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火 第十一章
    在這天剩下的時間裡,徐秋華還算平靜。他幫童悅達整理買回來的貨物,登記賬冊,計算價錢。童悅達做了飯。他們兩人坐在桌前默默地吃著,努力裝作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的樣子。但是兩個人心裡都明白,不管出自什麼原因,他們碰上艱難的事情了。

    說到艱難的日子,童悅達和徐秋華並不陌生。在他們交往的這將近三十年裡,曾經有過遠比現在更艱難的時刻。

    那時徐秋華才回家不久。

    徐秋華並非心甘情願地放棄演唱生涯。雖然流行樂壇永遠不缺漂亮的新面孔,而他已經過了青春偶像年齡上限,但他的音樂事業成績還算不錯。那些年他灌錄的幾首單曲被收在幾張銷量頗佳的翻唱流行歌曲合集中出版。在各地的綜藝晚會中,他也算一張熟面孔。私下贊他歌藝和人品的人很多,沒有人認為他的實力比那些大牌明星差。但是他只唱自己喜歡的歌,而且當時歌壇處於陰盛陽衰的大勢下,所以始終沒有大紅大紫。

    也有人說他不很紅是因為私生活太干淨,沒有給記者關注的余地。據說他早年在音樂茶座中演唱時曾經交往過一些女友,可是不但交往的時間短,也沒有後續的發展或私生子之類曲折的情節,即使初出茅廬的菜鳥記者也不會選擇那些無法吸引讀者的材料。

    漸漸的,有人開始注意到一些事情:他再也不曾有過親近的女友,每到一處新的地方,第一件事就是給某人打電話報平安;深夜演出結束以後其它人去迪斯科舞廳或茶樓宵夜,他很少參加,卻必會在每天深夜那個固定時間回到賓館捧著電話機趴在床上,開心地笑著,津津有味地聊著;當他因為各種原因沒有准時回到賓館房間時,同住的人會反復在同一時段接到某個男人打來的電話;在來去匆匆的生活中他得了胃病,又怕去看病,好幾次有特快專遞的包裹送到他住的賓館,外面是男人遒勁端正的字體,裡面是按每天每頓分量用紙袋包好寫明日期時間的胃藥。

    更有殺傷力的是:前某集團經理因賄賂案發鋃鐺入獄,窮極無聊中向人吹噓他曾經玩過的歌星和影星,並且強調「男的也玩過,例如某某某,味道真不錯」,聽者恰有演藝圈裡的人。只要不是死刑或無期徒刑,坐牢的人總有出獄的時候。出獄後總不免聊些那個特殊地方聽來的小道消息。

    傳言沒有腿,卻在圈子裡悄悄地走遍了——徐秋華是個同性戀。沒有人明說。畢竟大家都在一個圈子裡,抬頭不見低頭見,說得太白了大家面子都掛不住,然而他身邊的人們總忍不住隱隱約約地透露:我其實什麼都知道。這並非完全出於威脅,有的可能只是建立自我優越感的需要。

    於是徐秋華耳邊常常問過幾句「預防愛滋病」之類警句,或是前門鑰匙拿去開後門之類不鹹不淡的有色笑話。有同道中人借機撩撥他,被他甩了門走人,便心懷不滿地傳開話去:「是這條道上的,還裝什麼腔!」人家聽說他愛面子不跟人交心,便更有些隔膜。然而這些並未迫使他徹底放棄演藝界,直到那一次洗發精形象代言人大賽。

    那次大賽,直到現在還有不少人記得,不是因為滿目競爭佳麗玉體橫陳長發飄飄,而是由於身為此品牌的男性代言人某著名演員鬧的一個笑話。當時全國不少人從電視中看過徐秋華為決賽而做的助興演出。徐秋華還作為嘉賓和女主持人一起為勝利的佳麗頒獎,然後頒紀念品給這個男演員。那人上台領取紀念品時已經頗有幾分醉意,所以電視轉播鏡頭很乖巧地拍著他的後腦勺。他還算得體地走上頒獎台,先是按照香港類似頒獎晚會的做派,摟住女主持人左親一下臉,右親一下臉。然後撲向捧著紀念品待頒的徐秋華,照樣也是摟住,左親一下臉,右親一下臉。台下不知所以然,哄堂大笑。

