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 第四章
    午後的陽光在樹葉枝椏間一路向西跳躍,那燦爛的光度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外頭還是夏天,其實氣溫只有十度上下。

    這是個寒流來襲的星期五下午,須夫人邀請的貴客在半小時前陸續抵達,正待在溫暖明亮的房間裡大快朵頤吧。

    善美坐在書桌前,心不在焉地瀏覽書本上的習題,滿腦子都是宴會裡的富貴風華,不知道桑夫人嘗到她做的點心沒,會不會失望等等。

    她應管立宵的要求,起了一大早為今日的下午茶宴會做蛋糕和餅乾,並從管家姚太太口中得知,下午茶宴會的主客桑夫人去年暑假時曾嘗過她做的蛋糕,她讚不絕口的聲稱是有生以來嘗過最美味的蛋糕。

    桑夫人之後幾次造訪須家,都沒有機會再吃到她做的蛋糕,一直引以為憾。須夫人便是為了彌補桑夫人的遺憾,才會要管立宵請她幫忙。

    善美不由得要想,這是何等奇妙的緣分。

    升上國三後,她課業繁重,很少再有時間做甜點了,沒想到暑假期間撥空為須頏烤的蛋糕,會讓一名陌生人嘗到,而且讚不絕口……

    篤篤……

    充滿力量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善美循聲看去,發現管立宵就站在敞開的房門口。

    一抹疑慮升上眼底,善美當下有種快要窒息的恐怖感覺,好害怕在那張嚴肅的臉龐上看到失望,但他的嗓音還是一如以往般溫厚,輕易的撫平了她的恐懼。

    「別擔心。桑夫人很喜歡妳做的蛋糕,所以想當面跟妳說幾句話。」他開門見山就說,停頓了一會兒,深深注視著她,才補上一句:「妳不一定要見她。」

    善美感激地點點頭,知道管立宵給了她說「不」的權利。

    可是她不能不給須夫人面子,「沒關係,我也想謝謝桑夫人這麼欣賞我的手藝。」

    管立宵聽後,目光在她身上梭巡了幾秒鐘,提醒道:「外頭有點冷,妳要加件外套。」

    善美點點頭,穿上連帽外套跟在他身後,一路上想著,管立宵之前看她的眼光,是不是在衡量她的穿著是否適合去見一屋子的貴婦人?

    她有些沮喪的發覺,外套裡的毛衣和長褲或許是太簡樸了,但管立宵可能認為要她刻意打扮,反而會顯得不自然,就不多說了吧。

    進入溫暖的室內,管立宵協助她把外套脫下,掛進衣帽間,領著她走進樂聲飄揚、人語喧嘩的房間。

    雖然只是下午茶宴,須夫人卻請了一組室內樂團來演奏,善美不確定有沒有人注意在聽,好像屋裡的每個人都在跟別人說話。她跟著管立宵,不敢大咧剌剌觀察,直到他把她帶到須老夫人面前,繃緊的心情才稍微放鬆。

    「善美,過來奶奶這邊坐。」須老夫人一如往常慈祥,拍了拍身邊的位子招呼。

    她聽話的落坐,老婦人立刻拉起她的手絮絮叨念,「妳功課這麼忙,要妳幫忙已經是不應該了,還把妳找來這裡,難為妳了。」

    「沒的事。」善美不願意須老夫人替她擔心,努力擠出個沒事人般的笑容,「能暫時放下課業壓力,做做點心,我還要感謝夫人給我這個機會呢!再說,我唸書也念累了,可以乘機休息一下。」

    「妳這麼想就好。」老婦人神情寬慰的點點頭,「我讓立宵拿些點心、飲料過來給妳。」

    「不用了,我……」善美話說到一半,發覺前方視線直直闖入一道婀娜嬌影,雖然氣勢驚人,卻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優雅與尊貴,教人情不自禁的起身相迎。

    她才站起來,那人已經來到她面前,帶來一陣熏人欲醉的香風。

    善美仰著頭,近似著迷的望著那描畫在明艷照人的臉龐上,兩片濕潤飽滿得猶如清晨綻開的紫色玫瑰花瓣般的香唇,看著它們向旁劃開,綻出燦爛迷人的笑容,兩排潔白整齊的貝齒跟著露出,聽覺接著被一陣比絃樂聲還要迷人的低柔音色所取悅。

