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開始 6
    十歲左右的男孩躲在病房外,偷看病房裡幾近病危的五歲小孩。

    那小孩渾身都插著管子,嘴上還戴著氧氣面罩,每次取下面罩,小孩就會說一句什麼話,由於他太虛弱,聲音特別小,十歲的男孩只能斷斷續續地聽到他個別的句子。

    比如,「媽媽,我要回家。」

    比如,「媽媽,我不住院。」

    比如,「媽媽,我疼。」

    比如,「媽媽,救命。」

    男孩就那樣聽著,暗暗祈禱著,希望他快一點走到生命盡頭。

    可是,男孩的耐心還是被一次次的搶救和一次次的垂危磨光了,當他偷聽到醫生給小孩的媽媽說,「孩子陷入深度昏迷,可能馬上就不行了」的時候,連再等一下都來不及,就用床單包起已經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孩,從窗戶飛走。

    「媽媽!救命!媽媽!媽媽!我疼呀……」

    溫樂源拽著他的領子,卻再也打不下去,心中翻騰的另一種情緒,讓他不禁心痛如絞。

    他,溫樂源,是一個沒有同情心的人。他對自己的家人能掏心挖肺,卻可以對外人寒冷如冰。他可以為溫樂灃的小傷跳腳,卻能眼看著別人去死而不動聲色。

    其實這個世界上誰又不是這樣呢?就像馮小姐的公婆,自己的兒子總是好的,即使花心、即使強殲大嫂也是好的;可兒媳是外人,即使被強殲也是她誘惑的,肯定是她不對,死了也可以不用理。

    然而,他在此刻,面對著所謂「搶了自己弟弟身體的魂魄」,他卻怎麼也下不了手。

    不是因為那裡面還有溫樂灃,而是那淒慘的呼喚引發了他藏在內心深處的秘密。在他眼中,現在正在淒慘呼喚的那個人,已經不是「別人的軀體」而已,而是一直被他壓在記憶最深處,一直拒絕去回憶的東西。

    哥!

    你抓住我!

    哥!

    跑呀!

    哥!

    你抓住我!

    哥!

    抓住呀!

    人為了自己認為重要的人,什麼都能做。比如即使死去也堅持要嫁給丈夫;比如為了自己已死的弟弟,去活生生弄死別人家的孩子。

    人為了自己,同樣什麼都能做。比如為了一己私憤,不僅殺了罪魁禍首,連無辜者也殺;或比如為了自己能活著,也能放開剛才還發誓絕不鬆開的手指。

    為了這樣的目的,若是需要「別人」為此做出犧牲,那必定是爽快的,毫不猶豫的。即使有猶豫,也不會是因為顧慮到別人受到傷害的心情,而是害怕自己的罪惡感。

    人就是如此自私,人不自私,又怎能將別的東西當作食物,把其他的生靈作為自己活下去的能量?所以說,人若是不自私,就沒有活下去的資本,也正是如此,人才能從遠古時代繁衍到現在。

    自私是本能,但,人不能只靠本能活著。

    溫樂源看著那個大哭的身體,有些不知所措。

    其實他明白,這具身體的主人早就沒有意識了,在多年靈魂與靈魂的消磨中,那個五歲孩子的意識,早已消磨得幾乎只剩渣滓,現在表露出來的,不過是他印象最深時候的最後記憶,是他曾經活著,現在只剩部分在活著的唯一證據。

    溫樂源二十年前殺了他一次,二十年後,他正在殺他第二次。

    溫樂源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不是在後悔,從有記憶以來他最後悔的只有一次,卻不是殺了這孩子的一次。

    可現在他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揪住了一樣,那孩子每叫一聲「媽媽」,每訴說一次「好疼」,他就會想起被他包在床單裡,那張蒼白而消瘦的小臉。

    這孩子是他殺的。

    確實是。

    他為了讓沒有身體的樂灃復活,已經什麼都不顧了,要救他,即使代價是一條命,只要不是樂灃的命就行!

