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火 第十三章
    徐秋華從廣州回來後,在童家住下的最初的一段日子過得相當平靜。

    他報名插班在戲劇學校的表演班學習,課余時間裡主動擔負起幫助照顧童延齡的責任。童延齡已年過八十,患有老慢支、高血壓、風濕病等多種疾病,一雙膝蓋伸不直,肌肉萎縮,寬松的褲子套在干癟萎縮

    的鐮刀般的小腿外晃晃悠悠,只能拄著拐杖拖著步子在平地上慢慢走,卻不喜歡傭人照料。原來白天全靠童悅達情的一個阿姨過來給他燒頓飯吃。現在每天上午陽光明媚微風徐徐的時候,徐秋華就拿張板凳讓童延齡坐在樓梯口,然後把童延齡的籐椅、茶幾、茶壺、痰杯連同拐杖一起端下樓,接著上樓把童延齡背在背上一步步走下樓梯,讓他可以在院子裡走走或者坐坐。徐秋華的耳朵非常靈敏,無論是在廚房做家務還是在起居室裡看書,只要老爺子在院子裡連著咳嗽幾聲,她便飛快地跑下樓,問:「爺爺,要上去?要喝水?還是要干淨手帕?」等老爺子困乏了,他又依原樣把他背上樓,扶他回臥室睡覺。

    童悅達下班回家時,桌上已經擺上熱氣騰騰的晚飯。星期六他們常合力在浴缸中放滿熱水,一前一後地把老人抬進浴缸,給他從頭到腳干干淨淨地洗上一洗,早早扶上床睡覺,然後一起去看電影或者手拉手地逛街。如果不幸碰上下雨,便泡了檸檬紅茶,膝蓋碰膝蓋的坐在起居室沙發上看電視。童悅達曾經特地正色告誡過徐秋華,自己是從朋友的情分上歡迎他住在他家,別無他求。言下之意,盡管徐秋華實際上依靠他生活,但那是童悅達自願的,不必用床事來換取。可是,他們就那樣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仿佛這是上天注定要發生的天經地義的事情,好像滿堆干柴只要一點火星,就熊熊燃燒。壓抑多年的饑渴終於釋放,如同江水百轉千回,終要流向大海。開始他們很小心,做愛的時候不管身體的運動多麼激烈,始終牢牢地用被子捂住頭,免得驚動了樓下的爺爺。但是習慣了親暱的甜蜜以後,再要故作拘謹慢慢變得不可能,就像在陽光下發芽生長的玫瑰不可能再回到巖石縫隙的陰影裡去開花。

    然而風暴來臨時,盛放的花朵最容易被摧毀。

    徐秋華喜歡睡懶覺。那天早上童悅達吃過早飯准備去上班的時候,照例走上三樓去和徐秋華吻別。事情也湊巧,徐秋華沒有像往常一樣裹在被子裡懶洋洋地瞇著眼睛送上精致優美的唇,興致所至,卻是穿著內衣起身到房間門口擁吻童悅達;童延齡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在早飯後吃下日常的藥片然後坐在外事的籐椅裡打瞌睡,而是恰巧拄著拐杖往房門外走。他一抬頭,把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頓時感覺如五雷轟頂。然而他思忖片刻,沒有立即發作,顛顛巍巍地往後退了幾步,悄無聲息地關上門。

    童悅達進門跟他打招呼說爺爺我走了的時候,童延齡在搖椅裡含糊地應了一聲。童悅達沒有發覺有什麼異樣,精神抖擻地上班去了。聽到院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童延齡的眼睛突然睜開。怒氣煽動起了衰老身體裡最後一絲力量。他扶著拐杖一步一拄地走出房門,看了一眼關緊的走廊門,抬頭望望通向三樓的樓梯。多年前自己眼看著建築師一級一級建起的自家樓梯,現在卻像懸崖峭壁一樣難以逾越。憎恨超過了對艱難的畏懼。他把拐杖夾在腋下,扶著牆,右腿邁上一級台階,左腿拖上,右腿再邁出一級台階,左腿跟著再拖上。他咬著牙一級一級台階地爬著,干瘦的胸膛裡仿佛有個風箱在呼哧呼哧地拉著,把憤怒的虛火升上他的面孔。

