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花露露 第七章
    每天收工後,楚天馳習慣在鋼杯注滿冰啤酒,坐在後門階梯上,對著社區公園喝啤酒。

    這是她離開後的第七天,啜飲啤酒,他忽然想念奶茶香。

    看著公園奔跑的狗,想起跟花露露爭執要不要收留帥帥,那隻狗,有繼續長毛嗎?想起帥帥光溜溜的模樣,他嘴邊漾起了笑意。又想到花露露一睡就糊塗,那次想弄醒她,叫她起來鎖門,她卻軟來倒去,像毛毛蟲沒骨頭。還想到她動不動就要合掌祈禱,更忘不了,突然被她抱住的溫暖。

    想著想著,眼前風景竟然變成她,她的臉,烏黑的眼,她……

    「花露露?!」他驚訝。

    「在喝啤酒啊?」雙手在身後交握,她彎身,對他嘿嘿笑。

    「你幾時來的?」想念的,突然現身,他心虛,暗狂喜。

    她覷著他手中鋼杯。「我正好很渴,分我喝一口。」

    他遞給她,她捧住鋼杯,不只喝一口,咕嚕嚕嚕暢飲。

    「啊、好冰咧。」喝過癮了,對他笑。

    他看著,感到恍惚。看她唇邊沾著啤酒泡沫,週身浴著夕光,整個人閃閃發亮,穿著隨便,卻像個大明星。

    楚天馳怔怔地看著她,彷彿不相信她就在面前。

    直到,重見她的招牌動作。

    她突然滑稽地,啪!合掌,閉眼,面對他,祈禱開始,這次,她還加上言靈喔。

    「宇宙中的神啊,我知道楚天馳不喜歡我,但我希望他至少把我當朋友,等會兒不要凶我,因為我的自信已經被他打擊到非常低落了。The  end。」

    「The  end?」

    「祈禱完所以說The  end。」

    「講英文?」

    「隨便啦,祈禱到最後,忽然覺得用The  end當結語還滿妙的。」

    「我以為跟神講話要很嚴謹。」

    「神才沒空計較那麼多,神很隨興的。」

    他哈哈笑,她也笑哈哈。看吧,祈禱有用,他沒擺臭臉,他還衝著她笑呢。

    花露露陪他喝啤酒,知道他收工後都會坐在這裡。

    因為有一次看完病人時,她趴在窗前透氣,瞥見坐在右邊階梯喝啤酒的楚天馳。發現他這個習慣後,每次聽到開後門的聲響,就會很想溜到窗邊偷偷瞧他。

    她常研究他的表情……當他對著公園沉思,啜飲啤酒,她在那張很陽剛側臉,看見憂鬱。他那張性格的臉,眉目間似乎鑿著某種深沉晦暗的東西,那是生活單純的花露露所不能理解的,她才十八歲,還不夠活到能理解他的憂鬱。所有他的一切,在她純情眼中,都化作深邃的謎。

    她迷上他,暈頭轉向,一股腦地熱情。所以在揭露她熱呼呼的心時,才會被他的拒絕,狠狠擊潰,從雲端一下摔入地獄。情緒潰堤,身心失衡,原本攜帶很多愛的能量急著要給,戛然而止,使她覺得像被狠狠折斷,漲滿的氣球,瞬間破裂,是這種感覺,讓她不知所措。沉寂幾天,如今冷靜下來,接受失戀的事實,調適好心情了。

    今天,刻意路過這裡,想像個朋友那樣跟他SAY哈囉。

    對,像個朋友,愛不成,不代表就不能當朋友吧?

    她把心理建設好,像個老朋友來跟他SAY哈囉。像個朋友,和他並肩坐,欣賞暮色,聊聊天。黃的雲,粉紅天空,歸鳥成群掠過。公園群樹漸暗下,孩子跟狗,爸爸和媽媽們,有的遊戲有的聊八卦,這時分,一團的和氣。他也難得的,對她很和氣。

