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劫首部曲 第八章
    「做好了!」她突然說。

    正在倒茶的軒轅棄因為她的聲音,而將目光移向她。

    她笑得好開心。這些天,已經很少看她這麼笑過了。

    「什麼東西?」

    「這個啊!是我要送你的禮物。已經做好了喔!」她攤開手裡抱著的破布。

    那是由上百塊小方布拼成的一床棉被。連他都不得不承認,它沒有他想像中的難看。

    事實上,它看起來很溫暖。他從來不知道,這些破布拼湊在一起,會有這麼令人訝異的效果。

    「你看,是不是很溫暖的樣子?你要不要摸摸看?它就跟看起來一樣舒服喔!」她熱切期盼的口氣,讓人無法拒絕,她臉上大大的笑容和烏黑晶瑩的雙眼,更是讓她整張臉在瞬間彷彿亮了許多。

    有那麼一刻,他幾乎要去碰觸那床棉被了,可是他又勉力克制自己,緊緊將拳頭捏在身側。

    「這種東西我不要。」

    「為什麼?你最怕冷的,不是嗎?以後有了這床棉被,你就再也不會冷了。」

    「誰說我怕冷?」他不承認。他絕對不承認天底下有他「怕」的東西!

    況且,如果真的冷的話,他的王宮裡什麼都有,還怕找不到一條棉被?別笑死人了!

    茉兒低下頭,臉上原有的光彩消失了。

    「你不喜歡的話,那也沒辦法。我總是想……也許我還可以為你做些什麼……」她苦笑。

    他不喜歡她此刻的表情,她那雙總是充滿歡笑的眼眸,為何近來常常帶著悲痛和哀傷?

    雖然告訴自己,她的情緒跟他無關,軒轅棄這是莫名其妙的感到煩亂。

    「那好吧!我先把它放在這邊,如果你改變主意了,可以拿走。」她將那床棉被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不用了,他不會改變主意。他想這麼說,可是不知為什麼,他沒說出口,反而開口說:「喝茶。」

    「好啊!」

    她倒是很快就又平復了心情,走過來,接過他端來的茶杯。

    兩個人選是坐在老位子--屋前的竹椅子上,邊享受夜晚的涼風,邊喝茶。

    「棄,得到權勢對你而言,真的有那麼重要嗎?」她輕啜了口茶,偏著頭問他。

    「當然。」

    「可是平淡的過一生不也很好?春天播種、夏天耕種、秋天收穫、冬天休息,不也很幸福?」

    「這種想法太天真了。沒有力量,只會被踩在腳底下。所謂平淡的生活,根本就脆弱得不堪一擊。」他嘲諷的揚起嘴角。

    他是經歷過什麼事情,才會變成如今這麼憤世嫉俗?她不知道,她只覺得心口很痛,悲憫著他的傷痛。

    「那麼,是不是要等到獲得全天下最大的權勢以後,你才可以變得快樂一點?」

    「應該是吧!我是全天下最有權勢的人,還有什麼不快樂的。」

    她審視他的表情,發覺這是他的真正心意。

    「我懂了。」她低頭看著手中的杯子,靜靜的微笑。

    那一刻,她看起來很神聖,好像週身被一圈柔和的光圈所籠罩。

    仰首,她飲盡杯中的茶……

    「今夜我想一個人睡。」她說。

    軒轅棄沒有反對。

    他們又像他剛來的那時候一樣,各自睡在屋子兩邊的木床上。

    「晚安……」她輕輕的對他說。

    軒轅棄沒有回答。他在想,這也許是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瞪視著黑暗的天花板,過了好久好久,才能入睡……

