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魂風 第八章
    莫名其妙的,劉望鏞留了下來,留在這些不知禮教為何物的怪人家中。失掉右手的丈夫,容貌被毀的妻子,以及……身負奇毒或怪病的絕世女子——她時常笑得天真,時常語出驚人。而她對他的依賴,是他不能狠心離開的原因——至少,也要等她病好了再說啊!

    她說,她要和他闖江湖;她說,她想知道和喜歡的人一起游江湖是什麼感覺;她說,難道山水中的那個影子就如此重要……心痛了,透過她的堅強和笑容,她那「求之不得」的苦是如此之重,重到讓人不由為她震動。

    「劉大哥,今兒十五,通州有市集。陪我去看看好不好?」言蘿過來,笑得燦爛。

    讓人不自覺地想寵她,把一切最好的一切她想要的都捧到她眼前啊……「好。」劉望鏞笑著回答,言蘿拉起他跑向外面。

    「慢一點。」他叮囑著,「小心你的毒……」

    言蘿視線掃過他,忽地歎了聲:「望鏞,你一直是這麼溫柔的嗎?」

    劉望鏞臉上有些不自在,咳了下,卻不回答。

    「難道屬於我的溫柔,只能這樣得到嗎?」言蘿低低聲音,劉望鏞回頭看向她,卻沒有抓住她的語句,只看到了她的瞬間黯然。

    為什麼,她會如此不快樂?

    通州自古繁華,近幾年天下風調雨順,雖有官府不斷壓搾民脂民膏,人們也還能過得去。月初一、十五的通州市集也便熙來攘往,十分熱鬧,處處可聞問價殺價之聲。

    言蘿在人群中跑來跑去,看看這兒看看那兒的,竟是看了什麼都覺新鮮。她看了什麼稀奇玩意兒都來問劉望鏞,但劉望鏞也常常答不上來,只能問商販。

    這些常趕市集的商販有多精明,一眼便看出二人都是近乎「與世隔絕」不懂世情的「公子小姐」,自是漫天要價。他們卻不知言蘿和劉望鏞俱是心機深沉之人,不喑世情不代表他們會輕信於人,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竟是將價格殺到無可再低的程度。最可氣的是言蘿常常在殺過價拿走東西之後放下一塊碎銀,然後說聲不用找了——那還殺價殺得那麼狠做什麼?分明是拿人開涮!

    劉望鏞寵溺地看著言蘿把一個個小販說得愁眉苦臉,竟覺得她這樣的任性和機靈古怪很可愛。她笑得開心,真的便如年方二八的少女般。

    「劉大哥,你曾和喜歡的人逛過市集嗎?」言蘿忽然問道。

    劉望鏞怔了怔,隨之點了下頭。

    「她是怎樣的人?是不是很有大家閨秀的樣子,看好什麼東西用手帕一指,然後劉大哥自己殺價。結果商家看出你必然會買,硬是不肯讓步,但你也不得不買,是嗎?」言蘿指指旁邊年輕男女,「就像那些人那樣,是不是哦?」

    「她不是大家閨秀,她性子比我放得開的多。」劉望鏞微微笑道,「她是一個敢愛敢恨,如日般耀眼的人。她會吸引身邊所有的人喜歡她,不忍心拒絕她的任何要求——當然,她也不會為難他人,她會將所有的事都處理很好……」

    言蘿見他沉浸在回憶中的笑,也浮出一點笑意:「那劉大哥,她人呢?怎不見她和你一起?」

    劉望鏞被她問愣了,半晌回道:「她?她嫁人了。」

    言蘿低下頭,無意識地翻著攤上的珠釵:「劉大哥,那你是不是很傷心?」

    「這支不錯。」劉望鏞拿起一支釵子,插進言蘿發中,「你喜歡紫色吧?這支釵顏色不錯,和你也很配。」

    言蘿抬頭,看著劉望鏞的眼。他被她看的微有些不自在,向著小販問道:

