾張紙,試著以微弱的月光看出何物。

    "這是什麼?"

    他突地搶過,將之丟在一旁。葳琦被他突然的舉動給嚇住,她能明顯地感到他的憤懣,她從沒看過他如此失控的情緒,以致她拿著紙張的動作仍停留在半空中忘了移動。

    "雷伊?"

    他猛地將她拉入懷中,緊緊地圈住,將頭靠在她的肩上,深歎口氣。

    "雷伊?"

    "別動,葳葳,讓我抱著你就好,拜託!"他一手擱在她背上,一手輕貼著她的頭發來回輕撫著,柔聲哄著,"沒事了,對不起,別擔心,真的沒事了!"

    他不停地輕哄著,一夜的焦慮和漫長的車程早已使她疲累不堪,慢慢在他懷中放鬆著。她感到這裡便是終點,他懷中暖暖的感覺好舒服,輕吁口氣,讓睡神侵佔她的思緒。真想永遠就這麼窩在他懷中||這是她落入睡河中最後的思緒。

    良久,雷伊才發現她睡著了,輕抱起她站起身,縮坐在地板上一晚讓他的雙腿麻了,他忍著刺麻的疼痛,輕抱著她走入臥房,像對待珍寶般將她放在床上,替她蓋好薄被。看著她如嬰兒般純真的睡容,晶燦的淚珠還留在兩頰邊,一股不捨讓他的心揪疼。

    撫著她的睡容,就這麼癡望著。這是他第二次將她抱上床睡,可是這一次她安靜多了,也好處置多了!想到她第一次因為醉酒而整夜四肢揮舞著,大喊大唱的酣樣、幾乎折騰了他大半夜的情形,便輕笑出聲。

    跟葳琦從相識到相擁的畫面不斷地閃過腦海,像在放記錄片般回顧著以往的一切,那景像是多麼地美好。第一次,他有股衝動想祈求世界將時間永遠停格在此刻,讓他自私地擁有這一切,可是他不能……

    緊閉上乾澀的雙眼,深吸著氣,阻止到喉的哽咽。他輕撫著那柔滑的粉頰,喃喃地說:

    "我該怎麼對你說才不會傷害到你?上帝知道,我最不願做的就是傷害你,你知不知道!?"

    EEE

    葳琦穿著一套吊帶牛仔短裙配上一件雪白蓬袖口絲衫和一雙黑色皮短靴,原本帥氣的短髮現在已長至肩上。靈巧可愛是現在對她最好的形容詞。

    她開開心心地推開房門走進客廳,等著雷伊的讚賞和欣悅的笑容,可是,她卻只看見雷伊坐在沙發上,垂頭雙手煩躁地扯著那頭金棕髮,不時還有歎息聲傳出。

    她靜靜地站在門邊看著他在那痛苦的自我掙扎著。自她從花蓮回來那晚後,這一個多星期來,她不時會發現雷伊如現在般陷入沉思或心不在焉的情形。

    那晚後,白天他會送她回租屋處理事情,傍晚便到麗梅的店接她回到此,夜晚則每每擁她入睡到天明,只要一有空閒,他都會陪在身旁。這一切看起來是這麼美好,但他卻往往有些突兀的舉動,說些讓她聽不懂的話,或癡癡望著她的一舉一動,有時還猛地將她緊擁在懷。雖然雷伊仍如往常般殷切呵護她,但那無奈的愁緒眼神卻逃不過葳琦細密的心,她清楚地感受到彼此之間有股力量不斷地將他們的距離拉大,而這一切都跟那晚發生的事有關。不安的恐懼不停地擴大終將她吞噬,如同現在的雷伊便是她無法介入也不熟悉的陌生。

    "雷伊?"

    他驚愕地抬頭,隨即很快地回復,讓自己佯裝開懷地笑著面對她,並起身走過去在她身旁打轉像在賞析一件精美的展示品般,以誇張的口氣笑喊:

    "哇||我就知道我的葳葳穿這件裙子最可愛了!怎麼樣,想好了沒?只要是你最想去的地方,今天我一整天都供你使喚,嗯?"

