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宣  第三卷 4
    徐立堂下午便出門去,至晚間傳話回來,不用等他用飯。可實際上誰也沒有

    等他,映雪便也只揀九宣愛吃的命廚下做了,兩個人早早兒的用過了飯,換了衣

    裳出門去了,連車馬一概也沒有用。管事只連連跺腳叫苦,知道當家的回來必然

    又是一頓重責——可是夫人只要和這個表舅爺碰了面,那是什麼人也要讓道避行

    的,包括當家的自己在內也不會例外,他一個小小管事又能如何?上午那件棘手

    的事,越問越是一團糟,又扯上了表舅爺在內,當家的也頭痛的不願再問,直接

    全部逐走了事。

    九宣和映雪兩個穿著青布衣衫,戴著頭巾,像是兩個出來遊玩的普通書生。

    映雪原說去找舊日相識的姐妹,九宣道:「大節下她們好賺錢的,哪裡有空

    見我們。」便作罷不去,在街上游遊逛逛,也甚是開心。九宣買了兩個糖人兒在

    手裡,走得幾步,突然笑了出來。映雪說:「好好兒的笑什麼。」

    九宣搖搖頭,上午那事映雪還是不知道的好。指著前面輝煌亮麗的一所樓閣

    道:「我久聞第一樓的名聲了,映雪請我去嘗嘗此間的好酒好菜。」映雪白他一

    眼:「你又不是自己掙不到錢,總要吃我的白食。」

    九宣道:「自己的辛苦錢自是要存起來養老的,這打牙祭麼,自然要大戶付

    錢才合適。」

    兩人進樓便有夥計迎上來,衣帽都整潔簇新,教人一看便覺得舒服。卻聽他

    講,雅座全部客滿,映雪便有些失望,九宣卻道:「大堂也使得。」在靠門處尚

    有一張空桌,兩人坐定,夥計斟茶上來,遞過菜牌。九宣便似餓了三天般,狠狠

    點了七八個菜,又要了一斤酒。映雪只是微笑看著,並不說話。

    大堂雖然也已經坐滿,但聲音卻不顯得嘈雜。點的菜逐一送了上來,九宣便

    放開了大吃,映雪陪了他幾盅酒,便停了筷子,見他吃的香甜,雖然平素也見慣,

    仍然止不住奇怪:「九宣,你晚飯也剛吃過,哪裡還來這樣好的胃口?」

    九宣充耳不聞,將兩樣合口的菜都吃到七七八八,盤中所剩無幾,才停下手

    來,喝了一口酒,一副滿足的模樣摸著肚皮:「第一樓果然名不虛傳……這兩道

    菜頂我一個月的工鈿。」

    映雪看他懶洋洋的樣子直想發笑,將頭轉了過去。

    這會兒第一樓門前車馬愈多,只見有人入不見有人出,映雪皺起了眉道:

    「明明樓裡便有空座,不然這些後來的人卻去了何處——剛才卻說沒有。」

    九宣道:「人家是預訂的座頭兒,豈是我們這樣半路撞來的能比。」

    映雪願是歷練頗多的人物,只是嫁人時間一久,便有些嬌慣起來,這時一想

    果然如此。忽然二樓迴廊中間有人大聲說道:「承蒙各位貴客大駕光臨,小店蓬

    壁生輝,特請了吳妙音吳姑娘來,為大家獻唱一曲,略表小店待客之誠意。」

    樓下樓下登時鼓噪起來。那吳妙音乃是江南名伶,月前來到京城落藉張幟,

    年方二八,色藝雙絕,平常人是見也見不到,更何況能聽她獻曲。九宣看到映雪

    眉梢微微一動,低聲說:「映雪認識她?」

    映雪輕輕點了點頭,掩袖偷笑:「妙音今年二十有三了,還厚著臉自稱是二

    八芳華,也不怕同行姊妹笑掉了牙。也只好騙騙這些不知根底的北佬罷。」

    兩人正低語間,二樓迎門的廂房裡有人調弄琵琶絃索,叮叮咚咚幾下脆響,

    當真如珠落玉盤,樓上樓下頓時靜了下來。映雪點點頭,細聲在九宣耳邊說:

    「話說回來,她手下倒也是有真本事的。」

    九宣少年風流,自然也是識貨之人,點了點頭,聽那樂音響起,一個女子的

    聲音幽幽唱來。映雪原本唇邊帶笑,指尖在桌上輕叩拍子,聽唱到一句「年少顏

    如玉,獨伴琵琶坐。愁君無音訊,孤弦懶自撥」,輕輕哼了一聲,小聲道:「越

    大越厚臉皮了。」

    九宣只是笑,等到一曲唱完,采聲雷動。那廂房的門又合了起來。

    映雪皺了會兒眉,卻又撲哧一聲笑出來:「這妮子琢磨男人也算下功夫了。

    這麼著,樓下樓上那些骨頭輕的還不個個兒心癢難搔?明天她一定門庭若市了。」

    九宣看她心情極好,說道:「咱去會會她。」

    映雪脫離樂籍已久,剛才又聞舊聲樂,確有些心動。說道:「好,我也很久

    沒見過舊時姐妹了。」

    兩人攜手登樓,那廂房門口已經人頭湧湧,都欲求見吳妙音,卻不得其門而

    入。映雪向那守門的小婢說道:「請通報姑娘,說柳方書求見。」她當年行走之

    時,名映雪,字芳殊,現在取諧音說了。那小婢本是一臉的假笑揉著不耐煩的神

    色,待見映雪人品俊雅絕俗,便愣了幾分,依言通傳了,出來時臉色更是訝異,

    說道:「姑娘有請柳公子。」

    一旁眾人大大不平起來,那小婢忙解釋道:「柳公子是我們姑娘舊日故人,

    難得在異鄉重逢,敘敘別來之情,也屬理所應當,眾位官人還望見諒。」

    映雪和九宣便揚長進去,將門一掩,一個紅衣女子迎了出來,笑語道:「柳

    姐姐,你叫我想得好苦。」

    兩人拉手坐到一邊細語,九宣坐在一旁,老實不客氣把桌上那壺裡的香茶倒

    來喝。一杯茶尚未喝完,忽然外面吵嚷之聲一靜,一人說道:「若不見便都不見,

    厚此薄彼是何道理?」語音未落,聽得吳妙音那兩個小婢的驚啼之聲,門砰然一

    聲被人撞開,一個穿錦袍的青年男子站在門口,面露慍色。吳妙音嚇得站起身來,

    映雪卻不慌不忙,問道:「請問閣下是誰?」那人冷笑道:「姐兒愛俏,果然不

    假。旁的人便可不見,這等兔兒爺似的相好自然要見了。」

    映雪微微一笑:「姑娘賣笑賣唱原屬應當,挑擇客人也是自古已然。你若握

    著吳妙音的賣身契約,自然可以令她乖乖相從。眾所皆知吳姑娘是自撐門戶,賣

    藝不賣身,遞柬約客從無例外。她自由之身,想見哪個便見哪個,干閣下何事?」

    那人怒氣勃發,偏生駁不倒她的話,提拳便打了過來。映雪嫁人之後,久已

    不動,早悶出一肚子氣來。這個正好送上門來,她上身後仰,那拳堪堪在面門掃

    過,腳下連環兩記飛踢出來,那人重重倒在地下,直震得樓板巨響。門外樓下驚

    呼一聲一片,登時炸了鍋一樣吵嚷開來。

    九宣在一邊束手看著,嘴角笑吟吟的。可以預見,今晚上徐立堂的臉色一定

    比外頭的天還要黑了。吳妙音滿臉驚惶,不自覺地向後閃,避到了九宣的身後。

    外頭搶進幾個人來,將那穿錦袍的青年扶起。那人這一下中的著實不輕,哼

    哼唧唧,好半天緩過口氣來,怒道:「還愣著!給我打!」

    突然門外一人冷聲說:「住手。」那幾個彪悍的隨從便愣得一愣,並不敢動。

    那錦袍青年臉上的怒色收斂了幾分,眼神裡卻添了幾分怨毒,說道:「六哥,這

    娼婦駢頭好不可惡,竟然敢動手打我,可是沒有了懼怕了!」

    外頭那人說:「雖說你是吃虧了不錯,可是你先動手,也怨不得他們還手以

    求自保。」說話間,一人走進屋來,眉清目朗,儒雅中帶著幾分肅殺之氣。柳映

    雪一眼見到了他。原本握緊的拳鬆了一鬆,怔了一怔,轉頭看向九宣。九宣站在

    屋角,一直低著頭,似是沒有聽到有人進來。

    進來的那人看到屋裡情形,好看的眉頭打了個結,看過哼哼不停的青年,一

    雙眼掃向映雪,卻忽然身子一震,頓了一頓,說道:「柳姑娘。」

    映雪收起架式,說道:「不敢當,現在是徐夫人了。六王爺一向可好。」

    卓風輕輕點點頭,問道:「好……他過得可好?」

    映雪怔了一下,不知是是點頭還是回話。這麼一猶豫間,卓風目光掃過屋角,