    「妳就是善美嗎?」

    「我是……」她傻傻的回答,眼光無法自那張美艷、熱情的臉龐上移開。

    她好高喔,至少高她一個頭。

    奇異的是,高人一等的身材並不會減損她身上的女人味,她看起是那麼嬌媚動人,讓人心生仰慕。

    「天呀!」那名美麗的人兒逸出驚歎,雙手朝她伸來,似想確認她的真實存在,熱情地迭聲道:「知不知道妳的蛋糕快把我害死了!自從吃過善美的蛋糕,其它蛋糕都難以討好我的味蕾!至今我的嘴巴裡還充滿那種集合了新鮮、芳香的不可思議口感,每吃一口便覺得自己好幸福,而且害怕幸福會飛走般迫不及待的品嚐另一口,然後一口接一口,越吃越想吃,直到盤裡的蛋糕全掃進肚子裡,才驚覺到自己吃得太多,得節食好幾天才能把增加的熱量減掉呢!不過……」她神秘兮兮的停頓了一下,雙眼晶亮的朝她睞著頑皮的笑意,「這種幸福的滋味值得我為它節食。」

    幸福。

    善美芳心悸動,眼眶發熱。

    對方的話準確的擊中她心底深處最脆弱的那根弦。

    她之所以喜歡做點心、會做點心,是因為父親的關係。

    他生前時常為她跟母親做甜點,廚房裡不時充滿烘烤點心的香味,成了她童年裡最香甜美好的記憶。

    父親過世後,每次想念他時,她就會進廚房,依照記憶讓那伴隨著她成長的芳香氣味充滿鼻腔,彷彿父親仍陪在她身邊。

    久而久之,她養成了做西點的習慣。

    每當有人品嚐她做的點心,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她就格外開心,好像延續了父親的生命,把童年記憶裡最美好的幸福感覺從她手上傳遞出去。

    所以一聽到對方說她做的蛋糕讓人嘗到幸福,善美心中登時洶湧著既酸楚又甜蜜的情緒。

    那不僅是對她個人手藝的肯定,更是對她過世的父親的禮讚。

    是的,她希望所有吃到她蛋糕的人都能感受到幸福。

    尤其是桑夫人頭一次吃到的蛋糕,她是為須頏特別做的,每一次的攪拌都有著她深藏在心底說不出口的情意,每一片的玫瑰花瓣裡都是她的祝福。

    因為前一晚他寄給她的電子郵件上寫著,這次回來被父親強迫到公司打工,害他不能像以往一樣留在家裡偷懶,而且很久都沒吃到她做的點心,心情苦悶不已。

    於是她起了一大早為他做好蛋糕,希望他晚上回到家時可以吃到。

    沒想到蛋糕卻讓一名陌生人嘗到,還感受到她做蛋糕時希望對方幸福的心意,教善美如何不感動得熱淚盈眶!

    她勉強壓抑住激動的情緒,從乾澀的喉頭裡擠出發自內心的深切感謝,「謝謝您……」

    「咦?」那雙修飾完美的眉毛訝異的微揚,「好像應該是我跟妳說謝謝呀。」

    「不……您給了我一名料理人最想要的讚美。」

    「妳說出了不符合妳年齡的話了。」她的表情微微吃驚,眼裡有一抹深思。「當管先生告訴我,做蛋糕的人只是名國中生,我已經是難以置信了,沒想到又聽見妳說這種話。妳真的還不到十六歲嗎?為什麼那麼年輕稚嫩的身體裡,竟藏著這麼成熟的靈魂?」

    「我……」她也不知道,她的靈魂成熟嗎?