    所以在十歲那年,他害了兩個人,奪走了一條命。

    這個孩子的命。

    「……你叫什麼名字?」溫樂源問。

    那個身體哭得直抽,不過還是乖乖地答道:「我不知道……媽媽……」

    「你很疼嗎?哪裡疼?」

    那身體把手放在胸口,仍哭著說:「這裡疼,疼啊……」

    被吃掉的溫樂灃的魂魄在那個位置,只要他還在掙扎,這個身體原來的主人就會一直疼,直到把他吸收乾淨為止。

    這是說……樂灃暫時還沒有重大的危險,大概只是被吃掉了一部分,不過都不是重要的部分,可以修補回來。

    溫樂源溫和地笑了,他盡量讓自己凶神惡煞的臉變得和藹可親,「你很疼是嗎?讓叔叔看看行不行呢?」

    那身體猶豫很久,終於點頭,在他面前稍微拉開了自己的衣服。

    那個身體的胸口處,有一個像成年男子拳頭般大的東西從胸腔壁凸出來,像一顆心臟般在腔壁上有力地跳動,將附近的肋骨也擠得變了形。

    溫樂源用奇怪的表情看了一眼那個身體,以及他凸出的「心臟」,那表情似乎是同情,似乎是憐憫,也似乎是嫌惡。

    他痛恨這個孩子,這一點已經無需隱瞞。

    「真是……非常抱歉。你已經死了。」

    他一掌擊上那個身體的胸口,五指深深插入他的肉中,掌心正巧貼上「心臟」的位置,順著拍擊的力量狠狠一按,將那個凸出的東西強行按回他的胸腔內,那個身體的胸口處轉眼間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大洞。

    那身體痛得狂吼一聲,發出了長長的厲叫,從靈魂之內而外振蕩著痛苦的嘶號,慘烈得簡直連魂魄都能撕碎。

    那個魂魄也的確被撕碎了。

    那個身體在地上翻滾起來,一邊翻滾一邊哭,一邊嚎叫一邊嘔吐。

    「媽媽,我不死,媽媽,我不死,媽媽……」

    紅紅黑黑的東西裡面糾纏著透明的靈魂碎片,一起被他吐了出來。

    「我不死,媽媽……」孩子喃喃自語,聲音漸漸微弱下來,終於不動了。

    溫樂源走過去,抓起溫樂灃的身體,翻過來。

    溫樂灃的身體仍是清醒的,卻與剛才的模樣完全不同,那副熟悉的表情,那雙明亮的眼睛,都在明明白白地訴說著一件事——溫樂灃,終於回來了。

    溫樂源卻沒有絲毫喜悅的表情,他疲憊地看著終於清醒的弟弟,說:「你終於醒了。」

    溫樂灃冷冷地看著他,胸口被他打出凹陷的地方正在慢慢平復。

    「哥,你到底都幹了些什麼?」

    溫樂源躲避著他的目光,在全身上下的口袋裡摸,像是要抽菸,卻最終一無所獲。

    「哥,我的身體是哪兒來的?」

    溫樂源強笑,看見溫樂灃的表情,那笑就僵在了臉上。

    「哥,你到底把那孩子怎麼了?

    「哥,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卑鄙的?

    「哥,你怎麼能這麼做?

    「哥……」

    「那還真是不好意思啊!」溫樂源沉下了臉,高聲說,「我就是這麼卑鄙!從那時候到現在都是這樣!