    「你一口氣把我的啤酒喝掉半杯,太好喝是不是?」

    「才不是,是很難喝,所以想多喝幾口,證明真的是很難喝,還是我的奶茶好喝。」

    「搞不懂你的邏輯。」他笑了,不知道自己滿含笑意的目光教她看了心頭好暖。

    「為什麼要有邏輯啊?我媽常說世上沒有絕對的事,她叫我要敞開心胸,歡迎所有來到的……」

    「不講邏輯,生活就要一團亂了。」

    「可是什麼都清清楚楚,規規矩矩,非常工整,這麼有邏輯,不覺得很讓人抓狂嗎?前幾天巫瑪亞帶我去超高級的名牌服飾店,那地板乾淨得,櫥窗清潔得,衣服掛得整齊得,唉呀呀,嘖嘖嘖,一點生命力都沒有,我一進去,就快不能呼吸,那裡的小姐化妝精緻得像假人,講話口氣,笑起來的樣子,像塑膠做的。我趕快逃了,跟巫瑪亞吵著要回家……我一回家追著帥帥抱,嗅著它的狗味,蹭著它刺刺的新長的狗毛,才覺得溫暖踏實了,你懂嗎?」

    「你很怪。」他搖頭,微笑。

    「你才怪咧。」

    「隨便找個路人問,都會說你比我奇怪。」

    「哪裡會,你就很正常了?你也亂怪的好不好?」

    他哈哈笑,愉悅地啜了一口啤酒。他想,也許她是對的,混亂,才顯得活生生。她害他這陣子很混亂,但足足有八年多,沒感覺到這樣活生生了。

    她著迷地瞅著他笑容,覺得暈飄飄,從沒喝過酒,是不是酒精在作用?她恍神,看他姿態灑落,握住鋼杯的手勢,他的手掌很大,手指粗糙,左腕戴機械表。她瞇起眼,很喜歡他大大的手掌,很想搞清楚為什麼那麼喜歡,這隻手跟別人的手有什麼不同嗎?這男人跟別的男人有差別嗎?

    愛真奇妙啊,花露露暈暈地想,將他眼睛鼻子嘴和手拆來看,和別人又有什麼不同?然而當那些組成一個叫楚天馳的男人,活生生坐身邊,她就會發熱,心跳很興奮,很想這樣一直和他坐下去,那樣也很陶醉。

    她記得病時他指腹緩慢揉按她脹痛的頭腦穴道,一次次,力道沉入深處,那股力,沈而篤定,將她的疼痛化開。

    她還喜歡看他啜飲啤酒的模樣,喜歡他嘴上新生的鬍髭,他就著鋼杯暢飲,這些建構出的風景,有奇異的雄性魅力。她看著,臉紅了,忘了時間,著迷地貪看下去。忽然,他轉過臉,逮住她的視線。她嚇一跳,縮肩,撇過臉去,去看公園的大樹。

    「那排樹養得不錯喔。」她瞎扯,彷彿剛剛一直都在研究樹,沒看他。

    「還可以。」他低笑,少女的裝模作樣,怎可能逃過他三十歲的男人眼睛。

    「你心情好像很不錯了。」不再因他傷心了吧?

    「很好啊。」花露露傻笑。

    她雙手往後撐地,臉微仰,咪咪笑,看夕陽吞沒藍天,耳畔是風聲和小孩追跑聲,誰家的木風鈴叮叮咚咚響,他們面對著同一片風景。不同的是一個臉色酷酷,一個笑咪咪。

    他睞她一眼。「你打算坐多久?」

    「嗄?你要回去了嗎?」還想再跟他坐下去呢。

    「還沒。」看見她眼中的期盼,他捨不得離開,晃了晃杯子說:「喝完啤酒再走。」

    「就是,至少等天暗了嘛,反正你已經收工了啊。」

    最好是坐到天荒地老。

    於是,又這麼耗下去。

    這對組合,坐一起,在路過人眼中,化作詭異風景,超不搭的。

    男的穿軍夾克,硬邦邦牛仔褲,儘管坐姿懶散,仍散發一股敵意,無聲地在暗示「別靠近我」。眼神凌厲,表情嚴酷,一點都不放鬆,好像每分秒都準備跟誰打仗。

    而坐在這剽悍男子身旁,兒童似的少女花露露,顯得很突兀。她身體微後仰,雙手在後頭撐地,坐姿懶散。身上穿著軟綿綿民族風寬鬆衣褲,脖子繞一條粉紅絲巾。紫色寬棉褲在風中邋遢,夾腳涼鞋托著,圓滾滾的柔白腳趾,任由晚風輕撫。

