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蕩風蕊 第四章
    一早,迫不及待想知道昨晚他離去之後有什麼發展的曾老闆,便派人來廂房前敲門。

    「怎麼呢?」隔著門,裡面傳來初醒而慵懶動人的嗓子,騷動得讓門外的侍衛忍不住胯下一緊,暗暗想道:這個女人,到底用她那張嘴哄得幾個男人為她勃發?

    他臉露淫笑,輕浮地道:「老闆要召小娘子到他房裡,聽聽小娘子唱曲兒,小娘子要唱得好的話,侍衛們也會伺候得更有勁。」

    門裡傳來一聲輕笑。

    那侍衛精神一振,下意識地推著門就要闖進去。

    忽然,門旁那扇小窗開了。「就你一個啊?」

    那誘人的嗓子從小窗傳出,侍衛連忙探頭過去。

    還沒看到人,就先聞到幽甜的女人香氣。但他還沒來得及暈頭,迎面一桶冰冷的水,便淋得他一頭一身。

    小窗刷地一下關緊了。「滾回你老闆那兒去,就說姑娘我今天身子不適,要休息。」

    侍衛傻了眼,那一身的冰涼,讓他一股火氣全燒上來了。「你不過一個窯姊兒……」

    他一拳正要擂上那廂門,卻被一股大力握住,一抽一折,骨折的脆響清楚地響起。

    侍衛痛得叫不出聲地慘號起來,冰冷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那股迫力,竟讓他完全不敢回頭。

    「牡丹頭牌要傷了一根頭髮,你賠上一輩子金銀也還不起。」

    那聲音,曾家侍衛是認得的……他冷汗淋漓地濕了衣服,渾身抖得難以站穩。

    那是東海霸主——王堯東!

    「小、小的冒犯、請、請原諒……」他說話抖得像是散架一樣,抱著骨折的手,連滾帶爬地逃離。

    動手折斷他唐突手骨的康虎皺了眉,冷眼看著對方逃走。這麼沒有氣勢的部屬,會有什麼樣的上司也是可想而知,那個曾老闆能請得牡丹頭牌出海來玩,該不會是下了什麼邪術,才得來這種好運吧?

    王堯東卻沒有理會那種小人物,他吩咐康虎,「抽一隊好手過來,剛才曾家侍衛那種舉動,不要再犯。」

    「專門保護風姑娘的?」康虎愣了一下,慎重地確認。不是吧?這個女人究竟不是他們請上船來的啊!

    「懷疑?」王堯東冷冷一睨。東海霸主決定的事情,居然還能質疑?

    康虎心下一凜,立刻低頭接令。「屬下馬上去佈署。」

    他匆匆忙忙地退下,身為多年心腹的直覺告訴他,接下來的近身攻防戰況激烈,他還是能閃多遠是多遠。

    冷眼睨著部屬逃離的身影,王堯東不用想也知道這混蛋打著置身事外的主意。主子要追女人,他不過來提供點子、想些花招,居然掉頭就跑?虧這傢伙從小伺候他到大,名為主僕,實際上幾乎可以算是兄弟了……

    算了,追女人這種艱難任務,要求救於一個還沒破處的小子。倒不如他自己來。

    王堯東站在廂房門前,沒打算吭聲,他在等裡頭的女人自己出聲打招呼。

    方才門外這麼聲勢浩大的驅逐害蟲的舉動,門裡的女人不可能沒聽見,更何況她才剛推開窗,潑出那麼一桶冰水來,那柔嫩的雪臂一揮一振,極其漂亮的線條,果決流暢的弧度,如果無視那其中明顯到囂張的輕蔑的話,倒也不失為一幅美圖。

    從剛才的舉動,王堯東確定了,這個被稱為牡丹頭牌的女人,是個潑人冷水的好手;大抵她看不順眼的客人,不論是否位高權重,都是這麼一潑了事吧?

    他想著,又不自覺地皺起了眉。

    男人是落不下面子的生物,被一個女人這麼不客氣地潑水,任是哪一個男人都嚥不下這口氣的!

