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兔 8
    「你這個究極的笨蛋!!」對著從一早開始就反覆罵著自己的柿本,無力反駁的浩一趴倒在課桌上。

    「當然要是你乾脆說你口味變了喜歡上了那個傢伙,決定開始和他交往的話那我也沒得話說!」

    對於這種惡毒的說法也沒有反擊的餘地,因為自己真的是個笨蛋。昨天,離開碰面的咖啡館之後就跟著男人去美術館看了木版畫展。自己並沒有鑒賞木版畫也好別的什麼畫也好的所謂高雅趣味,本來以為一定會很無聊……結果實際去看了之後卻意外地不錯。雖然很多都是寓含宗教意味的東西,但坦率地看去只覺得非常美麗。那種餘韻直到走出展示廳還沒有消失,雖然沒有用的打算,但卻在賣品部買了好幾張印刷品的明信片。

    離開美術館的時候還不到下午三點,在男人的邀約下又進了家咖啡店,卻意想不到地栽進了電影的話題裡。原來浩一在寒假裡偶然看的電影男人也看了。浩一是把感情代入了主角的身上,而男人的視角卻別有洞天,和自己視點不同的看法非常有趣。相處習慣之後,男人的言談也流暢起來,雖然不是否定浩一的想法,但是那種具有引領味道的說法,卻的確可以感覺到教職人員特有的味道。

    分手的時候已經快6點了,無意間看了一下表發現竟然聊了近3小時不由嚇了一跳。對於男人「一起吃個晚飯吧?」的邀請,一時大意「我媽一定在做了。」而脫口說了真話,不由焦慮起來。被問到「你和父母一起住嗎?」也只能「恩」地回答了一聲。

    一起走到車站的途中,不知有幾次想開口告訴對方「別再見面了」。可是在一起的時間毫不無聊,自己也很開心地情況之下要說出這種話卻很不合適。結果,浩一除了「拜拜」之外還是什麼也沒能說出口,男人則微笑著輕聲說「那下次再見了。」

    分手的時候對方問到「可以給我你的電話號碼嗎?」自己只好說出「那個,因為和父母一起住所以……」這種不成理由的理由來搪塞。男人也只是說了句「這樣啊?」而沒有深究什麼原因。

    「啊…不過,那個木版畫真的很漂亮呢!」

    「哼——」

    柿本的反應自始至終冷淡至極。

    「對方真的人不錯呢,那個……」

    「再怎麼不錯他都是個把你當戀愛對像來看待的男人!你到底搞沒搞懂啊?!」

    「我清楚的啦,下次一定會說清楚的!」

    聽著友人大大的歎氣聲,好像為了強調什麼似的說著「不用擔心!」。明明見了面就什麼也說不出來,浩一卻仍很鎮定,覺得只要到時候自己肯定能說出真相來擺平地毫無根據地自信著。

    只是,在說著「回絕」的同時,對那個年長的男人所展示的自己所不知的世界抱有好奇也是真的。

    因為是同一所高校,說不定就會偶然撞上。一想到有可能被發現,每次經過職員室門口心口狂跳也好,走在走廊裡小心四顧也好,這些都成了一種驚險刺激的遊戲。對浩一來說萬一被撞破也是好事,甚至想著要是被發現的話乾脆就此嚇對方一跳也很好玩。

    可是卻沒能和男人在學校裡遭遇,於是就只好再次在外約會碰頭。浩一差不多兩天左右給男人打一次電話,雖然每次打電話之前都會想到「還是說清楚比較好」,卻總是打著打著就變成了忘掉目的的電話粥,經常是注意到母親要回來了才慌慌張張地掛斷。電話的內容多是一些不足道,比如男人看的書的梗概啦,浩一看的電視劇的劇情啦,等等幼稚的東西。

    第三次碰面仍然是之前的咖啡店「祿璦」。男人已經不太像初見面時那樣總是表情僵硬了,也不再會因為浩一的話而指尖發抖。在決定什麼之前,他肯定會先徵取浩一的意見,一次都沒有自做主張,選擇權總是在浩一這邊。