    在極陽剛的楚天馳身旁,坐著超柔軟的花露露。在相異的兩人間,無形的力量在流動,在蔓延,他們身不由己,暗暗地傾慕彼此,互相吸引。

    她問他:「你真的很喜歡坐這裡欣賞風景,我常看你一坐就坐好久。」

    「欣賞風景?有什麼風景好欣賞?小孩吵死人,還有那個歐巴桑,坐在椅子上摳腳的那個,旁邊還有一隻狗在大便,樹下那個糟老頭亂吐痰,這麼一群王八蛋,有什麼風景好欣賞?」

    他害花露露大笑,笑彎腰。

    他也笑:「幹麼……我這麼幽默啊?」

    「原來你坐在這裡,都在看那些東西啊?」

    花露露伸手,東指指西指指,帶領他看:「你看啊,天空被夕陽染成金色,那邊遊戲區旁的九重葛,粉紅的花開得那麼美。另一邊,樹上的麻雀們都在玩呢……風景很棒啊,幹麼要去看摳腳的歐巴桑跟在大便的狗?」

    「拜託,目標那麼明顯,我眼睛脫窗了才會看不見。」

    她又哈哈笑了。「那我真的沒看見,我眼睛可能脫窗了。」

    楚天馳看她屈腳抱膝,下巴抵在膝頭,斜臉望他,咪咪笑地,像隻貓。

    他猜她有點醉了,才那麼愛笑。

    「有這麼高興嗎……」他問,聲音不自覺地溫柔了。也許再這麼坐下去,他的強硬,就會沾染到花露露的柔軟。他想,改變已經發生,是他自大的以為,他都能壓抑住,其實他再也變不回跟她相遇以前的自己。

    他想多聽聽關於她的事,他問她:「你跟你媽一直都住在尼泊爾嗎?」

    「嗯,我們大多住在安娜普那山區,沒有一定的地址。因為尼泊爾政局不是很穩定,我們也常換地方住,就到處玩啊,我媽好多喇嘛朋友喔,有時我們還會住在佛寺裡。」

    「你喜歡台北嗎?」

    花露露很認真想了又想。「也沒有什麼喜不喜歡,就是不一樣嘛。但這裡樹太少,空氣也不太新鮮,我在那邊晚上都會看到超多的星星,這裡看不到。」

    「那邊風景怎麼樣?」他好奇了。

    「我最喜歡冬天了,睡覺時,整晚聽見雪從屋頂啪啪掉到地上的聲音。早上,看到外面山頭樹啦欄杆啦,全被白雪覆蓋。我就會跑出去,捧雪進來,用雪水煮奶茶喝。然後躲在屋裡,看外頭白濛濛的世界,美呆了,我跟我媽可以這樣一看就好幾個小時。我媽說,不管是誰,看見這麼美的白雪和高山,就會相信世上真的有神存在。」

    「噢。」楚天馳很難想像,他從沒離開這裡。「聽我師父說,你們可能十二月就回尼泊爾?」

    「嗯。」

    「那麼告白被拒絕了,幹麼心情不好?」他揶揄她。

    「啊……這兩件事有關係嗎?」她不懂。

    「你想想,就算我接受你的告白,跟你在一起,但是你很快就要回尼泊爾,我們要怎麼維繫感情?」他笑她白白傷心。「所以呢,小妹妹,下次跟男人告白,拜託,先動腦想一想自己的情況。以你現在的狀況,根本不可能和誰交往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假設我喜歡你了,假設我們也互相愛得要死,但是沒多久,你就回尼泊爾了。如果我真的愛上你,不就愛得很白癡?」

    「但我們會有一段日子很開心。」

    「越開心,等到分開就越傷心。你懂嗎?」真笨。

    「可是十二月還沒到,你怎麼知道我們到時候會很傷心?」

    「你……算了算了,跟你說不通。」她大腦構造肯定和別人不一樣,那麼簡單的道理,她就是聽不明白。「反正我只是想告訴你,之前那些傷心根本是不必要的。」

    「我知道,而且你都有女朋友了。不過,我們還是可以當朋友啊,有機會的話,到尼泊爾找我。」

    「我不可能離開台灣。」

    「我是說旅行。」

    「我從不旅行。」

    「我是說……你可以帶你女朋友一起來,我也很歡迎,真的。」

    這麼好心?他笑了,笑容苦澀。「我女朋友跟我一樣,她也很懶得出國。喂,你決定不來義診了嗎?」她的愛心呢?之前那麼拚命看病人,看到都累病了,他原本還有點小小地欽佩她哩。