    「這支釵我要了,多少錢?」

    言蘿向著攤上擺著的銅鏡中看去,仿紫玉的釵垂下流蘇,長長垂下,輕柔婉轉。

    「傷心啊,當時恨不得死了算了。」劉望鏞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可我還是活著,而傷心慢慢地變淡,淡到幾乎不見。」

    言蘿猛一回頭,流蘇隨之飄動,撫過劉望鏞胸前。

    「那你還會喜歡上別人嗎?忘掉她,喜歡上別人。」

    劉望鏞幫她理了理發邊:「忘掉是不可能的,但……會喜歡上另一個人,當她的影子漸漸只存在於記憶中的時候。」

    ——喜歡上另一個人?是真的喜歡,還是只把另一個人當作「她」的影子來喜歡?再去喜歡別人的時候,是不是在別人身上尋找「她」的一顰一笑?

    言蘿收回即將出口的問話,這裡是人界,不是陰間。她不想提那個名字,問這個問題。

    「要是我能忘記就好了……為什麼他的影子,無法變淡?」言蘿摀住心口,輕聲問道。

    「你的毒又發作了?」劉望鏞忙扶住她,皺起眉頭,「泓宿還是不能解你的毒嗎?」

    「最難治的,莫過心病。」言蘿笑道,「若是我忘掉,也便不會難過。」

    「言蘿……」劉望鏞欲言又止,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麼。

    「女為悅己者容,劉大哥,你說我美嗎?」言蘿拿起一根金釵替下紫色玉釵,問道。

    劉望鏞臉色微變,搶下金釵:「你不要胡鬧,毒發作了還亂玩!」

    「我可以變成任何樣子,可我變不成她,所以他不愛我是嗎?即使他心中的影子已經變淡,再來的人也不是我是嗎?」言蘿輕聲道,「劉大哥你告訴我,該怎樣讓我不再掛念他,不再想念他……該怎樣我才能平靜地看著他和她一起?

    只要我找到答案,我就回去……我就回去……回去見他……「「傻孩子。」劉望鏞語氣有些不穩,「你的話對我說有什麼用?這麼喜歡他的話,為什麼不告訴他?」

    「我害怕。」

    「啊?怕什麼?」

    「我怕我一說他就會走,我怕他為難怕他負疚。」言蘿道,「我是不是真的錯了?我開始不應該那麼任性的,我該溫溫柔柔的,該哭著說我不要他離開,而不是給他搗亂讓他無法離開,他是吃軟不吃硬的人啊!」

    「你啊……」劉望鏞笑道,「就算你任性,也沒有人會責怪你的。我還不是被你留下來了?」

    言蘿笑著:「劉大哥是好人,才不像某個人,似乎誰欠了他銀子似的,平時都不肯笑一下。」

    「不肯笑?」劉望鏞問道,「那麼死氣沉沉的人啊?你喜歡那種人做什麼?」

    「他當初不是那樣子的——」言蘿衝口而出,然後臉紅了下,不再說話。

    她仍記得他的朗朗一笑,淺淺藍衫。所以當他的笑變成痛,他的淡藍成為深藍,她才會痛徹心扉。

    「劉大哥。」言蘿低低叫道。

    「呃?」

    「若他能像你這般想得開,若他能像你這般笑,就好了。」

    「他會的,有你這般深愛,他會的。」劉望鏞答道。

    言蘿深深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劉大哥,你就會哄我開心。」

    「就算不相信我,你也該相信你自己啊……你,其實是會讓人不自覺傾心,尤其是看到你深藏的心思之後……」劉望鏞聲音極微,不是說給言蘿,而是給自己聽的。

    「劉大哥,你說什麼?」言蘿問道。

    「我說——」劉望鏞正尋話來答,只聽市集南端一陣吵嚷。他看了下言蘿,言蘿點點頭。他付了銀兩,將紫釵重戴回言蘿發上,扶著她走到人群聚集處。

    人群中有一名女子,布衣荊釵難掩顏色。她身前一老人一男孩擋住她,怒對兩名錦衣少年。兩名少年看來方才二十出頭,衣著華貴滿面流氣,十成十的紈褲子弟狀。二人身後各帶著一群家丁,手中拿著明晃晃的兵器,一副將要動手的樣子。

    「彭廣化,這丫頭是本少爺看上的,你小子半道搶人,是何道理?識相的就給我滾開!」白衫少年怒喝道。

    那叫彭廣化的褐衣少年一亮掌中劍:「你看上的?憑什麼你看上的就歸你?

