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個人 1
    在那一瞬我看到他的眼,忽然移不開視線。他的憤怒如此生動,我以為我看到了漫天的火光,照得睜不開眼。

    於是我明白,我將萬劫不復。

    散黎路是一條很有名的路,不止是因為它臨近外國人聚集區,更因為街上盛產酒吧。到了夜間燈紅酒綠,不同皮膚不同髮色的人混在一處,或說笑或搭訕或唱唱跳跳玩玩鬧鬧。酒吧外面也坐著三五成群的外國人,看到夜間路上走著單身女子,就用英語或者半生不熟的中文喊兩句,被罵流氓或者成功釣上的可能各半,畢竟在這一帶遊蕩的,大多都是為了尋歡。

    霓虹裝點的酒吧名字也五花八門,大多考慮了外國友人的需要,採用雙語結構。其中卻有一家用的不是中文或英語,而是用"J'attends…" 這個常人看不懂的東西做名字。由於名字難記,常客就把店名翻譯成" 我等" ,簡稱" 等吧等吧" 在散黎路上一條小岔道裡,位置偏名字古怪,比其它酒吧更少了一份紙醉金迷的氣息,按理來說不該有很多人上門。但事實是老闆經常發愁,發愁到底該不該擴建。

    其實這間酒吧已經不小了,割成兩個區域,每處還都有近百平米。前廳比較鬧一些,是年輕一些人尋樂的地方,舞池佔了絕大面積。後廳則主要是吧檯桌椅,人們三三兩兩談天說地,是放鬆的場所。

    兩個區域共同的特點是都有吧檯,有好的bar tender和醇酒。當然少不了音樂,前後廳裡都有歌手駐唱。

    放!再來一首!" 前廳的喧鬧聲傳到後面來,"seraph"的男主唱Samuel皺了下眉,幾個高音飆上去結束現在唱的歌,低聲對樂隊其他人說:" 現在是那個放的時間?難怪那麼吵。

    女主唱Andeline明白搭檔心情,笑著說:"Sam,你和小孩子計較些什麼呢?

    他一個大學生自彈自唱能有這樣的人氣,確實是有他過人的地方,別一副小肚雞腸模樣。

    什麼叫小肚雞腸,本來我就最看不慣那樣的小白臉子,又娘娘腔。

    把擴音器拿得遠點,低聲抱怨," 仗著長相拐騙小女生,唱得如何就沒什麼關係了,拿把吉他亂彈都有人叫好,哼!

    ,他彈得唱得都不錯,你別太刻薄。" 拿吉他的青年男子笑了笑,溫和聲音不急不緩," 他專業念音樂,功底不淺,人長得又帥,受歡迎也很正常。

    什麼帥,明明是娘娘腔!"Sam翻了個白眼," 我就看不慣那傢伙一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樣子,以為拿著木吉他就民謠插上電就搖滾啊!Ryan你比他強太多了好不好?

    叫Ryan的吉他手笑著搖搖頭,低下頭撥了兩下弦:" 下一首唱什麼?

    正在考慮,前廳音樂聲又傳來:" 我想知道,流星能飛多久,它的美麗是否,值得去尋求……" 是鄭鈞的流星,那叫放的男孩嗓音其實非常好,屬於清澈透亮的,這時候放低了一個key ,有些低啞的聲音聽起來更是引人。

    前廳喧鬧而後廳安靜,因此Seraph一旦停下來,後廳的客人就能聽到前廳的聲音,雖然不是很清晰,但也足以吸引一些客人的注意,就有人走向隔牆,伸手開門。

    臉色變得難看,Ryan連忙撥弦,把他的注意力拉回來。他聽著隔壁的聲音,手下一急,竟然彈出一樣的旋律來。

    鼓手Randolph馬上反應過來,在旋律中加上幾下鼓聲,貝司Elvis 和鍵盤也立即跟上。Sam 抓起話筒:"look at the stars,…正是流星的原曲,Coldplay的yellow.Sam的嗓音比起外面的放來可是深沉得多,自然低啞下去的聲音充滿磁性,外加精彩無比的吉他以及整體的配合,後廳頓時靜下來。

    有些得意,唱完"for you i'd bleed myself dry"這句之後是間奏,曾在編曲上做過些改動,這一段吉他獨奏由他彈出來簡直是完美,Sam 深知這一點,因此把擴音器調得聲音更大,同時把手中話筒湊到吉他前面,擴大了幾倍的聲音蔓延整房間,頓時把隔壁聲音壓下去。

    隔壁傳來劇烈幾聲撥弦,看來那叫放的少年也怒了,歌聲也提高了幾度,似乎要壓下這邊。Sam 冷笑,間奏一過,正打算繼續唱,前廳忽然傳來女子高聲叫喊:" 停下!你不要唱!" 接下來是劈里啪啦一陣亂,隔牆上的門被踢開,一名紅衣女人闖了進來。

    女人是漂亮而充滿活力的,年輕的臉看起來只有二十上下,表情急迫而期待。

    一進來就四下看著,然後直勾勾盯著Seraph的六個人。

    楊亦!果然是你!" 女人忽然大喊一聲,幾步走到樂躍旁邊,直接對著撲上來。Ryan被她一撲差點跌倒,連忙抱住吉他,然後問女人:" 請問……你是哪位?