    她聳聳肩。「再看看嘍,我媽說心情不好時不能幫人按摩。」

    「真這樣的話,我要休診休到天荒地老了。」

    她又哈哈笑了。「你那麼心情不好啊?」

    「你看不出來嗎?我心情不爽好多年了。」

    「對什麼不爽?」

    「對什麼都不爽。」

    「為什麼?」

    他臉色一凜,不想再往下聊了。

    他幹掉啤酒,起身,看著她。「我回去了……」

    她也站起來,凝視他。「我也要回去了。」

    他們深深注視著彼此。

    花露露等他問她住哪,如果他想知道,她口袋有一張寫好地址跟電話的小紙條。如果他想知道……

    如果他還在意她這個人……還有一點點喜歡她這個朋友,想跟她聯繫。

    然而他只是緘默著,看著她的眼神很複雜。

    「BYE。」他說。

    她實在沒辦法再厚臉皮,自己掏出寫了地址跟電話的紙條。

    她也只好說:「BYE。」黯然離開,然後有點生氣地想,再也不來了,他根本不希罕她。

    可是人家有女朋友,幹麼要喜歡她呢?

    可是就算對待普通朋友,也不會那麼冷漠吧?

    剛剛還很甜蜜的,現在,失落得要命,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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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天馳會下意識去開門,看看空了的房間。

    冷風吹入房間,掀動窗簾的姿態,像在嘲笑他是傻瓜,錯過了愛。

    有時開門那剎,他會想像,想像會不會正好看見一朵花?因為有個人,笑起來,像朵花。如今靠牆站的吊衣架,很赤裸,曾披掛上頭顏色繽紛,鬆軟奇特的衣褲不見了。曾暖著書桌,逗留一陣的銅製熏香爐也失蹤。過去白晝是診療床,晚上做睡床的床啊,只剩折疊整齊的床褥,沒有了活生生的體溫,沒有那個軟綿綿的花露露。

    空房間回復原本空寂的樣子,他卻嫌棄它原本的樣子。有時偷偷坐在她賴過的床鋪,他會歎氣,發呆,沉默一陣,撫著床,悵然若失。不習慣如今自己頹喪的樣子,以前死氣沉沉,現在是行屍走肉。

    花露露消失了,他沒辦法若無其事,原來自己的面目,再不能回到當初。如今他最真實的體會,就是從頭頂百會穴到腳底板的湧泉穴,全都想念著,曾經像花芬芳過這裡的女孩子。

    他沒有以行動去愛她,但他有真實的失戀感。

    兩個禮拜就這麼過去,早晨不再有尼泊爾奶茶的特殊香氣,卻忽然很想嘗嘗它的味道。以前,花露露幾乎每天都問他要不要喝喝看。巴南喝過,一些常客也讓花露露請過,他卻頑固著,一口都不嘗,嫌那味道太甜膩,誓死擁護黑咖啡。

    其實知道自己這樣子,多討人厭,拒絕生命的任何新體驗,拒絕迷上任何新東西,如果和那個東西沒有未來,他情願保持安全的距離。

    尼泊爾奶茶好喝又怎樣?反正花露露不會久留,反正他也不會去尼泊爾,所以一滴也不沾,怕萬一喝上癮,以後喝不到,是不是要傷心?

