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新娘 第七章
    聽到異樣聲響以及慘叫,邢拓頓住腳步,自玄關踅回來一探究竟,眼前的情況令他大吃一驚。

    「喂!妳怎麼樣了?」他連忙衝上前去攙扶起動也不動的她,沉悶的語氣透著焦急。

    映珣眉心緊蹙、額際沁著薄汗,昏沉不已。

    「喂!」他拍拍她的臉頰,試圖喚醒她。

    喊了兩三次之後仍沒反應,他發覺大事不妙,緊張的抱起她便往大門方向疾步走去。

    「喂!妳可別在我家出事!」

    他嘴裡犯著嘀咕,刻意忽略心頭的沉重與焦慮。

    「放開我……」

    映珣眼睛仍閉著,細如蚊蚋的音量卻有幾分嬌嗔的意味。

    好溫暖……

    偎在他寬厚的胸膛,她又不自覺的軟弱、依賴起來。但是他的不在乎讓她好沮喪、好懊惱……

    「說什麼傻話!」他擰起眉,沉聲斥責。

    無所謂了……怎麼樣都無所謂了……「不要理我……」心寒之際,她賭氣的封閉起心扉。

    他冷著俊顏,研究似的盯著她。「妳撞壞腦子了?」

    她寧可撞壞腦子,這樣就不會胡思亂想,也就不會痛苦了。

    「放開我……不要管我……」她嚷嚷著,緊閉的羽睫沾染著晶瑩淚光,深怕看到他那雙深邃迷人的黑眸,又忍不住沉淪。

    她鬧彆扭的無禮行徑令他惱怒,對她的情緒反應格外敏感卻不自知,一徑認為是討厭她產生的偏見。

    「隨便妳。」他惡聲惡氣的扔下話後,就地撇下她,出門駕車絕塵而去。

    他真的離開了……

    站在茫茫細雨中,映珣悵然若失的怔愣良久,僅存的一絲冀望隨著他的離開而涓滴不剩。

    然而,她又期待什麼呢?

    他一直都嫌她礙眼,巴不得她消失,又怎麼可能關心她?

    既然如此,為什麼在晚宴上他又要出面解圍?甚至不惜和曹仲謙正面衝突?

    好狼狽、好窩囊呵!

    失去摯愛的雙親,她被迫品嚐人間冷暖,早該體會這世界的冷漠與無情,不應該還對誰心存期望。

    明明已經被傷得那麼痛,為什麼、為什麼還會不小心動了情,奢望一份疼愛?

    她陷入深深的迷惘、像一條汪洋中的孤帆,不知該何去何從,只能隨波逐流,最後翻覆在大海中,化為泡沫無人聞問。

    是了!這是她唯一能想像的結局。

    雨勢逐漸加大,她孑然佇立,任憑雨水和淚水在臉上奔流,刺骨的寒意侵蝕四肢百骸。

    慢慢地,她覺得身體越來越沉重,思緒近乎空白。

    而眼前突然逼近的刺眼光線,是天使嗎?

    好安靜,沒有絲毫聲響。是天堂抑或深淵?

    掀動了幾下眼睫,映珣緩緩睜開眼,從陰暗中甦醒,燦白的燈光刺痛她乾澀的眼,也是這樣細微的感受,才知道原來自己還在俗世紅塵中。

    她轉動眼珠,瞄見了點滴架,以及一張嚴肅的男性臉孔,彼此四目相接,她的心口驀地抽痛了下。

    她沒料到再度睜開眼,第一個見到的人會是他。

    他的陪伴令她安心,但也苦澀。

    雖然對他冷漠離去的行為感到失望,但她很清楚自己根本沒資格怪他。

    他沒有錯。錯只錯在自己不知不覺間,被他不經意展現的溫柔及自信堅毅的眼神吸引。

    起初為了能動用父親的遺產償債、挽救天曜企業而積極接近他的動機,曾幾何時已悄悄變質,不再單純。

    她也著實帶給他太多麻煩,感到抱歉之餘,卻無從回報。對他而言,她最好的報答方式就是離開吧!