    大家各憑本事,誰搶得贏就是誰的!我幹嘛要聽你龐奇北的?「「你們……你們還講不講王法了?我女兒是好人家的閨女,又沒有賣身給你們,你們搶來搶去,還講不講理……咳咳!」兩人中間的老人斥責道,由於激動,說到一半上不來氣,咳了幾聲方才順過氣來。

    「王法?」彭廣化斜著眼道,「你不打聽打聽老子的爹是誰?這通州城內,老子就是王法!」

    言蘿在一旁迸出一聲清脆的笑,引來了場中央幾人眼光。彭廣化和龐奇北眼睛同時一亮,不顧爭辯,圍了過來。

    言蘿小聲對劉望鏞說道:「這彭廣化就是彭知州之子,當真是有什麼下屬就有什麼上司,有什麼老子就有什麼兒子。龐奇北『據說』來頭不小,他二叔是京官,他平日橫行跋扈,大名鼎鼎。」

    「小姑娘,你是哪家的啊?怎麼從來沒見過呢?」彭廣化一副輕薄神色,伸出手摸向言蘿的臉。言蘿哪容他放肆,正要躲開,只見劉望鏞臉色一沉,伸手去格,彭廣化痛呼縮肘。

    「呦,英雄救美啊?」龐奇北這時可和彭廣化站在一邊了,做了個手勢,「想當英雄?我讓你立時變狗熊!」

    龐奇北身後家丁馬上餓虎一般撲了上來,彭廣化喊道:「給我上!」他帶來的家丁也圍住劉望鏞。每人均是爭先恐後,恨不得立時將劉望鏞斃於刀下。

    「看劍!」一名家丁迅速出手,同時緊閉雙眼,「識相的就站住別動!乖乖受死!」

    劉望鏞幾乎失笑:這群人武藝如此稀鬆平常,竟然也能為霸一方。他按住刀柄,卻不拔刀,而是連刀帶鞘一起抽出,架住砍來的劍。然而附在刀鞘上的內力渾厚,竟然將劍震裂成兩段,上面一段飛起。

    「言蘿!」劉望鏞見那斷劍飛向言蘿,心神俱裂。劍是鐵製,言蘿此時的體質,斷斷當不起任何金器。

    劉望鏞動作極速,然終是沒太趕得及。他發出內力將斷劍震偏,卻還是免不了微微擦過言蘿肩頭。言蘿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劉望鏞一把抱住她:「言蘿,你怎麼樣?」

    言蘿微弱地笑了笑:「我沒事,你不用緊張。」

    劉望鏞自責復氣惱,怒火攻心。他右手拿刀,左手按住刀鞘,刀身微露,閃光一現。言蘿被他抱在懷中,見那閃光眉頭一蹙。劉望鏞一驚,忙把刀收回鞘。

    言蘿低聲說:「這些家丁也算不上大奸大惡,既然出手,教訓他們一頓也便罷了,傷人無益。」

    「遵命。」劉望鏞抱緊言蘿,長嘯一聲。手中刀帶著鞘探出,中者紛紛倒地。

    餘下家丁見勢不妙,立刻放下刀槍向後就跑,有幾個還算忠心的拽起彭廣化和龐奇北一起跑走。兩人逃跑還不忘了撩話:「你們等著,我會讓我爹(二叔)替我討回公道的!「場中那三人看到劉望鏞打敗了彭龐二人,鬆了口氣。老者深深一揖:「多些壯士搭救,不知壯士大名?」