    他終於爬到三樓房間門口,喘息停當,悄悄湊近門上的玻璃往裡看。陽光從東窗照進來,隔著暖色的窗簾投在床上。徐秋華戴著耳機聽Walkman裡放的磁帶。他被剛才的溫存撩起了情欲,滿面春色,赤裸的雙腿盤絞著被褥,左手撫摸著胸前,右手在自己腿間快速地移動。對周圍的情況絲毫沒有察覺。

    門開了。長久在地上摩擦變得花白的橡膠拐杖頭一下一下拄過木質地板上陳年的縫隙。套在拖鞋裡青筋暴露的瘦腿打著哆嗦,卻一步一步執拗地前進著。

    徐秋華突然繃緊了身體,隨即放松下來,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在高潮過去後的溫軟中慵懶地打了個哈欠,閉著眼睛去摸床頭的餐巾紙。他的手指伸到離拐杖只有十公分的地方,反腕在床頭櫃上摸索。他的指尖觸到餐巾紙包的塑膠紙,卻還有那麼一點距離。他拉長身體伸手去拿,紙包卻被他推遠了。他側身努力去摸,還是摸了個空。他終於睜開眼去尋找餐巾紙包的位置,卻正看到童延齡一張獰厲的面孔死死地盯著自己。他「啊」了一聲,一下控制不住,「撲通」地從被窩裡跌翻出來,滾落在床腳下。

    他狼狽地爬起,嘴裡一迭聲地說:「爺爺,我錯了!我錯了!那打我吧!」

    童延齡冷冷地說:「你也知道錯?你說,你做錯了什麼了?」

    徐秋華蹲在地上慌慌張張地說:「我那個手指頭做了齷齪事。」他像被當場抓住的小孩一樣,老老實實地把右手伸到童延齡面前等著挨打。

    童延齡從眼角下方看著徐秋華,突然轉過身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徐秋華急忙套上衣褲,說:「爺爺你一個人走上來的麼?我背你下去吧!」

    童延齡一手哆嗦著扶著牆,一手揚起拐杖,冷冷地說:「畜生!我不要用你的髒手碰!」

    徐秋華紅了臉,忙說:「我去洗下手,然後來背你下去。」他搶在童延齡面前下樓,到小洗手間裡把水龍頭開得嘩嘩響,用肥皂搓過兩手,然後走到樓梯口。童延齡站在樓梯頂端,一手扶著牆,一手顛顛微微地扶著拐杖,探腿往下。

    徐秋華已經不記得上次是什麼時候看到爺爺走樓梯。印象中聽童悅達說爺爺得要人背著才能上下樓梯已經好幾年。他生怕老人家跌跤,急忙往樓梯上跑去扶他:「爺爺小心呀!萬一有個閃失,阿達要急死了!」

    聽到他親暱地提起童悅達的名字,童延齡氣不過打一處來。「畜生!你這畜生!」童延齡的腳收回站在門口的平台上,憤憤地舉起手中的拐杖,用盡力氣朝徐秋華頭上抽下去。拐杖掠到了徐秋華的肩頭。

    徐秋華捂著痛處往後縮,嘴裡驚惶地叫:「爺爺!我知道錯了呀!」

    「你知道什麼!」童延齡惡狠狠罵著,「你做了什麼齷齪事!你這畜生!相公!小白臉!」

    徐秋華頓時冷在樓梯正當中。拐杖再次落下,重重地打在他額頭,頓時紅了一片。他下意識地捂住額頭。一陣暈眩襲來。但那並不是來自傷痛的身體,而是來自他腦海深處某個地方,被甜蜜的親吻、溫柔的撫摸和海誓山盟的許諾遮掩著的恐懼,那種仿佛被生生拽下一條血肉相連的肢體的空洞的痛楚。