    映珣的心思千回百轉,從躊躇、掙扎到最後的篤定,她已有了決定。

    「妳醒了。」邢拓黯下眼瞳,語氣淡然,極力隱藏忐忑的情緒。等待過程每一分一秒都遭受良心的煎熬。

    當時他忿然離去,在停紅燈時腦中浮現她無助寂寞的嬌顏,也掛惦著她自階梯摔落後痛苦的神情,越想越不安,思索了下,還是決定回去看看。

    抵達時,恰巧看見她癱軟倒下,如同寒風中凋零的花朵。

    當下,他既內疚又自責,雖然嚴格歸咎起來,他並沒有負責任的必要,也不承認軟化的心態是對她的在乎與疼惜。

    她撇開臉,默不作聲。

    隨後,陷入一段冗長的沉默。

    邢拓率先失去耐性,胡亂找了個話題。「妳在雨中暈倒了。」

    映珣僵硬的點點頭,仍吝於開口。

    明顯感覺出她的刻意迴避,他的心中升起淡淡的不悅。「妳的腳骨折,已經打上石膏。」像醫生似的告知她的傷勢。

    她木然的頷首,彷彿事不關己。

    邢拓蹙起眉,關切道:「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就是這突如其來的溫柔,誘她一點一滴的淪陷,當察覺到時已身陷其中。雖不至滅頂,若要抽身卻得費一番心力。

    映珣不斷自我告誡,那不過是無心的假象,不能輕易動搖。

    她倔強的搖頭,眼中滿溢的水氣順勢奪眶而出。

    「啞了?!」他提高音量,不滿的質問。

    忍住滿腔悲傷,她故作平靜道:「我想好好休息,請你離開好嗎?」末了,還拉高被子增加說服力,也順便遮住因哭泣而顫抖的肩膀。

    邢拓從她不穩的聲調嗅出不尋常,故意譏誚道:「妳還在記仇?女人就是那麼小心眼。」

    「嗯。」映珣用著濃濃的鼻音,敷衍的應和。

    激將法意外失效,他無計可施的睨著她縮成一團的身軀,胸口襲上一股鬱悶。

    就當她大小姐脾氣發作,不跟她一番見識。

    「妳休息吧,我先走了。」臨去前,他又若有所思的盯著她的背影好一會,才掩門離開。

    聽到門板落合的聲音,映珣再也克制不住的痛哭。

    不能為他做些什麼,至少少替他製造麻煩、增添困擾。

    這一點,她可以強迫自己做到。

    怯懦而不敢面對,只好選擇逃避。

    三天後,邢拓一早抵達電影公司,發現大門被破壞,室內凌亂不堪,第一個念頭是遭竊。

    但接下來的時間,他陸續接到許多「災情」,才知道事有蹊蹺──

    花了三個月搭設的景遭到拆毀,主要演員發生或大或小的意外,攝影機被砸壞、影片壞軌……等等,電影拍攝勢必被迫停擺,甚至可能白費,損失慘重。

    面對一連串的狀況,邢拓心裡已約莫有個底。

    看來曹仲謙那混蛋來真的,那麼快就採取行動,給他一記下馬威?

    也再次證明──褚映珣那個笨女人果然是個災星,碰上她準沒好事!