    我啊!劉絹,你不記得了?我以前是你後援會會長啊!" 女人興奮地喊著,我找你好久,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碰上……劉絹滔滔不絕著,楊亦呆呆看著她的嘴開開合合,無法抓住她的聲音。

    原來是你們的fans."一個清脆聲音冷冷地傳過來,帶著無數嘲諷," 不過就算是fans也該有點常識吧,在自己地頭髮花癡不就好了,打斷我算什麼?

    什麼叫發花癡?" 劉絹猛地回頭,盯著少年," 你知道自從他消失後,我找他找了多久?要不是聽到這段他以前彈過的間奏,我可能還是錯過……我是什麼心情你能理解嗎?

    不是花癡是什麼?" 少年被打斷了表演本來已經很不高興,見這女人竟然連點歉意都沒有,更是惱火。何況剛才又在和Seraph" 飆歌" ,女人的表現分明是在說他不如這個Ryan,簡直等於在眾目睽睽下直接給了他一巴掌。少年本來就不是什麼好脾氣,又向來自視甚高,當然忍不下去,說話也盡力刻薄:" 一名吉他手罷了,你說得好像什麼明星一樣,窩在這種小樂隊彈吉他,能是什麼天才?

    少年向來是自彈自唱,他歌喉好,吉他也彈得很不錯,又是讀科班的,自己作曲也能行,實際上不怎麼看得上這些五六個人分工合作的樂隊。對主唱也許還能高看點,其他那些只會彈奏樂器的,對他來說只是伴奏而不是歌手,作用和伴奏CD沒有區別。

    因此他鄙夷之色擺上臉,劉絹見他表情也知道他想法,年輕的臉上現出了憤怒:" 楊亦的吉他和他歌喉都是你拍馬也趕不上的,井底之蛙!

    你說什麼?

    井底之蛙!連別人好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的話,根本就不算樂手,頂多是唱歌的人而已!" 劉絹對著他大喊,兩人在酒吧場子裡吵了起來,頓時亂成一片。

    劉小姐,劉小姐!" 他們吵架的中心人物楊亦實在聽不下去,站出來阻止劉絹," 我已經有幾年不唱歌了,現在我只是Seraph的吉他手,請你不要激動……為什麼?" 劉絹瞪大眼睛," 為什麼你不唱歌了?我一直以為就算你退出歌壇也不可能放棄唱歌……唱得太難聽所以不唱,也還算有自知之明!" 少年冷哼,俊美的臉上一雙鳳目挑起輕視眼神,看向那叫楊亦的男人。

    和少年有些女性化的美貌不同,楊亦長得雖也不錯,卻是那種帶著沉穩和成熟的英俊,一看就是已經踏入社會的成年人。臉上永遠是不溫不火的表情,即使被這樣說也只是苦笑一下,絲毫沒有反駁的意思。

    但是劉絹可嚥不下這口氣,吼了回去:" 你聽不出來楊亦是讓著你麼?我看他從不在你面前唱歌,是怕打擊得你這一輩子都不敢開口吧!

    少年被她氣得臉色發青,轉過頭瞪楊亦:" 是嗎?那我到真的要見識一下了!

    楊亦看到他眼底的敵視和堅持,知道今日這事不能平和收場,傷起腦筋來。

    偏偏劉絹和少年槓上,拖著楊亦,和少年正對:" 見識就見識,誰怕誰?

    轉頭對楊亦說," 楊亦,你讓他聽聽,什麼叫做音樂!

    楊亦搖頭:" 我真的許久不唱,而且也沒什麼好的……,讓你唱你就唱,婆媽什麼!" 一旁觀戰的Sam 惟恐天下不亂似的,在楊亦後背上重重打一拳,推得他向前一步,正和少年面對面。少年一撇嘴:

    話都說出來了,你還裝什麼?是男人就憑本事,別靠女人為你撐腰!