    劉望鏞一揚手:「區區小事,何足掛齒。不知老丈何以得罪這二人?」

    老者歎了口氣:「匹夫無罪,懷壁其罪。小女相貌尚能入眼,便招來輕浮少年。這世道……」

    「那老丈接下來如何打算?」言蘿問道。閒事既然管了,當然要送佛送到西。

    「還能怎樣打算?只有帶犬子小女四處逃生……姓彭的是知州之子,倒也好說。那龐奇北二叔在京城為官,若他捏造個罪名,京城下了海捕文書,我這一家……」老者說到此處,面有憂色。

    「桃源何處……」劉望鏞忽地一歎,「我記得我少年仕游,性好打抱不平,鋤奸懲惡。卻不知若身在最上位者便是最大的奸惡,世間不平又怎能斷得了?」

    那女子插嘴,聲音極清脆:「爹平時常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們這通州千年前出過神仙,數十年前又有神跡出現,這等惡徒總會遭報的!」

    言蘿懶懶一笑:「這位姐姐,通州千年前出的那位神仙不提也罷。至於數十年前那下凡的神仙,確是助過一落魄書生。那書生家為惡霸所毀,功名為其所奪,多虧仙人偶經此處,為他報了不平。但姐姐可知那書生後來遭遇如何?」

    那女子搖搖頭,言蘿緩緩道:「那書生金榜題名,皇上親點他為一縣縣令。

    此後宦海沉浮,手段用盡。十數年後升為知州,橫行鄉里,魚肉百姓,自是不在話下。那書生本叫彭賀年,為了感謝仙人搭救,改名彭仙恩,就是我們這位青天大老爺了。「「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件事……」女子喏喏。

    「就算沒有這後續又怎樣?含屈蒙冤者,天下何止千萬?神仙偶救了一人又哪裡濟得事來?居上位者將神仙之事大肆宣揚,只是為了讓你們等神仙來救而忍受冤屈。而事實上,神仙哪裡會管那麼多!」言蘿道。

    那一旁站著的男孩出聲了:「可這位姐姐,人家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他們說惡人會下地獄好人會升天,來世惡人會成為畜生,好人則會變成大官……所以說那些官都是前世積了陰德的,他們欺負別人,是因為別人前世欠他們的。」

    劉望鏞沉默了半天,忽然開口:「前世今世之說,所謂相欠債,若屬實,則是最大的無理之處。憑什麼今生就要承受前世的業報?若人都要喝孟婆湯才去投胎,那每個人都是新生的,憑什麼背上以前的債?生前的債為什麼不能生前償?

    來世本屬虛妄,為什麼要為了來世忍辱修德?」

    言蘿看向他,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她低低說著:「是的,要現世報,不要業報。要生前得,不能死後給……」

    那男孩也喃喃:「不能等神仙,不要盼來世,今生自己救自己!」

    劉望鏞也道:「世無青天,自己開天!」

    老者忙拉住男孩:「李信!休得在此胡說!」

    言蘿微微一笑:「此等話,確是不該亂說。」她向著老者道:「老丈若無處可去,我倒有些朋友可保你一家平安。」

    老者喜道:「姑娘見識不凡,願聽姑娘指點。」

    她沉吟片刻:「子塵和謐兒難得安生,子塵又是『隱士』一名,還是不要給他惹麻煩了……那……」她忽然想起一人,笑道,「有了!只是這去處有點遠,在陝西,幾位可願意?」

    男孩搶著答道:「避難,自是要遠一點才好。」老者亦是點了點頭。

    言蘿於是到一邊的攤子上取了紙筆,修書一封外加畫了幅地圖:「你們拿著這封信,想必路上不會有問題。這位姑娘容貌甚美,亂世之中美是禍患,要小心。」

    她看了看那男孩,從懷中拿出一本書給他,「小子,你挺合我胃口,這個給你。

    好好學著點,將來有用。」

    三人謝過言劉二人,匆匆上路。

    「你給他的是什麼?」劉望鏞問道。

    「某人寫的,據說是將幾千年來的兵書謀略什麼的都集在一起的精華,雖然有些地方有點過時有的話有點老腦筋,但還是不錯的。」言蘿笑道,「他做過我師傅,他在治國方面的才華原來高我千倍,我跟著他學了很多,但就是不讓他知道……」