    因為知道跟她不會有未來,所以拒絕她,討厭被她攪亂。

    疲於應付他的人生,夠累了,不想再添其他火花。因為美麗的火花是短暫的,而留下的黑暗和痛苦,會讓他更難熬。因為見過星星般的閃光,黑暗就會更難忍受,所以他選擇繼續枯燥乏味但安全的生活,以為這樣比較容易。

    但沒有,他脾氣更壞,那種什麼都看不順眼的憤怒更嚴重。好幾次失控趕走病人,對他們咆哮,他變成一個更差勁的人,但有時,為了想聽到花露露的近況,他也會假裝合群,陪師父和花明月吃早餐。

    「欸?最近很奇怪喔,你平常不是都喜歡關在裡面,一個人喝咖啡?」巴南納悶徒弟的轉變,驚愕地看楚天馳拿了饅頭坐下來吃。他只準備了跟花明月的兩人份早餐,可是楚天馳竟拿走明月最愛嗑的牛奶饅頭?臭小子。

    「這饅頭還不錯。」沒意識搶走花明月的早餐,楚天馳啃起饅頭。他打算坐一會,聽聽他們的對話,希望他們聊到花露露。

    「呃……」巴南只好犧牲自己的那份饅頭,捧給花明月吃。

    花明月正在翻閱旅行社給的班機時間表。「你看我們飛機訂十二月五號,還是三十號?你想要哪一天出發?那邊的房子我已經找好了,花露露說她不和我們住,她有些當腳夫的夏爾巴人朋友,他們邀她出診,她會輪流住他們家。」

    「哦,當腳夫啊?所以他們的腳很需要按摩嘍。」

    「是啊,花露露常跑到高山上的村落裡,一去就好幾天。」

    楚天馳緘默不語,饅頭失去滋味。

    終於聽到花露露消息,可是聽完很心酸,她快走了,而且像要去到非常飄渺的地方,連個固定地址都沒有。

    「哪天走好,五號還是三十號?」巴南撫著下巴思量。

    「三十號吧?」難得楚天馳會對跟自己無關的事發表意見。「你不是還要把新店的房子賣掉?手續辦好也要一段日子吧?」

    「代書說下禮拜手續就辦好了。」

    「那就訂五號,」花明月說:「花露露已經開始想念尼泊爾,這裡太吵鬧了,她愛住山上。」

    「好,就五號,早點出發好。」巴南同意。

    楚天馳拿著啃一半的饅頭,目光空洞,對著牆發呆。

    巴南取走他手中饅頭,搶去吃了,他沒發現,還在恍惚。巴南跟明月一起欣賞楚天馳失神的樣子。

    巴南悄悄對明月說:「他最近好反常,沒關係,我們別管他。」

    「我們是可以別管他,但是……」明月指著旁邊候著的一大群人,那些人也在欣賞楚大師發呆的樣子。「那些人可不能不管,已經九點多了,他要不要看診啊?」

    「喂?」巴南踢了踢楚天馳的腳。「要開工了沒?」

    「什麼?」

    揪住他耳朵,巴南吼:「開工了!」

    「噢,對……」楚天馳茫然起身,走進診間。突然身子一顛,原來花明月出腳,擋住他去路。

    「你有沒有問題要問我?」她眼睛,閃著睿智的光。

    楚天馳一陣心虛,眼神躲閃。

    花明月收腳。「算了,當我沒問。」

    楚天馳落寞地回到診間。

    巴南問花明月:「我們是不是應該告訴他花露露住哪?我開始有點懷疑,他似乎是……你知道的,我是過來人,我看得出來。他好像是……對花露露……」動心了?絕對是,那失魂落魄模樣,分明是。

    「幹麼跟他說,他沒問,我看我們別雞婆了。」

    「可是花露露應該也很想見他,而且她明明就在……」

    「好了。」花明月結束這個話題。「該出發了。」

    「去哪?」

    「帶你去玩啊。」

    「玩?」

    花明月抬手看表,十點整。「應該到了。」

    診所外,響起急促的煞車聲,一輛銀色Jaguar跑車,以一個流暢大回轉,切入停車格。車窗降下,露出一名時髦帥氣的長髮男子,他摘下墨鏡,朝診所內的花明月招手,喊著——

    「老師,走嘍!」

    巴南錯愕。「那是誰?」哪來的公子哥?

    「走吧。」花明月拎起包包,挽住巴南的手:「帶你去玩。」

    「去哪玩?」

    「游翼農場,順便要問那裡的老闆,請他收留帥帥。」

    巴南瞪著一身名牌運動服的大帥哥,問花明月:「這你學生?」她幾時收了這麼勁爆的傢伙?他看起來像那種愛混夜店亂把妹的花花公子,他看起來不像是他們這一掛的。

    「你好啊,我叫鄭宇宙。」帥傢伙很有禮貌。

    巴南的手,被他熱情握住,握住就算了,還大力來個熊抱,害巴南渾身起疙瘩,大家有這麼熟嗎?太熱情了吧?

