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 第一章
    橘金色、特別訂製的Bentley轎車,破幕般地從雪霧裡駛出,繞過天馬雕像噴水池,耀眼地停在「等待太陽」前。門衛認出來人身份,立刻上前開車門。兩名年輕男子下車,一前一後通過旅店燦爛輝煌的大門。

    「這樣妥切嗎?」走在後頭的男子發出嗓音,目光深沉瞅著前方男子的穿著——

    其實,很一般。不過是皮草大衣和奇怪顏色的長褲,他平日就這麼穿,大衣底下搭配華麗誇張的敞領襯衫——若有衣前袋,絕少不了一朵絕艷玫瑰——皇夏生平日就這麼穿,很一般,沒什麼,只是時常引人注目,尤其今天場合特殊。

    皇宇穹察覺到了,旅店門衛即便不忘禮節地恭迎他們,仍是悄悄露出看怪胎似的眼神。

    「有什麼不妥切?」皇夏生一貫瀟灑,長腿闊步。

    皇宇穹低斂雙眸,不緊不快地跟在皇夏生左後方。「你沒忘我們是來參加『告別式』吧?」

    「當然。」回答得很輕率。「我為今天準備了許久——」

    睜眼說瞎話……皇宇穹表情沉了沈,暫不多語。

    這氣氛猶若荊棘海飄移的浮冰那般凝肅,沒有多餘的旅人住客來往進出,旅店大廳該有的朱紅迎賓毯早換了一道灰藍,與外頭的降雪蒙霧天一色相生,陰霾霾,兩排旅店人員穿著素雅服飾,在他們行進間,微微欠身施禮。

    「搞什麼?」皇夏生摘下臉上白框鑲鑽的墨鏡,低咒地說:「該死的誰把這兒弄得像喪禮會場?」

    皇宇穹閉了閉眼,平聲平調回道:「你沒忘我們是來參加『告別式』——」

    「同樣的話,你要重複幾次?」沒耐性,我行我素,他哪有在聽人講話。

    皇宇穹眉頭深皺,堅持點破皇夏生過於率性的行為。「今天是夏萬鳴老先生的告別式,這事,兩個禮拜前,家族派定你我出席,不至於沒時間準備合適的車、合適的衣——」

    「當然。」皇夏生瞟睨皇宇穹,同時,與他耐性一樣罕見的北國陽光,赫然穿透采光井,獨獨照耀他俊美、跋扈的臉容。

    黑眸閃熠,他慢慢、但聽得出強勢地說:「要不,你以為我幹麼開那輛車、穿這一身?我是抱著慎重、敬重、尊重,前來送夏老爺一程。」語畢,他朝電梯走去,也不管跟班晚輩是否跟上了。

    慎重、敬重、尊重……皇宇穹只覺得頭很重,長指習慣性揉著發疼的額鬢。

    「皇宇穹——」叫聲傳來。「你蘑菇什麼?老是讓長輩等——」

    「是,來了。」皇宇穹提腳,步伐沉重地走進電梯。

    他得隨時保有「收拾殘局」的心理準備。電梯裡,皇宇穹看著皇夏生,皇夏生同樣瞇細雙眼,冷睇「不得體」的晚輩。皇宇穹轉開臉,盡晚輩該盡的本分,按妥樓層。

    電梯朝頂樓爬升,皇宇穹站在門邊,看著雕花門板上反射出「問題人物」站沒站相——痞子大爺似的環胸、歪頭、三七步。皇宇穹沈緩閉眸。他得養養神,好隨時保有「收拾殘局」的心理準備。

    「等會兒,」皇夏生突然出聲,說:「曲子就由我來—— 」

    皇宇穹明顯一僵,回過身,露出懷疑表情,面對著長輩。

    皇夏生滿臉正經,從未有過的嚴肅嗓音自喉嚨深處發出。「總不能讓你用〈Ode  To  Joy〉上陣——別忘了,我們是來參加『告別式』的。」說著,電梯再度開啟,頂樓到了。