    「你難道是第一次知道我這麼卑鄙嗎?不是吧?現在說這話你不嫌太晚嗎?」

    溫樂灃看向他的表情簡直就要哭出來了,他在地上掙扎了一會兒,終於翻了個身,從地上慢慢爬起來,坐在溫樂源對面,有些虛弱地喘息。

    「哥……你知道,我剛才看見你向他舉起手的時候在想什麼嗎?」

    溫樂源冷笑:「我才不在乎。」

    「我在想,我們和強暴馮小姐的那兩個禽獸,究竟有沒有區別。」

    「求求你們!不要!求求你們!」

    ——媽媽,好疼,媽媽,我不死……

    「救救我……」

    ——媽媽,救命……

    「是這蕩婦她勾引……」

    ——真是非常抱歉,你已經死了。

    明明同樣都是搶劫,一個搶劫了那個可憐女人的貞節,一個搶劫了那孩子的命。

    明明都是同樣惡劣,一個推托責任,另一個強要自己不合理的行為變成合理。

    有區別嗎?

    根本沒有!

    「其實我一直都很奇怪,我明明已經死了的,也許是那時候實在太小,我只記得身體死掉的感覺,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又有了新的身體,然後我發現我的靈魂,比任何時候都容易掉出來,也比別人更裸露,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別人的喜怒哀樂……

    「姨婆說,我用了別人的死體,不過我的死體特別好,比別的死體都容易活,而且難以腐壞,我信了。可是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不是死體好,而是我用的根本就不是死體,是——」

    「你夠了沒有!」溫樂源不耐煩地打斷他,「這世界上老實人能活得下去嗎?就因為我不是老實人,所以你才能安安全全活到現在!你想為他打抱不平,就先問問你自己!真正用了這副身體二十年的人是你!

    「這二十年裡你難道一點都沒有感覺到不對嗎?不可能吧?其實你就是故意在忽略對不對?總之你就當那孩子已經死了,反正那時候也病危了,有什麼關係!」

    溫樂灃想說什麼,最終卻又忍住了,他求助地看向周圍,好像想找誰似的,卻什麼也沒找到。

    「……姨婆呢?」

    溫樂源一愣,環視四周,陰女士符咒上的光圈已經消失,掉到了地上,而她本人所站的地方現在空空如也,這周圍也哪兒都再看不到她的身影。

    「她剛才還在這兒!」溫樂源站起來,順勢把仍有些腿軟的溫樂灃也拉起來,「是不是回房間去了?」

    溫樂灃看了一眼她的房間,「不,她根本就沒有回去。」

    不知從何處傳來了隱隱的嚎叫,腳下也傳來細細的震動。也許是震動發出的嚎叫,也許是嚎叫引發的震動,不過不管是什麼,都不是好兆頭。

    兩人互相看對方一眼,發現對方的臉色和自己的感覺一樣不好。然後他們同時看向同一個地方——剛才那面曾伸出過鬼手的牆壁。

    剛才陰女士明明已經用她的力量壓住了牆壁的蠕動,但現在不知道是蠕動的力量增強了還是她的力量減弱了,總之那些東西又開始在牆壁中亂竄,像要把牆壁擠破一樣在裡面互相糾纏,拚命扭動。

    「姨婆……不可能會在那裡的……」溫樂灃喃喃地說。

    「……她很可能會在裡面。」溫樂源低聲說。

    溫樂灃覺得溫樂源全身都在顫抖,從骨頭到外皮,都在細細微微地顫動,如同地面的微震,細小卻恐怖。

    溫樂灃說:「哥,你怎麼了?」

    溫樂源努力阻止著自己的驚恐,但並不怎麼奏效。

    「哥,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你害怕。」溫樂灃扭過頭,脖子擰成了一個奇怪的彎度,他指著溫樂源,連指甲也顯得有點長。

    「你在害怕什麼?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害怕的?你為什麼會害怕?哥……你眼裡看著這些,究竟心裡在想什麼東西?」