    他是冷醒的。

    已經許久不曾睡的那麼不安穩了。可是昨夜少了一個暖烘烘的抱枕,他睡的不好。

    算了吧!回了宮,他要多少女人陪他睡都可以。他不需要那個又瘦又弱,稍微抱緊就伯把她折斷的「抱枕」。

    他下床走到她的床畔。她的雙手交疊在胸前,熟睡的臉上帶著和醒時一樣恬淡而平靜的表情。他幾乎以為那藥沒有效,一探鼻息才發現--

    她已經死了。

    他木然的站在那裡,木然的看著她的屍體……

    是那女人太笨、太蠢、太容易相信別人,可怨不得他。

    「這麼簡簡單單就死了……你算什麼聖女……」譏諷的扭唇低語,他緊緊握拳,對床上那個像足沉睡了的女子低吼,

    她不再像以往一樣,被他罵之後縮肩吐舌,睜著又圓又大的雙眼緊張的盯著他。

    她只是躺在那裡,平靜的接受他的指控,沒有反應。

    煩躁、憤怒的情緒,在軒轅棄的胸口堆積,他咬緊牙怒瞪著床上的女子。

    「你是笨蛋是不是?別人要殺你,你一點都感覺不出來?還讓一個陌生男人住在家裡,也不問清楚他的來歷,就笨笨的什麼都給了人,最後連自己的血、自己的命都賠上了。

    有這種下場是你活該!笨!笨女人!笨女人!笨女人……」他不停的罵她。

    他從來是個少言、喜怒不形於色的男人,今天卻失常了。他又罵了好久才停下來,目光卻依然瞪視著床上的女子……

    蠢透了!這女人,一點點小事就能讓她很高興、總是一廂情願把天下所有人都當成好人,這種人他最受不了,最厭惡、最厭惡了……

    心臟彷彿被戳了一個洞的疼,和空虛的感覺是什麼,他不想去分析。僵硬的別過頭,他阻止自己再看她。

    沒有理由,他已經沒有待在這裡的理由,於是他舉步離開。

    定出屋外,撲鼻的香味讓他停下腳步--

    原來是滿地的落花……

    茉莉,是她最愛的花。她就像茉莉,小小的、一捏就碎,不堪一擊、不引人注目。但是茉莉枯萎了,香氣卻久久縈繞不散。

    一種突來的衝動讓他彎下腰,收集落下的茉莉花,拿回屋子,灑在她的身上。

    「嗚嗚……汪嗚……」

    小灰狗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在茉兒的床前嗚嗚哀叫。它應該是感應到了主人再也不會醒過來。

    他冷下臉,轉身--

    一團摺得整整齊齊的東西映入眼廉。

    是那床被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裡出了問題,竟把它抱起。他走出小屋,再也不曾回過頭……

    幾天後,軒轅棄領軍攻陷桃花源村。

    果然不出他所料,整個過程易如反掌。一方面是因為進入桃花源村的路徑已經熟悉,另一方面是因為桃花源村的居民根本無心應戰。

    當成千上百的黑色大軍,騎著高大駿馬闖入桃花源村的時候,村子裡安靜的出奇。那情景怪異至極,彷彿整個村子是空村。

    然後他們才發現,原來村民們全都集中在聖女的屋子前面。

    所有的人都跪在地上,四週一片肅穆寧靜,偶爾傳來悲傷的哭泣聲。

    簡陋的木屋旁,有一個隆起的土堆,上堆上灑滿了美麗的茉莉花瓣。那是聖女的墳,他們最敬愛的聖女的墳。

    黑衫軍的到來畢竟驚擾了村民。幾個小娃兒一看到那麼多高大駭人的武士,嚇得哇哇大哭。但除此之外,村民們的夫現卻出奇的鎮定。

    一個年長的老伯走小人群,來到黑衫軍的領袖面前。

    軒轅棄冷眼看著他。老人的表情很平靜,甚至看不出來有認出他的跡象。

    年邁的村長直視軒轅棄的眼睛,智慧的老眼裡,有種說不出的疲憊與哀傷。他朗聲說:

    「桃花源村的居民願歸降大王,老朽以村長的身份請求大王,不要傷害村裡的人民。」

    就這樣嗎?桃花源村的居民也未免太懦弱了!

    勝利來得太容易,反而讓嗜戰的士兵們覺得無趣,不禁對桃花源村的居民產生鄙視之意。

    好像能讀出武士們的思緒,村長接著說:

    「我們村裡最受尊敬的聖女過世了。她是天底下最慈悲、最善良的女子,她生前最怕見到血腥,我相信她死後,也不會想要見到她從小一起相處的村民們,受到任何傷害。」

    身為黑衫軍的領袖,軒轅棄當然沒有反對的理由。

    他交代了副將幾個指令,幾百名武士就開始撤離。

    黑衫軍的紀律森嚴,來的時候迅速有效率,去的時候也一樣寂靜無聲,沒花多久時間,就整齊的散去。只剩下約三百名武士駐守,準備接下來的接管領地事宜。

    軒轅棄高踞在馬背上,對屬下的來去皆不在意。他直直盯若那個隆起的土堆,神色陰沉,沒有人能猜透他此刻的心思。

    「告訴我嘛!在你心裡,最渴望的東西是什麼?」

    「一統天下,成為全天下的霸主。」

    「為什麼你想要成為霸主?」

    「成為霸主,就擁有最大的權勢。」

    「權勢?擁有這種束西很有用嗎?」

    「當然。誰不想呢?一旦有了權勢,就有了財富、有了高高在上的地位,可以操縱別人的生死、可以讓所有人都怕你。」

    「那麼,是不是要等到獲得全天下最大的權勢以後,你才可以變得快樂一點?」

    「應該是吧!我是全天下最有權勢的人,還有什麼不快樂的。」

    他果然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也完成了一統天下的美夢。可是……為什麼此刻他、心裡……

    一點快樂的感覺都沒有。

    只有可怕的空虛……

    山谷裡吹來一陣微微的清風,空氣中飄散著茉莉花的香味,彷彿是她正甜甜的笑著,撫慰著他……

    軒轅王朝建國元年,收復最後一塊土地--桃花源村,天下從此由軒轅王一人獨尊。

    軒轅王朝建國二年,各地戰事平息,飽經戰亂的人民終於可以回到各自的土地,重新開墾種植。慘遭戰火肆虐的房屋、建築、道路、橋樑也都--重建。各地是一片生氣勃勃的景象。

    軒轅王朝建國三年,軒轅王以鐵腕方式實行新政。先是大刀闊斧的裁編一些大而無當的機關,再來又殺雞儆猴的下令,將一干平日倚仗所謂開國元老身份作威作福的官吏,一一斬殺。

    從此朝中官員無不戰戰兢兢,克盡職責,再無貪贓枉法之情事。人人都道軒轅王公平正義,卻也不禁畏懼他的殘酷冷情。

    三年過去了,他已經記不太清楚那個女子的長相,也很少再想起那段在桃花源村的日子。偶爾他會在不經意間想起一些片段,但也很快的被他壓抑下去。

    如今他是萬民之王,日理萬機,每一個決定都影響著上百人,甚至是上千、上萬人的生命、財產和命運,他不能把時間跟精力拿來憑弔一段過去。

    軒轅棄高坐在御書房的黃金龍椅上,俯視一群垂首佇立的臣子。

    早朝從天未亮就開始,進行了約莫兩個時辰,到現在還沒結束。

    不過,這對軒轅王朝而言,並非罕見的情況。常常有年紀稍長的官員,因受不了長時間的站立,和新工的強悍壓力而暈倒。

    即使如此,早朝也不會因此而縮短時間,或是改變方式。

    從新王上任以來,一直以這種高壓的方式鞭策著所有的官員。這也就是王朝為什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穩定天下情勢,並朝向史上從未有過的富裕繁榮前進的理由。

    不過,可憐了這些在朝中仕事的大官。告病假歸鄉的、隱退的,萇至是過勞而死的人數,正以可怕的速度增加當中。

    「接下來。」在聽過中書省、門下省及翰林院的各項報告之後,軒轅棄冷峻的目光轉向尚書省的戶部尚書。「李卿,你有何要說的?」

    行列中,彎腰上前的正是戶部尚書。

    「王上。微臣斗膽,有一事向王上請求。」

    「說。」

    「是有關墨記藥坊。」戶部尚書困難的嚥了口口水,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說的話,是否會觸怒聖顏。

    「這……這藥坊是王上下令設立的。王上體恤萬民的心意,天下人有目共睹,也都很感激。

    看病吃藥的費用,視病人的經濟能力收費……這……這實在是王上的德政。只是……只是……」

    「講重點。」軒轅棄不耐煩的長指在椅臂上輕敲。這戶部尚書辦事能力沒問題,就是講話太冗長。

    經過王上的指正,戶部尚書不敢再拖延,壯著膽子,直言:「啟稟王上。人性本貪婪,每個上門求診的病人哪個不哭窮?藥坊的人力又不夠,根本就無從查起。

    三年下來,藥坊虧損連連,國庫為了應付這筆開銷,每年花費了百萬兩。

    請王上明察,這藥坊是否……是否該停辦?」

    說完,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戶部尚書的一顆心怦怦直跳,緊張得背後的宮袍全被冷汗給染濕了。

    軒轅棄繃著臉,久久不發一言。

    早明白會是這樣的結果,為什麼還要執意而行?