    皇宇穹來不及表示任何意見,皇夏生已率先離開,一面前行一面將墨鏡固定在濃密微鬈的黑髮上,走沒五公尺,踅回,擋住剛踏出電梯的皇宇穹。

    皇宇穹皺了皺眉頭,瞧一眼成了髮箍的墨鏡——這樣戴法,太呈顯皇夏生花花公子的臉容特色,那股無賴的懶勁兒,讓人看了礙眼。

    「長輩,既然你清楚今天是參加告別式,我認為——」

    「皇宇穹——」皇夏生打斷皇宇穹未盡之言,俊臉掛上一副與本性不搭的靜穆神色。「聽我的,還是聽你的?」

    來了!長輩的淫威——

    皇宇穹沉定地注視著皇夏生,感覺他那對輕浮的眉微微揚提——不好的預感。

    「我們是來參加夏萬鳴老先生的告別式。夏萬鳴老先生——你知道吧——就是與我祖父皇逵爵十分要好、年輕時曾搶過你祖父我大堂哥皇秋碩的女朋友的老傢伙。你呀,皇宇穹,你可別為了要報什麼無緣的祖母被奪之仇,來搗亂人家的告別式——」

    莫非,這是他穿這一身、開那輛車的原因?皇宇穹一臉冷然。

    皇夏生轉折語氣,幽沉沉地繼續道:「你謹慎著,別讓皇家失面子。」手伸進貂皮大衣襟口,取出一朵玫瑰,往皇宇穹西裝外套胸前袋插。

    香味衝鼻,皇宇穹緩緩垂首,大掌緩慢舉起,瞬轉俐落,抓下擋住胸前煤玉別針的刺目鮮紅,再抬眸。皇夏生走遠了,拐入廊彎。

    「皇宇穹,還不跟上!」不見人影,命令似的叫喚依舊不放過他的聽覺。「皇家男兒大氣點,別存報復之心。」

    皇宇穹捏碎手中的華麗紅玫瑰。他得忍住,不要破口大罵,破口大罵該死地不是他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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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鬈、鑲鑽墨鏡、貂皮大衣、銀白皮鞋,以及男人很難穿得出相配的粉紅色長褲——在他身上不僅自然灑脫,竟還特顯俊邁。

    她看到了,那名空有美型外表、品行不端、令人討厭的自然鬈花花公子,正隨著她彈奏的琴聲走進會場。他以著尊傲步態踩上玫瑰綴邊的地毯,徐行兩步,停了下來,居高觀望波紋列座席區,唇邊浮現笑意,目光越過那些罩了黑紗戴了黑帽的男人女人,半瞥地掃掠。

    這座形如蒙古包的禮堂,搭置在「等待太陽」頂樓之上的天台,旅店遵照夏萬鳴老先生的遺囑,請專人設計,使用夏萬鳴老先生的彩色巨幅畫像為主體,涵蓋整個空間,讓所有來參加告別式的人身處「夏萬鳴世界」,仰頭一望,是和藹頑皮的老先生笑臉,左右是老先生撐起「等待太陽」過半世紀輝煌歷史的雙臂,前方——老先生最疼愛的孫女正坐在他寬大胸懷裡,彈奏他最愛的貝多芬。

    她每彈一個音,他的下巴便抬高一點,微慢地、陶醉地努動。她看得一清二楚——他一副君臨天下的模樣——遲到了,竟敢如此放肆張狂!真是痞子、無賴、厚臉皮。她可不是在彈奏迎接他的主題曲!