    鄭宇宙拍拍胸脯。「花老師的人就是我鄭宇宙的人,走,讓我為你們服務,請。」鄭宇宙朗笑著,誇張地比個上車的動作。

    游翼農場?那是什麼地方?巴南好奇著,隨花明月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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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天,雨紛飛,淋不濕人又不肯停,不幹不脆飄了好幾天,紛紛亂,像楚天馳的思緒,到處飄移。

    收工後,他坐在後門階梯喝啤酒,地上濕漉地黑著,像他的臉色隱晦不明。

    一棵大榕樹對著他的方向淋雨,鬚根黃褐色,垂掛雨珠,在半空閃亮,風裡搖蕩,搖得像他無法止息的心火……

    百無聊賴地扯了扯嘴角,心裡很煩。啤酒嘗不出味道,好想佔有點什麼,或對誰大咆哮,可是除了繼續對病人發飆,對陰天發悶,其實,最想罵的是自己,罵自己甩不開那張陽光般明亮小臉。

    陽光消失了,所以他的世界更黑暗。因為陽光來過,所以現在更覺冷。有時想到那抹光,所以黑暗更難忍受。花來過也芬芳過,所以他荒蕪的日子更荒蕪。因為差一點失控,差一點不顧一切,拋下理智去擁抱溫暖,去投入濃郁的幸福的奶茶香裡……但最後什麼都沒發生。所以,現在,更空洞。

    以為已經習慣孤獨,滿以為已經習慣到可以享受起孤獨,然後傲慢地嘲笑那些熱戀的人,對他們親匿的舉止不屑。

    沒愛情不會死,他這麼想,心裡不願承認,是嫉妒那些車福的人,只因為他不再擁有愛的滋潤。

    啤酒還沒喝完,就都往地上潑灑。

    從階梯站起來,他走入雨中。

    雨綿綿,慢慢濡濕他夾克,他在小巷散步,想驅散胸口的空洞。

    從23巷,走到23巷,他沒目的亂走,忽在21巷停步,呆望空蕩的巷弄,皮膚起疙瘩,像被什麼電到麻。

    他看見有五隻流浪狗,伏在某棟公寓前躲雨。它們注意到他,抬頭警戒,有一隻還露出尖牙,發出警告聲,它們旁邊,散落狗飼料,有人餵過它們……然後,隨冷風飄來,熟悉的尼泊爾奶茶香,還有,一陣陣裊裊貓叫的西塔琴樂。

    他揪心腸,呆在原地。急抬頭,搜尋每一戶住家陽台。情緒太高昂,心想不可能,哪有這種事,如果有,除非神安排的,怎麼可能,花露露就住在附近?會是她嗎?

    他整個人發熱,像著了火,在左前方公寓的三樓陽台,看見有個女人坐地上,演奏西塔琴,半空中的花台,剛好擋去她的上身。他只能看見她盤坐抱琴,穿著鬆軟的紫棉褲,那褲子,花露露也穿過。

