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龍奪心(上) 第二章
    撩人的法國香頌在黑人女歌手口中沉澱成最香醇的美酒,飄散在法租界每一家咖啡廳之中。

    就和全世界最先進的城市一樣,此時的上海也是籠罩在一片爵士樂之中。留聲機裡播放著爵士,飯店舞廳裡樂隊現場演奏的也是爵士,到處都可以聽得到爵士的曲調。

    「這首歌已經過時了,現在巴黎最流行的歌是……」

    位於貝當路的某間咖啡店裡,有個穿著嫩黃色碎花洋裝,領口繫著一條褐色絲巾的絕色佳人,正對著一群圍著她打轉的女孩們,傳遞法國最新流行訊息,聽得她們好羨慕。

    她們各自都得到一份郝蔓荻從法國帶回來的禮物,那是和她領子上圍著的同款絲巾。在一陣尖叫過後,她們沮喪的發現到,就算是相同的東西,她們穿戴起來的效果硬是比郝蔓荻差一截,不過這不影響她們聽她說話的興致就是。

    「這麼說來,法國現在還有更新的香頌了。」儘管上海已經盡可能跟上世界的腳步,還是遠遠落在人家後面,這真令人洩氣。

    「可不是嗎?」郝蔓荻聳肩,順便調整一下領口上的褐色絲巾。「就算咱們再怎麼努力,還是比不上巴黎,人家到底是時尚之都,落後也是應該的。」

    「你這個小布爾喬亞,盡說些洩氣話!」一旁的好友聽不下去,笑著數落郝蔓荻。

    「本來就是。」她不否認她是個布爾喬亞,就愛享樂、就愛消費,怎樣?「上海再怎麼跟得上時代,也只能在亞洲稱霸,上不了檯面。」跟紐約、巴黎完全無法相比。

    「噯噯,說到JAZZ,你知道虹口那邊的咖啡店,僱用了不少日本樂手嗎?有些聽說還不錯呢,要不要去聽聽看?」儘管郝蔓荻對上海跟流行的速度嗤之以鼻,但上海畢竟號稱亞洲爵士樂的聖地,全亞洲的樂手,都聚集在此朝聖。

    「沒興趣,虹口那一帶的咖啡館,水準都很低,我不想降低我的格調去那種地方。」所以免談。

    郝蔓荻想也不想便拒絕朋友的提議,讓說話的人很是尷尬。

    「哎呀,我說蔓荻,你也不要這麼快就下決定嘛!潔雯也是好心。」另一個朋友見氣氛不好,趕緊出面打圓場。

    「就是嘛!」又有一個朋友出面緩頰。「上海不是黑人,不然就是菲律賓、俄國的樂手,偶爾去聽聽日本人演奏,也是滿好的主意。」

    「就是啊!就是啊!」

    大家眾星拱月似地哄著一臉不悅的郝蔓荻,聽得她們後座的韋皓天,嘴角忍不住往上揚。

    看來她還是一樣的高傲、一樣的狗眼看人低嘛!五年的留學生涯並沒有改變她多少。

    不對,她變得更勢利,更難以親近。昔日揚高下巴,穿著白色洋裝的小女孩,蛻變為一個懂得善用流行的時髦女性,卻一樣難對付。

    「我倒覺得虹口沒有什麼不好,有它自己的味道。」決心要對付郝蔓荻的韋皓天緩緩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站在女孩們的桌邊,訴說自己的想法。

    「據我所知,那兒有幾個日本樂手的爵士樂演奏得不錯,水準不會比黑人樂團來得差。」他接著勾起嘴角直視郝蔓荻,大膽露骨的眼神,引起在座所有女孩的側目。

    「他、他不就是──」認出他的女孩們,皆倒抽一口氣,雙手緊緊地貼在胸口,瞪大眼睛望著他。

    郝蔓荻不知道他是誰,不過大約可以猜出她們為什麼會有這麼誇張的反應,這個男人真的長得很出色。

    他的身材很粗獷,這是她對他的第一個印象。

    不像時下那些文弱的公子哥兒,他的身材高大挺拔,肌肉虯結,即使和大家一樣穿西裝、打領帶,仍然藏不住那渾身肌肉,他的一舉一動,都像準備撲殺獵物的雄獅,帶給人難以形容的壓迫感。