    「Shit!」他忿忿踢倒歪斜的椅子,憤怒至極。

    合夥人謝晉明愁眉苦臉的環視一片慘狀,心在淌血。每一樣東西都是砸大錢做的啊!「是哪個喪盡天良的傢伙幹的?!」

    連累好友讓邢拓感到相當過意不去。「對方完全是針對我。」而他自然是不可能悶不吭聲。

    「針對你?」謝晉明不解的追問。「你得罪誰了?」

    「曹仲謙。」他的聲音很沉。

    「嗄?那個被媒體譽為商業奇才的自大狂?」謝晉明皺著眉嚷嚷。「你怎麼跟他扯上關係?」

    「一言難盡。」邢拓的眉間打了千萬個結,一語帶過,不想多談。

    他實在不願承認自己當時鬼迷心竅,挺身而出為那個笨女人打抱不平,無端招惹一身腥,自食惡果。

    謝晉明像有讀心術似的,一語中的。「該不會為了女人吧?」

    邢拓不發一語,臉色比茅坑裡的石頭還臭。

    「不會吧……被我猜中了……」謝晉明乾笑兩聲,並沒有特別意外。「是上次那個氣質美女嗎?」

    如果是,他可以理解好友奮不顧身、行俠仗義的衝動,但不怎麼能接受這樣淒慘的結果。

    不過,他很上道的沒有多問原因,反正也不會得到答案。

    邢拓忍不住臉部抽搐,撇唇嗤哼:「氣質美女?」那女人確實具備「氣死人的特質」,無庸置疑。「一失足成千古恨。」他自我解嘲。

    「接下來怎麼辦?」謝晉明話鋒一轉,又回到正題。

    「看著辦。」他繃著俊臉,眼神迸射著精光。

    「你自己小心點。」謝晉明關心的提醒。

    邢拓拍拍好友的肩膀,扯開淡淡的笑。「我會的。」

    「真是令人感動的友情!」嘲諷的語氣與拍手聲由遠而近,將原本的氣氛破壞殆盡。

    即使背對來者,邢拓仍在第一時間分辨出對方身份。

    謝晉明則瞪大眼,詫異不已。

    「你來幹什麼?」邢拓緩緩轉身,闃黑的眼瞳散發著銳利光芒。

    眼前和廢墟無異的場景,曹仲謙無比滿意。「路過,所以順便進來看看。」

    「Bullshit!」邢拓嗤之以鼻。

    「邢大導演出口成髒,不怕有損形象?」曹仲謙故作幽默。

    邢拓嗤笑出聲,毫不嘴軟的反擊。「跟沒水準又沒人性的混蛋說話,何必太咬文嚼字?」

    曹仲謙惱羞成怒。「看來,給你的教訓還不夠!」

    「屁放完了?」邢拓表情冷峻的盯住他,語氣如冰。「放完就快滾!」

    終究,曹仲謙還是被激怒。「你儘管逞一時口舌之快,我一定會讓你吃不完兜著走。屆時,你就別哭著求我!」

    「滾出去!」邢拓面罩冰霜,指著他的鼻子咆哮。

    「這種地方我還嫌髒!」曹仲謙臨走前啐了一口唾沫,表示不屑。

    「他玩真的……」謝晉明頭痛無比。「阿拓,你千萬要小心。」語重心長的提醒。

    「我知道。」邢拓並沒將那些威嚇放在心上。

    即便如此,他也十分清楚對方絕不會善罷甘休,甚至會變本加厲的整他。

    但他並沒料想到,事情發展竟嚴重失控,完全打亂他的生活,將他逼至死角,沒有退路……

    邢拓萬萬沒想到曹仲謙居然使出下三濫手段,抓走好友脅迫他交出電影公司經營權以及他名下財產。

    他惹出來的麻煩竟連累好友,讓他感到後悔愧疚不已。

    「人渣!」他握著方向盤的指節泛白,怒火中燒。

    明知此次前去危機四伏,他也毫不遲疑,踩足油門疾速往約定的目的地駛去,就算是龍潭虎穴他也非去不可。

    比預定時間早到約莫半個鐘頭,他卻覺得恍若隔了一世紀般漫長難熬。他又多等了二十分鐘,曹仲謙才姍姍來遲。

    「把晉明放了!」邢拓目光如劍的怒視他,極力克制出手扁人的慾望。

    「東西帶來了沒?」曹仲謙以輕藐的眼神打量他。

    「把人放了。」邢拓倨傲的抬頭挺胸,無所畏懼的沉聲重申。

    曹仲謙使了個眼色,他的手下立刻鬆綁人質,也順便取走邢拓手中裝了文件的牛皮紙袋,確認無誤後依言放人。

    畢竟他是個商人而非黑道,在他觀念裡,擊敗一個人就是讓他一無所有,也沒膽量殺人。

    待謝晉明來到身邊,邢拓將車鑰匙交給他。「你馬上離開。」