    身子僵在了那裡。映雪知道他已看了出來,在心底歎口氣。

    卓風定一定,說:「老九,你先回去。」

    先那錦袍青年一臉慍色,卻不敢拂逆,悻悻然去了。九宣慢慢抬起頭,兩人

    對望著。卓風看那面孔十分陌生,眼睛卻是刻骨難忘的一雙。他遇事向來鎮定,

    攏在袖裡的手卻微微而抖。吳妙音從他身後慢慢探頭出來,懼於卓風的威嚴,又

    縮了回去。卓風看到那女子細白的指不自覺的抓著九宣的袍袖,心裡一陣酸,又

    一陣苦,雖不知道他怎的為這個歌女動起干戈,心裡已一股子隱痛泛上來,聲音

    也有些顫:「九宣。」

    九宣微微一笑,說道:「王爺好,真是許久不見。」

    映雪心念轉得極快,笑說:「你們故人重逢,定要敘舊。妙音,你跟我來。」

    一把扯著吳妙音。吳妙音身不由己跟著她出了門,映雪反手把門扣上。門外站了

    幾句侍從,映雪掃也不掃他們一眼,逕往廊柱上一靠,似笑非笑的看著那扇門。

    吳妙音懵懵懂懂,有心想問個明白,卻覺得今晚的事千頭萬緒,詭異反常,不知

    道從哪裡問起好。

    九宣就手斟了一杯茶,遞了過去,扶起地上碰翻的一張圓凳,說道:「王爺

    請坐。」

    卓風渾覺得這個身子不是自己的一般,木然地坐下,接茶。一雙眼定定看著

    他。眼前那人面目雖異,但語聲舉動無不熟悉,只覺得斯情斯景茫然若夢,浮浮

    沉沉,世事終是令人難料難想。

    九宣安置好了他,自己扶起另一張翻側的凳子也坐了,抬手在鬢邊慢慢揉了

    幾下,揭下一張薄薄的面具來。面具下面一張芙蓉雪顏,與當初雪夜分別時竟然

    一般無二。卓風癡癡的望著他,九宣微笑說:「王爺還記得當年在書院的時候麼?」

    卓風眼睛睜大,一時間竟然忘了吸氣。

    他記得!

    他記得了!

    卓風頭裡嗡嗡作響,不知是喜是悲。尖銳的情緒交雜而來,令他無法思考。

    九宣面具貼得久了,臉上有些癢癢的,自己用手揉來揉去,墨玉般的眼珠流

    轉珠輝,在燭光下說不出的動人。

    「我還記得王爺每天初更即睡,五更便起讀書,聲音清朗……」九宣說:

    「茶葉總是雨前的,墨自留文坊買來,碼在小抽屜裡面,墨香的味道很濃……當

    時不識貨,光知道東西貴,可不知道留文坊的一等好墨有錢也是買不來。」

    卓風好容易找回聲音,說道:「你總是向外跑的,哪有在屋裡的時候兒。」

    九宣笑笑:「那時候覺得書院氣悶,個個同窗都似木頭,學監共先生都像牢

    頭,自是受不了。」

    話便說到這處,兩人一起靜默。外頭重又熱鬧起來,杯盞交錯,人聲幢幢。

    忽然絃索一動,又有樂音響起。一段過門彈過,有人張口幽幽唱起曲來,卻不是

    吳妙音。九宣臉色一變,說道:「要糟!」

    卓風不解其意,九宣一把攥住他手:「王爺,你可幫我?」

    卓風不假思索道:「做什麼?」

    九宣更不再言,推開門便走了出去,卓風跟在他身後出來,門口一字排開的

    侍從齊聲說:「王爺。」卓風一擺手,跟著九宣向左邊走。

    三樓迴廊的壁角處用紗簾隔了起來,簾內坐著一人,正撫琴唱曲。琴技固是

    絕妙,歌喉亦動聽到十分。九宣臉色鄭重,雙手握拳,死死盯著那簾內的女子。

    卓風從未見他露出過如此戒懼的神態來,貼近了他,在耳邊輕聲問:「簾內何人?」

    九宣喃喃道:「銷魂音,銷魂琴,你沒有聽過銷魂門主的名聲麼?」

    卓風心中一凜,道:「她衝你來的?」

    九宣搖搖頭:「我沒入她門,只為她做過事。她來是為著映雪。」

    卓風心中一鬆,這時才想起問剛才就一直沒有問的話:「你想起了以前……

    身子沒事麼?」九宣偏過頭白他一眼,似是怪他這個時候還有心思問詢這個。眼

    波似水,卓風覺得半身邊子也有些酥麻,忙問:「你要我怎樣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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