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帝 第五章
    鳳歷元和四年,鳳帝忽染風寒,病勢沉重,乃罷朝兩月。復朝之日,顧明非請旨駐守西疆,鳳帝准奏,並加封其震西將軍。

    鳳歷元和五年,秘營查東流國、南泗國、此狄國私設兵營,屯兵自重,且鳳朝邊境時有流寇作亂,各地守將不勝其擾,唯西疆顧明非奔襲百里,殲賊寇六百餘人。

    鳳歷元和六年,東流、南泗、北狄等三國國主,托前朝皇室宗親之名,言鳳帝血脈非為正統,乃舉兵叛亂,顧明非三次請旨發兵平亂,皆不准。

    夜深沉,震西將軍的營帳裡,仍透出微朦的燭光。

    營帳裡掛著一幅巨大的牛皮地圖,顧明非望著蜿蜒在地圖上的萬里河山,半晌移開目光,拿起桌案上的火漆密件,怔怔地有些出神。

    東流團主來信,東流、南泗、北狄三國已經點齊兵馬,只等會合西疆大軍,便可直指辰京,逼鳳帝退位。

    事成之後,天下四分,這本是他與三王間的約定,然而越是臨近出兵,他卻反而越是猶豫。即使已經清晰地想起從前的一切,想起那場燃盡永王府的烈火,想起父王臨終前告訴他的身世之秘,想起當年他被太醫灌下奪去記憶的湯藥,卻仍狠不下心來恨,甚至就連想要奪回原本就該屬於自己江山的念頭,都那麼不堪一擊。

    駐守西疆三年,比起對那人的怨恨,更多的竟是思念。午夜夢迴,有時會夢到那人握著他的手,一招一式地指點劍法,有時是他在外面受傷回宮,睡倒在朝陽殿的御榻上,那人雖然不悅地皺眉,卻仍在他昏睡時悉心照顧,有時則是那人回眸一笑,而他歡喜地奔上去緊緊擁住他

    那個他喚著大哥的男子,已經烙在心底太深太重,太多的歲月裡,他的眼中只看得到那墨金的身影。那人總是清傲淡然地俯瞰一切,唯獨望向自己時,陣中總是帶著淡淡的溫暖和縱容,如果可以的話,他多麼希望可以永遠留住這份溫暖縱容,而不是辰京城頭兵刃相見。

    望著手中的火漆密件,他忍不住收緊指掌。

    東流、南泗、北狄三國叛亂,他與三王定下裡應外合之策,由他請旨領兵平亂,最終配合三王拿下辰京,然而他們卻不知道,他的心思並不是要天下,也不是要當皇帝,甚至不是要替永王報仇,更多的是不甘那人的欺瞞和背叛。

    想起真相的那一刻,就像被最信任的人狠狠剌了一劍,痛徹心肺。

    他三次請旨發兵平亂,被駁回了三次,是不是辰京已經感覺到西疆的異動了呢,或者說那人已經不再信任自己?

    或者不信任才是對的,畢竟他是永王世子,是足以動亂國本的隱憂,身為鳳朝的君主,那人向來足夠冷靜,自然知道如何將威脅降到最低。

    「大哥」閉了閉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辦,與三王一同趁勢而起,顛覆鳳朝數百年的基業,山河破碎天下四分?或者釜底抽薪,趁三王不備一舉剿滅叛亂,依然做鳳朝的侯爺,守護在那人左右?