    除了直播的那次以外,這個鏡頭在以後的電視轉播中再也沒有出現過。外人猜測的原因是當時鏡頭為了貫徹對准該著名演員的後腦勺的原則,拍下了徐秋華尷尬的臉。這樣的表情當然不怎麼上鏡。真正的原因是台下坐著的文化局領導感到有傷風化,頗為不快,聽聞幾句傳言後下令調查相關人員的作風問題。最後得到的有關徐秋華的所有蛛絲馬跡雖然不能證實賣淫或雞奸之類實打實的罪行,卻又齊齊地指向可疑的方向。

    如果這種調查來自演出公司,導致的結果通常是娛樂記者的猜測漫天飛舞,對某些人來說可能正是一個擴大公眾影響面的好機會。然而這次是政府部門的正式調查。於是徐秋華無聲無息地被「封殺」了。

    徐秋華並不甘心像一個被貶謫的文人一樣就此悄悄離開。他一個人到廣州,打算和朋友合開音樂制作公司。公司需要投入,恰在那年海南房地產大熱。徐秋華偶遇一個房地產公司女總經理,在她的勸誘下把絕大部分財產投入到炒樓花的投機生意中去。怎料金融業瞬息萬變,國家急停貸款,緊縮銀根,昨天還花好桃好前途無量的房子,轉眼就停在了兩層樓的地方,並且再也沒有長起來過。在一個薄霧彌漫的黃昏,徐秋華敲開童家的大門時,身上背一個裝個人隨身用品的旅行袋,口袋裡裝著幾十塊零錢和幾盤珍愛的磁帶。沒有工作,沒有住處,且別無所長。在此以前,自從他最後一次離開童家開始,差不多有一年時間沒有回過家也沒有對童悅達說過一句話。

    迫於父母和爺爺抱孫的壓力,童悅達一直瞞著家裡自己已和小蝶分手的事實。直到在美國的弟媳終於生下一個女兒,他覺得任務已經完成,才和家裡挑明。然而在老人們眼裡,只有孫子才算童家香火。而弟媳卻由於工作需要不願再生育。每次美國來的長途電話講到童悅達的婚事,常常是一方苦口婆心地勸結婚,一方虛心接受,屢教不改。他覺得應該等待,但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要等待什麼。

    看到那個風塵僕僕的身影,童悅達二話沒說,接過他的旅行袋便往屋裡引:「你睡我的床,我睡樓下。」

    在那一瞬間,徐秋華撲上童悅達的肩頭,眼淚倏倏往下流。他開始明白,此後再也離不開這個唯一可以依靠的男人。這時他全部意志所能強迫自己做的,就是維持一個成年男人的尊嚴,盡量不要哭出聲。

    吃過午飯,童悅達手裡捧著報紙,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著多年前的往事。徐秋華坐在他旁邊翻看他看過的那些報紙。童悅達的注意力漸漸從報紙轉移到徐秋華的身上來。他垂著頭,專注地看著報紙上的文字,每隔一定時間,睫毛便撲閃一下。歲月在他眼角和唇邊留下了細微的痕跡。但這時童悅達想在那裡留下自己的唇痕。他放下報紙,伸手攬住徐秋華的腰,把他湊近自己。徐秋華仍然看著報紙,但身體柔順地倒向童悅達,任他撫摸揉搓。童悅達捧起他的臉,深深地吻向他的唇。徐秋華的手指松開了報紙,攏住童悅達的脖頸,用更深的吻作為回答。

    「我們上床吧?」童悅達低聲問。

    「嗯。」徐秋華的聲音輕微得如同呢喃。

    開始時來得像往常一樣熱烈,然而在暴風驟雨中,童悅達逐漸注意到了事情和往常有一點不同。他放慢了節奏,特地留意了一下。當他確認自己看到的現象時,忍不住問道:「嚕嚕,你你不想要麼?」

    徐秋華把臉貼在枕頭裡,悶聲悶氣地說:「沒有啊。」他的聲音聽上去遙遠而含糊。其可信度自然打了不少折扣。

    童悅達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腹部最柔軟的地方:「是想換個花樣?還是地方不對?覺得不夠什麼的話要告訴我啊。」

