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參相待 第三章
    待他們回到北漠大軍的軍營,江萬翼發現,一切真的都不同了。睽違多年,以前那種紀律分明卻上下一心的感覺已經不見。江萬翼獨自在軍營行走時,只見士兵們三兩成群,躲懶、開小差、逃避職責,無人用心在練武幹活。

    而對著他投過來的全是一道道猜疑眼神,非常不友善。

    江萬翼暫且按兵不動。他向來習慣安靜觀察,謀定而後動。何況他的身份有些特殊,雖然曾經待過北漠軍,但此刻他已非當年的小兵,而是京城指派來支持的堂堂參將。光他帶來在營外駐紮的精兵就跟北漠軍大大不同,一個個精練、紮實、眼神炯然、紀律森嚴,一比之下,高下立分。

    散漫的北漠軍中,重傷初癒的秦雪郁反而是最勤奮的人,她甫回軍營,顧不得自己的傷,每日還是最早起身,最晚休息。奮力帶領弟兄出操、練兵、練騎射、討論軍情。但不管她怎麼聲嘶力竭,不聽的還是不聽,彷彿螳臂擋車,以一人之力,難以改變這一盤散沙。

    更有甚者,士兵們彷彿都避著她,在她身後卻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在她面前沒人敢說,但私下傳的,都傳進了江萬翼耳中。

    「聽說秦參將給馬賊擄走,關了一天一夜… …」

    「她個性剛愎自負,難怪中了埋伏,還差點連累弟兄… … 」

    「女人何必這麼好強?看看這次,給人抓去不說,還遭到蹂躪… … 」

    「這就是為什麼秦參將這麼蒼白、像大病了一場的原因?」

    饒是一向心如止水的江萬翼,聽到後來也不免有火。這些士兵貪生怕死便罷,陣前拋棄主帥膽怯脫逃不說,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能,回營之後反而添油加醋,把秦雪郁說得如此不堪。

    他冷著臉從練射場下來,一路聽到的,都是這般刺耳的惡劣細語,彷彿大漠特有的、挾著細沙的風,一旦刮過,讓人臉上刺刺麻麻。眼前浮現的,是一張慘白的嬌顏,沒有任何妙齡姑娘鍾愛的粉妝珠飾,只有堅決的神情,不讓鬚眉的泱泱氣度。她的脆弱絕不隨意示人,得以窺見的江萬翼一想到,心頭就是一緊。

    「江參將,將軍有請。」一個傳令來到他身邊,對於沉穩內斂的江參將,眾人都還在小心觀望,所以態度還算恭敬。

    「是,我就過去。」

    來到秦將軍的房舍前,江萬翼又是一陣感歎。當年的小土房已經不見,秦將軍現在住的,是重新興建的將軍宅邸。雖無法與京城奢華府捨匹敵,但依然大門大戶,相當氣派。

    這,真的不是當年的北漠軍了。

    一進門,江萬翼便警覺到氣氛不對。兩鬢斑白的秦大將軍正盤踞廳中一張大椅。他的腿,因為在激戰中受傷,已經殘廢多年,江萬翼很久不曾看見當年那高大颯爽的姿態了。

    將軍面前站著副將、參將、軍師等等。安安靜靜,無人開口。秦雪郁也在其中。她站得筆直,有如一支箭;但臉色慘淡,毫無血色。見他進來,她的明眸閃了閃,竟有著憤怒敵意。雖然摸不著頭腦,江萬翼還是保持沉默。他與眾人頷首示意。

    「江參將,來得正好。」秦天白一見江萬翼,便指著他對眾人說:「你們這幾天也看到了,人家本是御前一等侍衛,帶來的全是菁英,兵強馬壯,驍勇善戰,用來對付馬賊綽綽有餘。我這就授命讓江萬翼當統帥。秦參將,把軍符交給他,明日之前要交接完畢。」

    「可是,我軍若認真操練,絕對也有能力!」秦雪郁據理力爭。

    「妳練兵也練了這些年,有什麼屁用?這次還搞得… … 」大將軍說到這兒硬生生打住,欲言又止,半晌,才惱怒地吐口氣。

    她的眼眸彷彿要噴出火,氣得俏臉慘白,雙手握得緊緊。

    議事廳內一陣靜默,眾人連大氣也不敢出,氣氛極凝重。

    「我願為此次失誤受罰,但要我交出軍符,此事還得從長計議。江參將是京裡來的,對北漠地勢、軍情都不熟!」她還在徒勞努力。

    「我說這麼辦,就是這麼辦。」秦大將軍不耐地打斷女兒,「一個好好女孩子家不自量力,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勉強硬撐也沒什麼作為,別再逞強了!」被說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秦雪郁也夠硬氣,完全不再辯駁。

    她咬緊牙根,傲然回頭,越過在旁邊靜得彷彿雕像般的江萬翼身前,一言不發地離去。

    「你們也都下去吧,叫人送酒來。」見女兒負氣離去,秦大將軍疲憊地揉了揉臉,「小江,你留下陪我喝兩杯。」

    眾人瞬間走得乾乾淨淨,一大甕的酒迅速抬了上來。不過午後時分,還不到日落,將軍已經開始痛飲買醉,這根本不像當年治軍嚴明的秦天白了。

    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搞到這步田地?