    而他的長相,怎麼說呢?就和他的身材一樣,他臉上那種剛毅、那種冷酷完全是反流行的,在普遍胭脂氣的上海男人中,顯得特別突出。

    郝蔓荻就和在場所有停止交談的女士一樣,都為他不可思議的俊美,感到目眩神迷。他充滿陽剛的美,甚至反映在他不聽話的髮絲上面,無論他用多少發油,費了多少時間梳理,它們似乎都不能乖乖地留在頭髮的最上層,總是會有髮絲垂落額前,增添危險氣質。

    郝蔓荻看呆了,咖啡廳裡面的其他女人也是。只不過他似乎是針對她而來,那使她必須說點什麼或做點什麼,以彰顯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同。

    「你是誰?」好不容易她終於回神,一出口就是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

    「我是韋皓天,這是我的名片。」韋皓天不疾不徐地從西裝口袋中抽出名片,對郝蔓荻傲慢的表情覺得十分有趣,她真的完全沒變。

    「韋皓天?沒聽過。」對於擱在她面前的名片,郝蔓荻特意表現出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此舉激怒了韋皓天。

    「我向你保證,我們一定還會再見面。」韋皓天戴上帽子,舉了舉帽子以後便離開,氣煞了郝蔓荻。

    「無聊的男人。」她氣呼呼。「莫名其妙地插進別人的對話,發表了一堆人家壓根兒不想聽的高論以後掉頭就走,一點禮貌也沒有。」

    郝蔓荻恨透了韋皓天囂張的行徑,這才發現大夥兒都在發愣。

    「真的……是他!」朋友沒理會郝蔓荻的抱怨便罷,反而卯起來尖叫。

    「哪個他?」郝蔓荻不知道朋友在興奮什麼,每個都像喝了酒似地雙頰陀紅。

    「就是韋皓天呀!」朋友指著郝蔓荻眼前的名片,興奮的說道。「沒想到竟會在這個地方遇見他,我還以為我眼花了呢!」聽說他只出沒在高級飯店,甚少到一般的咖啡廳,能碰見他真是奇跡。

    「這個人有這麼了不起嗎?」從他現身的那一刻起,就吸引了全部人的目光,沒有一個人不被他的氣勢壓倒。

    「很了不起!」朋友們異口同聲的回道。「他幾乎掌握了半個上海,可以說是近幾年來最引人注目的人物。」

    「上海有多大,他能掌握住一半?真是笑話!」郝蔓荻才不相信那些傳言,往往過於誇大。

    「也許沒有這麼誇張。」朋友承認。「不過他真的是很厲害,我爸爸都把他比喻成一頭獅子,還說他成天虎視耽耽,教他們這些老一輩的生意人都不得安寧呢!」

    「可是我根本沒聽過他。」如果他真的這麼有名氣的話,她豈會不知道?

    「你出國太久了,蔓荻。」朋友搖搖頭。「這幾年上海起了很大的變化,一些商場上的新秀像雨後春筍般冒出來,老一輩的企業家們都快招架不住了呢!」

    「珍妮說得對,我爸爸也這麼說,尤其是『五龍』最令他們害怕,每個都生龍活虎,像是要將他們吞了一樣。」搞得他們這些老一輩企業家人心惶惶。

    「五龍?」郝蔓荻聽得一頭霧水。「這又是什麼玩意兒?」

    「就是指韋皓天他們。」朋友解釋。「以韋皓天為首的五個商場新兵,被稱為『五龍』,因為他們……」

    接下來只見女孩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起上海灘近年來最受矚目的五人組,說到激動處,不是吃吃地笑,就是雙手摀住臉頰臉紅,彷彿陷入熱戀般激動。