    童延齡打累了,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轉身往房間裡放著電話機的五斗櫥走。

    徐秋華啞著聲音呼道:「爺爺,你要干什麼?」

    童延齡轉過頭,冷冷地說:「你這從小沒有爹娘管教的小畜生,我看你一副可憐相,就讓你住下了。沒想到我的好心養了一只一只狼!看你表面上斯斯文文的樣子,骨子裡爛透了!壞透了!我童家好好的男孩怎麼能敗壞在你這麼個流氓手裡?為了你這畜生,我童家竟然要絕後嗎?你休想!」他激動地連說了一氣,劇烈地喘息起來。

    徐秋華苦苦哀求說:「爺爺,我對不起你可不可以讓我求你一件事?我可以給你打給你罵給你解氣,給你端屎端尿養老送終。能不能求你把他留給我?我現在除了阿達,什麼也沒有了求求你把他留給我吧!我什麼其它的都可以不要,我不能沒有他啊!」

    「你不要臉!」童延齡氣得摸著拐杖的手不斷發抖,臉漲得通紅,「你還有臉說!我絕對不會聽憑他被你騙走!你給我聽好:要麼自己乖乖地滾出去,我給你留個面子,要麼我叫公安局來捉你這流氓去!」

    徐秋華垂下眼,臉色煞白,抓著樓梯扶手的手指幾乎要掐進木頭裡去。

    童延齡逼問到:「你走不走?你不走我打電話給公安局,給他單位裡的保衛科,叫他們把你捉走!到時候街坊鄰居都知道你這不要臉的畜生做了什麼下流事!我看你還怎麼做人!」

    徐秋華喃喃地說:「爺爺,你真的」

    童延齡的拐杖憤然敲了一下地板:「誰是你爺爺?我們童家門裡哪裡來你這樣妖形怪狀的人?」

    徐秋華慢慢抬起頭。

    看到他絕望而哀傷的目光,童延齡的身體晃了一下:「你要做什麼?你敢做什麼,我馬上打電話!你相信不相信!相信不相信!」

    徐秋華死死地盯著童延齡,淚水在眼眶裡打著轉,嘴唇繃緊著,藏著後面的牙齒。

    想到對方是個身強力壯的年輕男人,童延齡心中著慌,他站在門裡一手推門想把徐秋華關在門外,一邊搖搖晃晃地撲向放在五斗櫥上的電話機。他聽到背後徐秋華上樓的聲音,更加急忙挪動老朽僵硬的膝蓋和腳踝走向五斗櫥,跟不上腳步的身體卻不聽使喚地朝相反的方向倒下。

    徐秋華推開門,正巧見到直筆筆地倒下的童延齡,急忙伸手去扶。童延齡失去控制的身體如一節老樹干一樣又硬又沉,撲到徐秋華身上,推得他仰面朝天地跌倒,差點滾下樓梯。背部著地時,發出沉悶的「砰」地一聲。

    徐秋華忍住痛,驚慌地伸手去摸撲在自己胸口的童延齡:「爺爺!爺爺!你沒事吧?你還好吧?」童延齡從喉嚨裡發出呼呼地喘聲,說不出話來。徐秋華撐著樓梯扶手從地上爬起來,俯身仔細查看童延齡的手腳,竟然奇跡般只有一點輕微擦傷。他忙把老人扶起,背到二樓臥室,放到床上,鋪開被子讓他睡好。童延齡含混不清地咒罵著,哼哼著。徐秋華低著頭倒上一盤熱水細細擦洗他的手腳,邊擦邊問:「葉厄運,痛不痛啊?哪裡痛呢?你說話啊。」這時他發現老人的口水從左口角流下來。他拿了干淨毛巾一邊擦,一邊問:「爺爺?是不是牙齒痛?要不要去看醫生?」

    童延齡歪斜著面孔,昏黃的眼睛依然凶狠地逼視著他,費力地抬起右手,哆嗦著指著徐秋華,含混不清地嘶罵著,只有深諳他心情的徐秋華才能分辨那一個個刻毒的字眼:「畜生相公小白臉流氓」

    徐秋華倒退了兩步,一手抓著胸口,驚恐地看著在仇恨的火焰中一點點燃燼的老人。

    童延齡良知昏黃的眼球不協調地從徐秋華臉上移到電話機上,接著轉向藥瓶,然後又轉回徐秋華臉上,艱難地喘息著,口水不斷從嘴角流下。徐秋華向旁邁了一步。童延齡死了心,憤然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徐秋華。他清楚記得孩提時就反復聽到的傳言:死人眼裡會映出凶手的影子,然後化成厲鬼來勾走凶手的魂靈。