    「你看到了,北漠現在就是這樣。人人都怕死躲懶,唯一想衝鋒陷陣的偏偏是個無用的娘兒們,我秦天白傲慢一世,晚年居然成了個瘸子,淪落到如此可笑- 」

    「將軍,二小姐不是無用的娘兒們。」

    「你聽聽你說的是什麼話?」將軍突然發怒,狠狠把酒碗摔到地上,碎了滿地。「她好歹也是個小姐,一個好好的閨女搞得男不男、女不女,還沒嫁人呢,就給馬賊… …被馬賊… … 」

    嗓音啞了,竟是說不下去。他的心疼,全藏在嚴厲暴躁的言行下。

    江萬翼沉穩冷靜地開口,嗓音篤定,「小姐沒事。」

    一雙滿佈紅絲的蒼老鷹眼抬起,將軍半帶疑惑、半帶祈求地望著他,半信半疑地問:「你是說… … 郁兒她並沒有… …遭到… … 」

    江萬翼緩緩道:「二小姐是受了重傷,但馬賊沒碰她。」

    是他在千鈞一髮之際,冒著生命危險,單騎入山救了她。但這一點江萬翼並沒有多說。

    秦將軍明顯地鬆了一口大氣,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拿起另一個酒碗的大手還在微微顫抖。

    「倒酒。」

    江萬翼謹守其分,接過了海碗,斟上滿滿的粗酒。秦將軍舉碗,不發一語地一仰而盡,然後,砰的一聲又把碗重重放下,「再來。你也喝。」酒味刺鼻,入喉更像刀子一樣濃烈刮喉,但江萬翼面不改色,仰首喝乾。

    北漠絕非輕鬆之地,他接下的,更是棘手至極的任務。就如這酒,難以入喉,後勁又強。

    但江萬翼沒有猶豫,他知道自己非來這一趟不可。

    當夜,新月未明,星光正燦爛。

    同樣一片星空下,心情竟是如此不同。

    曾經,秦雪郁在夜裡、火堆旁,裹著件毛皮大氅,全神貫注細聽軍中的大叔們高談闊論。人人提著當年勇,口沫橫飛地評論著兵法,教她怎麼誘敵、追捕、破陣、殺人… … 她字字入耳、句句入心,全都記得清清楚楚,比誰都學得好、學得快。

    隨著年月過去,驍勇善戰的北漠軍漸漸凋零流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年輕而毛躁的新血。他們怪罪秦將軍近年昏庸,甚至怪罪將軍無後,沒有兒子繼承衣缽。看看西疆慕容,父子兩代把駐地顧得固若金湯,老慕容將軍還因此步步高陞,榮寵加身,回到京城主掌兵部;而曾與慕容大將軍齊名的北漠秦天白,卻早就不復當年的威名。

    在這種時候,秦雪郁胸口總有股氣要衝出來似的,想對所有人怒吼-

    她也是將軍之後!她也能帶兵打仗、她也能破陣殺敵!她… …

    事實是,無論她再怎麼努力,依然得不到軍心。誰都不想讓一個女流之輩率領,對她的能耐始終都有疑慮。

    曾幾何時,她不再扮演安靜聆聽、吸收的角色。今夜,她在星空下成了詳細解說的那個人,一五一十地,對著一個沉默的男子,把她這幾年來所花的、心血,一一細說分明。

    因為交兵符不是把令牌一張推過去就算數,相關的軍籍資料、軍糧軍馬的數量、附近駐軍分佈、地形概況… … 全都要交接過去。而硬生生被拔除了領軍職銜的秦雪郁,除了臉色蒼白之外,毫無異狀。說話嗓音平穩篤定,解釋也簡潔有力、極富條理。她真的不是泛泛之輩。江萬翼安靜傾聽,心裡默默在稱許。就算堂堂六尺男子漢遇上了這樣的事情,都不免意氣用事、遷怒發火;但秦雪郁年紀不大,卻有大將之風。可惜生為女兒身,若是個男子,絕對足以與西疆慕容的將門虎子相匹敵。

    「… … 差不多就是這樣了。有什麼疑問的話,隨時派人來找我。」她解說到一個段落,深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他們在江萬翼落腳的營帳外低聲商討。京裡來的援軍住在北漠軍駐地的最外側,緊臨著寬闊的齊斯河。戒備雖森嚴,但守夜弟兄都離得遠遠的,讓他們能放心對談。

    而她一住口,河水潺潺奔流聲便大了起來,襯得兩人之間更加安靜。

    「你都聽進去了嗎?」說了那麼多,見他從頭到尾都沒吭聲也沒反應,秦雪郁不大放心地追問了一句。這人到底是反應慢、個性深沉,還是不擅言詞?