    緩緩地睜開眼眸,不經意地望見擱在案上的佩劍,鏤金的劍鞘上鳳吟九天,劍柄盡頭隱約刻著一個「璇」字,他忍不住露出淡淡的微笑。這是大哥的鳳吟劍,卻被自己硬要了過來,其實不光這柄佩劍,但凡自己想要的,大哥縱使再怎麼不肯,到最後還是會答應。

    顧明非望著鳳吟劍:心底忽然柔軟起來,緩緩地摩挲著劍身,笑容間透出微微的苦澀。

    永王府的仇恨已經隔了近十年,皇室的權勢傾軋又能說誰對誰錯,不過成王敗寇而已。而這些年裡卻是大哥在照顧著自己,縱容著寵出一個無法無天的顧小侯爺,即使知道他是鳳朝動亂的隱憂,仍在最後一刻放過了他,甚至帶回宮中親自教養,他又該以什麼立場去怨恨那珍視了自己十數年的人呢?

    抬起頭,他釋然一笑,手中的火漆密件湊近燭火,就著明滅的火光燃燒起來,緩緩化為灰燼。

    鳳朝幅員遼闊,除朝廷直轄的七州十九郡外,尚有皓日、曜月、辰星、雲孟、風曦、東流、南泗、西鞏、北狄等九個屬國。其中東流、南泗、西鞏、北狄四國,皆是皇室宗親的封地,向來不干涉軍政朝事,只在皇家的宗廟祭祀時,國主才趕來辰京露一下面。

    而今西鞏固叛亂在先,東流、南泗、北狄三國又打著質疑鳳帝血統的旗幟相繼起兵,朝廷上下頓時引起軒然大波。

    先皇一生都無子嗣,於是在皇室宗親中過繼了一名男童,封為太子以承大統,便是而今的鳳帝。

    先皇當年病璽,當著上一代三位鳳使以及七名重臣元老的面,親筆寫下傳位於鳳帝的詔書,絕不會有假,而今三王竟以鳳帝血統為由,公然起兵叛亂,怎不叫人驚異莫名?然而只有少數宗室老臣知道,這其中確有不為人道的秘辛。

    「東流等三國叛亂,你怎麼看?」鳳逸天漫不經心地翻著摺子。

    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扇子,沈棲桐回答,「一個跳樑小丑,成得了什麼氣候?倒是當年的事又被翻出來,有點麻煩。」看了看好友兼主子,他又道:「我早就說過,你把那禍害留著,總有一天要吃苦頭的,現在可看到了?」「你怎麼什麼都往他身上扯?」「你可別對我說,你真相信三國叛亂與顧明非無關。」他搖著扇子,一臉不苟同。

    「朕寧願相信他什麼都不知道。」合上摺子,鳳逸天眼中有些疲憊。

    當年先帝駕崩,宮中卻忽然傳報,皇后娘娘已懷了龍種,七個月後更誕下一名男嬰。然而先帝已年過六十,宮裡也沒有皇后半年來受幸的紀錄,因此這男嬰究竟是否先皇血脈,也就撲朔迷離起來。

    再加上當時鳳帝已正式受封太子,是先皇遺詔中的繼位人選,所謂天無二日,國無二君,諸位王爺為了朝廷的穩定,便將皇后產子一事壓了下來,並將男嬰過繼到永王府上,便是當年的永王世子顧明非。

    誰知永王暗懷野心,竟妄想憑藉顧明非的身世,謀奪鳳帝之位,卻功敗垂成,反落了個滅門的下場,而十一歲的顧明非,就此被帶回宮中照顧。

    只是眼看親人慘死,顧明非整個人都處在仇恨恐懼中,幾乎夜夜難得安眠,才幾個月便已病骨支離,鳳帝憐他身世,便請星隱替他施針,將他之前十一年的記憶全部封了起來。

    「他恐怕早就知道了,而且還知道的不少。」沈棲桐冷冷一笑,「若是沒他支持,三王敢這麼輕易謀反?別說是兵力不夠,就算真的奪了帝位,他們又到哪去找個比你血統更正的真皇帝來?」幾個老王爺早已不問世事,三國國主得知這個天大的秘密,自然蠢纛欲動,再被人稍加挑撥,立刻形成而今的局面,只是這幕後操縱之人,卻大不簡單。

