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子野心 第七章
    「畜生!」

    深夜,一聲怒吼劃破夜空,令天際亦為之震動。

    金帳外的馬兒嘶叫騷動,金帳內守著的親衛都有膽戰心驚之感。

    風塵僕僕地趕回來的烏兒戈一身勁裝未脫,激動地舉起手指著下方,破口大罵。「畜牲!好一頭不知死活的畜牲!來人!給我拖出去活活打死!」

    左右應是,立即上前,佇立一旁的納蘭紫淵臉色蒼白,唇瓣微微顫動。

    「不行!不行!」呼邪兒高呼著飛撲過去,高大的身軀就像一面盾牌擋在兩名親衛面前。

    這名王子的武功與瘋狂的聲譽同樣卓著,又最得烏兒戈寵愛,兩名親衛面面相覷,一時間都不敢上前冒犯。

    「哼!上去!」烏兒戈放聲冷喝,仿似一道鞭子打在兩人背脊,他們不敢再遲疑,一起衝上去。

    「不行!」呼邪兒跨腿,雙手按於兩人肩頭,呼出一口氣,胸膛賁張,手掌用力,竟把兩人同時推跌在地上。

    「畜生!你還敢放肆?」

    「……有嗎?」呼邪兒遲遲疑疑地看他一眼,轉身抱住伏在地上的雪狼。「雪狼是我的兄弟,不可以傷害牠!」

    烏兒戈為之氣結,重重拍打案幾,罵道。「混帳!你真正的兄弟被這頭畜牲咬傷了,現在還躺在床上!」

    「最多讓雪狼被大哥咬一次。」呼邪兒的神色認真至極,伸手揉搓雪狼的毛皮,雪狼也伸出舌頭來舔他的掌心,人與獸都完全沒有表現出半點危機感。

    瞧著他們,烏兒戈氣得說不出話來,坐在旁邊的娜拉太后再也忍耐不住,抹去眼角的淚水,尖聲道。「你還聽他胡言亂語?他和那頭狼一樣都是沒有人性的畜牲!害得我的乖孫阿提拉受傷,你立刻下令把那頭狼和這該死的狼崽子拖出去打死!」

    聽見她的話,眾侍從親衛都是一驚,沒有人不知道「狼崽子」這三個字是烏兒戈的禁忌,每次提起他一定勃然大怒。

    「母后!」果然,烏兒戈臉色丕變,大聲喝止娜拉太后之餘,眼神斜視下方,瞧見呼邪兒依然和雪狼耍玩著,沒有露出絲毫異樣。

    他暗暗心安,用抑壓的語氣對娜拉太后說。「母后不必操心,我自有分寸。你不如去看看阿提拉的情況如何吧!」

    娜拉太后自知失言,在侍女的扶攜下走到帳門邊,卻還是忿忿不平地回過頭來。「大汗,我老了,已經管不得你。你是一族之主,你要偏私,要把責任都推在一頭畜牲身上誰不能阻止你。但你要記住——阿提拉也是你的孩子!他差點被人害死了,你必定要還他一個公道。」

    她看穿烏兒戈的私心,拋下這麼一句話,便抬頭挺胸地走出金帳,烏兒戈靜默良久,盯著呼邪兒,臉上神色變幻不定。

    「大汗,末將有下情容稟。」眼見事情越來越向不利的方向進展,旭日爾走出來單膝跪到地上。

    烏兒戈不語,只是揮一揮手。

    「大王子受傷只是意外,並非刻意所為。若非大王子揮刀擊落呼邪兒的箭,雪狼也不會以為大王子是敵人,進而攻擊他。」

    他從衣袖裡拿出截斷箭,呈到烏兒戈面前。

    拿起斷箭在手掌把玩,烏兒戈還是沒有說話。

    打量他的神色,納蘭紫淵下定決心,咬一咬牙,伸手掖起墨紫的衣,緩緩地跪到地上。「大汗,漢人有一句話『教不嚴,師之惰』,呼邪兒年少無知,他的錯都是我的錯,懇請大汗懲處。」

    「我知道這句漢話。」烏兒戈嘲弄地勾一勾嘴角。「還知道前句是『養不教,父之過』。納蘭先生,你在繞圈子罵我!」語末,語氣倏然森寒起來。

    「大汗多心了,晚生是誠心請罪。」納蘭紫淵仰起下巴,看似荏弱無助,然而烏亮如漆的眼珠中沒有半點怯懦。「大汗任我為王子師,就是將責任重托於我,學生犯錯,是老師沒有盡傳道授業之責,其錯在師,懇請大汗懲處。」