    郝蔓荻聽了老半天,總算聽出一些端倪。

    原來她不在國內的五年間,上海冒出了一批商場新秀,分佔了各個領域,被稱為「五龍」。

    她無聊地攪動咖啡,聽著週遭的朋友們討論上海目前最炙手可熱的五名單身漢,其中一個她已經見過。

    郝蔓荻的腦中不由得浮現出韋皓天的臉,他不只長相、身材不合時尚,就連禮貌也不及格。

    「……只可惜,他的出身太低了,唉!」

    朋友不知道說到什麼地方,郝蔓荻一臉莫名其妙。

    「誰的出身太低?」她不明所以的問。

    「你根本沒在聽我們說話嘛!」朋友抱怨。「我們在說,只可惜韋皓天的出身太低,不然一定更受歡迎。」

    「怎麼,他的出身很低嗎?」郝蔓荻總算把思緒拉回到對話上,不再去想韋皓天有多不合時宜。

    「黃包車伕你說低不低?」朋友斜眼反問。

    「黃包車伕?」郝蔓荻倒抽一口氣,好似這幾個字有多冒犯她似的,表情瞬間冷起來。

    沒錯,這幾個字的確是冒犯到她了。

    在郝蔓荻的生活圈裡面,「血統」就是一切。所謂的「名媛」,是女人精華中的精華,淑女中的淑女,絕對講究階級,絕對講究出身,一個出身不好的人,根本別想打入她的圈子。

    「他居然是個黃包車伕?」郝蔓荻低頭瞪著桌上的名片,雖然那上面印著某某銀行的董事長,但看在她的眼裡,無異糞土,她才不屑。

    「聽說以前是。」朋友不無遺憾的回答。

    「難怪教養這麼不好。」郝蔓荻冷哼道。「像他這種出身低賤的人,還敢留名片……」她越想越氣。

    「一些聊天的興致都給他破壞光了,咱們回去吧!」一想到她居然跟個黃包車伕交談,郝蔓荻就一肚子氣,咖啡也喝不下去。

    「但是我的咖啡還沒有喝完──」

    「走啦!蔓荻在生氣了,當心她發脾氣。」朋友拉住堅持要將咖啡喝完的同伴,硬將她拖離座位以免落單,她們可都是搭郝蔓荻的車來的。

    一群穿著時髦的女生,就這麼跑了。

    留聲機依然播放著低沉慵懶的法國香頌,空無一人的座位上,只留下幾個咖啡杯在桌面上,和那張被遺忘了的名片,隨著窗口吹進的微風,飄落到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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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家所舉辦的舞會,向來是上海名門的最愛。

    佔地寬廣的白府,除了房子本身的建築豪華氣派以外,房子前那一大片可以同時容納百人嬉戲的草皮,更是一大賣點。許多白家的友人,閒來無事都喜歡到自家野餐或是辦個戶外派對,自家也十分歡迎。

    今兒個,顯然就是一個適合狂歡的日子。

    白家的第三女公子,和郝蔓荻是女校同學,以往在校時就來往甚密,即使畢了業,還是經常保持聯絡,玩樂當然也少不了她一份。

    出手闊綽的白家,甚至還請了洋人樂團到白府演奏。只不過一向注重格調的白家,邀請的不是爵士樂團,而是小型絃樂隊。這對追求時髦的年輕人來說,是有些無聊,不過也無傷大雅就是。

    優美的華爾滋樂曲,像是經過縝密計算的織帶,成串地流洩出來。現場的賓客都是舞會的常客,不用多加介紹自然而然地就混在一塊兒,形成一個個小團體,其中又以郝蔓荻所在的小圈子最出色。

    「蔓荻,五年不見,你怎麼越來越美?」

    圍著她打轉的小團體,不外乎是些紈褲子弟,或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個個同一個鼻孔出氣。

    「五年不見,你的嘴還是一樣甜,喬治。」郝蔓荻風情萬種地瞄了名叫喬治的紈褲子弟一眼,這一瞄,可差點把他瞄出心臟病,她真是越來越美了。

    「看來法國很適合你呢,蔓荻。」一旁的女伴哈哈笑,從以前開始,喬治就很迷蔓荻,這下子更無可救藥了。

    「是挺適合的。」郝蔓荻慵懶地回道。「要不是我爹地一直打電報給我,叫我回國,我還真不想回來呢!」

    「果真是如此的話,那我們可要無聊死了,喬治你說對吧?」朋友給喬治製造機會。

    「對啊對啊,真會無聊死了。」喬治急忙接口。

    「要我說,蔓荻若一直待在法國,最無聊的是喬治。」

    「不,他才不會無聊,因為他會直接追去法國,求蔓荻回來。」

    「說得有理,喬治肯定會這麼做!」

    大夥兒你一言、我一語地卯起來消遣喬治,只看見他羞紅臉,郝蔓荻倒是很愉快,好久沒這麼多人圍著她奉承了,心情自然是特別好。

    「說真的,今晚的派對還真是有點無聊。」要是有爵士樂團來助興,那該有多好?

    「你就別抱怨了,芷菲。」朋友規勸她。「淑妍家的規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會邀請爵士團?」想得美哦!