    劉望鏞失笑:「有你這麼調皮的學生,也算是不幸。」

    言蘿笑著:「他叫風,所以他那本書叫做風子兵法。用他的話來說,這本書可以治國平家安天下。」

    「治國平家安天下豈可靠一本書?」劉望鏞道,「也許……需要一個改變……「「哦?」言蘿興致勃勃看著他,「什麼改變?」

    「我不知道。」劉望鏞笑笑道,「但總有一天,你我會知道的。」

    在市集上用過飯,天漸漸黑了。劉望鏞擔心言蘿的毒,幾番催促她回去,她卻執意不肯。

    「十五,是不是要放花燈賞月的?」言蘿問道,「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我從沒見過這般景象。」

    劉望鏞笑了:「那是元夕,今天是十五,哪有花可看?」

    「那『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總可以吧?」言蘿指著人群中對對男女,「他們看來很快樂呢。」

    人群中忽地一陣騷動,一男子清朗聲音響起:「謐兒,今夜月色真好,我吹支曲子給你聽好不好?」

    言蘿翻了個白眼:「這傢伙還是這麼『目中無人』,大庭廣眾下卿卿我我。」

    簫聲清揚,一支曲子被張子塵吹得甜蜜無比,讓人聽了不覺臉紅心跳。言蘿怕被他二人看到,向反向走了幾步,劉望鏞跟在她身後。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言蘿忽地回眸一笑,月華似水,照得她眼中明星,「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劉望鏞怔怔立著,燈火闌珊,他與她視線相接,竟不知今夕何夕。

    「既已尋到,為何還要待年華空擲?」言蘿笑著,向後倒下,「我尋了千年,等了千年,可你等的,為什麼不是我……」

    「言蘿!」依稀中,言蘿聽到一聲驚叫,然後便是一雙手臂緊緊抱住她,不加遲疑地,抱緊她。

    是他麼?這樣抱著她的人,是他麼?這樣的小心翼翼,這樣的溫柔,是他麼?