    《第五號鋼琴協奏曲》——好曲子!「你爺爺會含笑九泉的。」皇夏生扯動嘴角,聆賞地微合雙眼。

    老傢伙愛高調,死了還搞這一套,遺囑交代:骨灰分三部分,一部分上太空,先來個太空葬,再來個深海葬,上完太空下過深海,剩下的要製成一顆大鑽石鑲嵌在旅店頂樓之上,並於此舉行像樣的告別式,前來參與的家族團體代表無須致哀地掉淚,只須追思地為他獻上一小段貝多芬。

    這簡直像場貴族在自家沙龍辦的mini  concert,壓軸由夏萬鳴老先生的孫女——夏可虹小姐彈奏降E大調第五號鋼琴協奏曲三個樂章,做完整結束。

    「會不會弄得太歡樂了?」皇宇穹低聲喃語,坐在最後一排,更能看清現場景況。他幾乎要誤以為這場面是皇夏生搞出來的,如果不是見到穿著與皇夏生有得拚的夏可虹,他會認定那個出了電梯、過了廊彎後莫名消失的皇夏生,準是這場「別出心裁」告別式的幕後黑手。

    「我本來要幫她伴奏。」鄰座的男子語調幽沈地說著。「不過,看到她誇張的酒紅禮服,我打消了原本的規劃。這可是告別式,沒必要弄個『雙』鋼琴歡樂聯彈……」

    皇宇穹微偏臉龐,看一眼男子。他記得他是夏萬鳴老先生的孫子——夏可虹的堂兄——夏初晨。

    「祖父胡搞就算了,我可不記得他遺囑寫過要人穿紅穿綠插花來『慶祝』他嗝屁……」此人大概氣瘋了,講起話來不揀文雅。

    「抱歉。」皇宇穹說了句,完全能體會夏初晨的感受——皇夏生不也是一個穿紅穿綠插花來的問題人物。

    「這不關你的事。」夏初晨聽見皇宇穹說抱歉,趕忙抓牢渙散的思緒,道:「皇先生稍早為我祖父彈奏的那一段Eroica第二樂章,我很感謝——」

    「Erotica——」突來的嗓音近在耳畔,聽得出冷冷的戲謔。「嘖——」

    皇宇穹與夏初晨忽地回首,消失三個小時的皇夏生出現在他們後方,站得挺拔,大人物看小廝一般地盯著他們。

    「誰讓你用〈Ode  To  Joy〉上的?好你個皇宇穹,長輩說的話完全沒聽進耳裡,非要皇家丟這次臉,是嗎?」專斷的說話方式,一向是皇夏生拿手的絕活。

    皇宇穹低下頭,揉額鬢,陰沉著臉,抑聲道:「您——走哪兒去了?夏生叔公——」

    「現在才懂禮貌?」眉峰一挑帶出玩世不恭的頑劣氣質,偏偏他就是有本領嘴吐義正辭嚴。「太遲了。夏萬鳴老先生不會原諒你在他告別式上的胡搞作為——Erotica是怎麼回事?」

    「我說,」夏初晨皺凝一雙眉,忍不住插話。「您是不是誤會了?」他們說的是「Eroica」,這位穿著誇張的皇家「長輩」提啥「Erotica」?