    鳳逸天沉默一會兒,匆道:「明非再三請戰,卻一直被朕駁回,這次朕想答應他。」「你是瘋了嗎?」沈棲桐頓時跳了起來,再顧不得翩翩風度,急道:「三王謀反,他九成是攬和進去了,你再讓他領兵平亂,不是白白將兵馬送給叛軍嗎?」「你先別急,朕自然有所打算。」他沉吟一下,道:「如今朝廷兵馬三十萬,大多派往駐守四疆,皇城可用之兵不到十萬,而平叛兵馬至少七萬,若顧明非反領著這七萬大軍包圍皇城,再加上三王的兵力,辰京必定不保。」「既然明知他心懷企圖,你還想答應他?」「朕只是想給他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望著窗外,鳳逸天目光悠遠。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沈棲桐皺眉。

    「明日,朕便賜顧明非兵符,命其率兵七萬,前往平叛,你則趕往西疆,接手那邊的兵馬,切不可讓人有可乘之機。」頓了頓,鳳逸天接道:「若是顧明非果真謀反,東南西北四疆兵馬共近十五萬,再加上黎泱持有月隱令牌,足以調動各屬國全部兵力,屆時攻下辰京掃平叛逆重塑朝綱,乃是易如反掌。」點了點頭,沈棲桐沒好氣地道:「恐怕不到顧明非真的謀反,你是絕對捨不得動他的。至於那些藉著他名號,暗中圖謀不軌的野心之輩,趁這個機會正好一併解決。」「看來你是胸有成竹了?」看他一眼,鳳逸天似笑非笑。

    「我什麼時候讓你失望過?」沈棲桐微微一哂,忽又正了臉色,「還有一點,顧明非若反,辰京必定大亂,你需先行避開,我才能夠放心。」「朕就留在辰京,他還不至於會殺了朕。」他淡淡搖頭,從案頭取過一份黃綾詔書,遞給他。「只不過,明非不是當皇帝的料子,若朕真有閃失,你憑著這份詔書,替朕好好守住這片江山。」沈棲桐悚然一驚,手中詔書竟如火般滾燙,半晌他才咬牙大罵,「鳳景璇,你這是在做什麼?你自己的江山,別指望我來替你操心!」說完,恨恨地將那詔書摔在案上。

    「好了好了,朕會好好照顧自己,成不成?」見好友動了真怒,鳳逸天好言安撫,詔書卻不忘再次塞進他手裡,「你先收著,不過是以防萬一罷了。」沈棲桐搖頭,只能歎氣,「這顧明非究竟是什麼妖怪,我實在不明白你是看上他哪裡?」淡淡一笑,鳳逸天轉頭看向別處,靜靜地像是回憶起什麼,卻遲遲沒有說話的意思,正當沈棲桐以為他不會回答時,卻又忽然開口。

    「他十八歲那年,有一次喝多了酒,醉醺醺地跑到朕的寢宮,摟著朕說了一堆胡話,不過隔天醒來,他便什麼都不記得了。朕當時氣他放肆,還曾狠狠教訓他一頓,只是他說的那些,卻總是纏在朕心裡,繞了這麼多年,竟再也放不開了。」淡淡歎了口氣,他彷彿又看到十八歲的少年踏著無數盞宮燈跑來,用力抱住自己,仰頭吻住他的唇,模糊卻又認真地說——「大哥,你知道嗎?我好喜歡你。」「大哥,我要一輩子陪著你,讓你開心快活。」「大哥,顧明非替你守著江山,不許任何人侵佔。」「大哥,只要你開口,我可以為你去死,真的」沈棲桐怔怔地聽著,半晌才反應過來,「既是他先招惹你,如今卻又」咬了咬牙,他得出一個結論,「這顧明非果然是只妖怪,可恨!」「宣震遠侯顧明非覲見——」鳳逸天端坐在皇極殿座上,內侍略尖細的宣召聲一陣陣傳入耳中,心中禁不住有種陌生的感覺。皇極殿是歷代君主召見大臣的宮殿,而顧明非自小便得了「御前任意行走」的恩旨,向來想進宮便進宮,想見駕便見駕,根本用不著內侍層層通報。