    得罪了人,她要怎麼收拾呢?

    那三千閣的主事者,應該不會打殺她這個為閣裡賺進大把金銀的搖錢樹吧?

    這個女人,說不定就是用著一半為她著迷瘋狂的男人,來壓制另一半為了她的囂張行徑而抓狂的男人吧?

    然而有意無意之下,王堯東理所當然地無視於自己「也」是被她潑過水的男人之一。

    他在門外站了好半晌,站到他那雙冷厲的眼愈瞇愈細,直到瞇成一個殺伐的極限。

    他在忍、在等,他要看看這個女人能夠挑戰他的限度到哪一層!

    而門內,被那穿透門板而來的凶狠獸類氣勢給嚇得縮在角落,打死也不肯靠近門邊的小侍女,臉色慘白地看著半臥在貴妃椅上的主子,那若無其事的優雅和自在,簡直令她想哭。

    如果有一天,她也能磨出這種不動如山的本事,一定是她已經脫離雛兒的位置,往上爬到十二金釵之一的名額裡;但是,她現在還只是一個小小的、沒有破處過的小侍女啊……

    她哀歎地掩住臉,只差沒有腳軟地跪地求饒,拜託門裡門外無聲大鬥法的兩位大神能夠移駕去其他地方鬥,別在這裡嚇死人啊!

    淡淡瞥了一眼那縮在角落要哭不哭的小侍女,風搖蕊摩挲著手心裡捧著的茶盞,輕輕一口氣吹散茶湯上浮著的茶瓣,目光望向那扇險些被曾家侍衛擂破的門。要是再放任門外那個不請自來的狂妄男人不管的話,那扇剛逃過一劫的門,很快就要面臨粉身碎骨的下場吧?

    到時候,恐怕門裡的這雛兒,要被嚇到從此不敢接近男人了啊……

    她歎口氣,放下了茶盞。

    長髮如瀑,直線地披落在肩後,繡著牡丹的暗紅肚兜下是曳地的長裙,一雙繡鞋只隱隱露出個尖兒,窺見她小巧的足,而外罩了一件薄氅,那半是透明半是繡滿繁複圖紋的衣袂,將她身子勾勒得風嬈誘人,無比魅惑。

    她的手搭在門栓上,那樣娉娉婷婷,如同一隻白蝶停佇著。

    微掩下來的長睫,將她那雙煙媚的眼,柔化成水般的美麗婉轉,嬌滴滴的,像會說話一樣。而那未上胭脂,卻嫣紅得有若晚霞的芳唇,勾引得人一心只求吻得天長地久。

    她很清楚,她有著什麼樣的外貌。

    輕輕呼出一口香郁的氣息,她拉開了門。

    盈盈秋水般的眼睛,自下而上的,宛如仰望良人般的,凝住了門外那個聚足了怒氣的偉岸男人。

    男人看見她的眼,看見她柔軟的腰肢,看見她美麗的胸形,看見她微仰的頸項,看見她長髮掩下,那如同瀑流般將她籠罩的柔細夜幕。

    這個女人不開口的話,真是個絕對的美人。

    王堯東並沒有馬上張嘴,說出任何破壞氣氛的話。

    而開了門、用那柔軟腰肢倚在門上的女人,也沒有故意挑撥地說些什麼來氣死他。

    那樣嬌滴誘人的微笑,出現在風搖蕊的唇邊,立刻便讓王堯東深刻瞭解到,她為什麼能是牡丹頭牌的原因!

