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 第五章
    巫瑪亞哭到眼睛腫得快睜不開了,一路上發誓再不回光暉了,不屑賺龐震宇的錢了,可惡!

    一回到家,她就聞到刺鼻酒味,老爸又喝酒了?

    「乖女兒,你回來啦!」巫爸一聽見開門聲,從臥室衝出來,他眼睛腫得比她更厲害。

    巫瑪亞駭退一步。「你幹麼?你在哭嗎?」

    「我好想你啊,寶寶,我的小瑪亞……」說著,抱住女兒不放。

    巫瑪亞瞪著父親,反應冷淡。「你又做了什麼?」根據以往經驗,老爸會這麼惡爛地示好,通常是闖了大禍。

    果然——

    「我對不起你啊……你一定要原諒我,我也是為了我們倆,嗚……」他僕跪在地,捶地痛哭,崩潰了,甚至身子一歪,躺地上大哭了。

    是怎樣?現在是在給她演哪出。巫瑪亞腦袋飛快轉起來:「稿子寫不出來?」

    「比那個更慘。」

    「編輯要你重寫?」

    「更慘……」

    「得癌症?」

    「馬的,幹麼咒你老爸啊!」

    「那還有什麼好慘的?」

    「女兒。」巫爸爬過來,巴住她的小腿,可憐兮兮仰望她。「我們的房子沒了,嗚……」

    「為什麼?!」這間公寓爛雖爛,卻是他們唯一的資產啊。

    「就關叔啊,開餐廳的那個關叔,他求我房子借他抵押一下,讓他周轉,還說錢馬上進來,還會算利息給我們……你知道你老爸就是人太好,心腸軟,因為他一直求,又是我的好兄弟,所以我就……」

    「他跑了對不對?你要抵押房子怎麼都沒先跟我說?那以後我們要住哪?你還有一堆刷卡的卡費都還沒還完欸,現在又把房子搞掉,爸,你太過分了,你要我以後怎麼辦?我住哪?」

    「嗚……如果我們有兩百萬,房子就可以保住了,就不會被法拍……」

    「我哪來的兩百萬?我這麼拚命賺錢,你一直扯後腿,一直挖大坑讓我填,爸,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你親生的女兒?連學費我都自己湊了,你不養我就算了,你還……」巫瑪亞氣炸了,頹然坐下,身心俱疲。

    巫爸痛哭流涕。「現在罵我有什麼用?我們想想辦法啊,你能不能跟你老闆借借看?你不是說他滿重視你的,要提拔你嗎?還是你跟同事借?不快點想辦法弄錢,我們就要流落街頭了……他媽的,這個老關不是人!這樣害我……當初還上香結拜過的……」

    巫瑪亞懶得再多說什麼,撇下咒天罵地的混蛋老爸,回房間。

    沒梳洗,她直接倒地睡,像所有的力氣都用光了。

    外面多的是想進來工作的,你條件又沒別人好,論身家背景、經濟能力,或學歷,沒一樣出色。條件那麼差,還不好好珍惜你的工作,只想著受傷的自尊,愚蠢。

    他說得太對了,有這種老爸、這種爛出身,她有什麼能力顧全自尊?

    不甘心,真不甘心!她翻身側躺,淚順勢淌落。

    她有什麼資格談戀愛,為失戀傷心?連溫飽都有問題了。又有誰,會愛像她這樣落魄的人?回想這陣子的期待和表現,是多麼愚蠢,看在他眼中,又多麼可笑。她只是小人物,憑什麼認為他要看重她的努力?珍惜她對他的信任?

    巫瑪亞啊,你是什麼東西?!

    在龐先生眼中,你什麼都不是,他給你的,已經夠多了。你還敢不要臉地奢望他顧全你的感受?

    真汗顏,竟還嗆他說她不想幹了,以為他會在乎嗎?這樣的條件,有什麼資格發脾氣?