    「沒有啊。」徐秋華仍然把臉留在枕頭裡,淡淡地說。

    童悅達扳過他的肩膀,把他的耳孔對准自己的嘴,輕輕地說:「我去放CD,讓你慢慢熱起來」

    徐秋華搖了搖頭,說:「你現在就來吧。」說著把臉埋回枕頭裡。童悅達覺得事情有些不大對頭,興致便減了下去。他翻身離開徐秋華的背,直起身,面對著徐秋華赤裸的脊背悶坐了一會兒。有一陣子他以為徐秋華睡著了。當他正開始想埋怨的時候,察覺到徐秋華肩背肌肉的細微顫動。他顫抖得越來越厲害,壓抑的抽泣聲隔著厚厚的枕頭不住地傳出來。

    「怎麼了?」童悅達關切地問,」你肯定是有什麼不舒服了。身體不舒服要趕快告訴我呀。」

    「沒有不舒服。」徐秋華在枕巾上抹掉眼淚,收住泣聲,說,「我掃你的興了,是我不好。我現在好了,沒事了。你來呀?」

    「如果你沒興致,我也」

    「是我不好。都怪我」徐秋華決然地說,「我掃你興了。」他說著,坐起身來吻童悅達的嘴唇,童悅達回吻著他,但他發覺那唇的溫度是浮淺的。

    童悅達放開他的唇,輕歎一聲。

    徐秋華的眼簾底了下去:「是我不好我什麼事情也做不好。我這人一點用處也沒有。」

    「你可別這樣說!你身體肯定是有問題了。」童悅達被他的違拗弄得漸漸失去了耐心,「你有什麼不舒服早說呀。我們可以去看醫生,做檢查。」他望著愛人的背,頓了頓,手指摸索著他的脊柱間凹下的部分,心疼地說:「看,你瘦了。你最近吃得少了我陪你去看病吧。」

    「我不去。我怕醫院和醫生。」

    「我托人找個認識的醫生給你看。」

    「到哪裡去看呢?我不想和醫生講這種事情。」

    「和醫生講又沒什麼關系。人家是醫生呀。醫生會把你的毛病當毛病,不會把你這個人想來想去的。你想多了。」

    徐秋華沉默了一陣。童悅達把他的沉默當成默認,溫柔地吻著他的脊背:「我們去吧?好麼?明天怎麼樣?」徐秋華沒有回答。童悅達更深地吻著,用更溫柔的聲音說:「後天怎樣?只要醫院開著門,你說哪一天就哪一天。」

    徐秋華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童悅達微微歎了一口氣,在他臀部拍了一下:「睡一覺,好好休息休息吧。」他起身穿上衣服,長褲中央明顯地突起著。他的欲望始終沒有得到滿足。他走進洗手間,深呼吸,默想十秒鍾,而他的生理反應仍然沒有消除。他無法把徐秋華脊背上那種溫暖有彈性的感覺從自己嘴唇上抹去。他獨自等了一會兒,然後盡可能悄無聲息地自行解決。

    童悅達嘴上說不怕去醫院,但想到如何把去醫院看病這件事情辦成,他自己也挺頭大。他沒打算去和徐家姐姐們商量,怕她們好心好意地擔很多心思,出許多點子,最後弄得整件事情更加麻煩。在打了幾個電話輾轉托了懂得內情的熟人之後,他發現看病果真是件相當復雜的事情,就更不用說徐秋華本來就蹊蹺的病了。

    到了約定的那一天,童悅達特意上了鬧鍾,六點半陪著徐秋華一起早早起床。這些天來,徐秋華天不亮就醒了,然後很辛苦地在床上裝睡。看到徐秋華詫異的眼神,童悅達大大咧咧地說:「我一個人睡也沒意思,不如一起起床吧!對了,我們有多久沒去菜場買新鮮蔬菜了?我聞膩了超市裡那股混著肥皂粉和醬油的味道。我們去逛菜場吧!」他裝著好像完全沒有去看病這麼件事情一樣,和徐秋華一起吃早飯,逛菜場買菜,然後回家看報紙。當他眼睛盯著報紙的時候,他感覺到徐秋華不時地往他這邊瞟過來。他忍住了,不理睬他,只管定心地看報紙。

