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 第二章
    第二天 九月十二日 周一

    從夜晚到清晨、清晨到中午,殷柏升一直守在病床旁,只有在想抽煙的時候,才走到窗邊。

    他用力捻熄香煙,問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做這些事?真是怪了,那個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個麻煩,為什麼他會不假思索的救了她?

    還有,為什麼他要替她送洗濕透的衣服,拿出那套內衣時還要忍受老板打趣的眼光?為什麼他要找到標簽記住尺寸,到女裝部購買她的衣服和內衣褲?為什麼他不能如期回到台北,卻必須待在這沈悶的醫院等她醒來?就算他再好心,也不用送佛送上西天吧?

    不可否認,她是個好看的女人,還有種奇妙的魅力,身為一個功能正常的男人,會受她吸引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女人!他生命中最難解的問題,最好再也不要沾惹上,否則會死得很難看的。

    等她醒了,確定沒事了,他就要轉身大步離開,沒錯,這才是他該做的。

    還是想想自己的事吧!來花蓮一個禮拜了,他待在學長的牧場幫忙,學長不斷邀請他留下,而他也認真考慮著,卻一時放不下台北的工作,就像眼前的情況,進退維谷,動彈不了。

    外頭大風大雨的,他在室內來回踱步,像只煩躁的困獸。一轉頭,卻發現那女人已經慢慢蘇醒過來,他便走近病床去。

    她的眼睛是什麼樣子,他原本已經不太記得了,現在才發現是如此深邃,有如宇宙中的黑暗與星辰,對比得恰如其分。

    忽然間他想通了一件事,她的魅力不只在於美腿、俏臉,更在於這雙若有所思的眼眸,時而孩子般的稚氣,時而女性化的嬌柔,教人一看就通往心坎某個柔軟的地方。

    「妳總算醒了。」趕在他想打醒自己之前。

    「你……你是誰?」她皺眉問道。

    怎麼,發個燒就會喪失記憶嗎?他沒倒楣到這種程度吧?「我是誰?我就是那個救了妳的倒楣鬼!」還莫名其妙做了一堆沒做過的事,全拜她所賜。

    她驚呼一聲。「可是,你的胡子?」她記得他是只毛茸茸的危險動物呀!

    他摸摸下顎,不過是刮了胡子,換了衣服,這笨女人就認不出他是誰,他也懶得多說什麼了。

    他在牧場上的生活,等於是遠離了文明都市,連鏡子都沒得照,又忘了帶他慣用的刮胡刀,干脆就任胡子隨意生長。昨天他在鏡中看到自己的臉,才發現模樣挺嚇人的,索性刮了胡子,這樣周圍的人就不會瞪大眼睛對著他瞧了。

    「反正我就是在妳車後面的那個駕駛人,別懷疑了。」

    「嗯……還滿好看的。」可卿的說法很保留,事實上她覺得這簡直是個奇跡,從大猩猩變成帥哥,上蒼造化讓人驚歎。

    他有著挺直的鼻、薄厚適中的唇、線條男性化的臉龐,更令人驚歎的是,他的眼睛又深又黑,彷佛黑玉藏在其中,隨著光線變化而展露不同色彩。

    「看什麼看?有力氣的話,就換上衣服吧,我們得走了!」他不小心竟用了「我們」這兩個字。

    「去哪兒?」她趕緊收回視線,看帥哥看到發呆很丟臉的。

    「火車站!妳走妳的,我走我的,最好不同方向!」因為對自己感到惱怒,他嗓門連帶提高了起來,直往門口走,還重重關上了門。

    怪了,他不是決定等她醒來就要閃人了?怎麼一開口卻說出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話?莫非是台風造成潮汐變化,潮汐變化又影響地球磁場,而地球磁場干擾了他的腦波?

    對,絕對是這樣沒錯!否則教他如何說服自己?一切都太荒唐了!

    「凶什麼凶?最好和我老爸一樣早點中風而死!」在殷柏升走出門後,可卿才低聲罵道。

    她不情願地打開紙袋,雖然討厭他的施捨,卻不得不換下身上的病人制服。她最討厭制式化的東西了,丑得讓她沮喪。

    但一看到那衣服,她卻呆住了。那是一件仿旗袍式的連身裙,銀色的絲質布料,繡有粉白色花草,側邊開衩到膝蓋上十五公分。

    她曾經在百貨公司看過類似的款式,也試穿過了,但因為它的高價位而忍住不買。誰想得到那大猩猩竟會有眼光買來給她?

