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禍 十
    江寧城再起騷動。

    原來蔡府少主蔡恆鈞並非死於青樓女子之手,乃遭其妻殺害,手段殘忍,令人髮指!蔡少夫人被識破之後,竟畏罪服毒,自盡身亡。

    想不到像蔡府這樣的名門望族,居然也會引狼入室。蔡家僅有一孫,蔡恆鈞一死,便至絕後……

    江家宅前掛上了白色燈籠,屋正中停放一副棺木。白玉堂坐在屋內,靜靜看著靈牌前擺放的素酒果食,以及漸漸燃燒殆盡的三拄佛香。

    這三拄香,是他親手點上,除他之外,便再無人來為她送行。

    江家本就無甚遠親,蔡府亦拒絕承認婉秋存在,附近鄰居更因她謀殺親夫,有歪倫常,非但不願進來上一拄香,便連經過門前亦要啐上一口。

    如今,僅餘白玉堂這唯一故友扶靈。

    一縷香魂消,孤身上路去。

    婉秋,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外面傳來腳步聲,白玉堂未曾抬頭去看。

    來的人,乃是韓拓、展昭二人。

    展昭入門時,已看見堂內所坐白衣人,心中自是一緊。

    待看了仔細,便瞧得那張淨白的臉此刻略帶憔悴,前夜染血的白衣已然換去,只是那抹神傷之色,始終未離。

    二人步前,鞠首上香。

    韓拓看著令牌上所篆名字,亦不禁有半刻失神。

    他與玉堂、婉秋三人自幼相識,兒時追逐玩鬧早是無分彼此。見不著那二人時,韓拓也曾想過,若他三人老態龍鍾,玉堂拄了枴杖,婉秋皺紋滿臉,該是何等有趣。

    豈料自古紅顏多薄命,不許人間見白頭。

    小眼緊瞇,教外人窺不得眼裡哀愁。

    但鼻頭酸楚,已難鎖眶內濡濕……

    「找到了麼?」

    耳邊傳來白玉堂的詢問。

    韓拓回過神來,稍稍點頭,答曰:「我已挖出婉秋的遺物……那木盒裡藏了幾封書信,以及一紙血書。」

    「……」

    「那血書,訴的是蔡老夫人設局陷害江雲青,欠下巨額債項,迫不得已唯將婉秋嫁入蔡府以做抵償。至令江雲青鬱鬱終日,愧對女兒,服毒自盡……而那幾封書信,應是婉秋在蔡府竊得。乃由蔡府晉州分鋪的掌櫃寫與蔡老夫人,裡面幾次提到已應老夫人吩咐,將江雲青騙入局中……」

    「據鄉鄰所言,江雲青曾多次拒絕蔡家說媒,全數退回送來的彩禮。看來,蔡老夫人為了讓婉秋嫁給蔡恆鈞,已是不擇手段。此事必是瞞了婉秋,但現下看來,她……是早已知曉……」

    白玉堂面無表情,似聽不見,更似不想聽見。

    韓拓知他與婉秋之間情誼更深,江老伯不肯將婉秋嫁入蔡府,便是早知她心許玉堂,方有拒婚之舉,不想卻惹來一場災劫……婉秋殺死蔡恆鈞雖可說為報仇,但那蔡恆鈞待她確是真心,時日一久,婉秋亦不可能未被所動……或許,她本無意殺之,但玉堂的歸來,帶起誘因……

    既然連他這團面兒也想得到,以玉堂聰慧,豈會猜不透?

    如今,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婉秋啊婉秋,仇或能報,你卻要玉堂他如何自處……

    「玉堂……」韓拓輕歎一聲,「逝者已已,這是婉秋她選的路,她不曾悔,你亦不必過份自責。」

    「放心。」悠遠眼神,多少回過神來,「韓拓,你打算如何做?」

    「我……」

    韓拓收回手,轉頭看向那靈前牌位,往日靦腆,此刻驟斂無蹤,一雙小眼精光剎露。

    「自會替婉秋討個公道。」

    言罷,在牌位前三鞠躬,隨即轉身,頭亦不回邁步離去。

    展昭卻未隨他一同離開。

    自進門來,他便不曾自白玉堂身上移開視線。

    忽然,門外吹進一股烈風,揚起白色帳幔。心神稍晃,那抹雪白身影,彷彿要溶入掛滿雪色帳幔的靈堂……

    展昭猛然一驚,前邁兩步伸手搭了白玉堂肩膀。

    終喚得白玉堂回首一眼,看到展昭那副擔憂神色,亦其意,嘴角扯出半分笑容,搖了搖頭。

    前事種種,皆因他一諾而起。

    若說罪魁,既非蔡老夫人,亦非江婉秋,而是他恣意江湖,瀟灑人生,偏偏淡忘了與一癡情女子許下的承諾。

    婉秋……

    你可曾怪我?