    他們很早就吃過午飯。童悅達不是說笑話,就是談論電視新聞,不給徐秋華開口的機會。吃過飯,收拾完,他穿上出門的衣服,拿過徐秋華的外套,不容分說地舉在他面前撐開。

    他特意地避開其它可能引起不愉快的聯想的詞,簡簡單單地說:「我們走吧。」

    整個上午徐秋華悶悶不語。此時他的目光聚攏在童悅達端著的那件衣服的衣領上,仍舊不說話,也不動。有一陣子童悅達擔心起來,生怕他會使起小性子來,截然地說:「我不去了。」但徐秋華好歹還是打起精神,把胳膊伸進了自己的外套。童悅達心裡小小地松了一口氣。俗話說,良好的開端是成功的一半,他這樣安慰自己。

    一開始,事情還算順利。

    童悅達托的熟人是個上了年紀的護士,被年輕護士們稱作劉老師。她圓胖的臉上戴著一副很小的黑邊眼鏡,話很多,笑起來的時候頭上的發卷會跟著一起抖動。她顯然不知道童悅達和徐秋華的真實關系,聊過幾句,就連聲誇徐秋華賣相(長相)好,見他病歷卡上填的是未婚,甚至熱心地說要給他介紹女朋友。

    徐秋華自己先笑了:「啊呀呀,這個可就免了吧,我自己都顧不過來,怕照顧不好別人。」

    童悅達心裡暗想,醫院好像還真的有些用處,這是幾天以來第一次看到他露出笑臉。

    劉老師帶他們直奔泌尿外科。徐秋華站在醫生辦公室外還有點疑惑,她拍拍他的背,瞇著眼睛意味深長地說:「放心,就是這裡。把你自己顧好了,就可以照顧別人了。」

    午休時間的辦公室,除了預先約好的泌尿外科醫生以外,沒有別人。泌尿外科醫生是個爽快人,聽了簡單病情介紹,就要做檢查。

    徐秋華無助地望向童悅達。

    童悅達安慰道:「沒關系,這裡沒別人。」

    徐秋華說:「麻煩你回避一下好麼?」

    童悅達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好好,我這就走開,別緊張哦。」

    他走出醫生辦公室,劉老師看到他便問:「怎麼樣?」

    童悅達苦笑道:「他怕難為情,不讓我在裡面。」

    劉老師笑道:「呵呵,都是男的,有什麼可難為情的?」

    「不,他是怕醫生查出什麼問題來,被我當場看到。他不希望自己身上有什麼缺點。」

    劉老師似懂非懂,點頭慢悠悠地說:「是呀,男人家有了這個毛病,怕丟面子,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也是常有的嘛!」

    泌尿外科醫生手腳很快。才幾分鍾時間,徐秋華就紅著眼圈出來了。童悅達趕忙上前問:「怎麼樣?」

    「痛」徐秋華壓低嗓子,萬般不情願地說。

    泌尿外科醫生在屋裡大聲說:「沒什麼問題!去查個B超。如果B超也正常就更沒問題了。」

    童悅達忙著謝醫生,拿檢驗單,徐秋華抿著嘴一聲不吭。等童悅達忙回來,再次湊到他身邊小聲問:「怎麼樣?真的這麼痛?」

    徐秋華恨恨地說:「又不是你去檢查,你怎麼知道?」

    童悅達笑道:「醫生不是說你沒事麼?那不就好麼?看,做完了這個檢查就更沒事了。我們去吧。」

    然而B超檢查比童悅達想象的要麻煩。B超室的技師頭也沒回,隨手在一張「病員須知」上畫了兩個圈,一句話也沒說,用一根手指貼著桌面推到童悅達面前。那張紙上寫著須在兩小時內飲水100ml,待有尿意時再進行檢查。童悅達不解地問:「醫生,如果他有尿意的時候沒輪上他做檢查怎麼辦?」