    「除了這點外,我更想知道這麼年輕的妳,是如何做出這麼棒的點心的!」

    「我只是從小看著爸爸做……」

    「是妳父親教妳的?」她恍然大悟的點點頭,美麗的臉顏上有抹渴望,「原來是家學淵源。他在哪裡?我可不可以……」

    「他已經過世了。」善美眼圈一紅地低下頭。

    「啊?我很遺憾。」她的聲音裡有著濃濃的惋惜,「他生前一定是頂尖的西點師傅。奇怪,我竟然不知道有這個人……」

    「咳咳……桑夫人,善美的父親是一名園藝學家,生前經營花店生意,不是經營麵包店。」須老夫人不悅的插嘴。

    「怪不得能將花藝融入點心裡。」被人糾正也不以為意,桑夫人不改天性上的豪邁熱情,美眸裡充滿著期許地看向善美,「好孩子,如果妳肯朝這方面鑽研,將來妳一定可以成為甜點界的大師!」

    可是她不想呀!

    想要這麼告訴她,卻不好意思,善美無措的怔在原處,不知道她的模樣有多像一名等待被拯救的閨女,而--果然也有人出嘴救她。

    「承您貴言。不過善美打算跟她爸媽一樣,將來朝園藝方面發展。」突如其來的男聲解救了她的尷尬。

    善美欣喜的望去,迎上一雙隱含著笑意和溫暖支持的眼眸,心頭一暖。

    是須頏。

    他什麼時候回家的?

    不是應該在公司嗎?

    「頏兒,快別胡說八道了!」另一道高亢的女聲介入,善美這才發覺須夫人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桑夫人身後,臉上雖然沒什麼表情,聲音裡卻夾著濃濃的不悅,「你怎會知道人家的事?還不快為自己的莽撞跟桑夫人道歉!」

    「Auntie,我媽咪不會介意的。」微嘎的低柔嗓音嬌嬌的傳來,善美越過須頏尋向聲音的主人,眼睛困惑地眨了眨。

    輕暱地站在須頏身後的少女,恍若小號的桑夫人,同樣有著令人眼睛一亮的美貌,以及傲人的身材,她幾乎跟她母親一般高,即使站在身長一百八十五公分的須頏身邊,氣勢上也毫不遜色。

    發現她在看她,少女明媚的眼眸朝她望來,釋放出同她母親一般熱情的善意,點了下頭,才轉向須夫人。

    「須頏沒有胡說八道,他是真的知道善美的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前年他得到攝影比賽首獎的那幀作品『花園裡的天使』,主角便是善美。當時我們一群同學還開玩笑的問他,裡頭天使般可愛的女孩是不是他的女朋友呢!」

    「真的嗎?」沒注意到須夫人的眉頭突然皺緊,桑夫人帶著濃濃興味的眼眸直勾勾的看向須頏,「你跟善美這麼熟啊。」

    「善美是我們家園藝管理師溫阿姨的女兒,對我就像是可愛的小妹。」

    「有善美這樣的女兒,做母親的想必也是蕙質蘭心,難怪須家的花園在冬季裡還能一樣色彩繽紛,充滿生氣。我就注意到……」

    可愛的小妹?

    言簡意賅的五個字瞬間急凍善美先前還為他發燙的心,終結了她多年來的單戀,把她的夢打碎了!

    善美的視線朦朧了起來,再也聽不清楚桑夫人又說了什麼。

    原來她在須頏心裡只是可愛的小妹!

    她的心痛苦地狂跳著,善美只能按著胸口,努力地平復心情。

    她在期待什麼?

    善美嘲弄的自問,像她這樣乏味的少女,他肯把她當成「可愛的小妹」看待,已經是一種榮寵,她還想要他怎樣!

    這麼想並沒有讓她心裡好過多少,陣陣酸澀衝上喉頭,一下子就到了眼睫。善美趕緊垂下眼睫,但很快地,她的視線重新凝定在眼前這一對外型十分登對的男女身上。

    須頏穿著西裝,顯示出他從辦公室趕回家後,並未回房間換衣服。是誰讓他拋下工作、迫不及待的前來陪伴?

    答案就在眼前這位美麗的少女身上吧!

    她看起來大不了她幾歲,精緻的美貌和打扮卻勝過她多多。

    如果,她曾經幻想過坐在須頏身邊陪伴他喝下午茶的女伴模樣,應該就是這樣了。

    得體的打扮,不遜於雜誌上服裝模特兒的身材和臉蛋,大方典雅的氣質,在在顯示出她是個千金小姐,何況她還有桑夫人這樣的母親。

    善美可以從須夫人的表情上看出,她對桑夫人的女兒有多滿意,甚至可以想像出她有多想把須頏跟她湊成一對;但或許她什麼都不用做,他們就已經是一對了。

    強烈的絕望伴隨著強酸般的嫉妒席捲而來,善美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也不能再待下去了。

    這裡不是她該來的地方,也沒有她的位置!

