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3 4
    蔣藍(10)

    我肩上背的FENDI包是真貨,這是蔣雅希的遺物。還記得我決定放棄學業,跟著吳明明來北京闖蕩影視圈的時候,大媽把這個包送給了我。她說:"這是雅希在香港買的,還沒用過,你要是不覺得有什麼不吉利的,就拿去用吧。"

    那包確實是新的,裡面還有發票,23000港幣。

    在那之前,我不相信一個破包能賣這麼多錢。簡直太奢華了。面對哭得像個淚人兒的大媽,還是奢華佔了上風,我背走了那個包,夢想堂姐曾有的風光會被我同時繼承,星路從此一片坦蕩,無數雙手會為我蔣藍揮舞,大聲呼喊:"蔣藍蔣藍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不得不承認,在正式步入社會以前,我常常幼稚得令人髮指。

    現在,這個價值兩萬多塊的包裡放著整整的兩萬塊,是吳明明剛剛給我的。就在十分鐘以前,吳明明打開她上鎖的辦公室抽屜,取出了這兩萬塊。

    她把這板磚似的兩萬拍在桌上,問我:"是誰?"

    我心虛地望著那些錢,已經不能如剛才般清醒,只好口齒不清地交代:"一個你想不到的人。"

    我想他應該是吳明明想不到的吧。如果吳明明能想到是他,那又何必問我呢?我真是太他媽聰明了。簡直就是美麗和智慧的最佳結合體。

    "把你手裡的東西給我。"她命令道。

    我不作聲,盯牢那疊紅鈔。她看穿我的心思,終於肯鬆開一直按在上面的手,並且豪爽地向前一推,差點將那筆燙手的錢推到地上去。我像抓泥鰍一樣冷靜而死死地抓起了它們,迅速塞進包裡。"補足我另外的十八萬,我會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我一邊說一邊退後,剛說完,我便大踏步走出了吳明明的辦公室。

    她沒有追上來。但她粗重的喘息聲彷彿一直跟隨著我。

    剛剛邁出大廈的我,在街上飛奔起來。不知道是因為high過頭了還是害怕那喘息聲的追趕,總之我的心撲撲直跳,感覺就要飛起來。直到下個路口拐彎,我才叫出租,直接奔向醫院。路上我的手機一直在響,是吳明明,看來那張欠條對她的刺激不輕。不過我沒有接電話,在我沒能瞭解更多的內幕之前,我還是小心為妙。

    有了兩萬,至少可以先解決一些問題。

    待我到達醫院才得知,阿布已經轉到普通病房。

    據說,他很快就會醒。

    我的第六感果然沒有錯,我果然轉運,而且這才剛剛開始,好事就一樁接著一樁。

    當我站在他的病房門口的時候,他已經奇跡般的醒了。似乎為了慶祝我勝利歸來而爭氣地醒來了。此刻,他正豎著他滿頭紗布的腦袋,舉著一面好像是護士的小鏡子在照他自己那張臉,照得分外仔細,像預備登台的京劇演員。

    我咳嗽一聲,他隨即抬起頭。

    我心情陽光,特意扭著貓步前行,一直走到他病床旁邊,摟著他的脖子說:"你姐姐我救你來啦!"

    沒想到的是,他一下子丟掉了手中的鏡子,慌張地伸手把我繞在他脖子上的手扯下來,一骨碌鑽進被子裡去。

    我像一個剛剛調戲過良家婦女的臭流氓,按著生疼的胳膊,接受旁邊一床抱著一個跌破頭小孩的夫婦詭異目光的檢閱。

    我靠!哪路對哪路?我一把掀開阿布的被子,正想發作。門口卻響起護士小姐的一聲大喝:"別動他!"