    不,不是大猩猩了。他把胡子刮干淨後,倒是個很有味道、很富英氣的男人。

    連身裙之外,還有一套內衣褲,都是銀白色的,內衣確實是她的尺寸,內褲正是她喜歡的蕾絲花邊,低腰高衩。

    這輩子還沒有別的男人替她買過內衣褲呢,第一次竟然就買得這麼合她意!現在她穿起這些貼身衣物,想起這是他親手挑選的,不禁升起一種曖昧的感覺。

    穿上內衣後,再套上連身裙,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綰起了一個髻,雖然病容蒼白,也沒上妝,居然很是滿意。

    還是該感謝他的,即使他的禮貌不及格、態度有夠差,但比起一些光說不練的男人,他算是行動派的,做到最細微處,卻沒有半點自誇。

    想到以前那幾個男友,還不如一個剛認識的陌生男人貼心,她該好好檢討自己看男人的眼光了。

    一陣敲門聲響起,她突然有點羞答答地,小聲說:「請進。」

    殷柏升一進了門就想罵人,罵那售貨小姐!

    他明明說他要的是一件簡單樸素的衣服,當售貨小姐拿給他這件時,他只瞄了一眼,看顏色滿清爽的,又是長裙,比她原本的超級短褲加無袖T恤好多了,便毫不猶豫地買下來。可是售貨小姐沒說這衣服又緊身又開高衩,根本就不是他想要的!

    不,是他最不想要的!

    還有,這女人的臉上干麼那麼似笑非笑的,他可不是那種荷爾蒙分泌過多的青少年!雖然她的模樣足以讓男人犯罪,但他早過了那個年齡,絕對不會隨便被點燃。

    「謝謝你,我很喜歡這件衣服。」可卿甜甜地說。

    這豈不是廢話!所有的女人當然都喜歡新衣服,特別是當她們穿起來像是蛇的蘋果那般誘人。

    「咳,這只是小事而已。」他被自己沙啞的聲音嚇了一跳,這女人的煽動性太強,他千萬得當心,蠢蛋做一次就很夠了,他絕對不允許歷史重演。

    「你覺得好看嗎?」她轉了一圈。

    天,更加廢話!女人明知道自己有多超出「好看」這個形容詞,但仍堅持要男人錦上添花一番。

    「好看。」除此之外,他絕不會多說。

    她含羞帶怯地說:「謝謝!」

    看她微笑成那模樣,彷佛他說了什麼甜言蜜語似的,女人真蠢,但是男人更蠢……至少目前他就覺得自己蠢斃了。

    「咳,」快快收心斂神、回歸正題吧!「剛才我和警方搜尋隊通過電話,他們說因為台風造成太多災難,救人為第一要務,妳和我的車大概都要等到一星期以後才能拖吊。」

    沒了車,日子還是要過,幸好他的手機和皮夾都放在身上,他得快回台北工作,只要確認這女人沒問題了,他就得迅速離開,否則他有種難以脫身的預感……

    「啊?天呀!」她頹然坐下,神色沮喪。「我的攝影器材都在車裡,還有手機、證件、信用卡、現金、記事簿、房門磁卡,我怎麼回台北呢?」

    「我也要回台北,我可以幫妳出車票錢。」反正他都已經出了醫藥費、干洗費和置裝費,只要能送走這個女人,那不算什麼。

    「哦,真謝謝你,我會還你錢的。可是……我沒有房門磁卡就不能進門了。」

    「找個鎖匠來。」他還沒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心想送她回台北以後應該就了無瓜葛,管她多誘人、多特別,都不關他的事。

    「我自己一個人住,那大樓都是用磁卡刷門的,普通鎖匠沒辦法打開。」

    「重新申請一張要多久?」

    「一星期。」她幾乎是歎息著說。

    「那妳只好去住朋友家了。」他點起一根煙,這是他思索的習慣,不過得站離她遠一點,這也好,免得忍不住欣賞她的美。

    「我的記事本在車子裡,電腦在家裡。現在沒有記事本、沒有電腦,朋友的電話我一個也不記得。」雖然她不想承認,但有時她連自己的電話號碼都會忘記。

    「認不認識鄰居?」他繼續想辦法,並非為了她,而是為自己,萬一她無處可去,他不就得負責到底……怪了,他怎會有這種想法?