    柔軟時那樣乖巧,但當她吊起那雙烈如野葛般的眼睛時,便要氣得人斷腸。

    他真的想要這個女人嗎?會不會只是一時受色相迷惑?或者只是被其烈性蠱惑,未有征服便有其吸引力?王堯東捫心自問。

    而那倚著門的妖嬈女人,則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男人是容易被迷惑的生物,她很清楚;而眼前這個男人,也是一時迷戀而已。

    她微笑著,輕輕地掩下長睫,款款地傾身施禮。

    「搖蕊應曾老闆邀,上得這艘船來,得王大人諸多照拂……」曼聲婉約,那一字一頓,甜如歌吟一般,「十二日轉眼便要逝了,搖蕊縱使心有眷戀,無奈身在煙花之地,萬般不由己……將來若王大人入得長安,還記得搖蕊分毫,前來三千閣一探,搖蕊便心滿意足。」

    她目光輕輕探向男人,望見他動搖的模樣,款款又道:「搖蕊昨晚失態,冒犯大人,還望大人憐惜搖蕊一介女流,莫要記恨才好。」

    王堯東愣愣地,竟然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接話才是。

    他這個縱橫商場、指揮海戰果決殺伐的男人,居然不曉得怎麼應付一個女人?

    王堯東對自己呆怔的反應,幾乎要感到困擾。

    他居然沒辦法反駁這個女人!他直覺地知道這個女人滿口鬼話,完全是青樓女子對恩客的欲擒故縱,但是當他看著她在他面前款款施禮而軟語呢噥時,他卻徹底地發不出任何脾氣。

    他甚至沒辦法對這個女人說:「我知道你在扯謊!你將天下男人都瞧不起!」

    到了這個地步,他甚至還想跟這個女人說:「我喜歡你……」

    他以為他只是模糊的喃喃,只是一種恍惚的夢囈。他以為他沒有說出口。

    王堯東覺得自己簡直著了這個女人的魔,徹底地一敗塗地。

    他把手覆在臉上,一言不發地掉頭走開。

    但他如果回過頭再看風搖蕊一眼的話,他會錯愕於她臉上的驚訝,然後自覺他剛才說出了多麼禁忌的告白。

    然而他沒有回頭。

    於是他不會看見,風搖蕊在瞬間驚訝得近乎害怕、困惑,她掩住了自己的唇,避免呼喚他的名字。

    這個男人,沒有意識到自己把心聲說出來了嗎?

    那樣尋常的四個字,卻讓她對男人一貫的輕蔑受到了動搖。

    我喜歡你……

    尋歡客不會對窯姊兒這樣坦率地告白,因為他們知道這只是金銀的交易;窯姊兒要這麼跟尋歡客不知輕重地告白,那就是比落入地獄還不如的痛苦。

    那樣的四個字,卻勾起了風搖蕊藏在心底的創傷。

    她也曾是對著尋歡客動情、告白的女人,換來的是靠近心臟的乳首下,那一道割裂至腰側的刀痕。

    那個男人在另一間青樓的癡情女人找上門來,當著男人的面,讓她一刀見血;而那個男人卻沉默地,在她哀切地痛縮在地的目光裡,讓那個殺傷她的女人摟著臂彎,一步步走出她的視界。

    那一天,她的愛情死去;而在艷姊姊的搶救之後,她在一眾姊妹的哭泣聲中,知道自己還失去了初孕的孩子。

    她將自己關在房裡三天,等她出了房門之後,她就成了性烈如火、妖嬈如魔的牡丹頭牌。

    她再也聽不入尋歡客口中一聲一聲的喜歡你,也無視那前仆後繼為她赴死、為她散盡千金的男人。

    然而為什麼,此刻她卻為了這個笨拙狂妄、輕蔑她的男人失態地說出「喜歡」而動搖暱?

    風搖蕊那蒼白的臉龐裡,有著一種緊繃的尖銳意志,張揚成她的防護。

    她絕對不要相信,絕對不要動心,絕對不要軟化!

    身體不能自主的話,那麼更不能將心丟失!

    她只有尊嚴……絕對不能失去!