    這問題他問過自己很多遍,卻又並不真想知道答案。

    記憶的底層有個模糊的聲音、有一張彷彿陽光般的笑臉……

    「我的夢想是開l家藥鋪。那裡有很多大夫、有全天下最齊全的藥,而且最棒的就是,沒有錢的人也能夠來看病,不需要銀兩。

    你想想看,這樣就不會有人因為沒錢看病,而延誤病情了。」

    「蠢……真是蠢……」他闇下眸子,反覆低聲喃語。

    蠢--是在說她……還是那個居然這麼做的自己?這個問題恐怕沒有答案。他自嘲的扭曲嘴角。墨記藥坊、墨記藥坊,記的又是哪一個「墨」……

    「王上……』戶部尚書終於忍受不了這種快要憋死人的氟氛,他鼓起所有的勇氣問:「王上的決定是--」

    軒轅棄彷彿這才自遠颺的思緒中回神,他揮揮手。

    「藥坊還是照現在的方式經營。」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自然也沒有人敢有異議。

    不過,精神一直處在緊繃狀態的戶部尚書,卻再也撐不下去了,他咚地一聲,暈倒在地上。

    戶部尚書被安排在皇宮的某個房間裡休息。

    宮廷御醫立刻被召來。

    鄭御醫今天肩痛的老毛病又犯了,臨時找了他的女兒鄭芙幫他背藥箱,跟他一起進宮為尚書大人看病。

    「爹,為什麼要人家跟你來嘛!好累喔!」

    「乖女兒。幫一下爹。爹也是沒辦法,幾個徒弟剛好都出去辦事了。」

    雖然這麼說,鄭芙仍嘟著嘴,一臉不甘願。

    父女兩來到尚書大人休息的寢室。鄭御醫立刻為仍昏迷的尚書大人把脈。

    過了好一會兒--

    「尚書人人沒事,脈象穩定。只是一時情緒過於激動,加上勞累過度,才會暈厥。讓他休息片刻就沒事了。」他對照顧尚書大人的宮女說。「我開幾帖滋養的方子給大人服用。」

    鄭御醫坐在桌前開藥,他的女兒則百般無聊的在一旁等著,這時--

    「王上駕到。」

    門口傳來的喊聲,讓屋內的所有人神經緊繃,連忙跪了下來。

    一個高大的身影走進這房內,一瞬間氣氛好像變了,男人身上的氣勢似乎讓這個空間變得好狹窄。

    「李卿情況如何?」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猶昏迷的老人,他臉色一沉,轉頭問鄭御醫。

    鄭御醫將方纔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軒轅棄點點頭。「好吧!給李尚書最好的藥。他醒了就告訴他,明日一早把墨記藥坊的摺子送上來。」

    聽到王上這麼說,鄭御醫與一旁的宮女們都暗暗咋舌。

    本來還羨慕李尚書能獲得聖上的眷顧,想不到王上來的目的竟然是……可憐的李尚書,恐怕會希望不要醒過來吧?

    軒轅棄交代完,又對著鄭御醫說:「開些安神的藥方給朕。」

    「王上可是近來又睡得不好?」鄭御醫問。就他所知,這已經不是王上第一次有這種情形了。

    軒轅棄微蹙眉心,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照做便是了。」

    正要往外走,眼角的餘光瞥見室內穿著不同於宮女服飾的女子。

    「這是誰?」他不悅的問。

    「啟稟王上,這是小女。」鄭御醫連忙解釋。「她跟著老朽來,學些醫術。」

    「她會醫術?」

    軒轅棄的心似乎被某種東西勾動了。

    「抬起頭來!」他沉聲命令。

    女子當然不敢不從,抬起頭來。

    不是……但是眉眼之間有點相像……

    他惡狠狠的盯視著她,盯得鄭芙雙膝發抖,害怕得牙齒直打顫。

    鄭御醫也同樣提心吊膽,因為王上的舉動是沒有人可以預料的,他害怕自己的女兒得罪了聖上,那可就糟糕了……

    過了好一會兒,軒轅棄才斂下可怕的眼神。

    「明日送她進宮!」

    丟下這句話,他轉身走了。

    鄭氏父女面面相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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