    「在夏萬鳴老先生的告別式上搞色情?你真有種,皇宇穹。」皇夏生繼續自己的嗓音。「皇家的臉教你丟光了—— 」

    夏初晨額心更加深凝,完全不懂這位皇家長輩在扯哪門。「我想,」他再次開口。「請您先入座吧,一會兒,就要結束了—— 」

    皇夏生依然故我,說:「你未盡孝道,只會忤逆長輩。」

    夏初晨愣住,僵望著皇夏生。皇夏生眼神邈遠,也不知是看著皇宇穹還是他。未盡孝道……這指控未免太無道理,皇家年輕長輩只會裝腔作勢、說胡話,他卻沒來由地嚇了一跳。

    「別在意。」皇宇穹早習慣了。

    「別在意?哼……」冷笑語氣,權威式的長輩架子擺出來了,黑眸斜睨小輩,說:「有你這樣的不肖子孫,難怪長輩得跟在後面收拾殘局。」

    夏初晨無法理解此人說話邏輯,質疑的目光一味覷向皇宇穹。只見皇宇穹回身端坐,道:「那麼就請長輩為晚輩收拾殘局,找個合適的地方入座,聽完——」

    「殘局可不是這樣收拾的。」皇夏生沉聲截去皇宇穹的嗓音,大掌拍拍他的肩。

    皇宇穹忽有不好預感,一轉頭,貂皮大衣塞了他滿懷,皇夏生的嗓音當頭落下—— 

    「宇穹啊,叔公這就去收拾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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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夏生一步一步隨著台前傳來鋼琴旋律走去。人們都看到了,他身上誇張的敞領花襯衫,兩顆扣子沒扣,微露精壯胸膛——除了這點,他其實穿得比平常規矩,不但繫了白色皮帶,上衣下擺還整潔地扎入褲頭,和銀白色皮鞋很搭襯,卻與這個場合不協調。

    「你這個長輩怎麼回事?」夏初晨語帶不悅,沒兩秒,理虧地歎了口氣,轉道:「算了,我們自家人都亂搞了,怪不得別人不尊重。」

    連喪家都有不被尊重的感覺了。皇宇穹眉頭深鎖,大掌撥掉身前該死的貂皮大衣。「真的很抱歉。」

    夏初晨搖了搖頭,看向台前。

    男人自以為是地直走上台,落坐在另一架鋼琴前,長指試個音,馬上彈了起來。

    夏可虹揚眸,美顏浮現不可思議。皇夏生對住她的眼睛,朝她一笑。他彈的是管絃樂團部分,一下就合上從她纖指流洩的旋律。夏可虹不屑地移轉視線,指下節奏快了起來,不讓他跟上。怎奈他就是有辦法纏著她,像蛇一樣既滑溜又黏膩地纏上來。

    蛇在帶刺的薔薇花叢悠然前行——兩架琴發出的相互搭合也抗衡的旋律,大概就是那種怪異特出的感覺——台下人們暗暗低呼、竊竊私語,很難不如此。

    這到底是一場告別式,不是嗎?怎麼台上兩人演成配對擂台——那兩人在衣著上不合宜守禮的程度,還真是天生一對——難道不擔心「剛鑲入旅店最高中心點的夏老」氣得迸裂嗎?

    激昂、華麗的琴聲不斷迴旋縈繞,幾個小節過去,夏可虹聽見皇夏生換了首曲,不是彈祖父夏萬鳴最愛的貝多芬,而是——

    奧芬巴哈!

    驚呼四起,這告別式終於亂了調。夏萬鳴老先生的遺囑明明交代,來參加告別式的人不准掉淚,有些人卻已在黑帽、黑紗下噴流水花——也不知是淚,還是什麼?

    鬧哄哄中,一大群紅艷艷、閃亮亮、像火雞、像開屏孔雀的舞孃,款擺細腰翹臀,走進會場,人數之多,幾乎填滿通道,點綴了台下黑灰死沉的色澤。

    漂亮多了!繽紛多了!

    一名舞孃凌空飛降,拉著繩索,蕩過會場。驚呼聲此起彼落,舞孃準確落在台上兩架鋼琴中間。

    「獻給夏老的最後高潮!」皇夏生歡叫,站起身來,狂彈康康舞曲。

    舞孃們火辣地跳著大腿舞。玫瑰花瓣漫天旋繞,落在人們的黑紗黑帽、暗色衣褲。

    「他是不是瘋了……」夏初晨傻眼,挑捻沾衣沾發的花瓣。原來,「Erotica」是這麼一回事……

    皇宇穹寒著臉,才拍掉膝蓋上的赤紅花瓣,接著是,背後上空舞孃腰臀的紅羽毛搔弄頭頂,他伸手一撥,再撥,最後乾脆用力扯一把,滿手雜亂毛絮。

    「你那個長輩——」夏初晨喃喃開口,話沒說完,他瞧見堂妹夏可虹離座走到皇夏生面前,啪地打了男人一巴掌。

    「你與我祖父有仇嗎?」

    一陣熱燙在左臉持續蔓延,與駛船至南國沙灘做日光浴的感覺大大不同,他可是從未有過這種經歷啊!