    她是玩遍男人的牡丹頭牌,是她來挑剔男人,不是男人來輕賤她。

    美麗的女人用那雙纖白柔軟的手緊緊摀住自己的耳朵,閉緊眼睛,她用全身在抗拒、在拚搏。

    「風大姊?」小雛兒以顫抖的聲音呼喚著。

    成為牡丹頭牌之後便伺候在風搖蕊身邊,從來不曾見過她失去從容不迫優雅神態的小侍女,驚慌失措。

    「雛兒,」背對著小侍女的美麗女人,慢慢挺直了背,那隨著深長呼吸而緩緩放下、安靜地置於身側的雙手,自寬大的袖裡露出那麼一小截的纖白指尖。她的聲音有一絲疲倦。「大姊今天不舒服,無論來者何人,都不見。」

    「曾老闆親自前來,也不見?」

    「不見。」

    「那……」小侍女嚥了嚥唾沫,「王大人呢?」

    「不見。」美麗的女人靜靜旋身,如同一朵花落下了一般的,衣袂綻成盛開的華瓣,她淡漠的眉眼,有著月下冷曇的幽靜之色。「誰來都不見。」

    「是。雛兒曉得了。」

    「守在門內,有人要硬闖,外頭王大人派來的侍衛會收拾。」

    「是。」小侍女福身。

    風搖蕊款款移步,猶若行於水面上流暢而無聲,入得裡處寢間。

    床前垂地的珠簾沙沙響著,昭示她躺入的動靜。

    雛兒縱使再困惑不安,也只能強自鎮定心緒,守在前廳裡,為主子擋下打擾。

    海面上緩緩航行的大船,原訂是要自港口出發,前行到中繼的環列小島上,那裡有著曾老闆預先訂下來的別莊,他們在那裡下船,而王堯東一行人則繼續他們原本的行程。至於曾老闆等人在那裡休息三天之後,再搭上由小島出發的船隻,回到港口。

    照船行的速度,那麼在黃昏之前,便能順利地到達中繼的環列小島,曾老闆等人已經由侍衛在收拾隨身物品,準備要向王堯東辭行了。

    由曾老闆做主舉行的午宴,派人來找風搖蕊,卻被王堯東的侍衛半是威脅、半是打殺地逼退,而牡丹頭牌的艙房門從頭至尾都沒有打開過,全由小婢傳話發落,曾老闆為此向無功而返的侍衛發了一頓不小的脾氣。

    「為什麼風搖蕊的門前會有王堯東的侍衛,啊?」

    「早、早上就派出來了……」侍衛忍耐著頂頭上司隨意的踹打,小聲回道:「也許王大人也看上了那個窯姊兒……」

    「她是牡丹頭牌!」曾老闆愈打愈生氣,下手更重,「你知道我為她花多少錢嗎?近七百萬銀啊!七百萬啊!」

    「是、是……」侍衛忍耐忍耐忍耐,忍到整張臉都漲紅了。

    曾老闆猶不解氣,想到那個花了大把金銀還摸不了幾下、甚至沒上過一次的風騷尤物,更是感到吃虧,於是怒道:「王堯東!你想仗著東海霸主的身份,來搶我買下的女人嗎?」

    「可是老闆……」那挨揍的侍衛小聲地回覆:「聽說那個牡丹頭牌也沒有接客的意思;王大人一早去的時候,牡丹頭牌也只是出來見個面,王大人就走人,留下護衛守著而已,那個牡丹頭牌說是今天不舒服,所以不見人……」

    「今天不舒服?」曾老闆瞇起眼睛,忽然想起昨晚他提前離席,把風搖蕊單獨留下了,她那麼一個窯姊兒,跟王堯東這種大客戶在一起,想必滾上床去了……「哼!要能伺候得好,給曾記銀樓搶下生意來的話,今天就放過她好了!」

    曾老闆的心情突然變好了,眉開眼笑地去主持下船前的午宴,與王堯東應酬往來。

    除了掌舵的人以外,沒有人看向甲板外的海面。這時,船體搖搖晃晃的行進,在如同被海水擁抱的氣息之中,風向微微改變了,遠方一片灰黑的雲體,飛快地向著這艘船體而來。

    群飛的海鳥集體改向飛行,而海浪稍微開始了較大的波幅起落,沙沙的海水聲響融入風聲之中,變成刮著船體的尖鳴。

    散在各處的船員,臉色慢慢地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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