    因此散了早朝,見內侍捧著顧明非的牌子,道是震遠侯求見,正在殿外候旨的時候,他還真是愣了一愣。本想按例傳他到朝陽殿的,卻不知為了什麼,下旨的時候卻改作皇極殿。

    顧明非踏進皇極殿的時候,整個殿閣好像暗了一下,隱約籠上一層壓迫感。他步履嚴謹,衣飾周整,一舉一動都帶著歷經沙場的威勢,與三年前那飛揚跋扈的少年,完全是兩個人的樣子。

    「臣顧明非拜見陛下。」單膝跪地,眉目略微低垂,禮儀上做得一絲不苟,卻是淡漠而生疏。

    見他進來,鳳逸天的唇角下意識地揚了起來,可看他如此作態,整個人頓時都冷了。

    道了聲免禮,他平靜的說:「明非,這三年歷練,你果然長進不少。」「謝陛下。臣少年時驕橫莽撞,荒誕不經,陛下不曾怪罪,是臣萬幸,如今每日自省,再不敢像從前荒唐,惹陛下煩心。」顧明非略一低眉,沉聲回應。

    鳳逸天看著他,只覺眼前之人份外陌生,明明是一模一樣的眉眼,卻讓人完全不認識了。從前的顧明非神采飛揚,驕傲銳利,就像出了鞘的寶劍,鋒芒畢露,而眼前之人,威勢凜然,含而不露,低垂的眼眸中不知藏了多少東西,讓人完全看不透。

    「當初,朕實在不該答應讓你駐守西疆。」走下座,他微微一歎。

    顧明非眉峰一蹙,「陛下為何這麼說莫非是臣讓您失望了?」鳳逸天搖了搖頭,「你做得很好,或者說,做的太好了。」「臣不明白。」他垂下視線。

    「你的成長,已經超出朕的想像。」鳳逸天語氣很淡。

    顧明非一怔,抬眸望了一眼,又迅速低頭。「謝陛下謬讚。」鳳逸天看了看他,忽然岔開話題,「你多次上書想要帶兵討逆,朕仔細想過了,這次征討三國,朝廷上下諸多將軍,你確實是最合適的那個。」他心頭一跳,忍不住抬起頭來,試探性的問:「陛下的意思,是准了臣的請戰嗎?」「你擅自離開西疆,不就是為了此事?若是朕沒有准奏的打算,早就派人押你回西疆了,還會留你在辰京嗎?」鳳逸天睨了他一眼。

    聞言,顧明非頓時躬身謝罪,「臣憂心叛軍作亂,未得陛下旨意便擅自回京,還請陛下降罪。」他忽然一笑,「朕這次見你,還真以為你變穩重不少,誰知骨子裡還和從前一樣,想要什麼便不計後果。你擅自回京,真以為朕不會降罪嗎?」作為將領,擅自離開駐地,若真追究起來,可說得上是砍頭的大罪。

    「等到三王之亂平定,臣當負荊請罪,任憑陛下處置。」望著他的眼睛,鳳逸天輕輕的開口,「告訴朕,你不會讓朕失望。」他抬頭,眼中驀地閃過一絲暖意,用力點頭,「是——」「好,朕等著你的捷報。」手中兵符遞出,鳳逸天微笑,「這七萬兵馬以及朕的性命,便交到你手中了。」雙手接過兵符,顧明非頓覺無比沉重,一瞬間心頭轉過無數個念頭,腦海中卻一片空白,竟不知如何反應。半晌,才單膝跪地,「臣必不負陛下所托。」鳳逸天伸手把他扶起,感傷的調侃,「你這次回來,怎麼變得那麼規炬?讓人好不習慣。」頓了頓,又道:「今晚留在宮裡用膳吧,三年不曾見你,隔幾天又要出征,朕有些想念。」顧明非心頭一熱,反手握住他的手臂,動容道:「大哥,等這次回來,我就守在辰京,再也不回西疆了。」聽在耳裡,也分不清他話裡有幾分真心,鳳逸天卻仍是覺得高興,攬著他的手,笑道:「若你這次平亂立功,朕便送你一樣東西,保管你會喜歡。」「是什麼?」他眉蜂一揚,好奇地問。