    至今為止在一起玩的都是同齡的男生,去的也大抵都是遊藝中心或是連鎖快餐店之類的地方,因此被年長的男人帶去圖書館也好,自主製作的電影的放映會也好,都相當有新鮮感。

    即使已經熟悉了,和年下的浩一說話時男人所用的言辭仍然非常禮貌。低沉柔和的聲音以及舉止,處處體現出當事人溫和軟弱的性格。沒什麼強烈的自我主張,非常曖昧的色彩,看來就是悄無聲息地埋沒在無數小石子中一顆的感覺。

    「很抱歉星期天還要來和我見面,平時工作一定很累了吧?」

    男人以為自己已經在工作了。前不久的電話裡還問了自己「是什麼工作?」,不能說是高中生,只好說一句「不想提工作的事」來含糊過去,男人之後也就再也沒有多問。

    「沒什麼。」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可以不用客氣地告訴我。」

    男人一笑。

    「今天天氣也很好……裡見君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穿著黑色的翻領T恤和灰色的夾克衫,下面則是深蘭色的長褲,聽到身邊打扮土氣的男人的問題,一下子,腦子裡出現了早晨電視節目裡出現的海。

    「還真有點想去海邊呢……」

    「海邊嗎?」

    就著心血來潮的想法出了店,乘上向南開的電車,卡噠卡噠地搖了30分鐘之後,又搭了15分鐘的巴士,終於來到了有著小小沙灘的海邊。

    電視上到看的是轉播的沖繩,開著美麗的紅花,蔚藍得看不到底的海水。可是面前冬末的海水是有點髒似的灰色,邊上一個人影也看不到。腦中還殘留著那種藍色的浩一,在看到眼前暗沉翻湧的波浪時,不由得大感失望。可是是自己提出「想看」而來的,又說不出立刻要回去的話,只好離開海浪扑打處在沙灘上蹲了下來。

    在巴士上看到海的一刻起邊上的男人就開始微妙地興奮起來,踩上沙灘的同時就脫掉了鞋襪,一個人走向海邊,在規律地打上來沒過腳踝又退下去的海浪中一直站著,簡直像個擺設一樣,動都不動一下。正想著那樣做有什麼有趣的地方嗎的時候,男人走回了浩一的身邊。

    「不冷嗎?」

    「冷啊!」紫色的嘴唇邊發抖邊囁嚅著說:「總覺得很懷念……」

    「海嗎?」

    男人彎腰在浩一身邊坐下,輕輕擦著沾滿沙子的青白的雙腳。

    「我一直到中學畢業為止都是住在海邊的,近到晚上睡覺都可以聽到海浪聲音的那種。進高中以後離家開始一個人生活,都已經把曾一直住海邊的事忘光了。」

    「哦……」

    「真是叫人懷念的海浪聲啊!」

    雖然一邊發著抖,男人仍然很開心似的盯著灰色的海看。

    「從高中開始就要獨立生活嗎?那麼說來你的高中離家很遠了?」

    沒什麼特別用心的問題,男人卻沒有回答,等了一會兒之後才意識到自己是不是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問題。

    「那個……如果不方便的話不說也沒關係。」

    男人對這措辭極盡小心的話露出了苦笑。

    「因為我有了喜歡的人,是同級的我的好友。喜歡他喜歡到無法忍耐,可是即使自己也清楚喜歡上男人是件很奇怪的事情,為此一直煩惱著,最後,除了遠遠離開他之外什麼辦法也想不到。」

    突然間海浪的聲音在耳邊轟然響起,至今為止自己已經把這個人是喜歡著男人的,對自己也抱有目的事忘了一乾二淨。男人斜向上看過來,濕潤的眼睛看來竟然有情色的味道,浩一喉嚨深處咕地響了一聲。    

    「讓你不舒服了嗎?」

    「沒!」

    對於男人移開的視線從心底感到鬆了口氣,可是視線殘留的餘韻卻仍騷動著。兩手疊在膝蓋上,又把下顎擱上去的男人的身影,看起來有種不合年齡的幼小感,就男人來說顯得纖細了一點的,白色的頸背和手指,以及有些土氣,卻非常端整的容貌,就像意識到甜的東西的蜜蜂一樣,被吸引著不知不覺地緩緩地把臉湊了上去。男人眨了一下眼睛之後,拿下眼鏡盍起眼來。