    然而他頭顱的活動范圍有限。徐秋華終於走出了他的視線。他滿含怨恨的眼睛不甘地慢慢閉上。

    然後他卻聽到徐秋華拎起電話筒,撥了三個鍵:「喂?一二ま救護站嗎?我家老人病倒了!」

    童延齡半張著嘴,瞪大眼睛望著天花板上方無限的虛空。

    救護車開不進院門。隨車醫生把推床拉到樓下,上樓看了一眼,把徐秋華拉到一邊說:「是中風。要住院。」便下了樓,站在推床旁插著手等著。

    徐秋華小聲說:「爺爺,我們去醫院吧!」說者伸手去拉童延齡的胳膊挽住自己的脖頸,想把他背起來。但童延齡的胳膊軟到像面條一樣,不受控制地耷拉下來。徐秋華只好小心地把雙手插進童延齡身下的床單底下,把他連同床單一起從床上抱起來,嘴裡說著:「爺爺,小心點,我們看病去」

    干瘦如柴的童延齡,好似一只走了形的舊布娃娃一樣,被裹在舊被單中,由人抱著走下樓,被人放在推床上推走。他在推床上穿過院門。他曾無數次地通過這扇門,走進後走出那美麗的白色西班牙式洋房。這一次,在舊被單的包裹裡,他離開了,再也沒能回來,看一眼自己一手操持建造的家。

    童悅達趕到醫院的時候,徐秋華正摸索著醫生來的病危通知單,眼淚在眼眶裡不停地打轉轉。醫生很嚴肅地說:「他情況不好。隨時可能死亡。他還有什麼心願,最好讓他快點了掉,否則就來不及了。他最想要什麼?」

    「他」徐秋華支支吾吾地說,「他最想看到重孫。」

    急診醫生不耐煩地指著徐秋華說:「這種事情現在和我說有什麼用!那全是你的責任!」

    徐秋華縮著肩膀站著。

    醫生接著說:「我看你年紀也不小,怎麼一直磨磨蹭蹭呢?你爺爺到了這個地步,現在你是隨便怎麼也來不及了!」

    徐秋華始終低著頭不敢看童悅達的眼睛。

    童悅達和徐秋華兩個人交替地在藥房、收費處、化驗間和觀察窗之間跑來跑去,給童延齡配藥,幫他脫掉衣褲,裹上尿布。一堆雜事稍事停當的時候,兩人買了盒飯,站在病床邊捧在手裡吃。童悅達說:「這次多虧了你了,否則爺爺病倒一時都沒人知道。那樣的話爺爺就太可憐了。還好有你在。你這額頭怎麼回事?碰在哪裡了?」

    徐秋華低著頭咬著一根豆角不吱聲。

    童悅達看了一眼徐秋華的盒飯,接著說:「哎,這盒飯的素雞燒得不錯。你這份沒有要麼?你吃吃我的看。」說著從自己手裡的一次性飯盒裡夾了菜遞到徐秋華飯盒裡。童延齡這是睜開了一只閉著的雙眼,惡狠狠地盯著徐秋華。徐秋華急忙小心翼翼地問:「爺爺,要吃什麼嗎?」童悅達對童延齡說:「醫生說你中午暫時不能吃東西。這裡葡萄糖吊著,等你能吃的時候1,想吃什麼嚕嚕和我都會做給你吃。」童悅達抬起還能動的一只右手,伸手指著徐秋華,嘴裡發出很渾不清的嗚囔,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徐秋華正要掏手帕,同悅達把自己飯盒塞進他手裡,搶過手帕微笑說:「我來弄吧。你先吃飯。」