    那她還繼續留下來做什麼?

    丟人現眼嗎?

    她感到沮喪又疲憊,幾乎捕捉不住周邊的談話聲浪,只得強迫自己深吸了一口瀰漫著好幾種香水味道的空氣,忍住作嘔的感覺,在眾人談話的空檔裡強行切入。

    「對不起,我還有功課沒做完,必須先告退了。」她盡量讓語氣聽起來輕快、自然,像一個不曾擁有過成熟的靈魂、也不懂傷心是什麼的國中生,唯一的愁便是沉重的升學壓力。

    「我都忘了管先生提過妳是國三學生,還有升學考試要應付。」桑夫人眼裡升起一抹歉意,「我耽誤妳做功課了嗎?」

    「沒的事。只是還有習題沒做完,就不陪您聊了。」

    「沒關係,妳去忙吧。」

    「那……我告退了。」她朝眾人點頭致意,便轉身朝外走。

    「善美。」須頏出聲喚住她,「我有空再去找妳。」

    善美挺直背脊,沒有做任何回應,筆直地走出廳外,頭也不回。

    陽光還是很燦爛。

    父親過世時,善美學會一件事,就算她哭干了眼淚,地球也不會因此而停止運轉。

    該藍的天還是會藍,早晨要升起的太陽依然照時升起,是時綻放的花朵不會因此枯萎……

    所以她怨不了天藍,怪不得日昇,更加沒有理由怨恨這一室的玫瑰,為何在她飽受失戀的痛苦折騰時,還能無憂的綻放。

    只因為她的心碎下關它們的事,所有的悲痛都是她自找的!

    一路上她好努力的壓抑情緒,不讓心底的酸澀衝上眼眶,化成淚雨。從衣帽間拿回連帽外套,她不敢回與母親同住的小屋,擔心自己會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驚嚇到母親,便往溫室走去。

    溫室裡沒人,只有一盆盆嬌養的植物。

    善美想起母親每每心情難受,總是對著花草喃喃排遺,有時比跟心理醫生談過還有效,不曉得對她有沒有用?

    她真的很需要把此刻撕扯著靈魂的傷痛排遣掉,否則不知道如何繼續她的人生……

    陣陣寒意席捲而來,善美拉緊外套,走進那道綠簾時,視線已經是模糊一片,但仍勉強認出這裡是須老夫人有時用來喝下午茶的地方。

    那張大理石桌曾佈滿點心,但也曾經躺著一對男女。

    男的是須頏,女的……

    善美已經記不清楚她的模樣,卻知道她同桑小姐一樣打扮入時,容貌嬌艷。

    須頏身邊不可能站著醜女人。

    他對美的要求很高,所以她只能是他可愛的小妹,不會是他交往的對象。

    想到這裡,善美心裡一陣刺痛,淚如泉湧般的遮住視線。

    她跌跌撞撞的撲倒在須老夫人常坐的椅子上,悲痛的情緒猶如氾濫的潮水洶湧過理智的堤防,放肆的奔流。

    「嗚……」她哭得肝腸寸斷,完全沒有保留。

    如果淚水可以宣洩她的傷心,她何必要忍?

    她不想再壓抑了!

    壓抑只讓她撈得一句「可愛的小妹」!

    她不想當他可愛的小妹,想要做他的女朋友。

    但……怎麼可能?

    他不會看上她的,他只當她是小妹呀!

    可如果他只把當她成小妹,為什麼在他以為旁人沒注意到時,要用含情的眼光注視

    她?為什麼總是待她那麼溫柔,還常送她小禮物?

    難道一切都是她在自作多情?

    善美慌亂地搖頭,她不知道,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了!

    懷抱多時的美夢被他一句話就摔碎了,強烈的打擊使她失去信心。她只知道喜歡一個人好苦,她再也不要喜歡誰了!

    但為什麼下這個決定後,她的心還是好痛好痛?