    「我剛搬進去三天,一個也不認識。」

    「住飯店好了。」

    「沒有身分證明就不能住飯店,只能住那種很可怕的小旅館。」萬一有針孔攝影機拍下她洗澡的畫面,她不就成了偷拍光碟的女優?不,她不想出這種鋒頭啊……

    「妳爸媽呢?」他開始有點不安,這該不會是天意吧?注定他們要繼續「黏」下去?

    「我爸早去世了,我媽改嫁到台南,算了,與其去住她那裡,我還不如流浪街頭。」她已經好幾年沒見過母親,血緣這種東西對她毫無意義。

    「妳總有個男朋友吧?」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不像刻意刺探。

    她仰天長歎,幾乎要被衰運擊倒。「沒有了,我來花蓮照相前一天跟他分手的,時機抓得剛剛好。更慘的是,現在雜志社老板一定要把我殺了,因為我的底片都在車裡,這下交不出東西了。」

    她在這家雜志社待了三年,是最久的工作紀錄,如果因此被炒魷魚,之前的努力全泡湯了,她還常偷偷幻想能升上組長呢!

    殷柏升向天翻個白眼,說:「妳可真倒楣!」

    「關於這點,我早就很清楚了。」可卿強打起精神,微笑說:「請你帶我坐車回台北,我會自己想辦法的,謝謝。」

    「真有這麼簡單就能解決?」

    他生平沒看過這麼奇特的女人,眼前可說是槽透了的情況,為何她還能有那種神采、那種毅力?不自覺的,他更難移開視線了,那是一種生命力的光芒,將他牢牢吸引住。

    「不然呢?」她聳個肩反問。

    想她方可卿生平最習慣的就是倒楣,不自圖振作,難道要對他哀泣?

    對啊,不然呢?他也這樣問自己,莫非他要收容她?又不是瘋了!最後,他只吐了一口煙,說:「我去辦出院手續。」便轉身離去。

    沒想到,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卻纏繞在心中徘徊不去,他居然就此放不下她……

    殷柏升走出門後,一位還像是學生的護士小姐走進來,她端進了餐點,一臉笑嘻嘻地,可卿卻搞不懂她在傻笑什麼。

    「妳今天好一點了嗎?」護士換上一瓶新的點滴。

    「嗯,謝謝。」可卿歪著頭抬起左臉,讓護士拿耳溫槍「掃射」一下。

    「體溫下降了,還是有點微燒。」護士對她看東看西的。「新衣服啊?」

    可卿點點頭,沒答腔,護士又問:「他買給妳的?」

    「嗯……沒錯。」雖然沒有必要,可卿在心中加了這句……卻讓她亂感動的。

    護士一臉艷羨地說:「好棒哦,真漂亮。」說著還輕輕摸了一下那件白色旗袍。

    「謝謝。」這麼受人羨慕,可卿竟然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妳未婚夫對妳好好哦,我們都感動得要命。」

    咦,可卿愣了一會兒,這怎麼回事?她何時訂婚了自己都不知道?

    護士小姐雙手交握,頗為陶醉。「昨晚他一直守在妳身邊,我來巡班兩次,第一次看他站在窗邊抽煙,第二次看他坐在床邊望著妳。他都不說話,酷酷的,對妳卻是那麼關心,他刮掉胡子以後,又是那麼帥氣……叼著一根煙,整個人顯得那麼憂郁……」

    這小女孩顯然是進入暗戀第一期的狀態了,很久以前,可卿也曾在鏡子裡看過自己這種表情。

    護士閉上眼歎息了一聲,才略顯尷尬地恢復鎮定說:「你們感情一定很好,對不對?」

    可卿不能否認也不能承認,只好微笑帶過。

    「如果將來我也有這種對象,那我就……」消失的話語中藏著無窮想象。

    「有一天,妳總會遇到自己理想的另一半。」可卿願意對每個人付出這樣的祝福,雖然她自己也很需要。遺憾的是,從她的初戀以來,常常不是為了對方有多可愛,而是因為太想愛人、太想被愛,才會一再投入愛情漩渦。