    「換句話說,我們今天要無聊一個晚上了。」

    「唉!」

    仔細想想,上流社會的小姐少爺們也不好當啊!規矩一大堆。

    「我的天,他竟然來了,我沒有看錯吧?」

    才剛抱怨無聊,大喊無聊的人就摀住嘴大驚小怪,逼得大夥兒不得不轉移視線。

    「瞧你喊的,芷菲,到底是誰來了?」如果是上海市長,他們早已見過許多回,沒必要這麼激動吧?

    「是韋皓天、韋皓天啊!」芷菲擠眉弄眼。「沒想到白伯伯居然也邀請他,這可真是破了白伯伯的例呢!」

    眾所皆知,白守仁最重視出身。血統不純正,再有錢都進不了白府,更別提是參加派對了。

    「沒辦法,這年頭像他一樣的新貴太多,真要每個都拒絕,白伯伯也很為難呢!」到底上海本來就是投機份子的天堂,靠投機致富的人也不少,他們這種正統名門,反而快變成少數。

    「那也不能邀請他啊!」喬治酸溜溜地看著不遠處的韋皓天嚷嚷。「瞧瞧他那一身穿著打扮,簡直就是個『過期票子』。」早就落伍了。

    韋皓天今天穿著一套正式的三件式淺灰色西裝,合身的剪裁襯得他的身材更加英挺,領帶的顏色也配得剛剛好,非常完美,根本沒有「過時」的問題。

    儘管大夥兒心裡有數,喬治只是在嫉妒,但既是身為同一個階級的人,當然得聲援自個兒的同志,無論他們心裡是不是這麼想。

    「喬治說的對,他那身穿著打扮,是有些跟不上潮流。」芷菲不得已附和。

    「沒錯,他脖子上系的那條領帶,花樣跟顏色都好怪,到底是幾年前的貨色?」另一個叫何明麗的朋友,也卯起來撻伐韋皓天的穿著,說他過時。

    「搞不好更久。」何明麗刻薄的幫腔。「蔓荻你說呢?」

    「這……」冷不防接了個燙手的問題,郝蔓荻一時間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目光不由得飄到韋皓天身上。

    他今天的穿著其實非常得體,純手工縫製的西裝,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名師的手,不然肩線不會對得如此整齊,腰線不會抓得如此漂亮,比例不會如此完美。

    還有那條領帶,根本是巴黎現在最流行的樣式,她回國之前還在男性服裝店的櫥窗看過,同樣是名牌。

    「蔓荻?」見她久久不回答,何明麗催促郝蔓荻,她不得已只好說謊附和。

    「是、是啊!他的穿著打扮,完全跟不上潮流。」她說得有些心虛。

    「可不是嗎?」何明麗進一步批評道。「就算他穿得再稱頭,有那種出身,在我們的眼裡,永遠都是張『過期票子』。」

    這才是主要問題。在她們這群極度強調血統的「名媛」的觀念中,只要不是名門出身,或具備高貴族譜,都沒資格和她們交往,有時連出現在她們面前,都嫌礙眼。

    一票名媛,用著比什麼都還要惡毒的眼光,隔空打量幾公尺以外的韋皓天。他的頭髮和時下的男性一樣,都用發油梳上去。唯一不同的是別人都是梳得整整齊齊,他卻時常掉落一小撮頭髮在額前或是臉頰邊,顯得既叛逆又帶有些許危險,很能刺激清純少女心,對他產生不合時宜的幻想。

    嘴裡說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這些所謂的「名門淑女」都是這樣。

    韋皓天的外表或許和時下流行有些衝突,黃包車伕的出身或許不若世家子弟來得光彩,但他剛毅冷酷的五官及輪廓,絕對是女人的最愛,就算是她們這一票名門淑女也不例外。

    恍若是感覺到她們矛盾的思緒似地,韋皓天將頭轉到她們的方向,一群原本狼虎般的女人,這時又突然高貴起來。

    她們假裝在聊天,掩飾剛剛一直盯著他猛瞧的事實,而看慣女人相同把戲的韋皓天一點都不在意她們可笑的舉動,他的目標只有一個人。

    他對準郝蔓荻,拿高帽子致意,此舉引來一陣陣的抽氣。

    一票的女人「又驚又喜」,驚的是他居然敢公然就對她們不敬,喜的是他居然把眼光放在她們其中一個人身上,每個人紛紛猜測他是不是看中她,不然幹麼對她們舉帽子致意?