    難道連她不要喜歡他了,都不行嗎?

    她不知道,不知道……

    嗚……心好痛……

    「善美,善美……妳在這裡嗎?」

    突然傳進耳裡的呼喚,嚇了善美一跳。

    那聲音好像是須頏的。

    他怎會來這裡……找她?

    「善美?」

    這次的呼喚近得好像從頭頂上傳來,她渾身一僵,不敢抬起頭去確認,恐懼如同無形的布幕籠罩向心頭,她把臉埋進雙掌裡,思緒混亂。

    為什麼他會來這裡找她?。

    他不是應該待在宴會裡陪伴桑小姐嗎?

    想到自己淒慘的模樣全被他看見,善美沮喪得想要死掉,雙肩抖得更厲害了。

    「善美。」另一聲輕喚猶豫地傳來,善美好希望他至少能尊重一下她的隱私,假裝沒瞧見她,紳士一點地離開。

    可是須頏不但沒那麼做,還伸手握住她的肩膀,自身後將她整個人納進懷裡。

    善美呼吸一緊,感覺到溫熱的陽剛氣息自那堵寬厚的胸膛傳來,直透她寒顫不斷的

    背脊。那就像旺盛燃燒的篝火在向飛蛾招手,引發她內心陣陣海嘯般的激動,瞬間沖毀了她所有的矜持和猶疑,哇的一聲,她轉過身將帶淚的容顏投進他溫暖的懷抱裡嚶嚶哭泣。

    「乖。」須頏抱穩她後,來來回回地拍撫著她的背,柔聲在她耳邊輕哄。

    不知為何,他越是溫柔,善美就越想哭。

    他是把她當成可愛的小妹在哄嗎?

    可是她一點都不想當他的小妹,她她……

    猛然抬起頭,視線裡出現他略顯模糊的英俊臉龐,那兩片豐潤性感的唇距離她只有幾吋,暖暖的鼻息拂得她臉紅心跳。

    她繼續抬高視線,對上他的眼,隔著一層淚霧,彷彿在那深潭一般的眼眸裡望見夢裡企盼的溫柔和深情,癡狂與憐惜,霎時以為無望的愛戀又死灰復燃般地燒灼著她的心。

    然而,早先令她傷心的那幕光景層層迭迭地來到眼前。

    他當著大家的面說她是可愛的小妹,卻用這種眼神看她,到底要她怎麼辦!

    怒氣陡然上升,隨著淚水迸出眼眸,顆顆都有她心裡的怨與怒,愛和戀,困惑及迷惘,想向他要個解釋,指引她一個方向……

    可是她還不及化諸言語,便覺眼前失焦,一個充滿熱氣的吻落在她額心。

    她錯愕的睜大眼,眼睫卻在下一秒無力的往下落,感覺那濕濡,灼熱的吻滑過她鼻頭,來到她唇上,逐漸加重力道,意識跟著迷離。

    她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雖然看過一些有關愛情的書籍,夢過須頏吻她,卻全然比不上此刻的銷魂。

    唇上的廝磨所帶來的快感,直竄進她體內深處,挑起某種焦灼的渴望,讓她想要更加靠近他強壯的身體,想要他的吻不斷地加深、加深……直到她也不知道的盡頭,想要他更用力地抱她。

    可另一方面,當身體如此虛軟無力地陶醉在他的擁吻裡時,腦中卻出現幾幕惱人的畫面。

    多年之前,她曾在這裡目睹須頏抱別人,雖然他對她做的事,沒有比那時更激情,可是吻她的方式絕對超出了一名兄長的分際,不可能是哥哥吻他可愛的小妹的方式!

    可是他說,他把她當成可愛的小妹,那他現在對她做的事又算什麼!