    皇夏生眼簾滿是女人嬌艷又如女孩純真的美顏,嘴唇一抿,夾帶濃烈渴望的低啞嗓音騰冒出來。「為我彈唱〈My  Heart  Belongs  To  Daddy〉吧,美人兒——」

    夏可虹睜大瞳眸,猛然揮出粉拳。「渾蛋!這可是爺爺的告別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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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也知道這是爺爺的告別式?」夏初晨咬牙諷刺道。「居然動手打人!何不拿鐵錘擊碎爺爺骨灰製成的鑽石更乾脆!」長指用力戳觸樓層鍵。

    這個令人煩心的午後,陽光努力地突破濃霧厚雲,流染飄零雪花,霞紅雪白鑲滾如帶,隨風翻捲,溢飛淡雅花香味兒——誇張的怪天氣,這個荊棘海區域一整個怪,明明冷,寒風海霧冰雪地,路邊竟能叢叢紅花綠草,寒地裡賽生氣,一株比一株葳蕤鮮沃,感覺連老天爺也在搞花招、耍噱頭,弄得十足一場喜鬧劇!

    自己爺爺死了,還要說著抱歉,恭送前來弔唁追思的人們。夏初晨再也耐不住怒火,平日溫和形象都給燒融了,他粗暴地將堂妹夏可虹拽進電梯內。門一合上,他立刻算帳。

    「夠不夠丟臉?不明白的人鐵定認為爺爺是被我們氣死的!」

    「又不是我的錯——」

    「難道是我的錯?」夏初晨奪回訓話權,表情嚴厲。「你沒資格說話!你以為你穿這一身酒紅禮服很正確?你這種態度,難怪別人搞起『瘋馬俱樂部』!上面很快就會找我們檢討,他們會說爺爺最疼我們兩個,我們卻把他的告別式搞成笑話一場……」

    夏可虹不發一語,聽訓的表情冷若冰霜,直到電梯門打開,她先走出去,任憑堂兄在背後繼續數落。

    因為舉行祖父——「等待太陽」創辦人——的告別式,旅店今天稍有管制,幾個樓層均無不相干人員進出。二十三樓尤其寧謐,電梯外的廊廳空蕩蕩,沒人坐在織紋艷麗的緹花布沙發組等待電梯,不用擔心有啥目光窺視這場堂兄妹上演的家醜。

    「你今天夠離譜了,夏可虹,簡直可恥!」一踏上二十三樓,輪花大吊燈光芒流染溫馨暖意,夏初晨猶如回到自己家,越罵越凶。

    夏可虹雙手輕輕地提高酒紅色露背禮服裙擺,站定身形,露出一雙雪白腳踝和亮橘高跟鞋,一個旋足朝向穿堂,倏地拔腿奔跑。

    「可虹!」夏初晨頓詫,大叫:「站住!你別跑!」

    夏可虹過了廊彎,踢掉高跟鞋,跑得更快。夏初晨緊追著拐彎,一腳踩中高跟鞋,偉岸身軀踉蹌前伏,手臂反射地伸長一撐。

    「Shit!」差點跌個狗吃屎,夏初晨咬牙抬眸,堂妹人影閃進弧形迴廊。跑得可真快!「Damn  it!」他滿腔悱憤,站起,不放棄追逐。

    「是不是有人從我眼前跑過去?」皇夏生拿開敷住左眼的冰袋,瞇眼對著漸漸擴大的門縫。

    皇宇穹的確看到了,那對夏家堂兄妹官兵追盜賊似地閃過。他走出門,探看一眼隔壁電梯,淡淡地說:「您看錯了。您恐怕水晶體老化,患了飛蚊症,夏生叔公——」

    「皇宇穹,你在生什麼氣?」皇夏生截斷皇宇穹一口矯情的尊稱敬語。「被打的是叔公我,你有什麼好不高興?」他往電梯外的廊廳走,一面將發上的墨鏡移至鼻樑戴好,遮掩左眼傷勢。