    白玉堂的傷,他看得到。

    卻無法伸手去觸,更無法以言語撫平。

    這一刻,展昭無奈。

    他只能,伴著他……

    等待,他的傷緩慢地癒合,直至回復那個飛揚灑脫的錦毛鼠白玉堂。

    心,莫名刺痛。

    靈堂內,依舊是悲傷的寂靜。

    一影素藍,一剪雪白,伴坐堂前。

    瓦盆裡的紙灰被風捲出屋外,打著旋兒在空中飛舞,散去……陰雲靡靡……塵灰隨雨飄降,落地……再入輪迴。

    江寧府可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牛首山命案剛破,蔡府少主遭妻殺害,而今,又掀出一紙血書,狀告蔡府當家老夫人蔡李氏謀財害命……

    擾攘紛紛,鬧得滿城風雨。

    退堂鼓響,韓拓一身官袍退下堂去。

    豈料才入花廳,迎面猛砸來一個茶壺!韓拓雖不識武功,但人卻機靈,抱頭一縮,險險避過頭破血流之災。

    只可惜逃得過初一,躲不了十五。

    還未及挺腰站直,衣領猛被揪住,雙足幾乎離地。

    一抬眼,對上燃爆烈焰般的怒目。

    「韓拓!!你竟放了那老太婆?!」

    「白兄且慢動手!!」展昭上前搭住白玉堂手臂,看了看快要喘不過氣來的知府大人,連連勸道:「韓大人應有苦衷,你且鬆手,待他詳細說來!」

    「苦衷?!哼!!」

    白玉堂勁力透臂,震開展昭手掌,這才甩開韓拓,狠狠瞪著他,惡道:「韓拓,今日你若說不出個道理,莫怪我不念往日情誼!!」

    韓拓順了氣,看見友人怒火沖天,非但不急,反是笑臉嘻嘻。拍了拍袍上灰塵,說道:「苦衷倒也談不上,本府只不過收了蔡府十萬兩銀子……」

    「什麼?!」

    此話無異是火上添油,白玉堂一掌砸在檀木茶几,只聽「啪啦——」一聲,上回已遭他捶擊的紫檀木幾,再也經受不了這般打擊,裂痕炸分,碎成爛木一堆。

    韓拓還來不及哀悼這張花費了半年俸祿的茶几,燎原怒火已猛燒過來:「韓小子!!!怪不得你適才問亦不問便放了那蔡老太婆!!」

    畫影吟起,插立青磚之上。

    光影氾濫,晃個滿屋生寒。

    「若你是我白玉堂的朋友,當清楚我如何處置那些貪官污吏!」

    一旁展昭卻覺有奇,雖說他與江寧知府並未深交,但根據平日觀察,以韓拓為人,應不會因利棄義。便是真收下賄賂,他也不見得會說出來。

    「韓大人收下蔡府贈銀,可是另有所圖?」

    白玉堂氣在當頭,怎管他圖謀什麼,大吼道:「案子擱了三天,一升堂便是當場釋放!我看他根本便是在等那老太婆送銀子過來!!」

    「說對了!我便是在等她送銀子過來!」

    「你——」

    展昭不解:「此話怎講?」

    韓拓神色一正:「此案原告,乃是婉秋。她殺害親夫,已歪倫常,其言已難取信於人。一封血書,他們可推說誣告。至於證物信函,也可說是捏造。至於那寫信的掌櫃,就算傳上堂來,只怕也是與老夫人串通一氣。我算來算去,此案無論再審多久,也絕難入罪。」

    他說得合情合禮,白玉堂亦是知曉,但就此結案未免太過便宜!