    溫樂源低頭,忽然發現溫樂灃已經不是原本的樣子了,他的嘴咧到了耳朵後頭去,手指甲長得簡直有他的前臂那麼長,尖尖地頂在他的臉上。

    溫樂源大叫一聲,一巴掌打上溫樂灃的臉。

    「你是什麼東西!」

    「溫樂灃」稍微歪倒了些,卻是瘋狂大笑。

    「你看我長得像什麼東西呢?明明你弟弟就在這裡,你覺得我長得像什麼東西呢?」

    溫樂源心都冷了:「你……你不是樂灃!」

    「溫樂灃」大笑:「那你可以看看啊,我到底是不是你弟弟。」

    溫樂源怒吼:「你是誰!你怎麼進去的!」

    那鬼憐憫地笑:「你在說什麼呢?為什麼認不出你弟弟我啊?我都一直在這裡的……」

    整個公寓忽然大幅度地上下震動起來,就像一艘在波浪中上下搖擺的小舟,兩人連站都站不穩,跌撞了幾步之後,終於坐倒在地上。

    走廊深處的牆壁上發生了嚴重的扭曲,伴著彷彿是很厚很重的布被撕開一樣的聲音,牆壁被強行撕開了無數條縫隙,有異常濃稠的黑氣和無數不明物體鑽了出來。

    溫樂源手足冰涼,不知何時就流了一身冷冷黏黏的汗,衣服黏在身上,有種很噁心的感覺。

    「啊,是鬼流啊……」「溫樂灃」觀望著那些從縫隙中鑽出來的東西,「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如果忘了的話,需不需要我來幫你回憶一下?唉呀,其實你還記得吧,那時候已經不小啦……」

    牆壁轟然破裂,那些黑色的紅色的綠色的東西從破口中洶湧而出,溫樂源用手一攔,將那個還在絮絮叨叨的「溫樂灃」扛在肩上,向門口跑去。

    「別跑啦,你跑也跑不掉的,是不是?還記得那時候嘛,你一開門,看見了什麼?」

    溫樂源嘩地拉開門,門外,一片黑沉沉的東西完全擋住了視線。

    那些是無數的小怪物,有的像海星、有的像章魚,有的什麼都不像,但每一個身上都長著小小的鬼爪,鬼爪間互相緊緊牽抓著,小小的鬼怪們互相勾結,成了鋪天蓋地的巨網,將整個公寓罩在了網中。

    鬼網!

    又是鬼網!

    哥!

    我好害怕!

    哥!

    出不去!

    哥!

    破牆而出的那些東西像潮水一樣向他們湧來,一路翻滾著骯髒的黑液和腐敗的惡臭。

    那是和鬼節才會出現的鬼流,看起來是差不多的東西,也是從同一個地方出來的,但其本質卻完全不同。

    七月十五。

    鬼府門開。

    有仇報仇。

    有怨報怨。

    鬼流是鬼府一年一次的開門大赦,是正常的地下與地上的交流。

    但這並不是正常時間的鬼流,而是「惡鬼流」,那些心懷惡念的鬼魂,等待著活人的召喚,一旦召喚的力量和它們想要出來的力量實在太強,就會在本該只有七月十五才打開的鬼流大門上擠破一個洞,結果……就像這樣。

    溫樂源抓住溫樂灃,兩人一躍而起,避過了那些髒污的浪花,然後順勢在空中打了幾個滾,落到通往二樓的台階上。

    那些噁心的東西帶著可怕的嗥叫拚命翻滾,想要增加屬於自己的領域,但由於公寓外織結的鬼網,阻住惡鬼流往外部擴張的慾望,那些東西就只好打著旋兒找其他的路子。於是只見那些黑色的東西從一樓開始努力上升,像洪水一樣越漲越高,溫樂源皺著眉頭,拉緊不知道在想什麼的溫樂灃,一鼓作氣往樓上跑去。

    「你想幹點什麼呢?」身後的「溫樂灃」幾乎是狡猾地笑著,嘰嘰咕咕地說,「其實你還記得很清楚吧,那時候的選擇是不是還記憶猶新?有點懷念吧?是不是想再來一次,嗯?」

    溫樂源眼前一黑,差點在樓梯上跌倒。

    他回身,用不敢置信的表情,看著在一片烏黑液體的襯托下,笑得幾乎有點恐怖的溫樂灃。

    「是你……那個時候是你——」

    「我?我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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