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三百年 第八章
    尋找前生的記憶

    元歌和宋詞聽到消息,一齊趕到醫院來。慰問病號也不忘記吵架,三言兩語又火拚起來。

    恰好小李也在,見到兩位佳麗,借口買水果趕緊迴避。

    我沒力氣再給兩人做合事佬,有氣無力地說:「趁我病取我命,你們可不可以換個地盤吃講茶?」

    兩人也自覺過份,總算平靜下來,翻開帶來的資料說:「這是你上次從大學借的書,很有參考價值。看,這一章寫的就是清宮格格出嫁的規模陣仗。」

    那些書,便是張楚借給我的,也就是在那個下午,他告訴我他已婚,同時讓我知道,張楚就是張國力。

    我努力忍住要吐的慾望,強迫自己沿著宋詞做好標記的地方一行行看下去。

    原來清宮嫁格格要行「九九大禮」的,額附行聘用的每樣禮品數都要暗含「九」或者「九」的倍數,因為「九」為乾,至陽至剛,象徵皇家至尊。比如9對馬,18具鞍,81隻羊,90桌酒席等等,分別由上駟院、武備院、內務府收管。

    而皇帝嫁女的賞賜更加誇張,看了那張嫁妝單子,那叫人明白為什麼古人說女兒是賠錢貨。通常單是頭飾賞賜就有紅寶石朝帽頂一個,嵌二等東珠10顆;金鳳5只,嵌五等東珠25顆,內無光7顆;碎小正珠120顆,內烏拉珠2顆;金翟鳥一隻,嵌碎小正珠19顆,隨金鑲青金桃花持件1個,穿色正珠188顆;帽前金佛一尊,帽後金花兩支;金鑲珊瑚頭箍1圍,金鑲青金方勝1件,金嵌珊瑚圈1圍,珊瑚墜角鵝黃辮2條,雙正珠墜1副……

    「多麼誇張!」元歌感歎:「這還光是頭飾,要是加上朝珠、梳妝品、毛皮衣料、家俱擺設,乖乖,這合成人民幣得多少錢哪?她一次婚禮用度可以讓整個村農民吃一輩子,哦不,起碼是整個縣城的人吃兩輩子。」

    宋詞輕輕「哼」一聲,滿臉不屑,雖然沒有開口,但是那付「人生來就有貴賤之分」的表情已經早形於色。

    我怕二人再吵,正想說點什麼岔開,小李回來了,熱情地招呼大家吃水果,並隨手拿起一隻梨子問我:「要吃水果不?我幫你削好。」

    元歌感歎:「有這樣好的一個青年陪在身邊,做夢也該笑出聲來的,唐詩,我不明白你怎麼還會生病?」

    她一向最擅長的就是送人高帽,可是這次未免有些亂點鴛鴦譜,我發窘,好在小李很快自我解嘲說:「好青年從來都是用來學雷鋒的,所以天生應該出現在病房裡。」

    元歌發現新大陸似地輕呼:「原來你不僅親切,還很幽默呢。」

    小李臉紅起來,梨子削好,早已忘記初衷,昏頭昏腦地遞向元歌。

    元歌嬌笑:「我又不是病人,怎麼好意思要你照顧呢?」

    宋詞「吃」一聲笑出來。小李自覺失態,愈發臉紅,搭訕地翻著元歌帶來的資料,因看到一本小說,隨口問:「這寫的是一個什麼故事?」

    「女作家葉細細的新作《傷感之城》。」元歌答,「重新翻寫孔雀東南飛。」

    「焦仲卿和劉蘭芝?是古代故事?」

    「不,是現代故事,說劉蘭芝被焦仲卿休妻後,被兄嫂逼嫁,迫不得已,投水自盡;焦仲卿聽到消息,也自縊於庭樹。死後,兩人的靈魂歷劫轉世,憑著半塊孔雀玉玉墜於今世重逢……」

    神思忽然又不受控制地飛馳出去。

    玉?又是玉?古今話本小說裡,凡有關前世今生故事,好像往往都會有一件首飾做信物,讓兩人隔世相認。我想起宋詞的玉龍佩,莫非也是如此?可是,它說的又是怎樣的一個故事呢?