    「嗯。」江萬翼點了點頭。

    「我有些東西說得很快,北漠又有很多地形險峻詭譎的地方… … 」

    「我都聽見了,秦參將不用擔心。」聽他這麼一叫,秦雪郁的心頭就是一疼。

    她的兵符一交出去,「參將」這軍銜便猶如虛設,毫無實質的權力了。努力多年,竟出了這麼大的差錯,遭受到這樣的打擊。沒人為她求情,連自己捨命帶領的士兵們也都袖手旁觀,還得雙手把一切奉送給這個外人。

    想到這裡,她待不下去了,站起身就想離開。

    卻是重傷方愈,加上心情激盪,一個站不穩,險些跌倒。秦雪郁跟鎗了一下,被堅硬的手臂扶住。

    「二小姐小心。」低沉嗓音在她耳後響起。

    她是秦參將,不是二小姐!她是秦參將,不是二小姐!她的心中不斷的吶喊著,越來越大聲!

    「這些年,二小姐辛苦了。我會好好整頓北漠軍,絕不讓二小姐的心血付諸流水。」江萬翼像是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似的,加了這一句。因為他話不多,每個字都說得又慢又穩,就像是慎重其事地允諾著她,讓秦雪郁被莫名的一陣酸意淹沒。這個安靜沉默的男子把一切都看在眼裡,甚至,比秦雪郁自己的親生父親還要瞭解她、心疼她!

    她眼眶已經辣了,鼻頭也發酸,竟是止也止不住,一顆淚珠滾落臉頰,然後又是一顆。

    「二小姐莫哭… … 」

    來不及了。她累積多時的驚恐、慌亂、焦躁、委屈、受傷… … 全都在今夜開始翻騰,如同一鍋煮滾的粥,亂紛紛。

    想也沒多想地,如同天經地義一般,她轉頭埋進溫暖而熟悉的懷抱,哽咽抽泣。

    他救過她,還不只一次看過她最脆弱無用的模樣,所以今夜的眼淚,也不怕讓他看見了。

    她即使痛哭,還是壓抑悶聲,像受傷的動物發出的微弱哀鳴,讓江萬翼胸口也一陣陣絞痛。懷中人兒哭得身子都微微顫抖。他真的,真的很想不顧一切,緊緊摟住,小心拍撫她才受過傷的背。

    但鐵鑄般的雙臂也如鐵鑄般重,抬到一半,就廢然放下。只得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任她盡情發洩。

    清醒時,他始終沒有勇氣抱她。

    接下來好幾日,秦雪郁都沒臉見江萬翼。只要一想到那夜自己居然痛哭流涕成那樣,就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算了。

    又不是當年的小孩了,何況,勝敗乃兵家常事,這話還是他教的;結果才吃了個敗仗、受了重傷,這幾年的艱苦磨練就像全白費了,忘得一乾二淨,又變回那個無助的女娃。

    真是懊惱透了。幸好軍營夠大,存心要躲是一定躲得掉。她知道這幾天江萬翼都忙著清點編隊,所以還故意遠遠躲到馬廄去,幫著刷馬、拌馬料餵食、清理之後,還選了一匹,上好鞍。

    「參將,妳要做什麼?」負責戰馬的小兵有些傻眼,呆呆地問。

    「我幫你們把馬帶出去遛一遛,不成嗎?」

    「可是要上哪去遛?」小兵還是大惑不解,「就參將一個,不帶其它兵?這樣不妥,最近外頭馬賊猖獗……」

    帶了又有何用?出事的時候,還不是跑得一乾二淨?秦雪郁心一擰,不想再多費唇舌,抓了馬鞭,翻身就上馬,姿態帥氣利落。

    她十歲之後根本就是在馬背上過日子,騎術精湛;加上身量比起粗壯騎兵們來說算是嬌小些,所以馬兒跑起來更不費力。馬鞭清脆一響,駿馬就如箭一般筆直衝了出去。

    她悶了這些日子,真的需要出去跑跑。一路上讓馬兒恣意撒蹄狂奔,讓勁風狠狠刮過,直到她雙頰發疼。這一跑,就跑了幾十里遠才停。本是漫無目的地亂奔一通,但跑著跑著,她突然有了想法,乾脆心一橫,逕自順著齊斯河往下游奔去。北方大漠終年乾旱,不管軍或民都是憑水而居,河岸附近總有一個個小小的村落,秦雪郁找到了她要找的地方。

