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生·花 第七章 紅
    一個成功的畫師為了畫作而付出的,常常是連自己也不能想像的代價!

    心愛竟比克凡更早地「紅」了。

    畫展出乎意料地成功。說是花最少的錢,甄氏夫婦還是傾盡所有——不僅是甄氏夫婦的錢,還有張佩岑女士的。張佩岑是心愛的繪畫老師,她深知這個機會不僅是心愛的,也是自己的,也許一輩子就這麼一次,如果錯過,永不再有。心愛幾乎是擁有了一切一夜成名的理由:美麗纖弱,傳奇身世,天才少女,繪畫裡有不可言述的哀傷清艷。

    張佩岑在心愛身上傾注了大量的心血,沒理由不幫助她成功,也沒理由不幫助自己成功。作為一個枉有功力卻欠缺運氣的落魄畫家,她沉默了半輩子,如今終於得到這樣一個契機,她認定了:她們一定會成功!

    她熱心地幫著心愛父母籌劃,決定選市區最繁華的街道上最豪華的酒店的頂樓做展區,免票,為所有客人提供免費飲料,通知所有可以通知到的媒體,並且為記者們準備大禮包——這就推翻了原先心愛提出的尋求文化館場地贊助的創意,變成一次揮金如土的大秀;不僅僅是文化圈的交流活動,而成了商業推廣甚至新聞發佈會。

    心愛父母也是有一點兒遲疑的,尤其是甄先生,原本就是文人下海,半路出家,賺點兒錢不容易,半輩子的積蓄孤注一擲,不會不覺得肉痛。然而張佩岑說:「我全部的家當有這個數,要是不夠,就拿房子去押——只怕手續不容易,一時半會兒緩不出錢來。」這話說出來,便不容得甄先生再退縮了——人家只是心愛的老師,都肯傾家蕩產來培養女兒;(,)自己身為生父,還能重利輕義不成?

    事情便這樣鋪排了開來,大手筆、大海報、大花籃,畫展的開篇就像一場俗艷的豪門夜宴般張揚奢麗。甄先生夫婦穿著禮服穿梭在賓客間,拘謹得仿如新婚。而張佩岑握緊了雞尾酒杯,不時地給他們也給自己打氣:「我們會成功的,畫展會成功的,心愛會成功的,放心!」她碰一碰甄太太的手臂,「看看那些畫,多麼美,多麼高貴!」

    是了,讓她相信心愛一定會成功的,終究還是要說到那些畫,心愛的畫。心愛所有的畫都有著共同的主題,同她的人一樣美麗而憂傷、細弱而堅強——總是大面積濃烈紛雜的色彩,無序之間卻又分明有一種潛在的聯繫,彼此推擠又彼此合契,共同撐起一個空間,容納一朵瓣膜輕薄如蟬翼的幽藍的小花,或是一枚脈絡清晰還沾著粒粒細沙的貝殼,或是一杯殘酒,薄而透明的酒杯彷彿一搭手就會碎裂,而杯底胭脂般的汁液可以透過畫面傳出流動的醇香。

    她的人,也便是這樣強大壓力下的一抹艷,於最無聲中透露出最不事張揚的翠艷欲滴,是一種異樣的滄桑卻精緻的美。那種似刻意又似不經意的情調是不能複製無可形容的,包含了無盡的可能性和對立面:雜亂與精細,灰敗與艷麗,荒涼與華美,成熟與稚氣,寬容與挑剔……而每幅畫的角落裡,有一個小巧而醒目的硃砂落款「真心愛」,其中「心」字不是漢字,是用一顆小小紅心代替。而最見心思的,是這個特別的落款不論出現在哪一幅畫中,都能與整幅畫有機地融為一體,渾然天成。這一點小小的心思,雖然不會被行家看在眼中,卻深得普通人的好感,由此見出一個小女孩的優雅含蓄。

    人們在這華美和精緻面前折服下來,無法相信這竟然來自一個小女孩的筆下。然而聯想到這女孩子傳奇的經歷,便又覺得折服,以為天才就應該是這樣,這樣的出人意表,這樣的與眾不同,這樣的橫空出世,這樣的驚世駭俗——便是張佩岑,也沒有想到過心愛會有這樣驚世駭俗的成功。

    心愛的天生的風情於此盡情地發揮出來,彷彿一顆絕美的鑽石映著初升的太陽破土而出,瞬息萬變,熠熠生輝。這真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新生,所有的親朋故舊都像是第一次見到甄家這個啞巴女兒一樣,用一種驚為天人的眼光看著她,不明白醜小鴨怎麼會一夜之間就變成了白天鵝,不但會開口說話了,而且還有這麼高貴的氣度、合宜的舉止、優雅的談吐。眼前這麼大的場面,高朋滿座,嘉賓盈席,而這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便如司空見慣一般,指揮若定,又談笑風生。

    記者們的鎂光燈追隨著她,毫不吝惜地謀殺一卷又一卷的菲林,便是面對大明星也不會讓他們比此時更加興奮了。再耀眼的超級巨星,一年也總有機會見那麼兩三回,生活裡見不到,電視上也常見的了;可是開口說話的啞巴、而且還是個天才畫家、而且還是個美貌小姑娘,有誰見過?連聽也沒聽說過。如果說這不是新聞,這不是明星,那這世上可就真的沒有什麼好新聞了。所有的電視台、電台、雜誌、報紙等媒體都被驚動了,即使第一天沒有來得及參加畫展的,第二天也都趕來採訪。畫展原定一星期,然而應公眾要求延至十日。到了第二個星期,連國外的媒體也趕來了。這時,更加令人震驚到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甄心愛居然會說外語,而且一開口,就是五種語言。

    連心愛的父母也不能做出解釋:長到十五歲上,連中文也不會說的甄心愛,是什麼時候偷偷學會說英語、法語、德語、俄語甚至西班牙語的?一個沒有語言能力的人,是根本不可能擁有什麼語言天賦的,她有什麼時間、能力來練習口語?而且,誰教她的?