    巫瑪亞痛徹心腑,領悟到,除非先讓自己擁有強大的力量,否則談情說愛,風花雪月,都是奢侈。什麼都沒有的人,沒辦法捍衛自己的尊嚴。她下定決心,再不感情用事。

    第二天,巫瑪亞找龐先生借錢。因為難堪,過程中,巫瑪亞始終低著頭,不敢面對他的視線。

    可是他說:「抬頭,看著我。」

    她抬起臉,很難堪,心裡憎他無情。明知她尷尬,還逼她面對他。

    他確認道:「要借兩百萬是嗎?」

    「嗯。」巫瑪亞脹紅著臉,很彆扭,將視線飄移到他處。

    「為什麼不敢看我的眼睛?」他問,雙手交握,抵在下巴處,審視她。

    巫瑪亞被逼得只好將視線移回到他臉上,和他對望。

    他又問:「不看我……是因為覺得借錢很丟臉嗎?」

    她一陣火大。他故意打擊她的自尊是吧?幹麼明知故問?借不借,一句話,幹麼凌遲她?巫瑪亞尷尬窘迫,難受極了。

    龐震宇掀開支票簿,開了兩百萬支票。「覺得丟臉嗎,那就記住這麼狼狽的感覺,化作出人頭地的動力。」

    巫瑪亞落淚,緊咬下唇,不吭聲。

    龐震宇簽完支票,撕下,推到她面前,看著她淚汪汪的眼。

    「不要哭。」他說,命令的口氣。

    她強忍住淚,隨手胡抹了幾下。

    他說:「我要你收回昨晚對我說的話,既然拿了我的錢,以後就不准再說什麼要離職的蠢話,因為你欠我的,知道嗎?」

    「知道了。」他有必要這麼驕傲嗎?巫瑪亞應著,心裡很恨。

    他又說:「等你有錢有能力了,就不必再向任何人低頭了。否則,隨便跟老闆耍個性、發脾氣,是很不聰明的行為。」他以食指跟中指捻起支票,另一手拉住她左手,將支票放入她掌心,將她掌心握攏。

    他的話很殘酷,但是這隻大手好溫暖,她止不住眼淚。

    他溫柔道:「我知道你滿喜歡我的,但是,放棄那些少女羅曼蒂克的幻想,我是請你來工作,不是請你來作夢的。拿出成績,讓我可以相信,我請你是值得的。知道嗎?」

    是他最後的這幾句話,徹底毀滅掉巫瑪亞心中殘存的一點點溫柔。從此將愛情遺忘,將情緒收藏,麻木到底,要自己變身成無敵女金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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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後——

    光暉成為全台最大製作公司,業務拓展到海外,常跟新加坡或香港的電視電影公司合作。由龐震宇帶領,訓練出四大製片,其中一位女製片,是業界響叮噹的人物,人稱女流氓的巫瑪亞。

    女流氓芳齡二八,雖然做事果敢蠻橫,不輸男人。但她長髮披肩,五官清麗,身材纖細,膚白若雪,整體色相頗佳,看來秀麗可口。加上衣著時髦,品味獨特,以及她那天生冷冷冰冰的氣質,頓時成為諸多金主導演們挑戰的戀愛對象。不過,只要領教過女流氓在感情上的大神經,男人就會知難而退。

    巫製片在感情上的遲鈍,鬧過不少經典笑話。

    今天,又有愛慕者來光暉踢鐵板,挑戰巫製片的大神經。他是XX電視台企劃部言組長,親駕法拉利跑車,買齊一千朵玫瑰,在七夕情人節這天,到光暉製作公司見巫瑪亞。這麼聳動的示愛行為,是為了要感動號稱沒血沒淚的女流氓巫製片。

    果真,引起大轟動,同事互相通報,狂奔而來,想看巫瑪亞的反應。

    巫瑪亞收下捧上來的紅玫瑰,問言組長:「幹麼?今天花價很便宜嗎?送這麼多花給我?」

    「欸?」言組長愣住。「跟花價……沒沒沒關係吧?」

    「不然你買這麼多幹麼?」

    「當然是……想跟你做……不是,玫瑰跟花價無關,玫瑰代表做愛……不是,玫瑰代表愛情……」天啊,他在亂講什麼。

    可憐言組長,讓巫瑪亞冰冷的眼神一瞪,魂飛掉了,她不同一般人的反應,害他被重重打擊到口齒不清了。一番話,說得旁者哄堂大笑。

    女流氓呢?她神色鎮定,活像個愛情殺手,雙手抱胸,右手食指,一下下點著另一隻手的上臂。「我明白了,我知道你為什麼送花……我不會同意的。」

    「欸?同意什麼?」送玫瑰也要她先同意嗎?