    被男人的這一舉動所警醒,浩一慌忙拉開身體的距離。沒感覺到嘴唇接觸的男人也睜開眼來,也許是覺得受了玩弄,一瞬間露出了受傷的表情來。

    看到那表情的浩一也有了被傷害的感覺,甚至覺得剛才其實就算真的吻了也沒什麼,可是隨之又感到產生這種想法的自己非常可怕。吻了也沒什麼的……這樣想的對手並不是什麼可愛的女孩子,以前所無法想像的心情讓腦中一片混亂。

    兩個人就這樣保持著看向邊上的樣子。等到冷靜了一點,開始有介意海風很冷的餘裕的時候,浩一偷瞄了一眼身邊,男人正在沙上劃著什麼,手指細而修長。想要觸摸那手指,雖然明知這樣又會讓對方產生不必要的期待,卻仍然無法忍耐而伸出手去。男人停滯了一下後,稍許扯過浩一碰上來的手指,輕輕回握住。

    沒有看浩一,男人微垂著頭一直看著大海。

    午餐時間的學校食堂混亂得可以殺人。用食券換好烏冬面和蛋包飯的浩一,避開人潮的鋒頭快步走向窗邊,在那裡事先占好座位的柿本說了聲「辛苦了」就勢接過蛋包飯的托盤。

    「為什麼每次都是我去拿飯?」

    聽到在邊上坐下的浩一的抱怨,柿本只是用無情的臉說了句「你猜拳猜不過我吧」。又不是自己喜歡才每回都輸……這麼想著吸了口面。

    「搞什麼——太淡了吧這也!」

    對柿本「不是一直如此嗎?」的說法不加理會,浩一拿過放在桌中央的辣椒粉撒了一大堆上去。超級怕辣,連學校的咖喱都不能忍受的柿本看在眼裡頓時露出厭惡的表情。

    「對了,昨天你沒在家嘛!」

    柿本邊小心地塗開蛋包飯的番茄醬邊問到。

    「老哥給了我兩張試映會的票,到昨天為止的。本來想你反正有空不如一起去,結果打電話去你家伯母說你出門了。」

    「啊,是……」

    「我打了好幾個電話,是尼古拉斯導演的片子,你之前不是說過想看來著嗎?……到底去哪裡了?」

    覺得如果謊撒得不高明的話等待自己的一定是可怕的地獄式的折磨,於是乾脆直說了是「海邊」。

    「海邊?你一個人去海邊?」

    「恩」——不敢對上視線地輕聲嚅囁了一聲。

    「一個人去幹什麼了啊?」

    「突然想去看看海而已!」

    雖然故意說得很輕巧的樣子,卻因為被柿本死盯著看而鎮定不下來。

    「難道說是去和遠籐約會了?

    「沒,沒那種事!」

    慌忙否認,卻正好撞上對方好像看透自己的目光。

    「說的也是,要是遠籐的話也沒什麼好瞞的。」

    「瞞什麼啊……」

    低聲咕噥著,一邊用筷子攪著加了辣椒粉而變得通紅的面。

    「是和那傢伙碰面的吧?」

    「那傢伙是指誰啊?」

    就算想裝糊塗,烏冬面也難以嚥下。

    「就是之前寫信的那個男的啊!」

    「那,那個啊,已經不要緊了……」

    「和他說清楚了嗎?」

    「……恩。」

    柿本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之後,又問道:「對方沒生氣?」

    「也沒怎麼樣。」

    「他都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特別的……」

    尷尬的沉默之後,柿本一針見血地問道,

    「其實根本沒斷吧!」

    正中要害,浩一不由吞了口口水。

    「昨天,不就是和那傢伙在一起嗎?」

    「你怎麼會知道的?」

    話一出口就在心中暗叫糟糕,不知不覺被對方的誘導式詢問騙出了真相,柿本繃著臉皺起眉頭。這下完了……浩一低著頭含糊地「就是那樣了」的低聲道。

    「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不是要辯什麼,但是我可一次都沒開口邀過對方啊!我也一直想著要說清楚的,可是每次時機都不對……」