    我望向宋詞,她本能地隔著衣服摸了一下胸前的玉龍佩,也正望向我,我們的心思在瞬間相通,一時都是若有所思……

    出院後,我開始每天跑往秀場看綵排。次次都可以撞到元歌和宋詞在嘔氣,簡直無一次例外。

    「追影燈要和大燈輪換使用,不然還有什麼驚艷效果?」

    「小姐,這是玉飾展,不是舞蹈表演,最重要的效果是賣玉飾不是表現舞美!」

    「賣也要賣得漂亮,賣出美感來,不然直接練攤算了,還搞什麼玉飾秀?」

    「依你說,想追求美感直接看芭蕾舞表演不就得了,跑到展示會上來做什麼?你到底有沒有搞清秀的目的?」

    兩個各執一詞,互不相讓,而最絕的,是你不能說她們沒道理。簡直一般的理直氣壯。什麼叫棋逢對手,旗鼓相當,這就是了。

    受到日間觀感的折射,夜裡也不得安寧,晚晚夢見兩人吵架。

    大概是研究了太久公主出嫁的緣故吧,在夢中,宋詞穿上了格格的服裝,鳳冠霞帔,珠光寶氣,而元歌做宮女打扮,五花大綁,還帶著鎖鏈。

    帶著鎖鏈的元歌委曲而宛轉,有種令人心動的淒美。宋詞格格指著一隻小小翡翠杯子喝令她:「這是賞給你的,喝下它!」

    元歌抬頭,眼神倔強仇恨,充滿不甘心,恨恨地盯著那杯酒。

    杯裡紅酒如血,不知怎的,夢裡我竟知道那是鳩毒,心裡一寒,也就驚醒,背上冷汗涔涔。

    再見宋詞,不自主地覺得猙獰,又聽她幸災樂禍地元歌上午被秦歸田糾纏的窘狀,那份刻薄令我深感刺耳,不由冷冷塞她一句:「元歌不是皇親國戚,處處被人欺負已經夠慘,你不幫也就算了,何必還要落井下石?」

    宋詞臉上一呆,十分不悅:「就因為我出身好她出身差你便站她一邊,莫非我做乞兒你才高興?」

    我一愣,這話聽在耳中好不熟悉,依稀彷彿,心底有個小小聲音在對我喊:「你同情她不過因為她是丫環我是格格,難道我任她擺佈你才高興?」

    我定一定神,那聲音已然不聞。

    誰?誰是格格誰是丫環?我啞然失笑,這可不是白日夢魘?這次病後,我好像更容易做夢了,而夢與現實也越來越分不清。

    模特兒們正在便裝走場,排隊型,忽分忽合,鬧鬧嚷嚷,吵成一片,愈發令人迷亂。

    宋詞交我一張紙:「這是我做的功課,但是一下子找不全這麼多服裝,只好先對付著排練。你看看有什麼要添改的?」

    紙上是背景圖上的各朝人服飾標準,自然以玉為主,計有玉扳指、玉手鐲、玉頂戴、玉璧、玉墜、玉環、玉鳳、玉珊瑚等等,真看得我眼花繚亂。

    急於補償剛才的態度欠佳,我大力讚揚:「做得很好,我沒什麼意見。」

    說話間,台上的鶯鶯燕燕們已經換了服裝,服飾頭型各不相同:旗袍、朝裙、一口鍾、百褶裙、馬面裙、魚鱗裙、鳳尾裙、紅喜裙、玉裙、月華裙、墨花裙、葛布裙;松鬢、扁髻、元寶頭、圓頭、螺旋髻、拋家髻、巴巴頭、荷花頭、抓髻、如意頭、架子頭……一隊隊一行行,花團錦簇,搖曳生姿。

    我不禁醺然,輕輕念:「春夢人間須斷,但怪得當年,夢緣能短?繡屋秦箏,傍海棠偏愛,夜深開宴。舞歇歌沉,花未減、紅顏先變。佇久河橋欲去,斜陽淚滿。」

    「《三姝媚》。」宋詞說。

    「什麼?」

    「我說你剛才念的,是吳文英的《三姝媚》。」

    「一首詞?」

    「對,一首詞,你以前最喜歡念的。」

    「我以前?」

    宋詞也醒過來:「我說錯了,以前哪裡聽過你讀詞。可是我有種感覺,好像聽你念過這首詞似的。大概是另外一個朋友吧,想不起來了。」

    我愣住。我知道她沒有說錯,她說是我念過的,就一定是我念過的,因為這種感覺我也有,原來她和我一樣,都有一些記不起來的往事,關於我們兩個人的。是什麼?究竟是什麼呢?難道兩個人齊齊患了失憶症?

    宋詞又說:「對了,為了這次拍賣會,我們公司特地準備週末辦一次酒會預祝成功,一起來吧?」

    「我很怕見人多的場合。」

    「我也怕,可這是工作,而且,你才是主角。」

    「好吧,有時間我一定去。」

    酒會上,我終於見到「王朝」董事長何敬之以及那位著名的色狼經理秦歸田。

    老實說,兩個人給我的印象都十分不佳。

    何是個過分謹慎的人,與人握手時稍沾即松,態度緊張,又過分客氣,全不如他手下兩位女經理來得瀟灑自然;秦則不折不扣是個頭號色狼,看人的眼睛永遠色瞇瞇,不必說話,單被他看一眼已經讓人覺得受到侵犯。

    整個晚上,除了見面道聲「久仰」之外,我再沒有同他兩人說過一句話,人群中見到他們走來即遠遠閃開。

    衣香鬢影間,忽然瞥見宋詞和元歌兩個冤家路窄,不知怎麼又鬥上了,隔得遠聽不清兩人在爭些什麼,但是面紅耳赤,分明已劍拔弩張。

    我忙忙擠過去,剛剛站定,卻見元歌猛地將杯中酒潑向宋詞,宋詞向後一閃,差點跌倒,我連忙扶住,兩個人都被濺得一身鮮紅淋漓,如血!