    葳琦沒有笑容,定定而認真地看著他那張令人心疼而無法介入其思慮的臉。她輕歎口氣繞過他走至方纔他坐的沙發上坐下。

    濃密的英眉微微蹙起,他走過去蹲在她面前,單手輕執起那憂煩的小臉,關心地問:

    "怎麼了,葳葳?為什麼不開心?"

    她直視入那深邃的棕眸,認真地說:

    "雷伊,告訴我好嗎?"

    "什麼?"

    "別再佯裝你很快樂的樣子,你心裡有事,告訴我好不好?"

    "葳葳,你到底在說什麼?不是說好等你換好衣服,就要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玩的嗎?"

    "RAY||我已經厭倦了去猜你到底在煩惱什麼,我不想再陪著你假裝若無其事般開心的過日子,算我拜託你,請你告訴我好嗎?"

    "沒事。"

    一段沈靜後,葳葳輕聲地說出幾日來的猜測:

    "你要回去美國了,卻不知如何告訴我是嗎!?"

    他驚愕地直視她,猛地抓著她的雙手,激動地吼:

    "誰說的?他找上你了嗎?"

    "雷伊||好痛哦||"

    一聽見她的呼喊,他才發覺自己失控地傷害了她,他迅速放手,輕揉著被他抓疼的小手,自責地說:

    "對不起,葳葳,還疼不疼?"

    "他是誰?"

    "誰?"

    "你說誰找上我?"

    "沒有。"他心虛的低頭,心細地輕揉著她的手。

    她快氣炸了,猛地抽回手,再也忍不住的對他咆哮:

    "你還是不肯說,你想要瞞我到什麼時候?在我面前還需要戴著面具嗎?"

    "葳葳,冷靜點,你已經開始歇斯底里了。"

    "那就停止,別再折磨我!"她感到他突然全身僵硬,驚訝地瞪視著她。原是嘶喊的吼聲轉為無助的哀求,"雷伊,告訴我,別讓我最後一個才知道好嗎?求求你。"

    他痛苦地抹一把臉,沉重地歎氣後,一邊點頭一邊站起身,背對著她仿若自語地說:

    "好吧,是時候了,你要喝酒嗎?哦||不行,你不能喝,可是現在我需要喝一杯。"他完全不理會她便逕自走入廚房。

    望著那沉寂的背影,她知道雷伊現在需要整理所有的情緒來面對她;她也明白,當她清楚事實的真象時,便將是他離開的時候。這樣就夠了,至少她愛過了,而她將會勇敢地面對一切。

    片刻之後,他走出來,一手抓著啤酒罐,一手握著倒滿柳橙汁的杯子,而左邊的腋下則挾著一包牛皮紙袋。坐在葳琦對面的單人沙發椅上,將那杯果汁及那包紙袋推至她面前,他語氣凝重地說:

    "打開它,你的答案都在裡面。"

    她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將袋中的東西抽出,臉色倏地刷白,驚愕地倒抽一口氣。

    "為什麼?"

    "呵||我偉大而高高在上的父親給我最好的禮物。"說著他將手中的酒罐上揚做敬酒姿勢,狠狠的大口喝著後,自鼻哼笑出聲,"拍得真好,不是嗎?"

    照片中的男女任誰都看得出彼此溢出的情愫,有追逐嘻鬧的,有相擁輕啄的,有貼額相笑的,有牽手漫步的,有相互餵食的,完全標準的熱戀愛侶照片系列,而照片中的男女主角正是雷伊跟莫葳琦。

    而那一堆調查表上則紀錄著葳琦從出生至今的各種大小事項,詳盡的連葳琦早遺忘的童年憶事都有。從葳琦幼稚園至專科所有的成績單都完整的列出,低空飛過的英文成績更被以紅筆顯目的圈出,家庭狀況,交友情形都一一細數,更誇張的是,不會吧,連小學一年級因怕打針而在禮堂大哭的糗事都記下。

    "他在警告我。"

    "什麼?"葳琦詑異的自那堆調查表中抬頭。

    他沒有看向她,反而冷眼盯著桌上那堆散落的照片及詳查身調表,冷冷地說:

    "他在警告我若沒依照約定,他會以傷害你來傷害我做為懲戒。"

    "約定什麼?"