    「風,風……」言蘿叫道,「風,你知道嗎,我有多希望我是她阿……可我……只是言蘿……」

    她聽到一聲歎息,然後唇上輕輕掠過什麼,輕柔而帶著無盡寵愛。她綻出一個笑,沉沉睡去。

    朦朧中似乎聽到泓宿的聲音,然後全身籠在一股熱流之下,心似乎要炸開般,疼痛難忍。她咬緊牙,怎樣都不讓淚流出,全身力氣似乎都集中在心之一處。

    忽地「砰」一聲,心中什麼炸開了,疼痛俱去,四肢輕飄飄的,意識模糊中,卻聽到了兩個聲音在爭論。

    「泓兄,我該走了。」

    「怎麼你這就要走?你不是要帶著小蘿闖江湖嗎?」

    「江湖……那不再是我的世界,我一直想掙脫束縛去四海遊蕩,但事實上……我已無法回到我的少年時。而江湖,不過是一個夢。我要回我該去的地方。

    「「那小蘿怎麼辦?我本來以為可以有一個人讓她忘記往事,結果……」

    「她忘得掉嗎?」

    「忘不掉也要忘……這世上誰不是在忘卻中活下來的?再多山盟海誓,還不是虛妄一堆!」

    「那你怎麼沒忘了曲夫人?」

    「……」

    「泓兄,你我都很清楚,言蘿只是情場失意而已,她愛得深,總有一天她也是要回去的。」

    「情場失意……哪有那麼簡單……也罷,她想怎樣隨她去吧,但你現在可不能走,要走,也得她醒來之後!」

    「……」

    「怎麼?怕她醒來之後走不了了是嗎?」

    「泓兄莫要玩笑,我本也放心不下她,待她醒來再告辭,我也心安些。」

    「那你先守著她吧,我解印解得半點力皆無,我要去休息一下。」

    「泓兄放心。」

    星光微曙,言蘿睜開眼。床邊坐著的是劉望鏞,見她醒來,笑道:「泓兄已將你身上毒驅盡,你以後不用再『西子捧心』了。」

    言蘿噗哧一笑:「我那是東施效顰,西施見了非氣死不可。」

    「西施當然會氣死,她哪裡有你的相貌?」劉望鏞道。

    「劉大哥你又來笑我。」言蘿神色微微扭捏,「對了,泓哥哥呢?」

    「他驅毒耗力太多,去休息了。」劉望鏞答道,「你覺得怎樣?餓不餓渴不渴?我去取早飯。」

    他從桌上拿來一碗粥,微運內力,晚上起了熱氣:「來,吃點粥吧。」

    「又是白粥哦,有沒有菜啊?」言蘿嘟起嘴。

    「乖,泓宿說你剛解毒,吃點清淡的比較好。」劉望鏞哄她。

    「不要不要,我吃不下……」言蘿把碗推開,「除非……」

    「除非什麼?」劉望鏞問道。

    「除非你講故事給我配飯。」言蘿側臉看他,「古人看書下酒,我手裡拿著碗,只能聽你講。」

    劉望鏞微一遲疑:「我不會講故事。」

    「我也不求你有泓哥哥那麼多閱歷,也不用你像武那麼能編,只要講點東西就好∼」言蘿道,「否則我就會悶,悶了就吃不下,吃下也吃不好……」

    「好吧。」劉望鏞真是怕了她了,「我給你講一個不太好聽的故事,不喜歡可不要怪我。」

    「怎麼會。」言蘿笑著。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小男孩。他是皇帝的兒子,所有的人都巴結他討好他,可他很寂寞,因為除了他的母親以外,沒有一個人真心喜歡他。」劉望鏞緩緩道。

    「帝王之家,哪裡還有感情可留下。」言蘿微歎,喝了口粥「然後呢,那小男孩遇上了真正喜歡他的人是嗎?」

    「有一天,他的母親把一個很小很小,還不會說話的小娃娃帶到他面前,告訴他這是他妹妹,他以後要好好照顧她守護她。那小娃娃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然後笑著向他伸出手來——從那一刻他就決定,一定要保護她一生。」