    「沈導要你這麼做的對不對?我拒絕很多次了,我真是沒辦法幫他湊齊資金,能找的金主我都問過了。你告訴他,那樣的劇本兩千萬要拍有困難,除非換女主角,他要的演員太貴了!」沈導跟言組長是好朋友,真聰明啊,請好友出馬送花巴結她。

    「跟沈導無關。我……沒別的企圖,只是想送你玫瑰。」

    「為什麼?」這齣戲唱太久了喔,時間寶貴,女流氓不耐煩了,掏出香煙,點煙抽了,煙圈飄升,咳嗽聲四起,言組長的情意遭到重創。

    「為……為什麼?咳,因為……因為,咳……我……我很欣賞你……」

    「欣賞我?為什麼?」

    欸?欣賞還有為什麼的喔?「因為……你很吸引我。」

    女流氓面無喜色。「了,嗯,來這套。」她拍拍言組長肩膀。「我懂了,其實是汪總派你來討好我的,你去跟他說,金導那部片已經有人要了,叫他放棄,誰叫他之前那麼機車,合約限制那麼多,惹毛金導……」

    「啊……不是這樣……天啊∼∼」吐血!這個女人怎麼不相信他是一片真心?好!言組長豁出去了,對神經大條的女流氓,只好來狠的,抓來玫瑰,咚地跪下,捧高高,跟她講:「巫製片,我愛你!」

    哇靠!現場一陣混亂。同事們大呼小叫,鬼哭神號,四處暴走,太勁爆了。

    有人喊:「言組長下跪告白啊!快來看噢!」

    頓時公司上上下下,裡裡外外,人人亢奮,同心協力通報新八卦,更多同事們從四面八方奔來看好戲。大家頻頻揶揄跪在地上,窘得滿臉通紅的言組長——

    「大哥,夠酷。」

    「言大哥夠氣魄。」

    「幹得好!帶種。小弟們佩服佩服。」

    頓時光暉的會計、小妹,跟龐先生開會的莊先生,鎮日窩角落搬道具的張小弟,還有美術易先生,大伙全飆過來圍成一個圈,圈住了女流氓跟言組長。

    就連遠在樓上彈古琴的龐先生,也聽到樓下的騷動,和員工大呼小叫的揶揄聲,他皺了皺眉,下樓關切。走到案發現場,他正好看見巫瑪亞的回應。

    她盯著跪在地上,汗如雨下,捧玫瑰捧到雙手顫抖的言組長,她的右手伸入牛仔褲口袋,掏出懷表瞄一眼,然後看著言組長說:「沒時間了,我和美術有約,掰。」閃人。

    「等一下,你走了,那我呢?」還沒給他答案,他這廂還跪著呢!

    巫製片愣住,回身看他。「你?看你是想回去了,還是要留下來打屁,幹麼問我咧?」都三十幾歲的人了,怎麼還一臉無助,需要保母的樣子,嗟!

    「可你還沒回答我,你對我的感覺呢?」

    喉,眾人屏息凝聽,龐震宇默默觀望。

    巫瑪亞深吸口氣,回答他:「我對你能有什麼感覺?你以為我那麼容易上當7」

    「上當?」

    「我消息很靈通,你們電視台幾個臭男生,上個月也這樣玩過一個女場記,是不是跟幾個麻吉打賭,跑來跟我告白?是不是如果我信以為真,你就會贏到一大筆賭金?你們這低級的遊戲還要玩幾次?很幼稚,很老梗,還很沒創意。」

    嗚……言組長倒地,口吐白沫,他累了。

    女流氓揮揮小手,掰了一聲,走了。她趕著去跟美術談事情呢!

    巫瑪亞呢?

    把人家氣哭的巫瑪亞,掏出車鑰匙,悠哉悠哉走出公司,要去跟美術談公事。坐入她亮黑色Escape休旅車,剛發動車子,有人開門,坐進來。

    「老闆?」巫瑪亞怔怔地瞪著龐震宇。

    「我們開個小會。」

    「嗄?可是我要趕去跟美術……」

    「不會太久。」

    「我五點要到現在都四點半了,我們約好要先去吃晚餐……」

    「晚餐可以晚點吃,沒關係吧?」

    「噢。」咬牙,她苦笑。「是,是沒關係。」你老闆,我能說什麼。誰叫她曾經欠他錢,錢還完,人情債還不完。她皮笑肉不笑,心中X得要死。這傢伙,每次想開會就開會,從不管別人有沒有空。「開什麼會,有什麼事?」

    「我下禮拜五要去紐約。」在光暉工作的都知道,老闆的女友長住紐約,老闆動不動就忽然撇下公事飛去紐約逍遙,讓製片們煩惱被混亂的行程。

    「下禮拜五是十八號?」巫瑪亞掏出PDA。「那天說好要跟新加坡的耀鳴公司談合作案?是你要我約十八號,你忘了嗎?」耀鳴是新加坡最大的製作公司,多少人想跟他們合作還求不到啊!