    他終於抬頭注視她,那眼神有太多的愛憐與無助的掙扎。

    "葳葳,從我們相識至今,我從不願欺騙你任何事,可是,現在我多想瞞住你,不讓你受到傷害。哈||也許自始自終我都在騙自己吧,想假裝自己沒有那醜惡的過去。"他喝著啤酒,雙手握環著那開始不斷滲出水珠的酒罐,左右旋轉著。

    "我在一個經濟算寬裕的家庭長大,我是家中的獨子,還有一個小我八歲的妹妹。母親在我十一歲那年去世,可是我對她的印象卻停留在五歲之前。那一年,我一個快滿八個月的弟弟在一次重病不治中死了,父親非常震怒,指責母親失職,認為是因為我太黏著母親才導致此悲劇。

    後來,母親被送至東側的溫房,不准她接近主宅來打擾我接下來一連串的繼承人課程。他要我從小就被訓練成如他一般冷硬的強人,一個沒有心而無情的商場劊子手。

    當同齡孩子玩著棒球、嬉戲的生活,受盡保護時,我卻是在一堆外文及數字中打轉。我父親更是積極的每天跟我玩著心理戰術的談判遊戲,然後告誡我商場談判時要如何讓你的對手挫敗臣服。

    他永遠是那麼高高在上地掌控別人的一切,永遠是那主宰一切不容反抗、輕蔑的強人。」

    雷伊像在對著他人也對著自己訴說這一切,只是嘲諷地說著一個長久以來所認知的人物。葳琦抱著抱枕曲腿縮在沙發的一角靜靜地聽他說著。

    "對他我一直存有恐懼感。剛開始時,我常問媽媽為什麼不見了?他都會冷冷地回答,「你將來是個繼承者,你不能受情字牽絆,那只會使你成為一無是處的懦夫!」然後他便將我推給保母照顧。簡太太是位華裔中國人,所以我的中文才能說的這麼順口。

    母親在喪子的悲慟及不能親近我的哀傷中身體漸漸變差,生下妹妹後的那幾年,常常看見醫生們自東側溫房進進出出,一直到我十一歲時去世了。我連她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喪禮很簡單的就結束了。奇怪的是,父親有很多情婦卻從不讓她們進入主宅,而他至今也未再續絃.

    有一天下午,我提早放學回到家裡,一進門就看見一個小女孩愣愣的看著我,紅撲撲的小臉,燦藍的星眸和一頭跟母親一般耀眼的金髮,小小胖胖的好可愛。在我尚未反應過來時,她就搖搖擺擺的衝過來抱著我的大腿還口齒不清的直呼「哥哥,哥哥……」我愕愣的低頭看著她抬起小臉對我燦爛地笑著。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而她卻能輕易就認出我是她哥哥。

    她真的好小好可愛,我叫她「寶寶」。從那次後,我常常急著趕回家,只為了在父親回來前可以偷偷的跟她玩耍、逗她笑。她就像個粉娃娃般讓人不由自主的疼著她,寵著她。"他像掉入那段時光般,泛著溫柔的摯情,暖暖地笑著。

    如果在向別人談起她時,會不會也泛著如此寵溺的眼神?葳琦想著。

    "你很愛她。"

    他抬起頭看著她,笑睨著說:

    "我很疼她。"

    "有沒有別的女人也讓你如此愛憐、疼愛的?"

    "沒有。"

    那句話讓她放心卻也讓她心痛,放心的是,他從未動過真心;心痛的是,她亦是其中一名過客。

    看著她突然黯淡的臉,他幾乎克制不住的想上前緊擁她入懷,告訴她||可是你卻讓我更愛憐。

    他握緊酒罐,仰頭一口喝盡,再用盡力氣將之捏扁。

    上帝,求求你快結束這折磨吧!