    「那你道如何?!」

    「十萬兩銀子誒!玉堂,你覺得能用來做些什麼?」韓拓掰了手指,一一數來,「可以買田買地,還可以置些房產,嗯,對了,本府那頂官轎也舊了,該換頂朱漆新轎了!」

    「韓拓!!我看你是利慾熏心!!」

    「當然,還可以買人心寒!」和煦臉容,此刻竟是惡意奸險,「為商者,多重譽。此案已鬧得沸沸揚揚,世人皆知蔡府以商為詐,害人致死,但鬧至公堂,卻又能輕易解脫。加之本府一番奢華花費,便是再笨的人,也知道是官商勾結!呵呵……我倒要看看,誰還敢再跟蔡府做生意!!」

    「?!」展昭當場愕然。

    若韓拓執意公審此案,莫說證據薄弱,便以蔡府如今勢力,一旦施壓,最後亦只能不了了之。現下做法,與蔡府有往來的商戶,皆知蔡府有官府為倀,一有閃失,生意難保事小,步了江雲青的後塵,可就事大了!

    蔡府興旺以商為持,商譽一失,沒落之期亦不遠已。

    平日裡只覺這江寧知府混混噩噩,毫無害意,豈料他一旦發狠,竟然如此奸險毒辣。

    只是……

    韓拓此舉,賠上的,卻是他的官聲名譽。

    本來破了大案,正是立威之機,如今他私相授受,江寧百姓不明就裡,必將他視作惟利是圖,膽小怕事的庸官!

    韓拓看了看展昭,知他心中所憂,呵呵一笑:「展大人不必擔心,本府本來就是個糊塗官兒,也沒什麼名聲可失的!」

    「胡說,你才不糊塗。」

    白玉堂搶前一步,拉了韓拓:「麵團兒,你……」

    「沒事!」小眼睛眨巴眨巴,機靈清澈,「當清官可是樹大招風!若要像開封府包大人那般清廉剛正,又無展大人這般厲害人物在旁相協,本府只怕小命難保啊!」

    「誰敢動你?!」冠玉臉上青氣一現,「先問過我手中寶劍!!」

    韓拓心感熱暖,若不是與玉堂為友,只怕以自己滑溜個性,真的當了個貪官污吏亦未可知……

    適才奸猾表相又再度恢復唯諾神情:「玉堂啊,韓拓何德何能,豈敢勞你大駕……以後常來坐坐就好,你是江湖俠客,當個衙門捕頭,實在是太委屈你了!」偷眼瞄了瞄一地的紫檀木碎,小小聲啐叨著,「府裡的茶几怕不夠你砸……」

    「你說什麼?!」

    展昭在旁看著他二人,心中亦是暗歎。

    清官,原有多種。

    如開封府包青天,行止剛正,不偏不倚,不懼權貴皇親者為其一。

    又如江寧知府,表相庸碌,內裡明辨是非,曲線得道者亦是其一。

    江寧酒坊,一如往昔熱鬧。

    夥計小五跑裡跑外,偏是老闆娘今日不在鋪面,可教他忙個天翻地覆。

    後院當中擺了一桌,上有酒窖珍藏貴釀,又有江寧婆婆親自張羅的下酒菜。桌旁坐了一人,卻是展昭。

    江寧婆婆替他斟了滿滿一杯酒:「承蒙南俠不棄,還記得當日酒債!來來來,今日可要嘗嘗我老太婆親自釀製,藏有數十年的醬酒!」

    「婆婆太客氣了,展某實在愧不敢當!南俠之名只是江湖朋友戲稱,婆婆若是不嫌,就請直呼展某名字吧!」

    「好!好!」看這後生脾性謙和,江寧婆婆心裡自是喜歡得緊,呵呵一笑,便順當應下,「你這娃兒倒挺懂討老人家歡心!」眼角瞅了瞅屋頂,鼻頭一哼,「就不像某些沒良心的東西!」