    楊亦有些為難,不想和這少年對上,但是少年目光冷利看著他,擋在他身前竟然沒有絲毫讓路的意思,讓楊亦無法走開。少年甚至伸手把他手裡吉他搶來,然後橫著塞回給他,歪著頭斜眼看楊亦。

    他的俾倪表情讓楊亦清楚,如果今天沒有" 震" 一下的話,以後他也不用在這間酒吧待下去了。他自己也許還無所謂,但Seraph向來同進退,他總不能因此害到其他人。

    楊亦拿起吉他,低頭想了一下,撥弦。

    聲音靜靜響起,開始是極低,卻讓大廳內頓時鴉雀無聲。男人的聲音低沉微啞,將本來就是民謠味道的"god rest ye merry" 唱得如同頌詩一般,乍一聽是平淡平靜,然而在緩慢的水流之下有著極大的引力,似乎一個不小心就會被捲入漩渦之中。

    這首歌是聖誕曲,宗教意味本就極濃,楊亦唱來更有肅穆的感覺,充滿磁性的聲音不急不緩敘述著,大廳內的人們連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錯過細微的一點音韻。

    楊亦完全沒有察覺他人反應,只是低著頭彈他的吉他,似是隨口地唱著。偏低的側臉有著極為和諧的線條,連投下的暗影都是那般精巧,在柔順的半長髮間沉寂。

    他聲音一出,少年便已經愣住了,之後更是只能怔怔看著他。少年畢竟是懂的,雖然面子上掛不住,但也確實要承認楊亦的水平。站在當地,他心中羞慚之外,又有了佩服。

    一曲即畢,滿座皆驚,過了半天才有如雷掌聲。Sam 給了少年得意的一眼,劉絹也斜視少年:" 怎麼樣?比你強吧?

    少年正要說話,楊亦搶著開口:" 這是很主觀的東西,談不上比較。放的音域比我廣得多,如果同唱一首歌,我並沒有優勢……這男人在說什麼?少年皺起眉,剛才的一些敬佩現在消失無蹤,變成了怒氣。

    他以為他是什麼?上帝?菩薩?好就是好,他寧放又不是輸不起,這男人裝一副好人狀給誰看?也未免太小覷他了吧!

    看著男人一臉偽善表情,少年有些想吐,清亮的眸中儘是怒意,瞪著楊亦。

    楊亦口邊的話再也說不出,一雙眼完全陷入面前這人眸中,怎樣也移不開視線。周圍人聲嘈雜,Sam 和劉絹在起哄甚至在挖苦少年,依楊亦的性情本應該出語阻止他們,但是他完全沒有說話。

    他找不到語言。

    少年對著他,冷冷地笑了,開口說了一句:" 偽君子!" 轉身向外走去。

    楊亦看著他離去背影消失在門口,呆呆愣著。

    楊亦開口唱歌也就這麼一次,跟那叫劉絹的女生說了些話後,對方顯出很難接受的樣子,每天晚上都來後廳蹲著,看楊亦彈吉他,主唱還是Sam 和曾聽過楊亦唱歌的客人私下也跟樂隊和老闆詢問過楊亦會不會再唱,楊亦一概回答自己是吉他手,不會唱歌。

    而寧放也沒有再來酒吧,前廳少了唱歌的,只能找人暫代。老闆說他打電話來辭職,說是不想再唱。

    他不想唱就不唱唄,這年頭唱歌的多酒吧少,還愁找不到人不成?"Sam有種自己把人逼走的負疚感,偏偏還嘴硬," 那傢伙……叫寧放是吧,才大二的學生,本來就應該好好學習,出來唱什麼歌!

    聽說寧放母親在他小時候就死了,父親又在幾年前去世,他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是他打工自己掙來的。" 老闆一點也不讓Sam 安心,說著他不知道的事情,我並不打算自誇,不過錢給得不少時間不長而且比較安全的酒吧,除了之外,還真沒有幾家……懊惱地撓撓頭,一邊靜靜聽他們說話的楊亦忽然開口:" 那他去找其它工作了嗎?

    老闆搖頭:" 現在工作哪有那麼好找,他打電話的時候我問他要不要我幫忙,他說他自己找,可見還沒找到。我倒勸他回來,不過這小子年紀不大脾氣倒不小,好說歹說也不成。

    你知道他地址嗎?" 楊亦看老闆,問。

    站在這棟破舊樓房前,楊亦自己也是驚訝的。雖然不是不識民間疾苦的什麼貴公子,但這種破爛環境和看起來頗像危房的樓,他還是很少見到的。那種應該是改建初期的小六樓擠在一堆同樣低矮的灰濛濛火柴盒中間,下面是也許曾經規範過的狹小街道,和被分割得亂七八糟的院子。垃圾和有用的雜物亂放在一起,不知內裡放了什麼的袋子、奇怪的金屬鐵器和木頭靠著橫七豎八的自行車,連走路都要格外小心。

    對著地址好不容易找到單元,裡面沒有聲控燈,雖然是下午,但樓道內漆黑一片。楊亦小心著腳步,好不容易到了五樓,鬆口氣。對著手機的微弱光亮看準門號,抬手敲門——自然不會有門鈴這種東西。

    敲什麼敲!不就那點房租,等錢打到我就給——是你?" 門被飛快打開,門後的少年不耐煩地喊了句,然後發現門外的人並不是以為的房東,而是那讓他厭惡的傢伙。寧放臉頓時沉了下來:" 你來做什麼?