    護士小姐甜甜地笑了,任何人都喜歡這種祝福,不管實不實際。

    這時,殷柏升推門進來,護士小姐一下子就紅了臉,囁嚅地說:「啊,妳未婚夫來了,我……等會兒再來收餐盤。」她跳著離開,不,幾乎是飛著,臨走前還不忘丟下一句:「祝你們永浴愛河!」

    殷柏升的臉立即僵起來,方可卿向他挑挑眉,沈默地詢問。

    「這家醫院的住院手續麻煩得要命,那只是權宜之計。」這的確是事實,但為何他說起來理不直氣不壯,就是被染上了那麼一點曖昧的顏色。

    「喔!」可卿點點頭,不置可否。

    他卻在室內走來走去,似乎沈不住氣,又轉過來說:「妳不要多想,這根本不代表什麼!」

    「我應該想到什麼嗎?」她故作無辜狀,心中卻在暗笑,這男人害羞起來真可愛!

    「妳……吃妳的飯!」

    他說這話的口氣簡直像是在對狗說的!這一來,她的脾氣也被點燃了,湯匙隨手一丟。「偏偏不吃又怎麼樣?」

    他倒是一驚,不相信她會反駁似的。「什麼?妳不吃?」

    她不吃飯怎麼行?都已經生病了還不多補充營養?萬一她一直沒好起來,他不就得一直被她黏著?不不,好人不必做到那地步,可他偏偏甩不開那想法。

    「沒錯,不要懷疑你的耳朵!」她把餐盤放到桌上,頭一轉不理他。

    「吃飯。」他兩步就走到桌前,挖了一湯匙蒸蛋,遞到她面前。可卿給他的反應則是皺起鼻子吐舌頭。

    她多樣的表情讓他驚訝,是否每個女人都有一千張面具?若繼續跟她相處下去,他能看到多少種面容?哪個才是最真實的她?他發現自己相當好奇。

    「不吃我就不帶妳回台北。」他試著用脅迫法,看她有多倔。

    她深受威脅,致命威脅,但比起倔強,她早就打遍天下無敵手。「本來就不關你的事,你要走就走!」

    「果然是個麻煩!」他像在對自己說話,還搖了搖頭。

    她在內心冷哼。「那你干麼自找麻煩?」

    他沒有答案,靜了一會兒,兩人瞪著對方,不知怎麼搞的,他深沈的眼眸裡居然出現了笑意--

    「妳怎麼氣得臉都紅了?真像小孩子。」

    她的肌膚白嫩若雪,染上粉紅更是好看,他得強忍住沖動,才能不伸手去撫摸。

    可卿當然否認了。「哪……哪有?」

    這下他嘴角也出現了微笑,改用溫和的語氣說:「妳感冒了,要多吃東西才會恢復精神,光靠打點滴是不夠的,來,嘴巴張開。」

    既然他都對外宣稱是她的未婚夫了,就哄哄她、勸勸她又有何妨?昨天在車上,他不也替她暖手、暖腳了?要救她就得救得徹底,被他照顧的小貓小狗,哪只不是健健康康的?

    竟然來這招軟的!可卿訝異地瞧瞧他,他眼中是一片誠實的關心。這教她反而有些慚愧,再怎麼樣他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大恩未報,她還要求人家溫柔體貼、紳士斯文,確實是過分了。

    吞下了那口蒸蛋,她就說:「我自己吃吧。」

    他笑了笑,又喂她兩口,才把湯匙交給她,自己走到窗口去。

    可卿看他又點起煙,突然明白他為何要在打開的窗口抽煙,因為他不想污染了她的肺。

    而這樣看著他站立的側影,一手放在口袋裡,一手拿著煙,眼光眺向遠方,若有所思。可卿陡然可以了解那護士小姐的心情,這時候的他……真的很有一種吸引人的魔力……

    他們搭的是晚上七點十分的火車,因為台風天交通受阻,其他運輸工具幾乎都停擺了,這班火車也是他們等了很久才開出的。

    殷柏升買了一些熱食,自他們上車後便交給她,此外,他還提著一袋干洗過的衣服,那是她的衣服和內衣,准備到了台北再交給她。

    方可卿又累又倦,根本沒有胃口,道謝過後就一直捧著那大紙杯,卻動也不動,只是倚著窗,看那雨水滴滴答答,想及一生的許多畫面,發起了愣。

    不管是搭乘什麼交通工具,她常愛幻想這是回家的路程,只是究竟她的家在哪裡?她真能好運到擁有一個家嗎?有誰會等她回家?她又能等誰回家?或者兩人一起牽著手回家?