    這一拳打得可不輕,把他打得在大紫艷紅裡飄旋,花兒鳥兒飛來竄去,徹骨徹心的頭暈目眩。

    「晚輩沒有什麼不高興,」皇宇穹照例跟在他背後。「我很高興。」這句說得很刻意。

    皇夏生甩擺臂膀,看似隨意,骨子裡百分百惡意、故意、執意朝後方的俊臉拋丟冰袋。皇宇穹伸手抓擋,封口啵地爆開,冰水冰塊瀝瀝拉拉淌濺一地。皇宇穹暗咒該死。這個問題人物惹的麻煩還嫌不夠!

    「皇宇穹,你待會兒說話小心點。夏家那對堂兄妹,才剛失去摯愛的祖父,心靈很脆弱。」這話講得真中聽!

    皇宇穹冷著俊臉,走到青瓷垃圾桶前,丟了冰袋,掏出方帕,擦乾手,不發一語,繼續跟著皇夏生。

    過了廊彎,皇夏生呼聲傳開。「真神奇!這兒居然有雙高跟鞋,還與我的車色澤相近呢——」他撿起地毯上的兩隻鞋,微微拉低墨鏡,眸光流轉尋望。「是哪位美女在對本大爺釋放訊息啊?」開始胡言亂語了。

    皇宇穹保持沉默,不做任何無意義附和。他只想趕快向夏家人致個歉,並於最短時間內將皇夏生帶回皇家,省得多惹是非。

    「皇宇穹,」皇夏生一掌托捧女性高跟鞋,突然說:「身為男人該懂得憐香惜玉——那女孩傷心過度,失控地在祖父告別式上打人,我們皇家男兒的風範可不能吝於付出關懷。」

    冠冕堂皇,他最在行!皇宇穹語調平平,回道:「晚輩做事一向不得體,長輩請自己拿捏分寸——」

    「你這是在嘲諷、暗示、訓誡嗎?」皇夏生步伐停了停。

    「哪敢。」皇宇穹說。

    皇夏生頷首。「不敢最好。」擺長輩架子。「夏家的套房是——」

    「2325。」皇宇穹接續提醒。

    「那就快走吧,那女孩需要我的關懷。」皇夏生拎著高跟鞋,墨鏡邊上的眉角揚提了—— 

    不好的預感。

    也罷。被打黑一隻眼還不夠,如果想要右眼也黑,湊一對,省戴墨鏡的話……

    「是。」皇宇穹應聲,乖乖聽命當跟班。反正那位叫夏可虹的女士,知道怎樣教訓皇夏生,等會兒,他看戲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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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甩門聲,接近2325房,夏初晨只聞甩門聲,不見堂妹人影。他知道堂妹進了房,房門上鎖,阻絕他前進。他停在門外,生氣地拍打門板、按門鈴,幾秒後掏出鑰匙開門。

    站在玄關,又聽見毫無收斂的甩門聲,接連兩次,十足反抗。

    「我不想聽你囉唆。我沒有錯,是你自己忘了約定。」嬌吼傳來。

    夏初晨皺眉,急步走。拱門小廳的絲緞隔簾被扯下了,一條一條像亂虹,團蜷在客廳波斯地毯邊緣。正對壁爐那間房的起居室滑門,太用力拉甩,反而關不密實,彈開一道人人能通行的寬縫。這正好,什麼門都不用敲,夏初晨直接穿越起居室內外兩道漆白雕花滑門,進入堂妹的臥房。