    我可以進去麼?" 楊亦問,伸手搭在了門框上,溫和地問。寧放翻了個白眼,這樓道裡人來人往的,他總不能讓這傢伙在門口站著。

    進來。" 寧放露出和精緻容貌絕不相稱的厭煩表情,把門大開,讓楊亦進來。被稱為玄關或者房廳的地方只有一點點大,楊亦一進來,頓時就沒有寧放站立空間,他打開旁邊緊挨著的一扇門,光線流出,而他進了房間。

    楊亦跟著他進了房,可能也就十平米大的房間內堆滿了東西,書和雜物放在一起,他那把吉他卻放在特地開出的一片空間裡,可見寧放對它的重視。

    房內並沒有多餘的椅子,寧放示意楊亦坐床上,他自己站著:" 你有什麼話想說,快說完快走,我這裡沒什麼可招待你的。

    楊亦也不好坐下,站在床邊看著他:" 我是來請你回' 等吧' 的。

    寧放嗤了聲:" 你請我回去?你憑什麼請我回去?我有什麼理由要回去?

    等吧需要歌手,你怎麼可以突然就辭職?" 楊亦說," 有很多人是為了你才去等吧的,你不去也會影響到酒吧的生意。

    我不去有什麼關係,閣下在不就夠了?" 寧放帶著有些冷意的笑,說道,等吧又沒有大到需要一個樂隊四名歌手的程度……我是吉他手!" 楊亦飛快打斷了他," 那天的事只是偶然,我不可能長時間地唱歌,也絕對沒有趕你走的意思……寧放抬頭看他,他比楊亦矮上半頭多,年輕的臉迎著窗口投過來的光線,幾乎透明的皮膚反著光。楊亦心口一滯,忽地說不出話來,少年那美麗卻帶著惡意的表情在他面前擴大,明明過了變聲期但還留些清脆的聲音響起:" 你當然沒有趕我走的意思,你什麼壞事都不會做,所有的壞事都有別人幫你做,壞人都有別人搶著當。你只要在事情過後登門假惺惺地裝一下無辜就好,旁人還會誇獎你的大人大量……哼,我回去做什麼?所有人都被你吸引住,我不過就是個次選。

    他一挑眉,眼中有火光閃過," 我寧放還不至於稀罕嗟來之食,沒有楊先生您,我也不會餓死街頭,你收收善心吧!

    楊亦完全想不到他會是這樣的態度,被嗆得更是無語。過了半天,他才低聲開口:" 我並沒有惡意,也沒有看不起你。

    這並不重要,你到底是什麼想法都與我無關,反正我是不會回去了。" 寧放說," 我技不如人,認輸總可以吧。

    ……" 楊亦靜默了下," 其實我是真的只能唱一首歌,如果你讓我再唱,我可能就不行了。因此我把所有的力氣和感情都放到那一首歌裡,所以能感動人吧。

    為什麼只能唱一首?" 寧放被他的話帶起了好奇心,追問。

    我的嗓子被傷過,不能多唱。" 楊亦回答,端正的五官看不出悲喜,只是陳述," 我並不是有意隱瞞什麼,而是確實不能唱歌。我也沒有任何瞧不起誰的意思,我只是……他低下頭去,背對著窗的臉被陰影籠罩,有著淡淡的疲倦和幾乎看不出來的絕望:" 我只是,有心無力。

    寧放聽他這話,原本以為被瞧不起的怒意很快地消融,心中竟然不忍起來。

    他走上前兩步:" 呃,這個……房間內東西實在太多,他一走帶倒了一摞磁帶,雜七雜八地掉下來。寧放臉色一變,連忙彎下身來拾起其中一盤標籤上寫了幾個字的空白帶,極小心地拿在手裡查看。楊亦奇怪他為什麼這麼寶貝一盤磁帶,便拋去一眼,隨即驚奇地問:

    這是我當初的母帶複製之一吧?怎麼會跑到你手裡?

    你說什麼?" 寧放猛地抬頭看他,眼光有些駭人。

    我做過幾天歌手,第一張專輯在製作的時候我出了事,所以沒有再做下去。

    你手裡那磁帶是母帶的複製,上面還寫著專輯名字呢。" 楊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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