    「所以現在跟你開會,記得跟他們改時間。」

    龐震宇望著擋風玻璃外的景色,秋風掃落枝頭枯葉,鳳凰木在灰色天空中顫抖。陰陰的天空,一如他冷然的眼色。

    巫瑪亞忍住滿腔怒火。「改時間?現在都十號了,人家那麼大的公司幹麼配合我們?臨時更動行程會給對方留下不好的印象。」

    「我很重視這個CASE,所以務必改期的同時,安撫好他們的情緒。」

    「不可能,就我知道的,他們家的老闆最氣人家亂改行程,不守信用。龐先生,你可以晚一點去紐約啊,一定要十八號?」

    「一定要十八號。」他往旁靠著車窗,懶得廢話似地,閉上眼,還厭倦地揉了揉太陽穴,好像她太囉唆,害他頭痛了。

    「為什麼一定要十八號?!」

    「為什麼要跟你說為什麼?你需要知道老闆的私事?」

    巫瑪亞氣結,撇過臉去,瞪著窗外。「行,你把妹比較重要……」

    「你嘀咕什麼?」

    「沒事……改就改,不過要是客戶不爽,丟了這個案子,別怪我。」

    「這是給你主導的CASE,等我回來,要是案子丟了,我找你算帳。」

    「欸……」巫瑪亞瞪他,講不講道理?

    他懶洋洋地睜開眼,看她。「真有本事的製片,不管發生什麼狀況,就是有能耐將各組人馬喬好搞定。你辦不到,就是能力差,你在我這做了十年了,這點道理,還要我提醒你嗎?」

    「是,受教了。」她乾笑。「說得對。」都她的錯,認了,反正習慣了。他的嚴厲訓斥,無理要求,很好,她都習慣了。憤怒是有的,但都被巫瑪亞埋到深處了,深到自己快沒感覺了。

    算啦,改就改。

    她幹麼氣呢,哪來那麼多感覺呢?感覺來感覺去,只會更受傷。

    她笑笑地,拋棄不爽的情緒。

    「OK,我會搞定,你放心去紐約玩吧,祝老闆假期愉快,一路順風。有什麼需要,務必讓小的我知道,我一定全力以赴,周全老闆的需要。天氣變冷了,老闆要帶夠衣服,紐約那邊氣溫不太穩定,聽說前幾天還下雪呢,要注意保暖喔。」

    嘿嘿嘿,夠虛偽吧?瞧她說得多流暢,一點都不生氣了,沒感覺了,不傷心啦。

    龐震宇右手支著臉,斜眼覷她。

    「說得好。」他低笑道。

    瞧見他那溫暖眼神,親暱口吻,害她怔住,一時恍神。

    和他坐在狹小的空間裡,沒開暖氣,卻熱得呼吸困難了。當他這樣凝視她,那專注又具穿透力的眼神,令巫瑪亞一陣頭昏,腦袋空白,只剩他一雙黑眸。他莫名地忽然緘默著,定定看足她幾分鐘,那幾分鐘彷彿永恆。好像他透過眼睛,在跟她傾訴什麼秘密,傳遞什麼訊息。