    四下無人,盥洗間外門剛甩上,餘音仍在空氣中蕩漾。

    「夏可虹,你別躲進廁所裡,」夏初晨很習慣了—— 一有不如意,堂妹會躲進盥洗間,坐在馬桶發呆個幾小時。「出來。」推開盥洗間外側滑門,他走到鏡台室底端的霧面門,命令著。「夏可虹,我叫你出——」

    「我不要,你走開!」門後簾拉上了,看不見朦朧倒影。

    夏可虹把馬桶當椅子坐,腳也縮了上去,潔膩的下巴墊在膝頭,美眸定定望著巖面地板上的蓮花湖面。

    這家旅店是她的,祖父以前常說,等她當了老闆,她可以隨心所欲改變任何裝置。前些日子,她想過要先從旅店盥洗間地板改起——蓮花換成雪地薔薇或玫瑰,現在覺得一點都不好,還是保留祖父經營的風格,沿用巖面地板上的蓮湖彩繪。

    「夏可虹,你再不出來,我就拆了門——」

    「走開。」夏可虹喊斷門外的威脅,跳下馬桶,氣呼呼地說:「你忘了與爺爺的約定,憑什麼資格教訓我?」

    「你在亂說什麼?給我出來。」夏初晨心頭直冒火,大掌狂拍門板。

    裡頭又傳來嬌嚷:「你甚至不為爺爺獻上貝多芬,你不孝,你才可恥,你是破壞者……」

    來了!這個被祖父寵壞的女孩,生起氣來習慣遷怒。夏初晨大掌擱在霧面門上,徐緩握拳,神情陰鬱,咬牙抑聲說:「到底誰才是破壞者——」

    「嘿——」突來的低微嗓音。

    夏初晨一回首。華麗誇張的皇家長輩——皇夏生——就站在離他不到一公尺的地方。

    他揚晃著手裡的高跟鞋。「你別責怪她。這孩子傷心過了頭……」這話說得有夠賣弄和藹。

    夏初晨額心皺折兩道深痕。此位皇家年輕長輩的言行舉止,十分欠缺長輩該有的穩重,著實使人厭惡。

    「讓我來規勸她。」皇夏生一笑,上前拍拍夏初晨肩膀。「宇穹在外面,你去和他聊聊,乖——」

    他的掌在他肩上施力,威迫一般。夏初晨腳動了,下意識走到盥洗間外,肩有些重、酸酸的,轉頭望,後方門關上了。

    「抱歉。」又一個讓人無預警的聲響。

    夏初晨移轉視線。另一位皇家公子——晚輩——皇宇穹,冷靜地站在女性閨房門邊。

    他說:「你們的門沒鎖。那傢伙任性隨意慣了—— 」

    「是嗎……與我堂妹一樣。」夏初晨嘴角斜噙一抹難看的笑。

    皇宇穹乜斜眼,沉吟一會兒,說:「那麼,要不要一起到十七樓喝一杯?」

    夏初晨道:「請——」

    兩名總是在收拾殘局的男人,同時歎了口氣,心力交瘁地離開2325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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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外無聲。好長一段時間,夏可虹沒再聽見堂兄夏初晨的怒罵嗓音。她穩了穩情緒,靠向門,拉開門後簾——霧面玻璃上映著一抹人影!她唰地又拉合門後簾,門外隨即敲起清脆節奏。

    「走開。」她回應。

    走開?他有沒有聽錯?一般,他如此守禮時,人們都會說「請進」。皇夏生搔搔耳朵,看了看手裡的高跟鞋,長指順過細緻的鞋跟,差不多有九公分吧,真漂亮!走起路來,聲音也好聽,輕而易舉就能迷惑男人。

    著魔地摸了摸鞋跟底皮,皇夏生撇唇,靈光閃過,用這細緻美麗的鞋跟敲霧面門。

    咚咚咚——還帶回音,像他曾看見一名輕盈女性在結冰湖面跳舞的虛幻景致。她頭髮鬈曲,長度及腰,一轉圈兒宛如緞帶飄縈,又似虹彩瀰漫,圍繞那張五官精緻絕倫臉蛋,她眼睛靈動純真,卻生一張艷色誘人紅唇,嬌嬌媚媚唱著〈Diamonds  Are  A  Girl s  Best  Friend〉。那天夜裡,他以香檳和魚子醬招待她宵夜,被她罵了「下流」……

