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宣  第三卷 8
    徐立堂死在三天後。

    徐家有人來治喪,九宣根本便插不下去手,人人都不願搭理他。如果不是卓

    風在場,恐怕早把他趕了出去。徐家人一向是不喜歡柳映雪和朱九宣兩個人,現

    在徐立堂又是因他們而死,不上來打罵已經算是有涵養,哪有些好臉色擺出來。

    九宣也不以為意,一個人坐在靈堂的一角,只睜著一雙眼睛看。那眼睛裡又

    深又黑,讓人望一眼也覺得有些冷,像是那張開口的黑夜,要把一切的光亮吸進

    去。

    卓風這兩日什麼事情也不去做,只是陪著九宣,他手下的人在徐府裡駐著,

    處處打點的妥貼。九宣只是跟什麼也沒有看見一樣,茶遞過來,便喝一口。叫他

    用飯,他也吃兩筷。只是從頭至尾一句話沒有。卓風原是傳了太醫來給他看傷,

    他睬也不睬,一聲不吭的坐著不動,太醫瞧也不是,不瞧也不是,滿臉為難看著

    卓風。卓風也無法,看他氣色尚好,便讓太醫去了。雖然他自己醫道通神,但常

    言說醫者不自醫,況且他現在又是這麼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叫人看了只覺得後

    背發涼。除了還有呼吸還眨眼,他便直跟死了沒有什麼不一樣了。

    卓風看他不肯說話,也不來引他。只是在一旁仔細看顧。九宣坐在那暗影裡

    半天連眼也沒有眨動一下,定定的看著香爐裡弔唁的人來上的香。香裡定然是攙

    著硫磺硝石之屬,一點一點的紅星閃爍,青煙裊裊,那香經火化了灰,灰積多了

    便跌折下來散在香爐裡,香因而一點點的變短了,而香爐卻也一點點的裝滿了。

    九宣就這樣一動不動的看著,彷彿那香頭上的火光是絕世奇花,香灰散墜是異常

    難得的事情,看得那麼入神。

    天氣炎熱,停屍也不能長久。第四天上出殯,柳映雪還是和徐立堂合葬在一

    處。這是卓風替打點來的,徐家人敬畏六王爺的威勢,不敢不依。九宣直到這時

    才跟他小聲說了一句:「多謝你費心。」

    這話冷冷的,聲音又低,落進耳中像是無由來的一陣冷風,帶著細細的盤旋

    的渦心,發出低低的細鳴。卓風看他這幾天裡便瘦脫了形,臉色慘白,更顯得眼

    窩青黑深陷。卓風一句話在嘴邊停了半天,終是沒有說出來,想不到九宣看到這

    邊起靈出殯的隊列動了,卻說:「我很累,不跟去了。」

    卓風柔聲道:「你也累了幾天了,好好歇一歇吧。」

    九宣軟坐在椅子裡,像是才發覺自己也是一個活著的人,會痛會累般,捂著

    胸口喘了幾口氣,道:「這幾天多虧有你。」

    卓風心裡一酸,道:「你跟我說這樣的話麼?你的事便是我的事。」

    九宣定了定,說道:「我累了,想歇一歇。」

    卓風真是巴不得的這句話,忙說:「我帶你回去。」

    九宣搖搖頭,道:「我回書院,別處的床我睡不慣。」一面說,一面起身來,

    自顧的向外走。卓風不願勉強他,便跟在他身後,書院的假還沒有放完,空蕩蕩

    的一個人也沒有。九宣踢掉鞋子,向床上一躺,面朝裡面,一動不動。卓風坐在

    一邊看他,只覺得這個人像天邊的一朵雲似的,捉也捉不住,看也看不清。柳映

    雪是去的太慘太突然,他傷心成這樣子,卓風也無從勸起。他是皇族子弟,天生

    貴胄,也從來沒試過怎麼勸人,只是好好兒周到的照顧著他。這時聽他睡得沉了,

    呼吸間略有窒滯之音,知他肺葉定也受了震盪,一面只盤算著等他醒了得好好把

    傷治一治。

    他這幾天來跟著九宣不休不眠,原也累的很了,侍從們在屋外不敢進來,他

    把一床夾紗涼被給九宣蓋好,自己坐在桌邊,只覺得睏倦得很,心事也略放下了

    些,先只是以手支頤閉目養神,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

    醒來時滿眼黝暗,卓風怔了怔,才想起這是九宣的屋子。他原是伏在桌上睡

    了,現在卻躺在了床上,身上蓋著被子。他抬眼看到九宣的身形坐在桌前不動,

    說道:「你醒了?」

    一語出口,卓風便發覺不對。他身子虛軟,躺在那裡一動也動不得。他頓了

    一頓,不動聲色的說:「九宣,你做什麼呢。」

    九宣翻了翻桌上的紙,輕聲說:「原先是想寫封書信給你,就不再告別了。