    技師眼睛盯著報紙,輕描淡寫地說:「那就等著。」

    「我不想做了。」徐秋華拉了拉童悅達的衣角說。

    童悅達安慰道:「你看這邊人很少。放心,很快就會檢查完的。」

    他們買了一大瓶可樂,坐在走廊盡頭的候診椅上。徐秋華小口小口地喝著可樂。每當有人走過的時候就把紙杯捏在手心裡低下頭去。

    「害怕被人看見?」童悅達笑道,「有什麼可怕的?來醫院就是看病的。這些座位本來就是給等著做檢查的人坐的。就算別人看到了又怎麼樣?」

    徐秋華沒有答話,然而眼神越來越焦慮。下午開診的時候到了。走廊上的人眼見著就多了起來。

    童悅達看出了他的心思:「放心,我們肯定是下午第一批。」

    「你真的肯定?」徐秋華有氣無力地說。

    「這樣吧,我去醫生那裡問一下。」童悅達起身走到技師坐的登記台前,耐心地把他從報紙上的連載故事中喚回,問他徐秋華排在第幾。

    技師往登記本上瞄了一眼,說:「十四。」

    童悅達大吃一驚:「怎麼可能?我們在下午開診前就來登記了,怎麼會排在這麼後面?」

    技師說:「上午沒做完的,昨天沒來得及做的,不都在你前面嗎?等著吧!」

    童悅達回到徐秋華身邊,怕他更焦慮,沒敢直說,只好勸慰他說:「慢點喝吧。不著急。」

    走廊上的人越來越多。用手推車推來的老人、被人攙扶來的婦女,漸漸在檢查室門口排起了長隊。技師挨個叫著名字。每二十多分鍾才叫一次,每次只叫兩個人。

    徐秋華焦躁地在走廊上來回踱步,不時到技師那裡去看一下自己的名字。「怎麼還沒有輪到我?」他不時問技師。和他一樣不時發問的還有其它不少病人和家屬。技師不是簡短地回答:「還沒到。」就是干脆地不理睬。

    童悅達不忍,找到技師說:「他做的是膀胱和前列腺檢查,現在很難受,能不能照顧提前一下?」

    技師歪過頭,一臉空白地說:「人家八十歲的還在排隊,你要我照顧誰?」

    「哼!照顧什麼!」旁邊一個卷發的中年婦女同樣急躁地說:「我排在第八,我也是忍到現在。誰會照顧我?有什麼要照顧的應該先輪到我!」

    童悅達看了看手表,沒奈何,對徐秋華說:「要不你先去洗手間?看來至少還有一個半小時。」

    徐秋華望了望擁擠在走廊裡的人群,萬般不情願地蹭著牆慢慢走。

    技師叫了第五號。這次居然只叫了一個人。那卷發婦女一搖頭:「唉!急死了!」她擠開站立等待的人群往樓梯口走。就在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上的時候,技師叫了六號和七號的名字。這兩個號都沒人應答。坐在走廊上手推車裡的老先生開始艱難地喘息,面色發青。家屬慌慌張張地四處找急救醫生。走廊上亂成一團。一邊的老太太受不了這個場面,扶著拐杖走出去透氣。

    技師轉眼就叫到十一和十二號了。童悅達一路匆匆說著「對不起,讓一下」,一邊飛一般跑向洗手間。他還沒進洗手間門便大聲喊著徐秋華的名字:「嚕嚕!馬上就是你了!」他從小便池邊硬把徐秋華拽了出來。

    徐秋華急得滿臉通紅:「啊呀!慢點!」

    「馬上就是你了!」童悅達不容分說地拉著他往B超室那邊趕。他們回到登記處的時候技師剛叫了十三號。

    童悅達興沖沖地說:「我們是十四號。」

    技師瞟了他一眼:「等著吧。還沒到。」說完低頭整理化驗報告單,把兩人撂在了一旁。

    童悅達再不敢走開,拉著徐秋華在登記處等。他不時望向走廊盡頭,害怕那個卷發的中年婦女不知什麼時候又會沖出來,搶在他們前面。

    急救醫生終於趕到,七手八腳地給老人吸氧氣,還不忘開道吆喝,指揮病人家屬把老人推向急診搶救室。徐秋華的目光始終定在那垂死的老人身上。他的眼神,卻又仿佛在望著一個遙遠的地方。