    「喂。」殷柏升的聲音打斷她的想象。

    對於他的呼喚,她只懶懶地點個頭,雨天總讓她有點失神。

    「喂,吃飯。」他扳回她的肩膀,發覺她的骨架纖細,只怕台風一吹就要吹跑了,一股保護欲油然而生,至少在這段不長不短的車程上,讓他好好照顧她吧。

    「我不想吃。」她老實回答。這男人干麼老催促別人吃飯?真像個醫生!而她討厭醫生。

    「妳最好自己乖乖地吃,否則等一下我就親自喂妳吃。」對小孩子就得軟硬兼施、恩威並濟,而生病的人都是小孩子。

    可卿回瞪著他,很好笑地發現自己還有發火的力氣,她挑釁道:「喂啊!」

    他真的打開紙杯,瞬時熱氣騰騰,原來那是一碗蝦菇粥,摻煮甜豆仁、玉米粒、香菇和紅蘿卜。不曉得他是從哪兒買來的,蝦菇有補血的功用,粥品又是專門給病人吃的,瞧著人家這份心意,她也不好意思不吃了。

    一回生、二回熟,他很快掌握了喂食的技巧,就那麼一口一口地喂著她,可卿吃得慢,又要休息,他卻也沒有抱怨。看她蒼白的臉頰多了些紅潤,他覺得好極了。

    等到她終於吃飽了撐著,他拿了一瓶礦泉水給她,從口袋裡掏出藥包說:「現在可以吃藥了。」

    這種溫柔真討人厭,因為是和粗魯一起混合著。可卿一陣臉紅,非常搞不懂他,怎麼又是凶惡又是體貼的?害她都不曉得如何應付。

    「謝謝。」她小聲地說。

    他挑起一邊眉毛。「什麼?」

    「我說謝謝!」這種話還要人家說第二遍!

    「原來我真的沒聽錯,妳說的是謝謝?」他話中擺明著是打趣。

    「你知不知道你很討厭?」怎麼會有這種人呢?欠扁又善良,太矛盾了。

    「知道,所以我們趕快離開彼此比較好。」他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逢場作戲沒關系,他可不想真的成為誰的未婚夫,那種蠢事做過一次就夠。

    「哼。」她撇過頭去。

    服過藥的緣故,她的眼皮又沉重了起來,火車的轉輪聲像是天籟一般的催眠曲,在她耳邊哄慰著她入睡,蒙蒙矓矓之間,她還沒想到前程茫茫的解決之道,就陷入了深如海底的夢境。

    火車到達台北已經是十點半,殷柏升在火車剛進入地下時就醒過來,他睡著時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居然和那女人互相倚偎,害他一清醒就嚇著了。

    可卿的臉龐貼在他肩上,寫滿了脆弱與信任,柔軟的身體倚在他懷裡,白嫩大腿露出了一半,小手有意無意地放在他胸前,香味若有似無,立即引起他最直接的反應。

    不行、不行,她太誘人也太危險,他沒興趣再當一次傻瓜,這女人一看就知道惹不起。

    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有力量將她推開,所幸她睡得很熟,並沒有感覺到什麼,那位醫生開的藥方倒是不錯。

    但看到她曲線畢露的模樣,他還是心神難寧,脫下外套給她蓋上,眼不見為淨,只是那心底的影子……可能需要一些時間淡化吧,他想他做得到的。

    「各位親愛的旅客,我們已經抵達台北車站,要下車的旅客請依序下車……」

    廣播到站的聲音將可卿吵醒,她一看見身上的外套,便對他微微一笑。他一點也不喜歡這種笑容,讓他有種甜甜酸酸的感覺,而他不想將此當作習慣。

    下車後,他們走出收票口,上了樓一步步踱到門口,兩人同時停下腳步,有種形容不出的沉重氣氛。

    可卿歪著頭說:「呃……能不能把你的地址給我?我會把錢寄還給你。」

    這女人顯然腦子裡少了一根筋,現在她自己都無處可去了,還說什麼還不還錢?殷柏升拒絕道:「不用了。」

    「不行,我一定要還你錢的。」怎麼說他們都是萍水相逢,他沒義務對她好成這樣,若能讓她付錢抵還,就不必太掛記他的溫柔,只當是有借有還、彼此扯平。

    離別在即,他們非得討論這無聊話題嗎?他被一股莫名的煩躁感抓住,大聲道:「我說不用!」

    看她低下頭,他立刻後悔了,他到底在凶什麼鬼?怎麼他的理性一碰到她就消失無蹤?