    後來想一想,有些話還是當面講清楚了的好,省得以後還有什麼糾纏不清的事。」

    卓風慢慢地問道:「你想去哪裡?」

    九宣搖搖頭,臉在暗裡看不清:「哪裡都好,映雪以前跟我說,江南水軟,

    塞外風沙,天下之大,處處繁花。可惜她自己卻沒有能去看她所說的天下。」

    卓風只覺得心裡某處慢慢冷了起來,聲音卻低柔不變:「你不願意和我在一

    起?」

    九宣輕聲笑了笑:「和……王爺在一起?王妃肯麼?側妃們肯麼?我……自

    己又肯麼?」

    卓風說道:「你不喜歡那些女人,我殺了她便是。」

    九宣說:「你說哪裡話,她們有甚麼過錯?便是你身邊一個女人都沒有,讓

    我天天象女人一樣坐在屋子裡等你回來,我也辦不到。」

    卓風問:「你不喜歡那樣的生活,想出去遊歷,我也不會攔阻你,何必要象

    現在這樣說話?」

    九宣聲音發悶,咳了一聲,續道:「你真的不會阻攔麼?我也不是第一天認

    得你,你若覺得我留下才是好,哪怕我怎麼說你也是要我留下的。」

    卓風道:「你傷這樣重,便是要走也等傷好了再走,我絕不攔你就是。」

    九宣慢慢站起身走近床邊,在卓風身邊坐下,聲音幽幽,帶著什麼讓人捉摸

    不清的意味:「卓風,還記得這間房麼?」

    卓風愣著,慢慢抬眼看著四面,午時來到心中滿是心事,陳設也不同。現在

    一留心,雖然暗,他還是認了出來。

    「當時我們在這裡同窗共讀,卓風是多麼溫文守禮的一個人。不知道是哪裡

    出了錯,是我認錯,又或是記錯,現在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當時的人。」他的手慢

    慢摩挲過卓風的手臂:「六王爺,我有時候看著你,覺得很熟悉,有時候又覺得

    從來不曾見過你,更不曾相識相知過。」

    屋裡一團昏暗,卓風心裡那處發冷的地方,莫名的寒冷抽痛。

    九宣慢慢的說:「我在這裡認識過一個書生,他書讀的好,沒什麼心機,我

    們一起分嘗過蜜柑,抄過書,還有過頸項纏綿。後來,那個書生不見了,我再也

    找不到他。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他,我欠他一句話,多少年來一直沒有說。當

    年雨夜裡情熱相纏,我一直想說,我喜歡他,喜歡他……可是沒有來得及,後來,

    也再沒有機會說。覺得有些對不住他,因為我身上的毒,所以,讓他也跟著受苦。

    那個書生,叫卓風,說話聲音總是有點低,夫子們都很喜歡他。有一天,他被同

    窗騙到碧桃居去喝花酒,中了藥又一個人跑回來,讓我遇見……不知道他記不記

    得這事情,當時他醉得糊塗。後來……後來……」

    黑暗中,卓風聽到九宣慢慢的念著幾句話: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聲音細軟纏綿,念了一遍又一遍,喃喃地說:「誰家少年……誰家的少年?

    你可知道他在哪裡?我尋他不到了。」

    卓風不作聲,他也記得那些時光,記得十分清楚。初來時象白兔一樣精靈的

    少年,慢慢熟悉起來,沒有講過話,各自管各自。後來,後來……

    九宣手輕輕撫在他的臉頰上,說道:「卓風,我很喜歡你,我一直一直在心

    裡喜歡著那時在學堂裡的你。」

    卓風只覺得心中某處碎裂開來,輕輕的,些微的痛,沒有聲響的,碎成一片

    一片,再找不回來。他知道,他一直也都知道,九宣找不到當時的他,他亦找不

    到當時的九宣。那在春風裡花叢中向他微笑的少年,那在學堂上狡黠的擠眼的少

    年,在暗夜裡顫抖的少年……後來他是遇到他,也又握住了他,可是,不再是當

    時他和他。

    九宣在暗中輕輕的喘息,月亮升了起來,月光灑進窗子,像是潑洩了水銀,

    匝地一片白。九宣出了一會兒神,低聲說:「我給你下了些百日醉,你睡一會兒

    吧,我這便走了。」

    卓風眼見他細瘦的身子慢慢站起來走向門口,心中痛的不能自已,這一次的

    相別,與前些次那般相似,又絕對不似。九宣在門口停住了腳,手扶著門框站了

    片刻,終是沒有回頭,逕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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