    「用正常的腦子考慮一下啊,那傢伙可不只是抱著要和你交『朋友』什麼的想法吧?」

    看到表情認真的柿本,浩一卻反而產生了一種違和感。

    「可是不管對方怎麼想怎麼說,只要我不附和不就沒關係了?我既沒那種想法,除了握個手什麼的也什麼都沒做過……」

    「我說你啊——!」

    柿本看來已經把這裡是學校食堂的事都忘了,音量越來越高。

    「平時有想過要握我的手嗎?!」

    浩一立刻拚命搖頭。

    「沒想過吧?所以說,覺得握個手沒什麼的想法已經很不正常了!」

    雖然笑著說「哪有」,但是臉頰卻僵硬著,想到自己都有過「接吻也沒什麼」的想法。

    「我說,你會不會覺得得那傢伙噁心呢?」

    「不至於,看起來和普通人一樣,又不是在臉上就寫著『同性戀』三字走路……」

    「被連開玩笑寫的信的事都說不出的對象用『喜歡』壓迫著的話,你真能說清楚事情嗎?現在是握個手,這樣下去搭自動扶梯式的一步步就會變成接吻也沒什麼,擁抱也沒什麼了吧?說真的,也太危險了!」

    連著被說「危險,危險」的,原本毫無根據的自己絕對不會怎樣的自信也開始動搖了。

    「……喂,」

    壓低聲音對著好友耳語道,

    「你覺得如果我被那傢伙一逼的話,就會想『沒辦法,就做做看好了』嗎?」

    「那種事我怎麼知道!」

    柿本丟出這句話。

    「別說這麼冷淡的話嘛!」

    「我和你的確是認識了17年了,可你會和男人約會什麼的事可從來沒想到過,所以接下去你會怎麼幹我也完全預測不出來!」

    被一口回絕也不由得火大起來。

    「我就那麼沒信用嗎?」

    「誰讓你要幹的是丟信用的事!」

    說到這裡柿本不高興地閉了嘴,關於男人的話題就此中斷。只是明明午休的時候還很不毛地連話都不說一句的好友,到放學的時候卻已經招呼著自己「喂,回去了」,由此也可見柿本不記前嫌的性格。

    回去的路上,誰都沒提起男人的事,雖然沒提……浩一的腦中一角卻在考慮和男人接下去的約定該怎麼辦。

    第四次見面也是約在星期天,之前的星期天分手時被問「下星期還能見面嗎?」的浩一,想到既然沒有其他事也就回答了「應該吧」。男人笑著說:「那就還是這個時間,我在老地方等你,要是有事不能來的話請通知我一聲。」

    本來想在星期天之前做個了斷的,可是覺得聽到對方聲音的話自己一定又無法拒絕而沒能打成電話。一直到了星期天還是沒有聯繫對方,最終沒有出門赴約。想著自己的做法很過分卻還是任對方空等著。男人沒有自己的電話也就無法聯繫自己,浩一決定就這樣放著不再管,讓事情自然平淡下去。

    打破約定的星期天,一整天都很不安,就像最初那樣,總覺得男人不管幾個小時都會等下去,一想像就坐立不安,和自己的罪惡感戰鬥了整整一天。可是過了一天之後就開始有了喘氣的時間,再一天已經有點平心靜氣了。感到只要保持這樣下去自己一定可以自然地和男人徹底斷掉關係。

    ……見到對方是在破壞約定的兩周以後。陪著朋友去買麵包回來的途中,在視聽室的前面兩人擦身而過。男人弓著背微垂首迎面筆直走來,自己既沒有躲開也沒有低頭,可是對方卻毫無察覺,簡直就像陌生人一樣錯身而過。在海邊看到的男人的側面曾讓自己心跳加速,想過為什麼明明是男人卻那麼有情色的味道。可是現在身邊走過的人卻是那種感覺到處可以見到,影像淡薄有些土氣的普通人。錯開之後自己立刻停了下來,回頭看去時正好是那微弓的背影要拐到走廊上去的時候。

    「在幹什麼哪,裡見?」

    覺得男人好像要回身看來而慌忙轉向前面,飛快地回去教室的途中仍想到說不定已經被發現而焦慮著。中午開始的授課和休息時間,也總感到男人會來教室找自己而提心吊膽,可是直到放學為止,除了授課老師和班主任之外,沒有其他老師來教室露過臉。男人最終沒有過來。

    如果說因為沒穿幫而感到放心是真的的話,那麼沒被發現而感到失望也是真的。就算追問自己到底是想怎樣,心情也曖昧地無法清楚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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