    謝晉明很清楚,一旦他決定的事誰也動搖不了,也不再堅持,他相信他可以全身而退。

    「怎麼?怕我殺人滅口?」曹仲謙猖狂大笑。

    「是很怕。」邢拓倒也答得坦白。

    「那你為什麼不逃?」曹仲謙為自己佔上風而得意自滿。

    「因為我想留下來教訓畜牲。」話既出,邢拓結實的拳頭也隨之落下,速度之快讓人無從防備。

    他挾帶巨大怒氣的力道,讓曹仲謙狼狽的跌倒在地,嘴角滲出血絲、流出兩管鼻血。

    「你這廢物,竟敢動我!」曹仲謙豈能容忍這樣的屈辱,遂朝一旁的跟班與保鑣大吼:「你們還愣著做什麼,給我打!」

    一群人立即蜂擁而上,將邢拓團團包圍。

    起初,他還可以輕鬆應付,不過一方面因體力流失、另一方面則在打鬥過程受了傷,他漸漸屈居劣勢,處於挨打狀態。

    曹仲謙見狀,打從心底感到痛快,蹲在他身旁拍打他的臉,放肆大笑道:「姓邢的,你這副德行,才叫畜牲!」

    邢拓眼中迸射出桀驁不馴的光芒,狠狠瞪住他。「你最好把我做掉,否則日後你會後悔!」

    「就憑你?呸!」曹仲謙朗聲大笑,把他的宣示當成笑話看待。

    「你最好相信。」邢拓眉眼間淨是傲然的自信。

    「你的下場跟褚映珣那個沒大腦的女人一樣,除了恨我,什麼都不能做!」曹仲謙幾乎以為自己是神了。

    掠奪才能讓他興奮,他要將人踩在腳底下,一步步登上巔峰呼風喚雨。

    曹仲謙臨走前,重重踹了邢拓一腳以出挨打的怨氣,才率領眾人離開。

    一干人離去之後,邢拓摸遍全身上下卻找不到手機,大概是剛才劇烈打鬥時掉了。

    「那個笨女人的衰運魔力還真不是普通強……」他吁口氣,再沒多餘的氣力搜尋四周,躺在地上喘息。

    不知經過多久,他的意識越來越飄渺……

    矇矓之際,他依稀聽見好友的叫喚在耳邊繚繞,勉強睜開眼只見一團晃動的黑影,分不清究竟是真實抑或幻覺。

    因不放心去而復返的謝晉明,恰巧看見曹仲謙從空屋大搖大擺的走出來。等他們車子駛離,他馬上衝進來。

    「阿拓,撐著點,我馬上送你去醫院!」他連忙攙著奄奄一息的邢拓上車,以最快的速度疾奔醫院。

    趁著邢家人全數外出,映珣整理好簡便的行李,帶著僅有的一些存款再一次不告而別。

    腳雖還裹著石膏導致行動不便,但在邢家人發現她不在的這段期間,足夠她離開台北。

    這一次她對自己許下承諾,絕不回頭。

    拉開大門,本來該在上班的邢聖卻出現在面前,讓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僵在原地。

    瞥見她手中的行李,邢聖並未開口詢問。

    他能感覺到她和邢拓之間微妙的感情變化,一旦兩人之間起了爭執、不愉快,她鬱鬱寡歡的眉宇更是雪上加霜。

    與其說旁觀者清,不如說他們的互動及情緒太曖昧,當事人在迷宮中打轉,旁人卻一目瞭然。

    像做壞事被逮個正著的偷兒,映珣欲蓋彌彰的將手提袋藏到身後,盡量以平淡的口吻問:「你怎麼回來了?」

    「阿拓被打成重傷,我來接妳一起去醫院。」邢聖神情嚴肅道。

    聞言,她的心口猛然揪緊,充滿血絲的大眼掠過驚愕及擔憂,但手中的行李硬是壓下內心的波濤,口是心非道:「那跟我沒關係……」

    「現在不是任性、退縮的時候。」邢聖識破她的心思,毫不客氣的拆穿。「就當去探望朋友,再走也不遲。」也算是給她台階下。

    她的歷練還太淺,根本無法和出色的生意人抗衡,一下子就被說服,另一方面也著實焦急、憂慮,無法一走了之。

    「我去……」

    只去看一眼,看一眼就好……在前往醫院的途中,映珣不斷提醒自己立下的決定。

    但對自己的承諾猶如一道枷鎖,扼著她的心口,好痛、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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