    「學生犯錯,錯在老師,兒子犯錯,當然錯在其父!所以千錯萬錯都不是他錯。哼!納蘭先生好一張利嘴!」

    烏兒戈冷笑,看似惱怒,實際鬆一口氣。

    「既然是我錯,我當然不能夠嚴懲我的兒子!不過,你說身為師父有錯,那我就只能先懲辦你了!納蘭先生,你是客人,我總不能待你太過嚴厲……」托頭沉思片刻,他招手。「來人,請納蘭先生出去打二十軍棍便罷了!」

    旭日爾立刻跪下求情。「大汗,萬萬不可!納蘭先生受不住二十軍棍呀!」

    呼邪兒嚇得連雪狼也不要了,撲過去一把抱住納蘭紫淵。

    「不可以打蘭蘭!」

    「放手!」納蘭紫淵一拂衣袖,像趕蒼蠅似地把他推開。呼邪兒委屈地退後半步,但還是堅持守在他身前,僵持之際,外面走進一人。

    「父汗,請饒恕納蘭先生。」講話的不是他人,正是今次事件的主角之一,阿提拉。他的左腿被咬傷無法行走,被兩名侍從用竹椅抬進來,但還是掙扎著起身向烏兒戈行禮。

    「坐著就好,別動!」烏兒戈走上前去,手掌輕輕地按在他的肩頭。「大夫不是叫你好好休息嗎?」

    「只是皮外傷,孩兒受得住,父汗不必擔心,也請別懲治納蘭先生。」他聽到娜拉太后說起金帳中的爭執,前來觀看,但見納蘭紫淵領罰,忍不住插手。

    「阿提拉,你受了傷,只管好好休息,其他事父汗自會處理。」烏兒戈淡淡說著,截住他的話柄。

    阿提拉搖搖頭。「今次的事只是意外,狩獵時出點小意外是常有的事,孩兒不會責怪弟弟,父汗若因此處罰任何人,都會令孩兒心中不安。」

    這個大兒子的脾氣向來很好,不過,表現得如此豁達始終是出乎烏兒戈意料之外,但是他的思路清晰,鷹目一掃跪在地上的納蘭紫淵,便即瞭然過來。

    他心裡不悅,卻沒有多言,淡淡地道。「好!難得你如此大方,事情就此作罷。」揮揮手,他著眾人退下,看著呼邪兒快出去前,叫住了他。

    「呼邪兒,一會兒自己去領二十軍棍,叫行刑宮給我結結實實地打下去!」

    呼邪兒「哦!」了一聲,垂頭喪氣地走出金帳。

    遣走眾人,獨獨留下納蘭紫淵。

    「納蘭先生,陪我走一趟吧!」

    「是。」納蘭紫淵點頭,跟隨他走出帳外。

    親衛拉來馬匹,烏兒戈一馬當先,馳騁起來。

    遠離大片赤那的營房,數十輕騎翻起塵砂,一路向南邊疾馳,輕騎快馬沿著貝那勒藍湖新開闢出來的道路前進。

    兩個多時辰的急速馳騁,沒有頃刻停頓,對自幼長於馬背的赤那人而言只不過是等閒事,唯納蘭紫淵這些年來的馬術雖然大有精進,但是始終難與他們比較,漸漸落後。

    到趕上時,天邊已露曙光。

    烏兒戈屹立於山崖之上,遙看前方。不遠處,沙塵撲撲,管工們正在鞭策奴隸運石開採,不分日夜地趕建赤那的皇宮。

    皇宮於六年前興建,現已接近完工,論外表雖不及夏國京城華麗宏偉,也有很多地方未盡完美,但屹立在蒼茫大地上,卻另有一股磅礡氣勢。

    遊目放遠,納蘭紫淵那張連疲憊也依然絕美的臉孔上浮現出一抹驕傲的微笑——他已經預見到這座由他進言興建的皇宮將會成為另一個萬世基業的奠基。

    出神之際,烏兒戈忽然抬起手,指著興建中的皇宮。

    「管工對我說若再加派人手,這座皇宮在今年冬天前便可以完成,現在只怕要再拖一年半載了。哼!我也不知道該否稱讚呼邪兒殺得好?」

    聞言,納蘭紫淵想起一個謠言。

    流傳,娜拉太后一直催促烏兒戈在皇宮建成之日,正式宣佈阿提拉為汗位繼承人,現在聽烏兒戈的話,似乎是在暗示呼邪兒是存心挑選工匠來殺死的。