    正想伸出手安慰她,她卻又無開口道:「無論如何,謝謝你。」說著便把外套脫下還給他。

    他接了過來,兩人一陣沈默,都等著對方先開口。良久,他實在受不了這種窒息感,才說:「我先走了,再見!」

    再僵持下去,怕會說出讓自己後悔的話,他內心的雷達已經在大響:危險!危險!

    她看著一旁,故意不正視他,點了個頭說:「嗯,再見。」

    他轉身走出了門口,腳步卻奇異地無比沉重,彷佛可以感覺到她在身後默默的凝視,但他堅持要自己快跑、快逃!再不逃就沒有機會了!

    他在馬路旁冒著雨攔計程車,居然十分鍾不到就來了一台,看來計程車司機趕著賺台風錢,連安全都不顧了。

    殷柏升坐上車,說了地址,那司機很年輕,大概也不懂路線,便多問了幾句。就在這關鍵的一刻,他從眼角看到她站在車站門口的蹤影。

    她的視線正望向遠方,身體有一半淋著雨,似乎也不在意,夜風中,白色的旗袍長裙輕輕揚起。她雙手環抱著肩,因為那是無袖的衣服,恐怕是冷著她了。

    在雨中,她看來像一縷百合花的幽魂。

    司機終於搞清楚路線後,緩緩從左方開出,殷柏升隨意往腳邊一瞥,隨即聽見自己叫道:「停車,在這兒等我一下!」

    他抓起腳邊的袋子,打開車門沖了出去。

    再次看到他,可卿倒退了一步,整個人嚇了一跳,他們還有什麼話好說的嗎?無家可歸的她,並不想再打擾他什麼,也不想變成他口中那個「麻煩的女人」,盡管天地之間無處容她,她仍有那份自傲。

    「忘了給妳這個,是妳的衣服,洗過了。」他把洗衣店的袋子遞給她,裡面還塞了五千塊。

    「噢,謝謝你。」她有點不知所措,怎麼他還記得這件小事?又為何那樣深深凝視她?可知眼睛是靈魂之窗,會將別人的靈魂給勾走的。

    又是一陣沈默,他終於問:「想到要去哪兒了嗎?」

    她搖搖頭,雨水從她長發梢落下,在燈光不像鑽石一樣,閃爍動人。

    「我想到了。」其實他什麼都沒想到。

    「想到什麼?」她眼裡閃著迷惘,不知自己有多惹人憐。

    「去我那兒。」話既出口,他胸口那股煩躁便瞬時煙消雲散。不等她回答,他抓住她的手,說:「快點,計程車不等我們了!」

    媽的,他說「我們」說得真是太順口了!

    「咦?」可卿一時傻掉了,他當真要收容她?只不過陌路相逢,他何須做到這程度?剛才她還想問老天,她的家究竟在哪兒?這可是老天給她的答案?

    一把她拉進車裡,柏升也不去理她,便對司機說:「可以走了。」然後脫下外套給她披上,不讓她再有機會加重病情。

    可卿咬著下唇,一直沒開口,她的感受無法以言語形容,向來倒楣的她肯定是遇到貴人了,但若他不是男人該多好,她的男人運奇糟,她怕搞砸了這一切。

    柏升並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他只是專心看著前方路況,順便將心中雷達關掉,用不著偵測什麼危險目標了,他已決定帶核子彈回家,小小地雷還算什麼呢?

    至於車裡的第三人,那位年輕的司機呢?他剛才看到客人跑掉,卻又帶回一位小姐,於是露出一個了解的笑容,這太明顯了,情侶吵架又復合,常有的事!