    夾雜著憤怒的困惑情緒盤升上心頭,喚醒了沉溺在熱吻裡的理智,善美使盡力氣推開他,自己卻因為重心不穩而向後坐倒。

    「善美,妳有沒有怎樣?」須頏傾身過來關心。

    「不用你管!」她跌得屁股有點痛,嘴上仍逞強。

    短短的三十分鐘,她經歷了失戀的打擊,又被害她傷心的男子親吻,情緒上的變化宛如洗了趟三溫暖,搞得她頭暈腦脹,根本不曉得該怎麼面對須頏,只能用一雙含淚的眼眸指控地望向他。

    「對不超……」須頏表情黯然,但隨即搖了搖頭,深幽的眼底燦起一抹堅決,重新看著她開口,「不,我不想為吻妳的事道歉。這是我渴望了很久的事,我很高興終於不必再壓抑自己。」

    難以言喻的狂喜陡然襲來,他說的是她以為的那個意思嗎?善美震驚地望著他。

    「我喜歡妳,善美,已經很久了。」

    噢,天呀!

    她掩住嘴,感到血液衝上臉頰。

    真的是她聽到的那個意思,他說喜歡她。

    她高興得想要飛上天,但或許是情緒上的衝擊太大,善美傻在當場,不曉得該怎麼反應。

    「地上很涼,我們先起來再說。」須頏朝她伸出手,這次善美沒有拒絕,順從的接受他的扶持。

    她的腳步虛浮,像漫步雲端似的,一雙眼傻怔怔的瞧著他,直到須頏把她帶到去年暑假才添上的一座兩人座的鞦韆式沙發,思緒隨著鞦韆搖晃而恢復運轉,她首先察覺到自己的狼狽。

    須頏默默遞來隨手從桌面摸來的一盒面紙,善美急忙抽了幾張胡亂抹在臉上,感激他沒有試圖為她服務,否則她會更尷尬。

    「為什麼哭?」在她將臉上的狼藉整理得差不多後,須頏突然發問,善美渾身一僵,困窘得難以言語。

    他沒有逼她,只是輕輕的擁著她,伸手整理她額前的亂髮,把它們全撥到耳後,手指愛憐地逗留在那裡,便足以羞得善美滿臉通紅。

    半晌,他稍稍放開她,眸光溫柔地看進她眼裡說:「妳離開時,臉色好蒼白,一雙眼濕濕的,好像隨時都會哭出來,不像以往笑得好燦爛。我越想越不放心,於是找機會溜了出來。先是到小屋找妳,溫阿姨說妳還沒回來,我就猜到妳是到溫室這裡來了。結果我一進來,便聽見妳的哭聲,害我好著急。」

    善美的心兒噗噗直跳,感覺他的眼光正無言地催促她回答。

    可是……那樣丟人的心情叫她怎麼吐露?不說的話,又無法確定他先前說的話--喜歡她,還是當她是妹妹--哪一句是真心的呀。

    她緊了緊握在膝上的手,心裡好掙扎,但還是鼓起勇氣,衝口而出,「你出來找我,誰來陪那位桑小姐?」

    像是被她的問題難住了,須頏沒有立刻回答,善美心情往下沉。

    但就在她懊悔不已,滿心堆滿酸楚的委屈,垂到低得不能再低的下巴突然被一隻手捉住,並且往上抬。

    「她是妳傷心的原因嗎?」他輕聲徐問,凝定她的黑眸裡除了憐惜外,還有一抹瞭然,善美登時有種被人窺見心事的窘困,慌張地別開眼。

    「醋罈子。」

    覺得他在取笑她,積壓在心底的委屈和傷痛再次爆發,善美氣憤的瞪著他說:「才不是!是你說的那句當我是可愛的小妹讓我、讓我……傷心的!」說著,眼淚又掉下來。

    須頏急忙為她拭淚,語氣顯得訝異,「妳是在氣那句?」

    「你那麼說,然後你們又在一起,我當然……」她臉一紅,索性豁了出去,擺出妒婦的茶壺架式質問:「你是因為她才回家的,對不對?」

    他挑了挑眉,猶豫了一下才點頭,「是我媽的要求。」

    善美氣得轉開臉,須頏及時捉住她下巴不讓她躲,柔聲的解釋,「媽要我跟大哥回來參加宴會,但大哥要跟爸爸開會走不開身,我只好回來獨挑大樑。或許妳沒發覺,除了桑茉莉外,會場還有幾位跟她差不多年齡的少女。」

    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善美滿臉迷惑。

    「也不知道受誰慫恿,明明我跟大哥離適婚年齡還有一大段距離,她就在煩惱我們交往的對象,想藉著今天的下午茶宴會安排變相的相親。」

    善美恍然大悟。「可是你只陪桑小姐……」

    「我跟茉莉是老同學,我們之間從來就沒有男女之情,她的心在另個人身上。」

    「你們看起來很登對。」她不安地說。

    「這不代表什麼,有些人就是絕緣體。」他不在意的回答,眼裡閃爍著一抹深意地逗著她,「現在知道我跟茉莉不是情人,不生氣了吧?」

    說得好像她有多愛生氣似的!