    童延齡無奈地閉上嘴,垂下手。整個下午,他一直閉著眼睛,再也沒有出過聲。童悅達屬於單位業務骨干和組織培養對象。下班後,工會干事王增年和動力科科長帶著花籃和水果到醫院觀察事來。王增年比童悅達大十來歲,和童家是遠房親戚,按輩份來排算是童悅達的表姐夫。有了這層關系,單位特意派他來看望童延齡。因為病床緊張,住不進醫院,童悅達托科長想想辦法。科長便拉他去找醫院裡的熟人。床邊只剩徐秋華和王增年兩個人。這時,鼻子裡插著氧氣管的童延齡突然睜開眼,右手指著隔壁床位床頭上擺著的優酪乳,嘴裡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徐秋華會意,趕忙說:「爺爺想吃嗎?我去買!你等著。」他問了隔壁床位的病人家屬,別人說這種優酪乳要走過兩條街到超市裡去買。聽到這句話,童延齡的臉上的皺紋不易察覺地扭曲了一下。

    徐秋華一走,童延齡便伸出還能活動的右手,往王增年口袋裡的鋼筆摸去。「爺爺,還要什麼?你寫下來,我讓小童去給你弄。」王增年把下筆帽,塞進童延齡手裡,又遞上一張紙。

    徐秋華拿著優酪乳回來的時候,只見王增年盯著他嘿嘿地笑。徐秋華禮貌地會笑了一下。優酪乳還有些冰。他誠心誠意地把優酪乳瓶在手裡輪換著掛了一陣,切開蓋子,插進吸管,遞到童延齡嘴邊,說:「爺爺嘗嘗吧。」童延齡嘴裡吸著優酪乳,還能自由活動的一只眼睛充滿期望地望向王增年。

    王增年尷尬地笑著,眼珠子不知該往哪裡看——是看徐秋華垂著眼簾、帶著恐懼緊張後的余震的俊美臉龐,還是垂死的老人臉上昏黃歪斜的眼珠。他低頭掏出手帕擦額角的汗水,又慌忙把裹在手帕裡差點露出來的紙片和鑰匙塞進口袋。

    童延齡的目光從王增年身上收回,死盯到徐秋華臉上。

    徐秋華不敢看他的眼睛,眼神一直盯著優酪乳的標簽。

    一道陰影浮上了童延齡的臉。他干癟的嘴唇耷拉下去,慢慢停止了允吸,露出下牙床上孤挺的兩顆禿牙。

    童延齡死後,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來只想通過親戚把這件事情在家族內部解決。誰料王增年感到責任重大,思忖再三,把童延齡的臨終囑托報給廠領導和支部書記。雖然在醫生的死亡證明書上,童延齡死於中風,屬於自然死亡,但人們普遍傳說他是被徐秋華氣死的。支部書記找童悅達談話,警告他作為黨員,要尊老敬老,注意生活作風。童悅達再三強調自己和徐秋華只是朋友關系,徐秋華在家一直幫忙照顧老人。然而他越解釋,人們看著他的目光就越詭異,嫉恨他才干和地位的人越起勁地散播對他不利的謠言。最後領導下了通牒:童悅達必須就不孝敬老人和生活作風問題在全廠公開檢討,行政記一次過,工資降一級,留廠察看。童悅達據理力爭他和徐秋華絕對沒有虐待老人的行為,自己也從不在外亂搞男女關系,更沒有什麼生活作風問題,硬頂著不接受處分。領導再次找他談話,告訴他這樣堅持的下場只可能是公開除名。

    在大多數人靠單位包管生老病死的時代,被一家效益相當好的電視機廠公開除名,排擠出社會運轉的正常軌道,就好比嬰兒被斷臍帶。童悅達干脆不去上班,每天四處尋找工作。透出的各種申請石沉大海,他就夾著個公文包裝上十幾份簡歷沿街一家家公司地跑。

    徐秋華不敢再進童延齡在二樓的臥室,甚至不敢進大洗手間洗澡。他幾次收拾起東西想再次悄悄離開童家,被童悅達發現了硬是攔住。他們正超過幾次,甚至到了要動手的地步。最後童悅達搶下徐秋華的Walkman和磁帶鎖在抽屜裡,警告他說:「你這是要干什麼?你就這樣走了?難道你也覺得我喜歡你、我想要和你好是錯的?」徐秋華愣了半天硬是想不出一句反駁的話,直到兩人相擁而泣。