    童悅達知道徐秋華從小怕死人和鬼故事,趕緊拽了他一把:「別看那邊。看著我。」

    徐秋華慢慢轉過頭望了童悅達一眼,又忍不住回頭去看那老人。童悅達干脆轉身擋在徐秋華和老人中間。

    「別看那邊。別怕。」童悅達說。

    技師終於叫了十四號。

    為了這個檢查他們折騰了將近兩小時,但報告出得倒是相當快。徐秋華還在洗手間裡的時候,B超報告就已經打好了。童悅達擠過為了排隊問題與技師爭吵不休的卷發的中年婦女身邊,面帶笑容地從報告視窗取到了那薄薄的一張報告單。

    醫生的字龍飛鳳舞,不過足夠看得出來那上面寫著一切正常。

    童悅達拖著已經疲憊不堪的徐秋華找到劉老師,向她打聽下面該怎麼辦。劉老師半褪下老花眼鏡,端著報告看了半天,問徐秋華:「你還有些什麼不舒服?」

    徐秋華訕訕地說:「其實也沒什麼啦也就是不太舒服,說不出哪裡不舒服。」

    「怎麼樣地不舒服呢?」

    「說不上來」

    童悅達搶著說:「他不舒服的時候臉色不好,靠近他的時候覺得他心跳很厲害,很重。」

    劉老師好像抓到了什麼端倪,又問:「心跳快嗎?」

    童悅達為難說:「那我可沒數過。不過我覺得比我的快。」

    劉老師內行地問徐秋華:「平時還有胸悶嗎?」

    徐秋華說:「有一點吧。」

    「最近感冒過嗎?」

    童悅達說:「好像有過的。天很冷,他又挺累。」

    劉老師正色說:「可能是心肌炎呢!」

    童悅達又吃了一驚:「他的心髒會有病嗎?他還這麼年輕!」

    劉老師用老資格的專業人士的口吻說:「年輕人更容易得心肌炎。感冒了不注意休息就會得心肌炎。」

    「這個病嚴重麼?」童悅達著急地問,「要怎麼治?」

    劉老師說:「你去找心內科看吧。要趕快去。再晚就要下班了,很多檢查來不及做了。」

    劉老師和心內科的人不熟,童悅達謝過她,拖著徐秋華往門診大廳去掛心內科的號。到了掛號處才發現必需先預檢才能拿號。而預檢台的護士小姐一聽心內科就截然地搖頭:「沒有號了。」

    「不會吧,小姐,」童悅達禁不住與她理論,「現在才剛剛四點二十。掛號到四點半才結束呢,怎麼會沒有了呢?」

    護士小姐難得地有耐心,翻出一疊預檢號的存根給他看:「你自己看吧,心內科門診就兩個醫生,今天下午掛了九十六個號,怎麼看得完?如果我再讓人掛號,他們晚飯都別吃了。就算你現在開始排隊,也得等到六點半或者七點。你要是有急病就直接去看急診。要不就明天再來。」徐秋華小聲說:「我們回家去吧。」

    童悅達仍然不放心,追問護士小姐:「還有什麼科可以看心髒病的?」

    「心外科。」

    「我們就掛這個科吧。」

    「我可給你講明白了,心外科是開心髒刀的。」

    「能開心髒刀的醫生,水准肯定很高吧?」

    「那是當然。」

    童悅達點頭說:「那就掛心外科吧。」

    心外科的診室和心內科恰成鮮明對比。空蕩蕩的房間裡只坐了一個矮矮胖胖的年輕男醫生,翻看著一本很厚的英文醫書,書的封面是一顆盤繞著扭曲的血管的心髒。看到有病人進來,他收起書抬起頭。「病人是哪位?」他一邊問,目光一邊不斷在徐秋華和童悅達之間移動。

    童悅達推著徐秋華在病人凳子上坐下:「醫生,就是他。」說著,遞上門診卡。

    「有什麼不舒服?」男醫生耐心地問了一大串問題,一面問一面記,然後給徐秋華聽了心髒,又量了血壓,在門診卡上足足寫了一頁紙。然後開了心電圖檢查單。心電圖檢查連付費帶排隊不到十分鍾就完事了。童悅達拿著報告單回到心外科診室,醫生讀了報告,把結論端端正正地抄在了病歷卡上。童悅達心想,這能開心髒刀的醫生好像的確是不同一般。