    「人客,到了。」二十分鍾後,年輕的司機轉過頭來說。

    殷柏升拿給他一張千元大鈔,並說:「不用找了。」

    可卿看著這舉動,體會到他的用意,因為在這種台風天還出門做生意,想必很需要這筆小費。

    果然,司機滿臉感激。「多謝!多謝!」

    殷柏升打開車門下車,可卿看外面還是淒風苦雨的,忽然間拿下定主意,不知該跟著他,還是堅強說聲再見?但他不等她做決定,直接拉住她的手,要她立刻下車,讓計程車司機再去做下一筆生意。

    「別發呆,淋雨淋得還不夠嗎?」他可不想再送她進醫院,一整夜就守著吊點滴的她,那太淒涼。

    可卿困惑極了,當他打開大門時,她還是不確定自己是否該走進去,她連他是怎樣的人都不了解,但此刻卻又沒有別的選擇。

    柏升看她還在發愣,二話不說便硬拉她進門。

    她原本以為會看見誰的,例如他的家人、妻子、兒女……但屋裡是暗著的,等柏升開燈後,她只看見一個簡單但舒適的客廳。

    她沒坐下,因為裙角都還滴著水,也不敢亂走動,怕弄濕了他的地毯。

    他走進臥房,拿出襯衫和長褲,塞到她手中。「浴室在那兒。」他指給她看。

    她點點頭,踮著腳尖走進去,不管怎樣,先把這一身濕弄干吧!她可不希望感冒並發成肺炎。想對抗命運的惡作劇,得有健康身體才能面對。

    浴室裡擺著他的盥洗用具,可卿想到等一下要用到他的毛巾,會不會太親密了些?究竟要把他當成恩人或男人?很難分出一條界線。

    雖然搞不懂他這個人,陰陽怪氣的,但她卻信得過他,這更是奇怪了。

    五分鍾後,她脫掉了全身的濕衣服,拉開浴缸旁的塑膠浴簾,正想放一缸熱水,眼睛卻接觸到一個令她全身發毛的東西--

    「哇啊∼∼」她發出一聲連自己也想象不到的淒慘尖叫,退後幾步,對眼前情況無法置信。

    「妳怎麼了?開門!喂,快開門!」柏升在外面叫著。

    她的手不住發抖,卻很快打開了門,柏升一走進來,她就慌亂的撲向他懷裡,抱住他的頸子叫道:「浴……浴缸裡有鱷魚!」

    「我知道、我知道,不要怕,我在這兒!沒事的!」他抱緊她幾乎滑落的身體,輕聲哄慰。

    「你……你知道有鱷魚?是你養……的?」她喘息連連,心跳仍不能穩定。

    他拍拍她的背,以從未有過的溫柔語氣說:「不是我養的,是我醫院客人的寵物,我沒告訴過妳我是獸醫嗎?這只鱷魚叫做Rex,是公的,牠剛做過結扎手術,個性很溫馴,妳不用怕。我都忘了還有牠在這兒,對不起,讓妳嚇著了!」

    「有人養鱷魚當寵物的嗎?」她無法想象,那是什麼樣的主人?

    「在這世界上,只要有錢,妳想養人當寵物都可以!」他語帶譏諷。

    「我不管他要養什麼,你把牠放在這兒干麼?」剛才一看到那黑綠色的動物,眼睛閃著野性的光芒,就像惡夢中才會出現的怪物,她嚇得簡直快掉淚了。

    瞧她花容失色、余悸猶存,他一陣心疼又抱歉,都怪他單身生活太久,忘了還得顧慮到別人,尤其是女人,跟他應該算是不同星球的人。

    「牠是老顧客養的,那人前天出國去度假了,出門前把Rex送來我家放著,我就是為了牠趕回來的……妳不喜歡的話,我明天就把牠送到寵物旅館去。」

    怎麼突然管起她喜不喜歡了?這很重要嗎?可卿真是被他弄糊塗了。不過她實在很不喜歡Rex就是!

    「我絕對不想再見到牠了。」

    「妳在發抖?」他低沈地笑一聲,撫過她的長發,想到那次替她擦干頭發,他忍不住抱怨她干麼留這麼長,其實長發也不錯,至少替她遮掩了一些重點,天曉得他現在的視野太優,就快殺光他的理智細胞。

    「山崩也沒這麼可怕!」她把臉埋進他胸前,緩緩調整呼吸。

    等到她終於平靜了一點,他才突然問道:「妳冷不冷?」

    可卿被問得莫名其妙,但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一絲不掛,正赤裸裸地貼著他。這一驚,可比看到鱷魚要嚴重得多了!