    周末徐秋華把童悅達帶回了自己家。風聲還沒有傳到這幢灰色的公房。小兒子和朋友的到來給擁擠雜亂的家帶來難得的歡欣。徐秋華的母親虞氏催促美珍和美英張羅晚飯。虞氏拉了童悅達在大房間裡做了會兒,童悅達便主動請纓到公共走廊裡的煤氣灶旁給美英打下手,徐秋華在大房間裡幫著二姐美珍剝豆,邊和母親說話。

    一個很響的女聲毫無預兆地沿著樓梯嚷嚷上來:「阿達!你在哪裡?快點跟我回我家去!」童悅達的表姐程時芳一邊抹著臉上的油汗一邊理直氣壯地往上走,表姐夫王增年跟在後面,低著頭,不時給看熱鬧的鄰居賠個笑臉。

    童悅達愣了一下,馬上猜到即將發生的是什麼事情。他放下手裡切了一半的菜,在圍兜上擦了擦手。程時芳不由分說拉住他的手往外拖:「馬上跟我走。以後再也不許到這裡來。」

    童悅達扶住表姐的雙臂說:「阿芳姐,是媽媽打電話叫你來找我的吧?你不要這麼大聲,有什麼事情等會兒說,這兒鄰居太多,讓人家聽見不好。你先回去,我們慢慢再談。」

    「有什麼好不好!都到了這個地步了你還要顧著人家的面子!」程時芳眼睛一瞪,「你給開除了!你知不知道?」

    王增年面色尷尬,急忙攔住她,賠笑說:「那個還沒有最後決定,還有機會挽回,有機會嘛!」

    程時芳揮手甩開王增年,大聲說:「我就是要讓街坊鄰居都知道,徐秋華這個人不要面孔到極點!我阿弟工作丟了,他爺爺被活活氣死,媽媽急得要生病,好好的一個家全被他害苦了!我怎麼這麼倒霉呀!我可憐的阿弟呀!他從來不做壞事,怎麼人家就要這樣害他呀!我們家阿達待徐秋華這麼好,他這個人怎麼這麼促狹這麼害人呀!我可憐的阿弟呀!這可怎麼辦吶!」說著說著聲淚俱下。虞氏聽見吵鬧聲,氣得顛顛巍巍地往門口挪,哆嗦著嘴唇說不出一句話。美英眼疾手快,閃身擋住眾人視線,一把將徐秋華推進小房間,關上門。

    時值周末,准備晚飯的高潮時間。當作公用廚房的走廊上鄰居越來越多,童悅達不停地勸程時芳,試圖把她帶走,臉色越來越尷尬,程時芳卻越來越來勁,拉著童悅達定在徐家門口哭罵個不停。王增年牽著程時芳的一只手推也不是拉也不是,只是干笑。好奇的鄰居向他打聽事由,他才開口說了句:「其實也沒什麼」便被程時芳聽見,大喝:「什麼沒什麼!沒什麼事我到這裡來是尋死啊!來了當然是有事!你們評評理看!我怎麼不著急啊!」

    徐美珍也著急了:「你這話什麼意思?我怎麼聽不懂你在講什麼?「

    程時芳哼了一聲:「要聽懂?問你家小阿弟去呀!」

    徐美英憤然說:「你怎麼平白無故沖到人家家裡來瞎七搭八亂講呀!我阿弟做了什麼了啦?你講話要有根據呀!」

    程時芳斜了她一眼:「徐秋華這種人也算男人啊!?他什麼下流事情做不出來啊!」

    童悅達皺著眉頭喝道:「阿芳姐!別講了!」

    突然間徐秋華推門出來,繃緊著一張臉。剛才還議論紛紛的鄰居的嘴唇仿佛都定格在半當中,空中的嘈雜聲頓時靜了下來。徐秋華甩開拉住他的美英的手,擠過捂著心窩站在門口的母親,用肩膀隔開擔憂地迎上來時土擋開他的美珍,當著無數雙圍觀的眼睛,徑自走到童悅達身旁,抓住他的手腕。徐秋華的手圓潤豐盈,被他觸摸如同被溫暖的水流過身體,在那一刻卻像浪濤般決然而有力。