    那個滿臉是痘的護士小姐走進來,一把撿起地上的鏡子,對著阿布搖了搖,認真地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我看著阿布,他的紗布不知道為什麼纏得特別厚,整個額頭都看不見,連眼睛都被擠壓成原來一半大了,但我仍然能發現他困惑的表情。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緩緩的說:"不知道。"

    好吧,不知道就不知道,不知道總好過死翹翹。 

    接下來,我在醫院跟那些醫生大吵了一架。因為他們告訴了我一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阿布失憶了。"

    這種只有在最庸俗的韓劇裡才會出現的莫名其妙無聊之極的理由,我怎麼可能會信?他們要我把阿布留在醫院裡做恢復性治療,我差點因此掀了整張桌子。

    現在的醫院,真是欺人太甚!阿布才住院幾天,就花掉了一萬五千多——或許這才是我不肯把他留在醫院治療的真正原因。事實上,我不僅願意相信他是真的失憶了,更願意相信他患了智障,因為他一直都不肯說話。直到我把他帶回他的小屋,替他收拾房間的時候,他才開口。

    "你是我老婆嗎?"他恬不知恥地問。

    "不是。"我把飲水機的開關打開,把地上的髒衣服收進洗衣機,洗衣機工作起來轟隆隆隆,像是工地上正在造房子。

    "那你是誰?"他問我。

    "蔣藍。"我說。

    "那我是誰?"他問我。

    靠,看著他的一臉呆樣,我真恨不得把他再送回醫院去。不過算算算算,一萬五千多已經花得我心痛無比外加元氣大傷,再送他回去,我不如死了算了。

    要治療,姑奶奶給他治療就是了!

    蔣藍(11)

    就在洗衣機巨大的轟鳴聲裡,我和他面對面坐在他家那張唯一用來打八十分的桌子旁。他倒是沒有對這間屋子表示出多麼大的陌生感,他所有的時間全部用來看自己腳上那雙漆黑的運動鞋,不知道是不是在找細菌。

    我陪他枯坐,面前放著一杯水,一包三五。

    我一直在用我的大腦思考一個嚴重的問題:晚上吃什麼?

    我把最後一根煙拿出來,遞給他,用試探性的口吻說:"還記得你會抽煙不?"

    他終於抬起頭,但是仍舊沒有看我。他把我面前的水杯舉起來一飲而盡,然後走到自己的床上,把枕頭死死按在腦袋上,就像一條垂死的魚。

    我把煙點著,爬到他床上,把他腦袋上的墊子扔飛,對著他的臉狠狠地噴了一口煙。

    "喂。"我說,"你爸爸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

    他不回答我,掙扎著站起來,用力把我推在床上。我嚇得一驚,他卻已經站起身來,拉開門,跑了出去!

    我踢翻了桌子,拉開了門,跟著他一起走了出去。

    他頭上的紗布還沒能完全拆去。他頂著它們走在夜晚的大街上,像一隻受傷的沒頭蒼蠅,也像馬戲團裡的小丑。我上前拉住他,大聲喊:"你給我回去!"

    他用力甩開我,像什麼也沒聽見,繼續往前走。

    我朝他大吼:"喂,你再這樣老娘也不管你了!"

    他根本就沒回一下頭,我又跟著他走了一條街,他往前一拐,不見了。我忽然覺得一種沒有來由的輕鬆,不見就不見了吧,隨他去哪裡,我才不要管他,讓他死了算了,早死早輕鬆。我蔣藍沒有當雷鋒的命。

    於是我沒再跟上去,我到永和豆漿吃了一碗牛肉麵,打車回了自己的小屋。奇怪的是,門沒鎖,我推門進去,發現屋裡坐著一個人,是不可一世的吳明明。這次她戴了個巨大無比的墨鏡,但縱是她戴個蜘蛛俠那樣的面罩,我想我也能一眼認得出她來。不過也真的不得不服她,居然能找到我住的地方。瞧,這就是本事,不是嗎?