    「現在可說不得。」搖了搖頭,鳳逸天含笑道。

    照顧明非從前的性子,定是糾纏著追問到底的,如今卻只是哈哈一笑,謝了恩後,便不再多問。

    鳳逸天交過兵符以後,心神反倒輕鬆了下來,與顧明非一路走回朝陽殿,眼裡帶著淡淡的笑意。畢竟分別了三年,兩人心態上都有變化,剛相見時總覺得有些生疏,然而相處下來,便漸漸放開了心胸,在對方身上尋到從前的影子。

    朝陽殿裡,酒菜早巳準備妥當,覽秋迎了上來,替鳳帝除下皇袍冠冕,換上輕軟的便袍,末了,看了看顧明非,從櫃子裡取出一套紫色袍子,抿唇笑問:「小侯爺,奴婢伺候您更衣?」顧明非一望,正是自己的衣袍。從前他時常住在朝陽殿裡,衣物用器比侯府還要齊全,事隔三年,再看這些舊物,心裡竟有幾絲泛酸,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覽秋見他沒有說話,只當是默許了,自顧上前替他換下厚重的朝服冠帶,福了福身子,便退到殿外伺候去了。

    他在鳳帝對面坐下,只見面前菜色大多都是自己喜歡的,不由得笑道:「大哥費心了。」鳳逸天搖了搖頭,「御膳房誰不知道顧小侯爺的口味,還需要朕費心嗎?」笑著替他斟了杯酒,遞了過去。

    晶瑩的琉璃懷中,盛著淡紅的酒液,淡淡的酒香溢出來,漸漸瀰漫了開,顧明非眼前一亮,望著那酒,「大哥,這莫非是宮中珍藏的東君酒嗎?」見他目光欣喜,心神全被那酒吸引住,彷彿又成了當年那滿是赤子之心的孩子,鳳逸天忍不住一笑,「正是東君酒,你要是喜歡,就帶一些回府去。」神秘沒誰「多謝大哥。」他也不推辭,將酒一飲而盡。

    醇厚的酒香在齒間溢開,胸腹湧起些許暖意,醺醺然的,酒勁溫和而綿長。他揚眉一笑,正要開口稱讚,腹中卻驀地湧起一陣絞痛、短促而尖銳,他忍不住伸手在桌上一撐,人已站了起來。

    「明非,這是怎麼了?」鳳逸天奇怪地望著他。

    怔怔望了眼桌上的東君酒,顧明非轉開視線、「陛下,臣忽感身體不適,容臣先行告退了。」說完竟不等他說什麼,掉頭便退出朝陽殿。

    他一路朝宮外走,腹中益發痛得厲害,臉色都透青,扶著宮牆,他緩緩催動內息,腹中的絞痛感才漸漸弱了,右手指尖卻透著濃厚的紫。

    割破指尖,血一滴滴落下來,透出淡淡的曇花香氣,顧明非身子微晃,只覺渾身冰冷,眼睛裡都是悲涼。

    血色帶紫,血香如曇,自己身上中的,豈不正是宮中至毒「優曇」嗎?