    眸中光芒流盼,他說。「大汗,呼邪兒少年狂妄,瘋顛肆意,都是我管教不善,愧對大汗重托。」

    烏兒戈發笑。「你說得好,既是少年狂妄,瘋顛肆意,就絕對不會是刻意謀劃,一句話就幫他把什麼罪名責任都推得乾乾淨淨了!」

    哈哈大笑後,復又長長歎息。「聽見這句話,就知道你對他無論如何都有一份真心,當年我強行要你做他的老師果然沒有做錯。」

    唇角勾起,納蘭紫淵笑得有點牽強,以他的才學和在中原的名頭,即使是做阿提拉的老師也綽綽有餘,偏偏被烏兒戈迫著做了呼邪兒的老師,多年來,心中不無惋惜。

    烏兒戈也不知道有沒有看出他的心事,凝視著皇宮說。「納蘭先生,你知道為什麼當初你把皇宮的藍圖交給我的時候,我堅持要把皇宮裡所有的門,都面向貝那勒藍湖嗎?」

    他搖頭。「大汗從來沒解釋過。」

    「貝那勒藍湖是我與我死去的妻子第一次相遇的地方。」烏兒戈瞇起眼,露出淡淡感傷之色。「我曾在湖邊對她發誓,我會一生愛她,藍湖就是見證。」

    「大汗真是個多情人,勒絲娜大妃在天之靈定感欣慰。」

    「哈!你錯了。」烏兒戈倏然冷笑。「我指的並不是阿提拉的母親,我說的是呼邪兒的生母。」

    「呼邪兒的生母?」納蘭紫淵微怔。

    「她叫絲柔,是牧羊人的女兒。」烏兒戈回頭看向納蘭紫淵。「我說到這裡,你心裡一定已經構想到一個淒美的故事吧?對不對?」

    「能使大汗念念不忘,想必有獨特之處。」納蘭紫淵垂眸應道,事關呼邪兒已經引起他的興趣,何況若只是簡簡單單一個有情人被拆散的故事,烏兒戈絕不會用這樣的語氣提起。

    「我和她的故事並不獨特……只是非常醜惡。」

    「醜惡?」他竟然用這樣的詞語來形容與呼邪兒母親的關係,這令納蘭紫淵不得不驚訝了。

    「我十三歲就繼承汗位,當時只不過是草原上眾多小部落之一,經過幾十年吞併征服,苦苦經營才成為今時今日的赤那……那一年,我在征討的途中受了重傷,與軍隊失散,流落在貝那勒藍湖,被一個牧羊人的女兒救了,她就是絲柔。」

    烏兒戈頓下來,神思飄遠,似乎正在回想過去,曾經的快樂與激情,不過,他很快就回過神來,就像當年,他很快就離開了絲柔。

    「當我的傷痊癒後,就回到部落。臨行前,我對藍湖起誓,絕對不會忘記她,但我回家後,很快就把她忘記得乾乾淨淨了。」邊說,烏兒戈自嘲地勾起嘴角。

    看著他在歲月留痕下依然顯得英偉的側臉,納蘭紫淵心裡瞭然。

    「當時我早已迎娶母后的侄女,被稱為草原第一美人的勒絲娜公主,也已經生下長子阿提拉,對我而言,絲柔只是一個意外,怎料八個月後那個意外竟然再次找上我,而且還由一化二。」

    他甚至無法用言語形容當絲柔滿身污穢血跡不堪地抱著嬰兒在他面前出現時,他心中的驚訝詫異。

    「原來在我離開後不久,她就發現自己懷孕了,那年大雪,她的老爹把她趕走。她以為我會回去,於是一直留在結冰的藍湖旁邊等我。」

    納蘭紫淵輕聲道。「幸好,她始終等到了。」放眼看去那一片湛藍的湖水,他彷彿看見當年那個倔強的少女忍受著寒冷與懷孕之苦,坐在藍湖邊苦苦等待情人的身形。

    「等到,未必比等不到更好。我們再遇時,她剛剛於雪地產子,身上滿是血污,嘴巴甚至還留著咬斷的臍帶碎肉,而我……」烏兒戈沉默,好半晌後才能再次啟齒,說出當年的事。「而我就帶著妻兒到藍湖遊玩。」

    就連對男女感情向來淡漠的納蘭紫淵也想像得到絲柔當年的傷心痛絕,自己正值生死關頭,而心愛的人卻與妻兒風風光光地出遊,只是想像也覺揪心,何況絲柔親眼所見,親身經歷?