    她接收他的注目,困惑著。每次,當他用這種眼神看她,她就會昏頭昏腦,被某種奇異氣氛俘虜,呆呆傻住。

    他收回視線,低頭看看手錶。「好了,散會,你可以去跟美術吃晚餐了。」

    她看看時間。「五點半?!我會被美術罵死。」

    他低笑,忽地湊身過來,伸手撫過她髮梢,她痛呼,被他扯落了一根頭髮,他捻在指間審視。

    「你長白頭髮了……」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一天到晚煩到爆,不提早白髮才怪。

    「看到白髮,要拔掉,不然會越長越多。」

    「我無所謂。」

    「等頭髮全白了你別哭。」

    「那多好,以後不會叫我女流氓了,以後人家看到滿頭白髮女製片,改叫我白髮魔女,多神氣。」

    他哈哈大笑。「有進步,現在懂得自嘲,會苦中作樂了。」

    「這要感謝偉大的老闆你。」當然,老爸也貢獻了大部分心力,讓她學會苦中作樂的好本事。

    他凝神,細看她,忽然跟她多愁善感起來,嚇壞巫瑪亞。

    他說:「記得當初你只是個穿學生制服的丫頭,現在口齒多伶俐,衣服皮包都是高檔貨,存簿的數字應該也滿可觀的吧,有沒有很感激我?」

    巫瑪亞冷笑,按下車窗,點燃香煙。反正約會遲了,老闆又賴著不走,索性點煙抽,熏走他。她對著窗外冷空氣,呼出一口又一口煙圈。

    龐震宇靜靜看著,今天,想多看看她,多聊一聊。

    因為十八號去紐約,又要面對一些煩人的事,每次去紐約,都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他唯一的牽掛,她並不知道。他希望她明白,又覺得不該混亂她。看她噴煙,他從口袋,掏出銀色手工打造的煙盒,遞給她。

    「煙味太嗆,抽雪茄吧。」打開煙盒,裡邊,一排咖啡色雪茄躺著。

    「小員工哪有資格學老闆抽雪茄,太傷本了吧。」她笑笑,推開煙盒。

    「給你。」煙盒落她腿上,喀,他推開車門,走了。

    巫瑪亞愣住,看他走回公司,那高挑的身影,消失在公司門口。她低頭,瞪著煙盒,往後癱在座位。

    怪人!幹麼忽然送東西給她?哼,一定是他不要的,拿來做人情送她。

    她拾起煙盒,拿在手裡,看了看。打開,一排雪茄,咖啡色,像小樹枝,窩在盒裡。淡淡雪茄香,飄散著。

    巫瑪亞取下唇間香煙,按熄。抽出雪茄,放在鼻間嗅聞。

    想到曾經愛慕過這個送她煙盒的男人……

    她有想流淚的感覺,但悶在胸口,眼睛背叛淚水,再不任它宣洩了。苦悶全積在胸腔,堵塞著,無處宣洩。巫瑪亞靠著座椅,一陣乏力,側頭,凝視灰色街景,想到龐震宇剛剛說的話,她現在真的什麼都擁有了。

    是應該感激他,可是,真正的情緒卻是憎他的。這十年來,每次他傷到她的心,都讓她變得更麻木。曾經愛慕他,卻被他奚落。曾經盲目想取悅他,直到看見他的不屑。收回對他的崇拜,封鎖對感情的期待後,她冷硬心腸,賣命工作,不再感情用事,如今,窮困的小巫瑪亞,終於變成資深女製片家。有錢,有穩定工作,在業界有勢力。某些小牌影歌星為了有機會拍片,甚至要來巴結她。

    如今,她不再需要對人低頭,而是享受被恭維的虛榮。

    但是,但是……

    巫瑪亞不明白啊,望著秋日蕭瑟的街景,看枯樹在風中顫抖,為什麼,她覺得人生太無趣?

    她點燃雪茄,聞著雪茄葉獨有的甜味。吸一口,閉眼,軟綿綿,倒在雪茄氣息裡。

    這麼甜的氣味,這麼甜,可為什麼吸吮著,卻甜不進心坎裡,心裡頭,好空啊!到底她還缺少什麼呢?這麼不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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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兩個女人窩在家飾店一隅,對兩隻衣櫥竊竊私語,拿不定主意。

    美術小莞問巫製片:「紅木好還是黑檀木?你想關導會中意哪一個?」

    「你是美術,你決定才對吧?不是叫你拍照給導演看嗎?」

    「關導忙得沒時間開電子信箱,副導要我自己作主。」

    「那你就選一個啊,快,我還要回公司開會。」

    「我怎麼選?都推翻過十次了。關導的脾氣你不知道嗎?每次都叫我作主,事後選的東西不滿意,又罵我沒sense!不是我沒sense,是那傢伙的sense太難了,每次都講得那麼抽像,鬼才知道他要的是什麼。」

    巫製片歎息。「看樣子,只好用那招了。」

    「又來那招?」

    「是啊。」

    「好吧,把它拿出來。」

    美術小莞跪地等待,巫製片從隨身包包拿出問事用的黑色新月形「茭杯」。當場把傢俱店當廟了,擲茭問神明。

    「請神給我們指示,關導是不是喜歡紅木衣櫥?」巫瑪亞擲茭,美術虔誠祈禱。

    鏗!茭杯擲出,地上翻滾,兩入伏地研究,茭杯凸面全向上,怒茭。

    「紅木的不行,問黑檀木。」美術拾起茭杯。「請問關導要的是黑檀木嗎?」

    鏗!擲茭,地上翻滾,她們再次伏地研究,又是兩個反的,怒茭!