    優曇之毒,一旦植入體內,便再無化解之法,只有每半年服用一次解藥,才能暫時保得性命。傳說前朝君主為了控制座下死士,在其身上種下優曇,若是背叛,只需扣住每半年-次的解藥,便可讓人形如瘋癲,經脈寸斷而死。

    不知何時,他已經走出宮門,不遠處,侯府的下人牽著馬,朝他迎了過來,「侯爺,回府嗎?」閉了閉跟,顧明非再睜開時,已是一片平靜。

    躍身上馬,他漠然道:「回府——」八月十七,顧明非滅南泗,南泗國主率殘部遠逃東流。

    九月初八,東流國破,顧明非擒東流、南泗國主,斬於城頭,曝屍三日。

    十月二十,北狄國主陣前自刎,北狄國降。居五日,顧明非班師,三王之亂平息。

    一封封捷報,堆滿了御案:兵部、吏部、禮部,也都遞了奏章上來,請求重賞平亂有功的將領;秘營的摺子,隔兩天便遞上一封,說的都是震遠侯在此役中如何驍勇善戰,對待叛曲毫不留情。

    在朝在野,顧明非的將名已隨著這一戰達到了顛峰。

    他聲勢見漲,鳳逸天是極其樂見的,這將為他下一步的動作帶來極大的方便。

    這次班師回朝,等待著他的,將是至極的榮耀和無上的尊貴。

    自他出征以來,每一封捷報傳來,鳳逸天皆是心緒翻湧,久久不得平息。顧明非與三王勾結,欲謀鳳朝江山,這本是他確信的,這次拜他為將,令他出兵平亂,與其說是給他一個契機,不如說是給自己一個死心的理由。

    多少年了,都被這段感情牽著,揪心揪肺的,著實累得厲害,然而若說放手,有許多東西卻又割捨不掉,於是他由著性子把這選擇權拋了出去,全看顧明非如何做。

    而現在接踵而來的,是壓抑不住的激動,和胸腹間蒸騰著的蓬勃熱意,滔天的喜悅壓下來,撞進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曾經的患得患失,都在一瞬間煙消雲散。

    「陛下,早歇吧。」覽秋輕悄地走過來,低聲道。

    明日是顧小侯爺回朝的日子,陛下必定要召見的,宮裡又擺了慶功宴,不知道會多忙呢。這幾日陛下身子也不舒爽,精神總不見好,更加禁不得勞累,只是自己只是個做奴婢的,也說不上什麼話。

    鳳逸天似是並無睡意,只是淡淡應了一聲。近日來他比從前更是勤政,往往黎明即起,直到深夜才回寢宮,就像要把多少年的政務,都在這幾天處理完似的。

    覽秋見他沒有就寢的意思:心裡無奈,只得重新添上茶水,安靜地立在一邊。

    不知過了多久,鳳逸天才抬起頭,揉了揉額角,「明非是在明天回京嗎?」神情倦倦的,像要確定什麼似的,眼神卻很亮。

    覽秋忙道了聲是,忽然想到什麼,又搖了搖頭,「陛下,已經過子時了,小侯爺該是今日回京才對。」他似乎一怔,望了望外面,「這麼晚了?」從案前站起來,舒展了下身子,便擺駕回朝陽毆。

    大概是這幾日太累,他幾乎一沾枕就睡著,只是睡得並不安穩,到處都是顧明非的影子。一會兒是他戎裝駿馬,神采飛揚地朝自己而來;一會是萬盞宮燈在旁,顧明非醉態可掬,一步三榣地展臂摟住他的頸;一會兒又是御花園宴,他執著認真,立誓般地道:顧明非出生入死,就只為大哥一個人