    「若我沒有猜錯,絕望的盡頭,就是報復……」納蘭紫淵能感同身受世界於眼前突然破碎的絕望,也太清楚渴求報復的滋味。

    「納蘭先生果然聰明!」烏兒戈稱讚,但也歎一口氣。「若我當年也有你這顆玲瓏剔透的心,那有多好?」

    眼裡飛快地閃過一抹嘲弄,納蘭紫淵淡淡地道。「一個孤身於雪地產子也能活下來的女人,可以想像到她有多麼堅強不屈,她的報復也絕不簡單。」

    「的確如此!」烏兒戈臉露苦笑。「她始終是我的救命恩人,又為我生下兒子,勒絲娜也同意讓她跟隨我們回到部落。起初,絲柔並沒有露出絲毫異樣,她成為我身邊的侍女,不時藉故抱著兒子來親近我,呼邪兒一出世就和我長得極像,很討我歡心,而她……她的美與勒絲娜截然不同,非常獨特……」

    他閉上眼,黑暗中再次浮現出絲柔那雙藍得如同藍湖湖水的眼睛,十幾年過去了,依然像烙印一樣留在眼底。

    忽然間,他露出納蘭紫淵從未在他臉上看見過的痛苦之色。

    「……大汗?」

    「沒事!」烏兒戈擺擺手,於眨眼間回復自若,緩緩挺直腰肢。「我真正愛上了她。就在我正式迎娶她為我的第二位妃子的那天晚上,她忽然帶著兒子消失了,一直到天色將明,我才在西邊的森林外找到她,只有她孤身一人。」

    「呼邪兒呢?」明知不應該,但納蘭紫淵還是忍不住問。

    「不見了。我命人把她押回去後,親自帶兵在森林搜索,整整三天三夜,始終找不到,唯有回去打算迫問絲柔。但她已經自殺了,臨死前,她把自己的雙眼挖出來,放在案上。或者,她是要提醒她自己,曾經多麼地有眼無珠。」

    「呼邪兒失蹤,他到哪裡去了?」納蘭紫淵最關心的始終是這個問題。其實,他已隱隱想到答案,但不得不追問個明白。

    「絲柔恨我,連帶也恨我的兒子。她把他丟到狼窩去了。」烏兒戈冷冷說著。

    說得雲淡風輕,而納蘭紫淵卻忍不住心顫。

    他從來不知道呼邪兒竟然有一個如此狠毒決絕的母親,不單只對愛的人決絕,對自己殘忍,就連親生兒子也不放過。

    「想不到母狼非但沒有咬死他,反而把他養大。直到他七歲,即是你來到草原的前一年,我憑著他臉上的白痣,還有那雙與他的母親一模一樣的藍眼,在狼群中認出他。若非如此,說不定他現在還像一條狼一樣地生活!我的親生兒子,堂堂的赤那王子,竟然與野獸在野外生活,赤身露體,以為自己是野獸,過著吃生肉飲鮮血的生活!」烏兒戈攥緊拳頭,恨恨地擊打身邊的石頭,打得手背滲出鮮血,也只有這樣才能洩去他心中的恨與內疚。

    納蘭紫淵終於知道呼邪兒的身世,也終於明白烏兒戈一直寵愛縱容呼邪兒的理由。想起呼邪兒那些充滿獸性的舉止,他的心倏痛。

    掌心壓著胸口,壓下那些脆弱的騷動,他抬起頭看著烏兒戈。

    「大汗為什麼要對我這些話?」烏亮漆黑的眼珠中,慧光閃熠奪目。烏兒戈總不會無緣無故提起往事,何況是如此不光彩的往事。

    空氣中瀰漫著危險的氣息。

    「其實也沒有什麼理由。只是忽然間有點感慨,想對人講出心底話而已。」烏兒戈頓一頓,笑說。「放心吧,我無意怪你,也不會警告你別再挑撥我兩個兒子。」

    語出驚人,幸好,納蘭紫淵早知道這個外表粗豪爽朗的赤那大汗骨子裡其實精明至極,聞言沒有露出驚惶意外之色,只是傲然地揚起頭來。

    「我可向天發誓,從來沒有挑撥兩位王子相爭。」

    山崖上的風一吹,吹起他的衣帶頭髮,當真就如謫仙似的,飄然得似欲乘風而去。玉雕的臉孔,出塵的氣質,還有誰能不相信他?還有誰忍心不相信他?

    烏兒戈也不忍心,所以他緩緩地說。「或許,真的與你無關。」

    納蘭紫淵倒沒有想到這麼輕易便解決了他的質詢,準備好的說詞全都哽在喉頭裡。

    「錯的說不定是我。」烏兒戈冷冷地道。「狼是草原上最凶殘最強悍最聰明最狡猾的動物,是天生的獵食者,而我竟然以為,狼可以與人共存。」滄桑而英偉的臉孔在初升的太陽光下黑白分明,堅硬如同石像,也不打一聲招呼,忽然跨上坐騎,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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