    面對記者連珠炮一樣的發問,心愛一斂滔滔不絕的辭鋒,只報以蒙娜麗莎般的微笑,被逼不過,才答非所問地回一句:「但願我可以回報父母足夠的驚喜。」

    這是一句相當巧妙的外交用語,它給了人無限的遐想空間,不難引入歧途:似乎她隱瞞自己的語言天賦已久,只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給父母驚喜回報。於是人們紛紛猜測在此之前,甄心愛為了學習語言曾經付出過怎樣艱苦卓絕的努力;甚至,有種可能是她早已可以說話,卻有意壓抑著秘不外宣,而獨自偷偷練習,臻於完美後才表現出來讓人大吃一驚。

    然後,心愛給大家講了一則關於畫師良秀的故事。芥川龍之介的小說《地獄變》中說,畫師良秀因畫不出地獄烈火的情景而苦惱不已。大公向他許諾,要讓他看到真實的烈火罪人,以此取得靈感。而他給良秀看到的那個焚燒於烈火中的美女,竟是良秀的親生女兒。原來,大公曾向這女孩求歡不得而懷恨在心,遂藉機報復。良秀痛不欲生地向大火奔去,想要解救女兒出火海,可是奔到烈焰之前,他卻又停住了,為那壯觀的烈焰美女的情景所驚撼,所震懾,目瞪口呆,又靈思泉湧。他便這樣呆呆地、神往地、驚歎地,就像欣賞一幅畫卷那樣袖手旁觀,一直看著女兒燒成灰炭,從而成就了他的畢世傑作《地獄變》。

    心愛說:「畫師為了畫作而付出的,是連自己也不能想像的代價!而我的代價也許就是,十五年的沉默之愛。」

    這一番話贏得了持續許久的掌聲,人們被她所描述的那種壯烈畫面給征服了,烈焰、地獄、完美的少女胴體,還有眼前這個精緻得一無缺憾的天啞神童。這一切,如此不真實,而又如此驚心動魄,將虛幻與現實、傳奇與寫真完美地融合,活生生地重現。

    不得不承認,「真心愛」,是一個奇跡,一個不折不扣的上帝傑作!

    記者們揮動手中之筆,為心愛撰寫了一個又一個不同版本的時代傳奇。而所有的報道中,無論何種語言,對於甄心愛用得最頻繁的一個詞就是——「奇跡」。

    她的開口說話固然是奇跡;她的語言天賦和繪畫天分更是奇跡;而她與生俱來的風情與清純也是奇跡。

    她是比所有的明星和名模都更加具有鏡頭感與觀眾緣的。

    甄心愛更加難得的一個氣質是清純。

    十五年的自閉使她擁有一種別人模仿不來的出塵之感,每當她緘口不言,就彷彿一扇門對人關閉了一樣,她即使站在你的面前,也好像遠在天邊,那一種可望不可及的神秘之美令人欲罷不能。那絕不是明星們可以在訓練班裡學到的表情,那甚至不是大學校府裡的女博士幽閉象牙塔熏陶出來的氣質,不,那遠比明星幽雅脫俗,又比書卷氣幽艷魅惑。

    那,是天使與魔鬼結合在一起而豎起的光環。

    在心愛剛剛開口說話之初,曾與天使和魔鬼有過一次非常犀利的談判。

    她指責他們:「你們說好要照顧我一生一世的,可是從小到大,我吃了那麼多苦,受了那麼多欺負,你們有幫過我嗎?」

    「當然有了。」魔鬼辯解,「你小時候天天跑到小學校後面偷聽人家上課,被野小子圍住,搶了你的玩具,還取笑你,我後來讓他們一路走一路跌跟頭,跌得頭破血流呢。還有盧克凡的那些女朋友,為什麼個個都交往不長,還不是我在暗中幫忙。還有……」

    「都是些促狹招術,君子不取。」天使搖頭,大不贊同。

    心愛責問天使:「那麼你呢?你不同意他所做的,你又為我做過什麼?」

    「我做的已經很多了,你父親甄先生學人家下海做生意,其實根本就沒有經商才幹,要不是我一路庇護,他怎麼可以扭虧為盈,順利創業呢?你母親生你的時候本來落了一身病,也是我在暗中照顧,才讓她增福增壽,身體健康的。」

    「那倒也是。」心愛點點頭,可是仍不滿意,「但是盧克凡呢?你們的任務是讓我得到盧克凡的愛,關於這一點,你們做到了嗎?」

    「這個……」天使和魔鬼一齊遲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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