    那日她是傷得太重了,江萬翼無法連夜把她送回駐地,只好臨時找了一處落腳,向人借了小屋,好為她治傷。她這會兒就回到了當日的小村落。

    「大姑娘,妳傷好些沒呀?那日真嚇死我們啦。」

    她才一下馬,就有個中年大嬸湊過來,熱情地用北方土話招呼。

    「我好多了,謝謝!」她也用土話回答。

    卻是還沒說完,就給大大嗓門嚇了一大跳,因為大嬸立刻回頭,扯開嗓子狂吼:「妳們快來看,那天的姑娘沒死呀,她回來了!」

    一暈邁吼聲方落,只見一個又一個的大嬸從四面八方出現了,有胖有瘦,有高有矮,全都好奇地圍了過來直打量她,跟那日一樣,全都湊得好近。

    但這麼一看,就一點兒也不可怕了。

    「妳相好的怎沒跟妳一起來?」另一個大嬸直問。

    「我?相好?」她聽得一頭霧水。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大嬸是在說江萬翼。她趕快澄清:「他不是我相好,我們只是…… 只是…… 」

    他們算什麼呢?舊識?同袍?

    在一雙雙熱切期盼的眼眸注視下,秦雪郁自己都苦思了老半天,才無比挫敗地回道:「他只是一個長輩。」

    「大姑娘別害羞,他挺好的呢。」

    「是嘛是嘛。不是相好,哪可能見妳受傷,便急成那樣呢?大男人的,臉色還發白哪。」

    「嗓子也發著抖。」

    「手也是。」

    秦雪郁聞言暗暗吃驚。江萬翼在她面前一直沉穩如山頂巨石,彷彿泰山崩了都不會亂眨一下眼睛的,那日,自己傷得到底有多重?如果傷勢嚴重,怎會短短數日就恢復得這麼快、這麼好?她想不通。

    「臨走重重謝了我們不說,隔兩日又讓人送了謝禮來,妳看看,這些熏羊腿真好,我們才捨不得吃呢。」

    大嬸們不管她的呆愣,興高采烈地拉她去看,果見小房的雜木桌上擱著一大包才打開的燻肉,貨色上等,香氣撲鼻,一瞧就知道是京裡來的好東西。

    他帶的這一批京軍來到北漠,紀律嚴明,絲毫沒有奢華作風,埋頭跟著北漠軍吃粗食。明明有帶這麼好的食物,卻拿來送禮。

    怔怔望著那包燻肉,對於江萬翼,她似乎又多瞭解幾分,也不大甘願地偷偷承認,自己更折服了幾分。

    她的命,真是他救的。這是第幾回了?

    「大姑娘,今兒留下來吃飯吧?」

    「妳是當兵的呀?怎不吃壯點,瘦巴巴的可沒法子騎馬射箭。」

    「妳在秦將軍軍營裡吧?怎麼受了傷,又怎麼跑這麼遠來?」

    大嬸們不見得年紀都大了,但一個個的臉龐都因為長年日曬風吹有著深深歲月刻痕。她們雙手粗糙,卻非常溫暖,臉上的笑容也是,彷彿烈日般耀眼。在陽剛氣重的軍中待久了,身邊又沒有任何女眷,生母過世、同父異母的姊姊又已出嫁,戚情也挺疏離,像這樣直率的關懷,秦雪郁真的很少體會到。

    七嘴八舌說說聊聊好一會兒,秦雪郁才發現,這個小村落裡……竟見不到一個男子,最多就是中年大嬸,以及寥寥幾個老人、小孩。

    「村子裡的壯丁呢?都上哪兒去了?」她忍不住詢問。

    不料這一問,本來說個不停的大嬸們突然都停了口,靜默片刻。

    「都走了,沒回來。」有人悶悶說。

    「怎地都走了?」

    「有的給抓去當兵,死的死、逃的逃;有的是給馬賊擄去,不是給謀財害命,就是被硬逼著過刀口上的日子。所以,都沒男人了。」

    語氣裡有著說不出的蒼涼,映著大漠落日,更是蕭索。

    那幾句話在秦雪郁耳邊不斷迥響。獨自騎馬回軍營的途中,秦雪郁對著滾滾河流,無垠黃沙,暗暗起誓- ,總有一天她要掃清這幫囂張馬賊,要讓人人都過太平日子,讓全天下都以北漠軍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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