    「走開啦!」門外敲個不停,夏可虹煩躁了。「不要再敲,我要洗澡,你快點走開,別煩人……」一邊喊話,柔荑也在動作——脫解身上的小禮服,快速開啟一小門縫,把衣物往外拋。

    飛來「艷物」!皇夏生來不及閃,被蒙蓋了一臉,伸手抓下,他拉低墨鏡,寸寸細看,挑了挑唇,深呼吸,將這抹充滿女性馨香的柔情性感掛在肘臂,繼續用高鞋跟咚咚咚地敲霧面玻璃門。

    很不對勁!夏可虹盯著門後簾,無法看穿,但外頭似乎不是堂兄夏初晨。堂哥不會在她說要洗澡,並且丟出衣物後,還毫無迴避。想著,夏可虹旋即回身,走往浴室隔門旁,取下掛衣架的浴袍穿上。

    「嘿,開門嘛,女孩,不要獨自關在裡頭傷心……」門外終於不光是敲門,那討人厭的嗓音也響起了。「不要香檳、不要魚子醬,好吧,我買鑽石給你,乖女孩,快開門——」

    「你閉嘴,瘋子。」夏可虹拉開門。

    皇夏生眉角一揚,拿下墨鏡,露出森白整齊的牙齒。「旅店醫師說,無傷及要害。我今後依然可以好好、仔細地欣賞更多像你這樣的美女。」他笑著,對她眨弄一下帶紅印的左眼。

    夏可虹侷促地退了兩步。這一退,不得了,手上拎著她的高跟鞋、肘臂掛有她的禮服的男人,長腿跨開,瞬間貼近她身前。

    「你怎麼這麼無禮!」夏可虹防備地伸手推他。「這是女性私人盥洗間——」

    「嗯,我覺得這兒不錯——隱密、有情調。」他何止無禮、管你女性私人空間,皇大爺大剌剌東看西瞅,上下打量,點頭豎拇指直稱讚,說:「我也想在這兒洗澡——」

    「你是神經病啊,出去!」推他不成,夏可虹掄拳,捶他胸膛。

    皇夏生呵呵笑,一掌抓住她的兩隻皓腕,俯低俊顏,與她眼對眼,灼熱氣息噴在她胸頸敏感的肌膚。

    夏可虹芙頰暈紅,使勁掙扎,掙不開,抬腳要踢他。

    皇夏生長腿順勢勾她裸足一把,一隻手臂往她腰後繞,兜了個轉兒,將她抱個滿懷,坐落馬桶上。

    「放開我!下流、無恥、變態——」

    「你好會罵人喔……」皇夏生低低笑著,唇輕觸她柔潤的耳垂,呢喃地說:「其實沒有人會叫我下流、無恥、變態。之前,我來這邊的『O邊境』玩,那裡的美女們都叫我『皇帝』——」

    「下流、無恥、變態!」夏可虹扭著被鉗制的肢體,打斷他的嗓音,加送:「不要臉的流氓無賴!」

    「嘿!」不要臉的流氓無賴叫了一聲,目光焦點定在地板。「蓮花——」

    「你放開我啦!」夏可虹不理會他的大發現,手肘死命朝後撞。

    她的禮服和高跟鞋,以優雅的拋物線型落向地板,蓋住一朵盛綻蓮花。

    皇夏生雙臂、長腿齊用,又勒又夾,把她抱得死緊,嗓音柔柔沉沉地說:「夏生蓮花——你聽過吧……我覺得真好,這兒果然像極了我的旅店。可虹小姐,老者已矣,接下來是我們的時代,我倆一起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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