    都不行,是怎樣?關導的品味連神都不了,天啊!小莞快崩潰了,揪著她的爆炸頭。「難道我還要再去找衣櫥?饒了我吧,他媽的衣櫥,煩了一個多月了!」

    「你們在『博杯』喔?」傢俱店老闆過來問,他笑咪咪地說:「還沒決定要租哪一個噢,光衣櫥你們已經換過十個了,那個導演還不滿意喔?」

    巫瑪亞歎氣。「是啊,所以問神啊。」發明擲茭問神的是黃明達製片,後來變成光暉製片私下的習慣,只要拿不定主意,問神最快,反正都沒譜了,問神吧。沒想到關導的sense,連神都不了。

    老闆建議道:「我聽說茭杯要是餵過人血,問事會很準喔。」

    「喉,是嗎?」

    「真的嗎?!」

    可憐兩個被導演搞到快崩潰的熟女,聽了精神大振,巫製片拾來茭杯。「要見血嗎?沒問題。」

    「啊∼∼」小莞慘號,食指被巫製片咬一口,往茭杯抹,她踹巫製片。「你流氓啊你!幹麼用我的血?」

    巫製片被踹得不痛不養,問餵過血的茭杯:「請問如果我們拿檜木那一個衣櫥呢?關導是不是就會喜歡?」

    鏗!再擲,茭杯翻幾圈,一正一反。

    「有了!」巫瑪亞跟美術相擁大叫。「聖茭,搞定。老闆!要檜木的!」

    老闆瞠目結舌,連退幾步,這兩個女人工作壓力大到神經失常喔?走火入魔款,隨便講講,她們還真信喔,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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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一點,夜貓子關導走進光暉製作公司,確認檜木衣櫥。

    「嗯,型不錯,小莞,幹得好。」留大鬍子的關導很滿意。

    小莞抽氣,背身抹淚,心酸哪,終於搞定了,血沒白流,茭沒白喂,神有在顧,感恩∼∼

    好極了!解決衣櫥問題,巫製片乘勝追擊,快翻閱道具表問導演:「衣櫥搞定,現在剩第二場,女主角房間牆紙的顏色,導演希望是什麼顏色?我讓美術快準備,請具體描述一下。」具體喔,大哥!唰唰唰,翻開厚如點歌本的鮮紅記事本,咬掉筆蓋,瑪亞準備記錄。

    美術小莞拿出錄音筆,要錄下關導的要求,免得他老大事後反悔亂罵人。

    燈光裊裊,氣氛頗佳,關導忽然起乩,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右手拿出煙斗,點煙抽,煙飄飄,他老兄遙望遠方,任美術跟巫製片在他後頭也跟來跟去,跟來跟去,苦等下文。

    關導瞇眼,站在落地窗前,望著樹梢,忽走到門口看月亮,忽又徘徊牆角,對壁上光影發怔,嘴裡唸唸有詞:「我要藍色。」

    「深藍還是淺藍?」巫製片問。

    「不是深藍,也不是太淺的那種藍,不是一般那種藍。」

    「是寶藍嗎?」小莞心急,千萬千萬不要抽像!大導。

    關導沉吟:「嗯,是那種接近夏日午後晴空的那種藍,我在希臘見過,近乎透明帶點銳利的藍……一種能淨化心靈的藍,看了讓人會想掉淚的那種藍……天啊,嘖嘖嘖,那個藍啊……」

    X!有種你就給我這漾繼續藍下去!

    巫瑪亞變臉,煩躁了,頻看表,有完沒完?很晚了欸。

    關導還沒藍完,他噴出一口煙,眼神迷離,聲音飄渺:「那是令人心碎的藍,正好反映出女主角彷徨無助的心情,透過這種藍色包圍的房間,隱喻她跟男主角無望的愛情,對比出現實生活的無奈,映現出人世的淒涼和……」

    又開始了……小莞和巫製片對看一眼,瞭然於心。關導又在失控了,沒興趣聽關導談藝術經,她們只想搞清楚——老大!你要的究竟是哪一種藍?