    善美羞得滿臉通紅,卻無法阻止一股甜蜜在方寸間擴散,只是一想到先前的傷心,頰又鼓了起來,眼中充滿譴責,「你明明當著她的面說,我是你可愛的小妹!」

    「我是一直這樣提醒自己的。」他深深凝望她,表情苦惱。

    「什麼意思?」

    「初初發現自己對妳心動時,妳比現在還小,只有十四歲。我既震驚,又擔心會傷害到妳,才決定把妳當成妹妹疼愛。」

    「我不懂。」她既受傷又迷惘地搖著頭。

    「善美,妳看過我……」他吞吞吐吐的說,臉上浮現一抹難為情的紅暈,「就在這裡!」

    明白他在說什麼,善美沉默的低下頭,心情變得好沉重。

    須碩歎氣道:「就應該知道我是什麼樣的男人。當時的我血氣方剛,很容易精蟲入腦,卻沒想過要對誰認真。我擔心自己會不計一切的誘惑妳,更清楚妳絕不是那種可以跟我玩這種遊戲的女孩……」

    她的確不是。

    善美悲傷的蠕動嘴唇,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相對於須頏,她對感情分外認真,無法當成遊戲。

    「我才要努力的把妳當成妹妹看待,免得傷到妳呀。」

    「可是你……終究沒有……不然先前也不會吻……」她羞窘得無法說下去,淚水汪汪落下。

    須頏似拿她沒轍的輕歎一聲,把她擁緊在懷裡,語氣裡帶著淡淡的埋怨,「妳的眼淚比任何武器更能瓦解我的理智,讓我再無法自欺欺人了!反正不管如何努力,就是沒法將對妳的喜歡昇華成兄妹之情。知道嗎?打從前年暑假認識了妳,我的心裡眼裡就只容得下妳,無法跟其它女性交往了。」

    喜悅的狂潮波波湧來,這是她聽過最美好的情話了,不禁抬起眼眸向他確認。

    「你之前不是有個女朋友嗎?」

    「妳是說那位……」他尷尬的笑了笑,「她叫曲鈴鈴。在那次之後,我們很快就分手了。」

    「是因為我嗎?」善美歉疚地問。

    「不是的。」須頏失笑,「我跟鈴鈴本來就談不上深入交往,也沒有任何承諾。因為各自的生活圈不同,很快失去交集,自然散了。」末了,他還強調,「妳別替她擔心,鈴鈴現在已經有很好的對象了!」

    「噢。」她垂下眼睫,唇窩裡釋出放鬆的笑意,可一想到他先前承認的感情觀,心情便蒙上陰影,抬起眼睫,猶豫地問出心裡的不安:「我們以後會怎麼樣?」

    須頏沒有迴避她的問題,俊美的臉龐比任何時候都嚴肅,「或許現在談還是太早,但我希望妳知道,我比兩年前更確定自己對妳的喜歡絕不是五分鐘的熱度,也有經營一份感情的準備。所以,只要妳願意,我們就以男女朋友的身份開始交往。等到我有經濟基礎,再看情況什麼時候結婚。」

    沒想到他會承諾這麼多,善美當場怔住了。

    「說好呀,傻瓜。」他吻住她光潔的額頭,霸道的命令,凝定她的黑眸裡灼灼燒起的熱芒瞬間便焚燬了她的自制。

    善美輕吟一聲,用行動來表達她的意願,主動攀住他強壯的頸項奉上嘴唇。

    當須頏如她所願的吻住她,體內的每一道神經都因他的靠近而喜悅的輕顫,先前被吻的記憶交迭著此刻感受到的甜蜜,修復了曾經受傷的心靈。

    冬季彷彿已經遠離,自心到身感受到的暖意,讓她覺得春天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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