    他拉起童悅達,目不斜視地往樓道外走。

    程時芳開始愣了一下,直到童悅達的胳膊脫離她的掌握,牽得她幾乎朝前一撲的時候,才反應過來,尖聲叫著:「阿弟!阿弟!你回來!」邊叫邊伸手去扯童悅達。

    童悅達被他緊緊握著,先是驚訝,牽住那手上的分量,讓他明白了徐秋華的心意。他反手與徐秋華十指相扣,快步跟著他一起朝外走。徐秋華的掌心流著汗,變得濕滑,他就越發用勁地握著,童悅達也越發堅定地回應他的掌握。

    任憑淚水不爭氣地往下流,徐秋華始終繃緊著臉,堅定地望向前方。

    程時芳扯了個空,眼見鄰居們的身影在眼前重新合攏,她知道自己已經完全失去了主動權,放聲大哭。

    程時芳沒有忘記童悅達母親特地從國外打電話帶來的囑托,用童延齡留給王增年的房門鑰匙偷空進童家,拿走了裝有童悅達家全部存折、債券和美金的鐵盒。童競成從美國打電話給兒子,告誡他如果離開徐秋華,及早結婚,走上正軌,即使找不到工作家裡仍然會寄錢給他,保證他生活無虞。童悅達很明確地回絕了。

    一周後,童悅達被單位公開除名。

    起先童悅達找了一份推銷淨水器的工作。徐秋華打算退學到餐館酒吧去打工。童悅達說:「就當多給我一份動力,你要讓我供你繼續念書。」在他連日的奔波下,生意總算有了一點起色。有天他連接了兩筆訂單,買了一瓶葡萄酒回來慶祝。徐秋華做了晚飯,轉身到起居室裡叫他吃飯,卻見他已經坐在沙發上睡著了。落地台燈的燈光透過琥珀色的葡萄酒,映照在童悅達的下半邊臉上。就在這段時間裡,他明顯地瘦了,輪廓更犀利蒼勁,顯出一個男人的成熟來。徐秋華默默地繞到沙發邊,給他蓋上毯子,望著他沉睡的面孔,垂下頭輕吻童悅達的眼簾,一陣酸楚心頭起。

    幾星期後他告訴童悅達,一個老朋友介紹了一份報酬不錯的工作:替制作卡拉OK

    VCD的公司錄制伴音。制作完成的VCD在播放機裡選取左聲道時播放出來的是他的歌聲,選取卡拉OK效果時則可以唱卡拉OK。當時KTV包廂方興未艾,對這類音像制品的需要量很大。報酬聽上去非常不錯,有一萬多元。但他沒有告訴童悅達的是:音像公司很趕進度,要求在三周內完成三百首歌,相當於正常情況下幾個月的工作量;他也沒有對童悅達提起和他地位差不多的歌手,灌錄合輯中一首歌的勞務費就是將近一萬元;童悅達更不知道,制作完成的VCD上甚至不會標上「演唱者:徐秋華」的字樣。徐秋華只是開心地告訴童悅達,有了這筆錢他們可以想法盤下一家小店面,不必那麼辛苦地到處跑,而他自己也可以安心地上課。

    接下去的幾星期,徐秋華每天工作到凌晨才回家,累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有一天他靠在沙發上等洗澡水放滿浴缸的時候干脆睡著了。童悅達睡在三樓,聽到水聲,心裡不安,下樓來才看到臥室裡已經進水。他關上龍頭,沒有忙著擦地板,而是直接往起居室去。看到徐秋華在沙發上睡得像個孩子。他悄悄轉身從冰箱裡拿出冰西瓜,切下一半拿到起居室裡,用園勺挖了中間沒有籽的一塊,貼著徐秋華的臉送到他唇邊。徐秋華沒有睜眼,略側過頭,噙住鮮紅的西瓜蠕動著嘴唇輕輕地嚼。童悅達湊上前去,用自己的唇舌一起品嘗甜美的西瓜,進而品嘗著徐秋華。