    巫製片果然流氓,當關導正一發不可收拾地靠夭時,當他開始起乩從牆角走到屋外去撫摸大樹,從楚浮電影的藍講到「藍色情挑」那部電影,巫製片果敢堅強有效串地追上去,打開隨身大包包,取出色票本,捧上前,打斷導演的廢話連篇——

    「導演你看一下色票本,比一下,是哪一個藍,喏……這幾頁都是藍,導演挑一下。」管你哪種藍,顏色全編號了,清清楚楚。

    砰!巫瑪亞將色票本塞進關導懷裡。

    關導捧著色票本,一瞼錯愕,雙手顫抖,怔住兩秒,緩緩看向巫製片。

    美術小莞很窩囊地躲在巫製片身後偷笑。色票本?喉,巫製片果然狠角色,直接破題喔。

    眼看導演一臉恍惚,巫瑪亞追問:「哪種藍?」她咄咄逼人地問:「到底哪一種?」沒時間我沒時間,別再亂藍了,快,來個精準的藍!

    關大導瞄了瞄色票本的一堆藍,沉默半晌,忽然——

    「你有沒有一點sense啊?!」鏗!色票本K向巫瑪亞,關導暴跳如雷。「他XX的,我在談藝術,藝術啊!你給我拿色票本出來,你就不能長點靈性嗎?去你的!」

    嗚……美術小莞嚇哭了,蹲下,顫抖地拾回色票本,心酸,國際大導了不起,這樣羞辱人。

    沒被K的美術哭得唏哩嘩啦,被K中胸部小咪咪受創的巫瑪亞,倒面不改色一臉無所謂,果然神經夠大條,感覺夠麻木。

    她拿來小莞撿回的色票本,繼續翻開藍那頁,再次捧到震怒的關導前,一臉平靜,口氣尋常,指著色票本:「這一種藍可以嗎?還是……這個呢?還是淺一點的這個?導演喜歡哪一個?」

    「你……」

    「請導演快決定,牆紙糊上去以後要是不滿意再改的話會增加支出。」唰唰唰,巫製片翻開記事本某頁。「關導,你目前拍攝進度嚴重落後,金主那邊很有意見,殺青日期多延一天,劇組的開銷就要多增加二十萬,得罪金主,以後再合作就難了,哪種藍?」

    「這種。」關導指了指。

    「OK!」搞定。巫瑪亞將色票本交給還在哭的小莞,指著導演要的那一款。「他要這個藍!」搞定,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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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巫製片的生活,每天處理大小不斷的狀況,周旋各大導演和金主之間,協調劇組各種狀況,天天早出晚歸。她錢賺很多,但精神緊張,長期失眠,所以瘦巴巴,還常常掛精神科,想解決失眠的問題。

    轉眼,秋天過去,龐震宇飛去紐約逍遙,爛攤子讓她收拾,幸好她夠厲害,搞定新加坡那間大公司,開會延到九月底。

    今晚,龐震宇從紐約回來,跟新加坡那組人馬開視訊會議,雙方談得融洽,確定合作。巫瑪亞終於放心,回家時,都凌晨三點了。

    一進門,她就聞到酒味。老爸倒在沙發上呻吟,吐得滿地都是。巫瑪亞拉起老爸,拖往房間:「我說過了,要喝可以,到外面喝,你知道有多臭嗎?!」累得要死,還要伺候老頭子,煩。

    「你嫌你老子臭?你是我生的,你想下地獄嗎?」

    「我早就在地獄裡了。」

    倒八輩子楣被他生到,這些年為他做的還不夠?將父親拖上床,看他房間亂得一塌糊塗,電腦開著,冷掉的咖啡不知放了幾天。衣服髒得團在地上,東西扔得到處都是,房間像小型垃圾場,老爸也不知幾天沒洗澡,頭髮油膩,渾身惡臭,巫瑪亞掩鼻作嘔。

    「拜託整理一下自己好不好?我很忙,你就不能自己收拾家裡嗎?不養我就算了,至少別讓我麻煩啊。」越來越墮落了,這個老爸。

    「喔……」巫爸睜開殷紅的眼,瞪她。「現在會嫌我煩了?跟你媽一樣嫌棄我了?當初要不是我堅持,你早就被你媽打掉了你知不知道?!」巫爸抓了枕頭,砸向女兒。「沒良心,你跟你媽一樣,賤女人,爛貨……」