    「那女娃兒是他什麼人?親妹妹嗎?」言蘿問道,再喝一口粥。

    「不是的,是朝中重臣的遺女。當時朝中奸臣當道陷害忠良,皇后不忍這小小女孩慘死,於是把她從獄中帶出,收她為義女。」

    「然後那男孩長大了,女孩也長大了。他們愛上了對方是嗎?」言蘿喝粥,話語模糊。

    「那女孩不知道她的身世,皇后和男孩都不願讓她陷入仇恨,片語不提。」

    劉望鏞道,「但你也說對了一半,那男孩愛上了那女孩,他一直在她身邊看著她保護她……他未納太子妃,只等著合適的時機對女孩坦露心跡。」

    「哇!太子耶!好厲害!」言蘿被粥燙到,忙呼氣。劉望鏞拿過一碗茶,讓她慢慢飲下。

    「若他不是太子,也許不會有那樣的結局。他弟弟為了和他爭太子位誣陷他行刺皇上,皇上信了,兵圍太子府。」

    「虎毒尚不食子,為了皇位罔顧人倫,此等人居於上位,怎能安邦!」言蘿舉起粥,歎道。

    「女孩站出來,她說是她刺殺皇上,因為她想讓太子早登大寶。她說太子毫不知情,一切罪名她自己承擔。她……自絕於金鑾殿上!」

    言蘿搖頭:「沒用的,猜疑一起,哪裡是她這幼稚做法能止得住的?要是我,定然立時設法逃出皇宮,隱居也好當真謀反也好,總好過這樣死去。」

    「那時的他們受君臣父子法理之限,哪有可能想到這一點?」劉望鏞道,「那太子真的率兵殺入宮中,跪別母后之後,在金鑾殿……自殺……」

    「精彩精彩,不錯不錯。」言蘿放下空碗,「然後呢?」

    「然後?人都死了,還有什麼然後?」劉望鏞微一笑,答道。

    「喂!怎麼可以就這樣呢?這故事有頭沒尾的,根本不是一個好故事。」言蘿抗議。

    「很多故事都不是好故事。」劉望鏞淡淡道,「而故事的結尾,也不一定會有期望中精彩。」

    他起身:「言蘿,我要走了。」

    「走?去哪裡?闖江湖?你答應要帶著我的。」言蘿道。

    「不是江湖,是我來的地方。」劉望鏞道,「我終究不屬於這裡。」

    「最後還是天下蒼生束住你了是嗎?」言蘿也不看他,只是淡淡語氣,「早知你會為蒼生留下,我又何苦演那一出出戲。是吧,祈風太子!」

    劉望鏞靜靜看著她:「你果然知道了,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看到你的第二眼,我就認出你了。」言蘿呵呵笑了,「就算你再掩飾,又怎能逃過我的眼?你想走,我偏偏不如你願。」

    「你的靈力果然高過我。」靈力高於對方者方可看出對方幻術,風變化形狀,天下再難有人看出他本來面貌。言蘿一直自稱靈力弱於風,此刻看來,卻是高過他。

    「為什麼要變化?你來人界不是要找我回去的嗎?」言蘿問道。

    「為什麼不揭穿我?既然你知道是我,為什麼還要陪我演這齣戲?」風反問道。

    為什麼?

    「難道你不懂嗎?我一早就說過了,我只是想知道,和喜歡的人遊遍天下是什麼感覺。」言蘿抬頭,眼光直射入他眸中,「想知道為什麼即使雨不在人界,你也要離開。難道山水中的她的影子就如此重要,而我……而我,始終不能為你所愛……」

    「言蘿……」

    「呵呵,該說的我都說過了,對劉望鏞說過了。人界的言蘿和劉望鏞,並不是冥界的閻王和束魂使。所以,你可以繼續什麼都不知道,我也可以繼續當你什麼都不知道。」言蘿笑著,「我已經可以回去了,回去面對你……和逐羽……「她回過身,背對著風,聲音忽然低了下去:「我多希望,能和你闖蕩江湖,忘掉冥界種種,你是我的劉大哥,我是小言蘿……不是風和雨,而是我和你……「言蘿怔怔地,眼中落下淚來:「為什麼只有當你不是風的時候,才會給我你的溫柔……你說她在你心中漸漸變淡,可你喜歡的人,為什麼不能是我……」

    肩上忽地一緊,一雙手臂從身後環繞,風的呼吸落在她後頸。言蘿全身僵硬,緩緩回頭:「風——」

    未竟之語沒於她和他口中,如夢中的溫柔輕吻在她唇上滑過,落在她晶瑩淚水上。言蘿心跳如雷,星眸半閉,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要走了,你最好多待些時日。你受金之印時日太久,又被神器擊中,短時間內不宜用靈力。」片刻,風放開她,言道。

    「冥界多半已經大亂,我怎可以獨留人間?」言蘿垂首道,「風,我畢竟是閻王。」

    風見她頸子都紅了,想是羞澀之故。不禁失笑,攬住她:「那我們回去吧。」

    回去……她和他終是要回去的。告別泓宿夫婦,風運起法力,再看時,已是冥界,眼前鬼門關。

    言蘿忽然有些懼意,依著風,兩人走進鬼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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