    楚天馳呼吸不順,心跳如擂鼓。

    柔弱的西塔琴音,突然像雷鳴震撼他。

    他呆在雨中,看著那個可能是花露露的身影。

    細雨,吻濕他的眉頭,一些雨水,濡濕嘴唇,胸腔則火燙燙的。他站著,聽著,看著,天曉得有多盼望那真是花露露。終於,那女孩放下琴,彎身,一把長髮眼著曳落。

    楚天馳屏住呼吸,他想——

    如果真是花露露,我想要吻她,我再不要掙扎,我想任性擁抱,因為這幾天來多麼寂寞。

    她的側臉,映入眼中。她往前趴傾,做個瑜伽的貓式,柔軟地,伸展著背部。

    他暈眩了,發瘋了,衝進公寓的門簷下,按下三樓的門鈴。

    叮——

    尖銳電鈴聲,將他的心揪得更緊。

    「NaMaSiDe……誰啊?」

    NaMaSiDe……這個祝福的尼泊爾問候語,令他眼眶瞬間熱燙,身體麻熱,手掌也汗濕,喉嚨燥得發不出聲音。好想見她,他呼吸困難。

    「喂??喂?誰?哈、囉∼∼誰啊,喂!」

    她喊半天,他沒回答,心跳激動得像打鼓。因為乍見思念到快發狂的人,一時衝動就按了門鈴,然而,身體替他做了這個決定,理智卻趕不及運轉。很糗地怔望著對講機,不知道要對她說什麼,又能說些什麼。是他叫她別喜歡他,是他用冷漠逼走了她,現在呢?他又在做什麼?突然覺得自己很蠢很丟臉。

    「喵……喵……」對講機裡,花露露童心未泯,喵叫起來。「沒人噢,是貓嗎?喵喵喵……」

    他愣住,大笑,忙掩嘴,但來不及,形跡已敗露。

    「楚天馳?」花露露問。

    他瞪著對講機,聽見自己的名字從她嘴巴講出來,他好感動。

    「楚天馳?!」花露露再確認一次。

    「你怎麼知道是我?」就憑笑聲?

    「我剛才也在想你,你就來了。你是不是也剛好想到我?我們忽然才心有靈犀……」

    「胡說八道。」他低笑。「我只是剛好經過,正好聽見西塔琴,因為猜可能是你所以才按門鈴……我並沒有想你,只是一時無聊,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是你,我其實……」是為了掩飾或為了可笑的自尊?他胡亂解釋。

    「隨便隨便啦……」她懶得聽為什麼,她急著要見他。「你快上來喝下午茶,巫瑪亞去上班了,我剛剛煮了午餐,還有一大壺熱奶茶,你來喝啊!」

    她的坦率,令楚天馳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愚蠢,多虛偽,多沒種。

    叮,門開了。

    樓梯間老舊灰暗,但在三層階梯上,有一朵花邀請他,正歡迎他……

    楚天馳猶豫著,不是不想見她,而是想到這一上去,可能發生的事。屋裡將只有他跟花露露兩人,這段日子的空白,對她的瘋狂想念,這些無異是在他難抑的情感上淋了汽油。

    不確定再見到她,他還能不能控制自己,他會不會衝動地對她做什麼不該的事,尤其當她該死的這麼熱情邀請他……

    喀!

    他聽見三樓,花露露推開門。

    樓梯間的奶茶香,更濃郁了,他的皮膚,都被這甜膩的氣味暖暖包覆,他呼吸更亂,身體熱燙強硬,身體比他的表情和話語更誠實,身體要親近她,想要她……

    過去他的心肺,透過鼻子的嗅聞,早聞過她帶來的獨特奶茶香。如今,身體也吵鬧著要親近,要求融入她裡面……想狠狠埋入她的柔軟,整個填塞,充滿她,親匿到比她身體血脈經絡穴道還要親匿的地步。

    他絕對沒辦法再忍耐。

    也不敢想像,麻木冷酷了那麼久,一旦對她放肆,將會野到什麼地步。他懷著近乎暴力的強烈欲求,怕起快要瘋狂的自己……

    花露露的聲音,在陰暗的樓梯間愉悅的響起。「快來啊,一杯奶茶殺不死你啦,哈哈哈。」

    但你會殺死我……殺死我的城牆,我的頑固堡壘,全都會被你瓦解……他苦笑。

    忽然,一團黑影奔下來。「汪∼∼汪!」

    帥帥在他腳邊打轉,光溜溜的身體披著新生的黃發。

    花露露威脅:「再不上來,叫很帥的帥帥咬你。」

    他笑了,蹲下,看著帥帥,聽見花露露真的下口令——

    「帥帥咬!」

    「汪!」帥帥撲上去,咬住他的衣角。「嗚——」咬緊甩動,嘶一聲,T恤裂出大痕。

    「啊!」花露露哀叫:「慘了……你的衣服破了嗎?」

    「對、你完了。」可是竟然很樂,算了,放棄抵抗了。更何況,現在他有借口上樓了,踩著階梯上樓,身心熱烈著。

    帥帥跟在後頭,也昂首闊步,彷彿幹了一件超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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