    枕頭迎面擊中巫瑪亞,落到地上。她拾起,拍了拍,丟回床上,冷瞅著老爸。

    他罵完,翻身躺平,嚷:「給我倒水!我要喝水……你跟你媽毀了我的人生,王八蛋……」

    「要喝水?」

    「你聾啦?還問?拿水過來!」

    巫瑪亞到廚房倒了一大杯冰水,回房間,對著父親的臉,當頭澆下。

    巫爸驚呼,下意識甩了她一巴掌,反射動作,他沒注意力道,一下子將瘦弱的巫瑪亞整個人打到地上去。

    她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響,有好幾秒,腦子一片空白,頭又脹又暈。

    巫爸嚇壞了,撲下床,忙摟住女兒。「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痛嗎?哪裡痛?」

    巫瑪亞搗著左臉,老爸著急的聲音,聽起來像隔了一層膜,好像打傷了耳朵。她的嘴唇也破了,嘗到鹹味,抹抹唇角,看見鮮血。這一下,打得夠狠。

    她平靜地,揮開老爸的手。看著他,看他一臉焦急,看著那好幾次令她心軟又心碎的,爬滿皺紋的臉,她好累了。

    「我要搬出去。」

    「女兒……」

    「我現在有錢,我可以租大房子,早就不用跟你住在一起,受這種氣。」

    「你想把我丟下?你知道爸只剩下你,你……」

    「你像寄生蟲那麼討厭,消耗我的人生。我這些年拚命工作養你,清償你留下的爛攤子,還要忍受這種臭氣沖天的房子,我努力這麼多,耳朵還不得清靜,還要聽你罵我,我真是受夠了……」

    「我會改……別說這個,我先幫你冰敷,你的臉腫起來了……」他焦急站起,卻因為醉意走得跌跌撞撞,摔倒在地。

    巫瑪亞看著,苦笑,看著醜態百出的老人。她暈眩地勉強站起,反而是她去扶他起來,帶到床邊坐下。

    「說不定當初把我打掉,還比較幸福。」她蹲在床邊,面對老爸空洞無神的眼睛,笑道:「我很有錢,爸,你不用怕會沒飯吃,我只是不想跟你住在一起而已。我另外會請鐘點女傭固定來幫你打掃房子,以後你要把這裡搞到多臭,隨便你,你高興就好了,我不管了。」

    巫瑪亞拎了鑰匙,隨便收拾幾件衣服,要離家了,老爸追出來,她砰地關上門,頭也不回地走下樓去,鑽入車內,駛離幽暗的小巷。

    耳朵還在嗡嗡作響,肯定是被打傷了。左臉熱燙著,像火在灼燒著。巫瑪亞無所謂,肉體的痛,再不會困擾到她。

    她冷靜地邊駕車,邊盤算起來——明天九點要趕去淡水申請拍片場地,所以只有七點到九點有空,她可以上網查出租的資料,一天內搞定,立刻搬家。現在已經凌晨,住旅館不划算,先在公司窩到天亮吧。

    做這行就有這好處,員工在公司加班到天亮很正常,枕頭棉被都有供應,住二樓的龐先生不管的。

    她進公司,開門,開燈。真好運,人全走光光了,好極了,不必跟人解釋她的狼狽。

    巫瑪亞累極了,脫鞋,窩進沙發,隨便拉來一條毯子,倒頭就睡。明天還有好多事煩,先休息吧。奇怪的是,往常在家,常失眠。這會兒,被老爸揍了,又睡在公司,還以為會失眠,沒想到……意識很快渾沌了,這裡好好睡。

    在二樓的龐震宇,本來在睡了,聽見樓下開門聲,走到窗前,看見巫瑪亞的休旅車停在外頭。她回公司做什麼?

    龐震宇下樓察看,客廳亮著玄關小燈。黑色長沙發上,巫瑪亞窩成一團,抱著枕頭,縮著睡。就著小燈的光影,他看見她左臉的紅腫,還有破裂的嘴角。她頭髮亂著,神色憔悴,皺著眉睡覺,像個流浪兒。

    一個事業有成,做事時英姿颯爽,威風凜凜的女流氓,怎麼睡著時,仍無助可憐得像個流浪兒。

    龐震宇站在沙發前,靜靜地,看了她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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