    我指責元歌:「你太過分了!」

    元歌一言不發,拋下酒杯拂袖而去,我看她一臉盛怒,唯恐出事,急忙追出去。門口遇到保安阿清,我拉住他:「有沒有看到元小姐?」

    阿清指個方向:「她上了出租車走了。」

    我望過去,夜北京車水馬龍,高樓林立,卻上哪裡追去?

    這時候宋詞跟出來,看到我,冷冷地說:「現在你看到了,不是我不肯讓她,是她欺我太甚!」

    我望著她,只覺她裙上的紅酒洇開來,洇開來,瀰漫了整個的時空,鋪天蓋地,驚心動魄。驀然間,我又想起夢中那杯鳩毒來。

    宋詞詫異:「唐詩,你怎麼了?臉色好難看。是不是病還沒好?」

    我抓住她的手:「宋詞,可不可以答應我,不要再同元歌斗了!」

    元詞怫然不悅:「你還是幫她?」

    「我不是幫她。我只是覺得,再這樣鬥下去,一定會出事的。宋詞,我有種感覺,好像我們三個人的恩怨是天注定的,我們已經認識了幾輩子,也鬥了幾輩子了,宋詞,不要再鬥了,行不行?」

    宋詞臉上忽然露出倦意:「你以為是我想同她斗嗎?實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不知道,我坐上這個製作部經理的位子雖然是因為我父親,可是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兢兢業業,就怕人家說我是太子黨,比別人多付出起碼三倍努力,可是這麼多年,一直沒有升職。因為人們都看不到我的付出,仍然認為我是裙帶經理。那個姓秦的,屍居餘位,早該滾蛋了,可是死霸著位子,處處踩我。元歌明明恨他,可是輪到爭位子這種時候,卻偏偏還來慪我,反跟他狼狽為奸,這不,剛才三言兩語又吵起來,結果捱她潑一身酒。」

    原來是這樣。我默然,實在不願意再理她們兩人的是非。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可是我怎麼才能同她們說明這一點呢?

    宋詞問:「你還回酒會去嗎?」

    「你呢?」

    她抬起頭看看天,答非所問:「要下雨了。」

    我們兩個都沒有再回酒會,各自駕著車子離開。

    夜風清冷如秋,我只覺心頭淒惻,說不出地孤單無奈。

    宋詞、元歌、我,到底有著怎樣的恩怨,要如此糾纏不休?這次來到北京,究竟是聽從了冥冥中什麼樣的安排?為什麼我總有一種不詳的預感,覺得會有事發生?而在這種迷茫的時刻,我又是多麼需要張楚的支持與指點?

    想到張楚,我忽然明白自己整晚感到的不安和孤獨是為什麼了,是因為自見到張楚之後,所有的男人都不再入我目,所有的男人都形象可憎舉止委瑣,而我在人群中,將永遠孤獨。

    這時候雨點已經落下來,我啟動雨刷,又伸出手去拭車頭左側的觀後鏡,忽然心頭一震,不由愣住:只見鏡中宋詞一身華服,胸口插一枝羽箭,倒在一個背向我的戴王冠的男人懷中呻吟:「王爺,得到你的眼淚,我也就知足了。我不怨你,真的,不怨你。」

    不知是我還是那鏡中男人抹了一把眼淚,忽見宋詞身子一挺,目眥欲裂,嘶聲道:「但是,我恨她,下輩子我一定要找她報仇!」

    我明知是幻覺,可是腦中轟轟作響,混亂不已。用力甩一甩頭髮,同時將眼光轉向右側觀後鏡,卻見鏡中也有景像:這回是元歌,同樣滿身是血,身旁拋著一把長劍,握著同一個王冠男人的手在哭告:「王爺,是我害了你,我自刎謝罪,你不要再怨我了吧。」

    我大慟,只覺與鏡中男人合二為一,脫口呼出:「我不怨你,我原諒你,你不要死!」

    元歌咬牙切齒,握住我的手發誓:「但我死不瞑目,是她逼我這麼做,她把我害成這樣,我做鬼也不會放過她!」

    我心如刀割,伸手去拉元歌:「不要!」車子已「彭」地一聲撞在路邊樹上,我猛地驚醒,再看兩隻觀後鏡,平滑光亮,一如平常。

    什麼叫撞邪?大概這就是了。我歎口氣下車,只覺頭昏腦脹,好在車子只是撞碎前燈,並無大礙。

    雨已經越來越大,我站在雨中,既不敢上車,也不知躲避,任雨水將我淋得濕透,順著發角如注流下。

    閃電劃破夜空,糾纏扭曲,說不出地詭異荒涼,我舉首向天,不知道該向誰討一個答案:天,究竟為什麼讓我遇到張楚?究竟我和宋詞元歌緣為何聚?究竟我該怎麼辦?讓閃電劈向我,讓我忘記所有的煩惱與愛,讓我從來沒有見過張楚這個人!

    雨更大了,將整個天地都籠罩在一片汪洋之中。突然之間,強撐了整晚的力量完全消失殆盡,我跪在雨中,再也承受不住衷心的哀痛,放聲慟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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