    「他……他好大膽!」何明麗首先回神嚷嚷。「他竟然敢藐視我們,隨便跟我們打招呼!」

    人在討厭一個人的時候,經常毫無理由,就連一般的招呼都可以羅織入罪。

    「到底是黃包車伕出身,教養真差!」也許他是在看她,會不會?

    「就是嘛!我們又不認識他,也沒人跟我們引薦,竟然就自個兒打起招呼來,真是可笑。」說不定是在看她,趕緊扶正頭上的髮夾。

    「他那個人本來就不守禮法,瞧瞧他是怎麼爬到這個地位就知道。」喬治可不像這些女人如此著迷於韋皓天的外表,對男人來說,他壓根兒是天敵。

    「他是怎麼爬上這個位子的?」銀行董事長,多崇高的位子。

    「還不是全靠投機。」喬治不屑地回道。「我聽我爸爸說,他在正式成立銀行前,在證券交易行幹過經紀人,是個『撈帽子』高手。」

    「撈帽子?這麼狠!」芷菲嚇一跳,都快被這個詞兒給嚇死。

    生長在豪門世家,大夥兒手上多少都握有一些期貨、股票等金融產品。忙碌如他們,當然不可能親自跑交易行,這個時候就需要經紀人幫他們,韋皓天就是一名成功的經紀人。

    「有商老爺子當靠山,難怪他有恃無恐。」經紀人不好當,除了本身的腦子得活絡之外,還要有門道,能夠滿足各類客戶不同的需求。

    「那也要他自個兒的膽子夠大,我聽說也有好多人帽子沒撈成,反倒全進了巡捕房,吃免費牢飯。」

    「搶帽子」和「撈帽子」都是上海人用來形容經紀人賺取價差的俗語,不同的是前者是低價買進,高價賣出,經紀人就賺取高低價之間的利潤,適度的抽成。後者卻是在談某筆生意的時候,不讓客戶知道底牌,賺錢就歸到自己的帳戶上,賠錢就算在客戶的頭上,這種做法比「搶帽子」要冒更大風險,相對地獲取的利潤也更大,但是動輒就要挨告吃牢飯,運氣不好的人還會橫死街頭。

    「他可真夠狠的。」談到韋皓天的出身,大夥兒不免就想起他的財富。他累積財富的手段雖然不光彩,卻十分有效率,短短幾年間便打下半壁江山,去年底才剛併吞了一家銀行,眼光之凌厲,教人不寒而慄。

    即便再怎麼藐視他的出身,還是無法忽略他那萬貫家財,說了大半天,就是這個重點。

    在場的所有女人,對他可以說是又恨又愛;恨他的出身太低,誰要是想跟他交往,誰就會被同伴取笑。另一方面卻又愛他的財富及長相,他那出色的外表,放眼上海,除了少數男人足以與之抗衡以外,還真沒有幾個男人比得上他。