    他不停地在心中狂喊著,他受不了當他將所有事實說出時,葳琦臉上憤怒憎惡的神色。

    他深吸口氣再度緩緩說出更醜惡的事實。該來的終會來的,不是嗎?

    "寶寶有一天興沖沖的拉著我跑到以前她跟母親住的溫房,指著縮在紙箱的一隻小狗說,「寶寶是哥哥的寶寶,那PP是寶寶的寶寶!」"我們開始合力照顧PP,每次幫PP洗澡時,寶寶也跟著全身都是泡沫,我只得又替她換洗才不會被保母罵。

    可是沒多久這件事還是被父親知道了。在我們跟PP玩耍時,他突然出現,厲聲的指責我們後,便抓起PP丟進守衛的四隻獵犬中,下令牠們攻擊牠。兩個月大的PP當然敵不過那四隻兇猛的獵犬,沒一會兒PP就斷氣了。

    寶寶被那一幕嚇得一直哭喊,而我只能使勁抱著不斷掙扎的她,一滴眼淚也不掉的瞪著在狂笑的父親。

    六年的繼承人課程也讓我學會了談判規則,我護著寶寶站在他面前第一次像男人般跟他談判,以我來交換寶寶不受傷害。協議成交時,他只冷冷丟下一句「RAY,在談判時,不該洩露情緒讓對方知道你致命的弱點,亂了陣腳是失敗的最大原因。」葳葳,你明白嗎?我是個沒有自由可言的人。"

    "這就是約定?"

    "其中之一。在念完企管碩士後,我們又針對我的未來簽定另一紙合約。我要求一年的自由離開美國,而他交換的條件則是一門商界聯姻,他答應讓我先訂婚,一年後二十六歲的生日必須返美同時公佈繼承及結婚的消息。"

    "你有未婚妻了?"

    他點頭。

    這消息震得她不知如何思考,只能緊擁著抱枕咬著牙才不致讓淚滑落,克制自己不會失控到咆哮嘶吼。

    他垂首,雙手插進發中不斷拉扯著,不願目睹那張因他而受傷的臉。他等著她唾罵指責他是個醜惡的罪人。

    寂靜充塞廳裡的每個角落,在彼此之間流轉著。

    半晌,她平靜的語調突然響起,"生日什麼時候!?"她頓時感到自己真可笑,竟連這情人之間基本應有的常識都沒有。

    "十月二十七日。"

    她點點頭,伸出手指開始一指一指算著。

    "今天二十二日星期三,也就是說你最晚必須在下星期一回美國。"︵註: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二日及二十七日真的分別為星期三及星期一。作者真的沒有誆你們!︶

    他點點頭沒有說話,沈默再度環著彼此。靜默了一會兒當他正想開口時,她那平靜的語調再度響起。

    "他寫錯了。"

    "什麼?"他詫異的盯著她。

    她聳聳肩,指著桌上那張調查表其中一行字說:

    "辯論比賽得全國冠軍是在專二下學期而不是在專二上學期。"

    "什麼?"她是不是氣瘋了!?有沒有搞錯,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意是上學期或下學期?

    他擔心的看著她,嘴張得可以塞下一顆鴨蛋。誰知她大小姐竟一口喝光原先倒給她的果汁,然後站起身拍拍裙子上的皺褶,再度說出讓他想跳樓的話。

    "好了,我要去兒童樂園吃著霜淇淋和爆米花亂逛,玩遍鬼屋,海盜船和雲霄飛車。"

    "什麼?"他從未如此刻般強烈地感到自己像個白癡,只會喊這兩個字。

    而她||鐵定是瘋了!

    "雷伊,別當我是瘋子般的看我,是你自己答應今天要陪我到任何我最想去的地方。快走吧!"她輕笑說完,便轉自率先走了出去,而那笑容也在背對他的那一刻褪去,臉上儘是不捨的哀傷。

    她要他永遠記得她快樂美麗的樣子,而不是哭泣哀愁的臉。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像貪婪的偷時者,牢牢捉住這最後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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