    「不准……不准看!」她立即推開他,雙手抱住自己。

    他也下低頭多看,只盯著天花板。「我什麼都沒看到。」

    騙子!他暗罵自己,但這時不說善意謊言該說什麼?難道要說他什麼都看到了,而且非常滿意、非常贊賞?他不至於白目到那種程度。

    她實在倒楣到無話可說了,誰會像她這樣淪落到有家歸不得,借住在陌生人家裡也就算了,居然還被鱷魚嚇得膽戰心驚,現在又處於最最尷尬的情況,一切荒謬得可笑!

    浴巾就在他身後,但離她有一段距離,她只好拜托他:「幫我把浴巾拿來,在你後面。」

    他依言而行,取了一條水藍色的長浴巾,不待她多說,便從她背後繞了一圈,將她整個人包了起來,只露出頭部而已。兩人視線一接觸,什麼感覺都有,就是說不出話來。

    終於他從干澀的喉嚨擠出聲音。

    「我也許不算什麼紳士,但也不是野獸,妳不用緊張。」

    「嗯……」其實她對她是有那份信任的。

    在這麼離譜的情況下,她還是忍不住去看看他的反應,而當她發現他正處於興奮的狀態,臉上不禁紅了一片。沒辦法,任何一個女人都會在乎男性對她身材的看法,她也不例外。

    「我房裡還有一間大浴室,那間沒有鱷魚,妳要不要去?」他這一說,曖昧的氣氛才緩和下來,於是她輕輕笑了,低頭走過他身邊。

    她沒事了,他卻有事了,望著自己不安分的反應,他猜他需要洗個長長的冷水澡。

    夜深了,殷柏升站在自己的房門口敲門,這可真是件蠢事!但碰到方可卿以來,他認為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進來吧。」聽她說話的語氣,多像主人的口吻!

    一推門,他看見她正坐在床邊梳頭發,身上只穿了一件他的襯衫,看來格外地稚嫩可愛。

    「對不起,借用了你的梳子。還有,你的長褲太大,我一穿上就掉下來了。」她指著旁邊那件折好的褲子。他的品味挺好的,難怪幫她挑衣服也挑得很適當,剛才欣賞他的衣櫃時,她頗為贊歎了一下,這年頭有錢男人不稀奇,有品味的男人才少見。

    「喔。」他的喉嚨又干啞了,剛才的冷水澡完全沒用。

    「你也洗了澡?」她將赤裸的腿收進寬大的襯衫裡,似乎在躲著他什麼。

    他知道她還記得剛才在浴室的烏龍事件,唉,這能怪他嗎?任何正常男人都會如此的。他沒有真的碰她,才是有點不正常呢!

    他裝作無所謂地說:「跟Rex一起洗的,很愉快。」

    她格格笑了起來,柏升立刻不愉快地發現,這笑聲太性感也太女人了。而他上次和女人上床好像是幾百年前的事,他讓自己忙過頭了。

    「呃……我來拿棉被的。」他打開衣櫥,取出涼席、羽毛被和枕頭。

    「你不睡這兒?」

    他想是想,但不能,他得遠離麻煩。「只有一張床,所以妳睡這裡。我到書房去睡。」

    「對不起,我不想這麼打擾你,你還是睡你的床,我去睡書房就好了。」她站起來說,柏升的視線被她的雙腿擾亂了一會兒。

    「我已經決定了,就是這樣。」他堅定地這麼說,為的是希望她的雙腿別再晃來晃去。

    她嘟著嘴,似乎想反駁卻又忍住了。

    「謝謝。」她說得有點不自在。

    「不要再說謝謝或對不起。反正妳就在這兒睡,聽到了嗎?」他絕對堅持,兩人必須分房而睡,而且他要睡比較硬、比較冷的地方,才不會飽暖思淫欲。

    「嗯……晚安。」她鑽進了被窩,一雙長腿也消失在他視線中。

    柏升見狀只是走出門,並替她上了鎖。因為他知道自己睡到半夜,一定會很想念這張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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