    她們真的很煩惱。

    既不能明著表現出她們的渴望,只好暗地裡仰慕,再在嘴上狠狠地教訓韋皓天,也算聊表心意了。

    「蔓荻,你說他那個人是不是很沒教養,很討人厭?」何明麗不曉得哪根筋不對,緊咬著韋皓天不放,又一直拖著郝蔓荻下水。

    「是啊,很討人厭。」郝蔓荻嗯嗯啊啊的隨口回應,她的朋友說得都對,他的出身和賺錢手法都很卑賤,但他真的長得很英俊,沒有一個男人比得上他。

    「他們那一票除了藍慕唐以外,怎麼瞧都不順眼。我就不明白,慕唐明明跟我們一樣,是大戶人家出身,怎麼老愛跟他們混在一塊兒?」

    「傅爾宣的出身也不錯,是前朝皇族,聽說他們家在天津還有大筆資產……」

    傳聞這東西人人愛,就算出身再高貴,也難逃其魔掌。這會兒一群女人又將焦點轉移到其他人身上,談個不停。

    吱吱喳喳,吱吱喳喳。

    刺耳高聲調的討論聲像是跳針的旋轉唱盤,停在同一個地方跳個不停,看來只要碰上感興趣的話題,淑女和蕩婦之間,並沒有什麼距離。

    郝蔓荻也被捲入這些無意義對話之中,有一搭沒一搭的應答,心想真是無聊死了……

    「我可以請你跳舞嗎?」

    就在大夥兒說得口沫橫飛,大加撻伐五龍之際,韋皓天突然間出現在他們身邊,差點把他們嚇出病來。

    「韋、韋……」大家說背後話很行,真面對面了,卻沒幾個有膽子看他。

    他天生帶有一種氣勢,一種容不得別人看輕他的氣勢。

    儘管大家對他再不屑,還是被韋皓天這種天生的氣勢撂倒,尤其以剛才猛烈批評他的喬治躲得最遠。

    「我可以請你跳舞嗎?」韋皓天耐著性子,對郝蔓荻再一次邀舞,剛剛大夥兒還搞不清楚他邀請的人是誰,這下可就完全沒有疑問了。

    「你……」大夥兒都很驚訝,郝蔓荻也是,他居然敢當著大家的面邀她。

    「我們又見面了。」看著郝蔓荻因詫異而微張的小嘴,韋皓天微笑。「我說過,我們一定會再見面,我向來很守信用。」

    那天他在咖啡廳說的話,她根本沒當一回事,沒想到他竟然自以為是諾言,並且趁著白家開舞會之際,在大庭廣眾之下請她跳舞。

    「蔓荻,你認識他?」在場的朋友們都很驚訝,尤其是何明麗,幾乎快跳起來。

    「我……呃……」她實在覺得很尷尬,剛剛他們說了他半天的壞話,她都沒說她見過他,現在一定被當做叛徒。

    「郝蔓荻小姐,我已經等你很久了,我們一起去舞池裡面跳舞吧?」韋皓天才懶得理會她那一票豬朋狗友,他的目標從來就只有鎖定郝蔓荻,剩下的他一律視而不見。

    「蔓荻!」

    可惜,她不能像他一樣視而不見,對郝蔓荻來說,朋友是很重要的,那是她生活的全部。

    「我……誰要跟你跳舞!」眾目睽睽之下,她只得這麼說。「我才不會降低格調,自甘墮落去跟一個黃包車伕跳舞,你想都別想!」

    優美的華爾滋曲調不斷地流洩,郝蔓荻說這些話的音量卻一點都不比華爾滋舞曲遜色,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黃包車伕。

    這四個字像是行刑用的烙棍,深深灼痛了韋皓天的心。

    他努力了這麼多年,認真了這麼多年,終究逃不過這可恥的印記,是這樣嗎?她可是這個意思?

    四周的空氣,因郝蔓荻這一句話而凍結,所有人都不敢呼吸。畢竟上流社會份子說穿了全是一群虛偽的傢伙,就算心裡是這麼想,嘴巴也不會說出來,當面揭開對方的瘡疤,更是禁忌。

    很顯然地,郝蔓荻就碰觸了這個禁忌,絲毫不給韋皓天留半點餘地。

    韋皓天雙手握拳,眼睛瞇到只剩一條線,那是他生氣的前兆。

    「黃包車伕,就不能請你跳舞嗎?你認為我配不上你?」韋皓天咬緊牙根,兩眼冒火地問郝蔓荻。

    「當然配不上,你以為你是誰?」郝蔓荻揚高下巴,高傲的回答,輕藐全寫在眼底。

    「……好,我知道了。」韋皓天鬆開握緊的拳頭,長長吐一口氣。「我不會勉強你和我跳舞,但我向你保證,你一定後悔。」

    話畢,他轉身向門房要回帽子,戴上後就走,大夥兒只能盯著他的背影。

    「……蔓荻,你真了不起!」

    韋皓天走遠後,何明麗跳起來摟住郝蔓荻的肩膀,興奮地讚美道。

    「你居然敢對他說:不跟黃包車伕跳舞,好厲害哦!」她們就不敢。

    「對啊!蔓荻你真勇敢,哪像喬治,背後話說得凶狠,遇見人就躲得遠遠的,不像個男人!」一票女人斜眼睨喬治,對他的表現失望透頂。

    「我哪有躲遠?」喬治爭辯。「我只是覺得,不要起衝突……」

    「反正你就是不像蔓荻一樣有膽……」

    於是大夥兒的話題,又轉到郝蔓荻有多大膽上,郝蔓荻依舊只能嗯嗯啊啊的應答。

    我可以請你跳舞嗎?

    他合身的淡灰色三件式西裝,不聽話掉落額前的頭髮,甚至是微微揚起的嘴角,都在她心裡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他──真的好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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