    皇天不負有心人,徐秋華的錄音工作按時完成了。工錢終於到手的那天,他們打算出去好好吃一頓。出門路過一家證券公司,看到告示上寫著新股發售。那時買新股需要先按原始股的價格投標,隨即抽簽,中一次簽可以買一手(一百股)原始股。新股開盤可以交易的時候,價格通常比原始股猛漲幾倍甚至十倍。能買到原始股的人都能發財。但是投標的中簽率不到千分之三,一般情況下連投幾百手才可能中上一次簽。徐秋華推推童悅達說:「我的一個老朋友余占魁上次就中了幾手,不如我們也試試手氣。反正投不中的錢可以退回來。」

    童悅達笑問:「那人投了多少股?」

    「我也不清楚。大概二一千多手吧?還是一千多股?忘記了。反正他說這種事情碰運氣的。」

    童悅達細看了招股說明書說:「肯定是一千多手吧。某則能中標的可能性太小了。我們這些錢全部都投進去也不到十手。基本上沒有可能中簽呢。」

    「就當是賭一把吧。」

    童悅達領了申請單,填了抬頭,遇到下面申請購買數額的時候猶豫了一會兒。徐秋華接過筆,細細地描了一個「九」。

    七天後,他們中了簽,以每股九元的價格買下三手原始股。大約半個月後,每股價格達到三十多元。在股市中小心經營半年後,童悅達的賬戶裡余額達到了十萬元。

    那年的秋天童悅達給徐秋華買了個Discman做生日禮物。徐秋華關了所有的燈,在Discman裡放進珍藏的白駒榮CD。CD在Discman裡高速轉動著,晶亮的表面反射著Discman的指示燈映在徐秋華臉上明暗不定的紅色微光。徐秋華閉著眼睛癡迷地聽著,輕聲哼著南音婉轉曲折的旋律,手指有節奏地敲彈床單。童悅達俯身輕吻著他的臉頰。徐秋華仍然閉著眼睛,一邊回應著他的親吻,一邊把一個耳機塞進他的耳朵。

    聽到陌生方言的歌聲,童悅達不解地問:「他在唱什麼呢?」

    徐秋華吻著他的耳垂,含混地說:「不要問,不要去想,用心去聽。你聽到什麼?」

    童悅達細聽了一會兒,笑著搖搖頭:「聽不懂唱的是什麼,只覺得很感人。」

    徐秋華攬住他的脖頸,鼻尖反復地蹭著他的臉頰,輕聲說:「沒關系能聽出這個就很好了」

    幾年中徐秋華換了好幾個工作。童悅達除了推銷淨水器以外還用心地在股市耕耘。賬戶中的數字逐步翻到了七位數。在徐秋華的舊交得引薦下,童悅達從采購開始,最後坐上了「藍蓮花」夜總會的經理。這家店最早是名叫「太陽島」的音樂茶座,這些年來幾經易手。兩年後童悅達盤下了這家店,重新裝修,開了一家音樂餐廳。有朋友不解,因為當時流行超大規模的杭幫菜館或火鍋城,或者干脆進一步投入股市才更有回報。童悅達回答說:「這家店對我有很重要的意義。」

    餐館裝修後,徐秋華給它取名「眠火」。「眠火」的餐廳以富有異國風味的小火鍋和味道濃郁的燒烤品而著稱。深夜,酒吧則吸引了無數時髦男女。最令人回味的,則是「眠火」獨家聘請的一個男歌手,表演純熟,能唱各種風格的歌曲,特別擅長粵語、日語情歌和懷舊爵士金曲,有著低沉柔和的嗓音,清秀可愛的娃娃臉,和一雙純真的眼睛裡那濃得抹不開的深情。

    又一次童悅達開玩笑地問徐秋華:「你唱什麼人家都愛聽。就算你在酒吧唱南音,人家肯定也很喜歡。」

    徐秋華正色答道:「別的都能唱,就是這個,只唱給你一個人聽。」

    回想著他們曾經一起走過的這些日子,童悅達的鼻子一陣陣發酸。他意識到,在那時自己並不害怕將來,而現在卻不得不忍受不可知的未來帶來的恐懼。也許這就是上了年紀以後的不同。更讓他難受的是,他完全不知道現在到底是什麼侵蝕著徐秋華的身體和心靈。難道真的是險惡的魔鬼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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