    "剛才房東來過了,我替你交了三個月房租。"她說,"你有困難,應該早一點來找我,你也應該知道,我不是那種不講情份的人。"

    "謝了。"我在床邊坐下,"下次一定。"

    "你應該知道我找你是為什麼。"她說,"我不希望你被壞人耍得團團轉。"

    我飛快地接嘴:"我又不是沒被耍過。"

    "別耍小孩子脾氣了。"她哄我,"我想知道,是誰給了你那些東西,還有些什麼,你都告訴我,我不會虧待你。"

    "十八萬拿來我自然會說。"

    "你要真配合,別說十八萬,八十萬也可以考慮。"她墨鏡後的眼睛顯得很深遂,"你也知道,我跟你姐,情同母女,她走後,我好一陣子都緩不過來。現在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她。我怎麼忍心……"

    "得,沒錢就請走吧,"我打斷她,"我困了,沒時間聽你廢話。"

    "告訴我那人的名字。"她說,"只要你把他交出來,我馬上給你錢。"

    "十八萬?"我問。

    "好。"她說。

    靠!可是,叫我到哪裡去找那個值十八萬的曇花一現的叫什麼古木奇的臭小子!

    "三天後告訴你。"不得不承認錢是巨大的誘惑,於是我只能用緩兵之計。

    "好,我等你。不過我警告你,別騙我。不然,你也不會好過。"說完這句話,墨鏡天後吳明明女士從我的破凳子上站起身來,一歪一扭地走出了我的破屋子。

    我在床上躺了十分鐘,進行了冷靜的思考。然後我跳了起來,收拾好我自己,去了酒吧。我發誓,為了那十八萬,也為了看吳明明跪在那裡求我的一幕,就算掘地三尺,我也要把那小子給揪出來!

    然而,三天過去了,我在酒吧喝了三天,等了三天,問了能問的所有的人,都沒有得到一點兒有用的信息。

    那晚發生的事,漸漸變得像一個夢境。難道那小子真是從天而降?見我蔣藍混不下去了,前來拔刀相救的好漢麼?

    我才不信。

    第三天晚上守株待兔失敗之後,我忽然想起了阿布。不知道他到底怎麼樣了?能不能找到他的家人,會不會認得回家的路?這些天都吃了些什麼?儘管我知道,再去關心他會給自己惹一個很大的麻煩,但我勸了自己很久,也沒能勸住自己不去看一看他。也就是說,像我蔣藍這樣的人,是壞不到底的。

    我推開阿布家的門,一眼就看到了他。哦,謝天謝地,他居然記得回家的路。

    他盤腿坐在床中央,光著上身,在疊紙飛機。

    我無法描述我看到他的那一刻的驚訝。

    充滿諷刺意義的是,我想起來我小學時唯一背誦過的一篇課文。講的是一個想家的紅軍,半夜一個人坐在油燈下拿著媽媽給他縫的毛衣默哀。

    阿布此刻的神情,實在是和小學課本插圖上的那位大叔太像了。

    那張簡陋的單人床周圍都鋪滿了鮮花般的紙飛機,五顏六色,用了各種各樣的紙張:有時尚雜誌,有百服寧說明書,還有A片封套……

    真是應有盡有。

    我驚訝地問他:"你要去賣紙飛機?"

    他不理睬我,繼續疊紙飛機。我有點害怕地湊上前去,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臉頰。這一拍不要緊,我以為我拍到了開水壺,他滿臉發燙,好像已經發燒了!

    我把他脫在地上的衣服撿起來,替他套上,他卻不買賬,力大無窮地一把撕開,紐扣全部撕落了。

    然後,他用血紅的眼睛看著我說:"莫莫,餓。"

    說完這三個字,他栽在了紙飛機叢中。

    奶奶的,老子只剩下四千塊,不知道治不治得了一個精神病?懷著這樣沉重的想法,我又一次把阿布送進了醫院。

    他居然三天沒有吃飯,疊了三天三夜的紙飛機。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一定也是三天三夜都沒有穿衣服,否則,他怎麼會燒到四十度五?

    醫生已經告訴我:他腦子有很大的問題,如果再不給他治療,他有可能會得精神病。

    難道他不已經是精神病了?

    我看著發燒發的紅光滿面的阿布,他在睡覺,卻因為輸了葡萄糖而在夢中精神矍鑠。他一會兒全身顫抖,雙手亂舞,一會兒又低聲嗚咽,像只受到攻擊的老鷹。

    阿布啊阿布,這還是那個出起老千來風聲水起,打起架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的偶像嗎?我懷著無比陰鬱的心情陪伴他,除了花錢,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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