    鳳逸天睡得迷迷糊糊,天色微亮的時候,卻立刻醒了過來,從床上坐起身子,眼神極是清明,像在期盼著什麼,熠熠生輝的。

    「陛下是作什麼好夢了嗎?睡著的時候一直在笑呢。」覽秋見他心情極好,大著膽子說。

    鳳逸天也不見怪,眼睛彎了一下,笑意直透進眼度,由著宮人們伺候更衣用膳,看看時辰還早,便遣退眾人,獨自來到御書房裡。

    他抬手打開秘櫃,從裡面取出一方小小的印章,印面上篆體的「明非印」三字已經刻完,另外一字刻到一半,隱約可看出「鳳』字的輪廓。

    他微微一笑,凝定心神,慢慢地在那印面上磨刻,那鳳字漸漸清晰起來,一筆一畫都透著彌足的尊貴。

    最後一筆刻完,他靜靜望了一會兒,又把它放進秘櫃中去。晨曦的陽光照進窗櫃,只見簇新的墨金皇袍壓在櫃底,剛刻好的印章便放在皇袍上,旁邊還擱著一方九鳳玉璽,印面上還未刻字。

    看著這幾樣東西,鳳逸天眸中浮起淡淡笑意,關了秘櫃,仔細地鎖了起來,踏出了御書房,正好看到覽秋匆忙跑過來。

    「陛下,小侯爺已經快到城門口了。」「朕要往城頭親迎。」他目光透亮,無限歡欣。一來,皇帝親迎,對於將領來說是極大的榮寵,對明非的聲勢威望都會有極大的幫助,二來,他出征至今,自己也確實想念,能早見一刻也是好的。

    御輦很快就到了城門,下了車,只見朝中半數官員竟都已經到了,禁衛軍早巳將城門附近方寸之地圍得水洩不通,一時間黑壓壓跪了一片,齊聲高呼萬歲。

    鳳逸天道了句平身,便率先登上城頭。極目望去,遠處官道煙塵滾滾,依稀看到「顧」字大旗獵獵飄揚,浩蕩的大軍巨龍般蜿蜒向前,馬蹄聲漸漸清晰起來,當先那面大旗益發顯得莊嚴肅穆。

    鳳逸天心頭一震,只見萬千兵馬如潮水般向兩邊敞開,整齊分成兩列垂手肅立,唯有一名紫衣銀甲的青年策馬向前,卻在臨近城門時驀然扯住韁繩,引得座下駿馬一聲長長的嘶鳴。

    「鳳逸天——」顧明非仰起頭,霜刃般的視線與他對個正著,那眼神銳利冷漠,刀鋒似的直直扎入他心底。

    場面驀然靜了下來,鴉雀無聲。

    忽然有什麼在腦中炸開,鳳逸天緩緩抬眸,眼裡所有情感都沉了下去,只餘一片迷離的空茫。他握了握僵直的手指,恍惚間有些奇怪,明明渾身都涼透了,掌心卻有汗水冒出來。

    所有的喜悅,在這一刻灰飛煙滅,所有的期盼,都成了一場笑話,他整個人就像是從雲端落下,摔得千瘡百孔,卻已經感覺不到痛,只是空。

    城下似乎有個幕僚模樣的人站出來,捧著黃綾,抑揚頓挫地念著檄文。「謹以大義告天下,今偽帝竊國,欺天罔地,乾坤倒置,罪惡充積」「偽帝竊國」鳳逸天口中默念,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望著城下人,淒然地大笑。「朕是偽帝,朕欺天罔地,朕罪惡充積,寫得好,好極了!」顧明非被他的眼神刺得一痛,隨即挺直脊背,冷冷一喝,「鳳逸天,你不認嗎?」負手站在城頭,望著城下刀光劍影,鳳逸天臉上一片淡漠,身後文武官員及數千禁衛卻無他這般涵養,早已亂了陣腳,要知自從顧明非帶走七萬兵力,辰京守軍便只剩下不足兩萬,更何況猝不及防之下,城中防衛簡直不堪一擊。

    想起他平亂時對付三王的手段,在場官員幾乎同時打了個寒顫,目光忍不住朝鳳帝望去。

    鳳逸天目光悠遠,逐一掃過數萬大軍,最後停留在顧明非臉上。

    良久,他淡淡道了一句,「開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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