    未了,童悅達問:「醫生,他到底是什麼病?」

    年輕的男醫生端詳著門診卡,很認真地把剛才記錄的病史通讀了一遍,然後嚴肅地望著童悅達的眼睛說:「我不能確定。」

    童悅達好像被一大塊干面包塞住了喉嚨,什麼也說不出來。他好不容易緩過勁來,追問:「你說他會不會是心肌炎呢?」

    「從症狀和檢查來看都不能確定,不過也不能除外。」

    「那我們該怎麼辦?」

    「你最好看一次心外科主任的專家門診。周三、五上午是秦主任。周二、四上午是趙主任。周一是心外科的主治醫生們看的風濕性心髒病專病門診。或者直接去看心內科門診。」

    「可是今天看不到心內科門診了。今天下午能找到哪個心外科主任醫生專家嗎?」

    「下午只有我在。」年輕的男醫生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我是創傷科的,到心外科輪轉進修,心外科是很專的學問你明白嗎?」

    童悅達不明白,他又補充說:「如果明顯是一個需要開刀的心髒病,我會打電話給病房的主治醫生,讓他們下來把病人收進病房。如果暫時看不出是什麼病,就介紹他們去看專家門診。」

    徐秋華小聲咕噥著:「我們回家吧?」

    童悅達仍然不死心,追問道:「心肌炎是什麼引起的呢?如果得了心肌炎有什麼藥可以治療呢?」

    創傷科來進修的年輕男醫生正色說:「心肌炎多數是病毒引起的,除了休息以外沒有特效藥物。有一些情況下,鏈球菌也可以導致心髒炎,稱為風濕性心髒炎。鏈球菌可以用青霉素治療。」

    「打針嗎?」童悅達問。

    「我不要打針。」徐秋華說。

    醫生說:「是的。每天打青霉素,或者一周打一次長效青霉素。一共一年半。」

    「我不要打青霉素。」徐秋華堅持說。

    童悅達又問:「青霉素沒有藥片嗎?只能打針嗎?」

    「藥片啊」醫生為難地抓了抓耳朵,「只有阿莫西林,一種青霉素的類似物。不過到底可以不可以治療風濕性心髒炎,我也不能確定。」

    童悅達心想,聽上去這似乎是唯一現在可能有用的藥了。他又問:「這藥有什麼副作用麼?」

    醫生搖頭說:「只要沒有過敏症狀,青霉素類是副作用最小的抗生素。」

    「那就請給他開些阿莫西林吧。」童悅達說,「否則今天看了一下午病,什麼藥也沒有,也不解決問題呀。」

    「可是,」醫生為難地說,「病人的診斷還不清楚。」

    童悅達說:「既然他有可能是這個病,而且這個病只有一種藥可以治療,這種藥又沒什麼副作用,不如開一些吃吃看。」

    醫生說:「那好吧。可是你要明確診斷的話一定得來看專家門診。」說著,他在病歷上寫上「建議專家門診就診,家屬強烈要求開抗生素」,然後開了抗生素的處方。

    童悅達領著徐秋華配了藥,走過預檢台的時候,預檢護士已經下班了。「那邊有專家門診的專家名單。」童悅達拉著徐秋華,沿著牆邊的「專家門診」指示牌仔細尋找。

    徐秋華嘟噥著說:「我想回家。」

    童悅達說:「周三上午那個專家是美國留過學的,但是年紀比較輕一些,周二那個怎麼樣?」

    徐秋華沒有回答。

    童悅達轉身對著徐秋華問:「嗯?怎麼樣?」

    徐秋華歇斯底裡地大聲吼道:「我——想——回——家!」吼完,眼圈就紅了。他雙眉緊縮,仿佛在用力逼住即將落下的眼淚。

    周圍排隊等候付費和配藥的人投來詫異和好奇的目光。

    童悅達愣了一下:「嚕嚕,你」

    徐秋華不顧童悅達的解釋,撇下他快步走向醫院大門。童悅達匆匆向旁人道聲歉,連忙跟上徐秋華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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