    「娘——」

    不平之鳴自上傳來,展昭抬目瞧了一眼,連忙低頭灌酒入嘴,極不容易才憋住噴笑。

    只見那白玉堂左足被綁,像臘鴨一般倒吊樑上。

    他剛一吱聲,江寧婆婆抬手砸去一片抹布:「誰准你說話了?!小兔崽子,浪費老娘半窖的好酒!不掛出你二斤油來甭想下地!!」

    白玉堂人在半空,仍如鼠機靈,腰勁一扭避開抹布襲擊,順勢折起半身,伸手拉了繩頭,穩住身形,方才朝下叫道:「娘!!你太偏心了!臭貓兒憑什麼喝醬?!平日裡我可是連聞都不曾聞過啊!娘——」

    那醬酒香芳醇,不過一杯的份量,已飄香滿屋,如此珍釀,怎不饞得那老鼠腹中酒蟲叫鬧。偏他被捆龍索吊在屋頂,上不得,下不來。

    江寧婆婆可不理他,只管勸那展昭多喝一些,氣得白玉堂掛在樑上乾瞪眼。

    「玉堂?你在嗎?」

    正在此時,有個偷偷摸摸的聲音自後門外叫進來。江寧婆婆忽是一笑,走過去猛一開門,外面頓時跌進一滾麵團兒。

    江寧婆婆見了立是眉開眼笑:「原來是你這韓小子自投羅網!好啊好啊,你上回誆了我老太婆,這回可要點算清楚!!」

    跌進來的韓拓可嚇懵了,他下意識地四處張望求救,豈料卻看見白玉堂一副狼狽狀,而那展昭則坐在桌邊一副待看好戲的表情,知道這回可無人救他了,即刻露出一副討喜模樣:「誤會!誤會!上回我可以一片好意,擔心玉堂貪戀美色,所以才……」

    「麵團兒!!」

    白玉堂剛要罵上兩句,外面突響起酒罈摔碎聲,聽來是小五一個人撐不住了。江寧婆婆皺起眉頭,扭了那韓拓耳朵:「韓小子,你在這兒乖乖等我老太婆回來!可聽清楚了?」

    「聽、聽清楚了!」

    待江寧婆婆離了後院,韓拓方才舒了口氣,坐到桌邊:「展大人,好興致!」

    展昭點頭示意:「韓大人怎有如此空閒?」

    「大案既破,那王玉兒亦已伏法,牛首山下無辜冤魂得以安息,韓某才敢稍稍偷閒。」他伸手斟了杯酒,慢慢飲下,「聽聞蔡府與不少有往來的商戶斷了交易,惹來許些不利傳言。上貢酒品本就是肥缺,有人籍機彈奏,說那蔡李氏有官商勾結之嫌,再加蔡少爺被妻殺害,其妻又服毒自盡,可見蔡氏中人品行不端,而蔡府看來也十分不吉。皇上聞得,已下旨取消了蔡家貢酒之利。看來,除非那蔡老夫人有通天本領,否則不出三年,蔡府必蕭。」

    「想不到堂堂蔡府,竟敗在女子手中。」

    二人相視感歎,這蔡家,到底是敗在誰人手中?

    王玉兒、江婉秋、蔡李氏……

    為容顏殺人,終獲惡果。

    為復仇輕生,香消玉殞。

    為私慾害命,絕孫敗族。

    導出種種禍事。要說禍起紅顏,確非前人誇誇其談。

    展昭看向白玉堂,見他神色仍是黯然有郁。

    心傷不比身受。

    身上疤痕,得靈丹妙藥可盡消去,但刻在心頭傷口,卻非輕易能褪……

    「此番幸得展大人和玉堂鼎力相助!韓拓敬你二人一杯!」

    言罷,韓拓舉杯。

    「好!」展昭微微一笑,提壇斟上兩杯醬,反手一撥,勁至杯起,其一直射樑上。

    白玉堂也回過神來,左手一鬆,身體隨即下墮,凌空抄來酒杯,隨即又蕩上半空拉回繩頭。

    「呵呵!貓兒,夠意思!」頭一仰,飲下垂涎已久的好酒,甘釀滑喉,不覺大歎一聲:「好酒!!」

    展昭亦飲下敬酒,言道:「此案得破,韓大人也功在不小。」

    「哪裡哪裡!」這麼一讚那韓麵團兒倒是有點得意洋洋了,小眼彎彎藏在肉團面裡,都快要看不見了,「只不過是瞎貓碰著死老鼠罷了!」

    眉峰一挑,儒雅臉上露出一絲詭意:「言則,韓大人的意思,展某是瞎貓……」抬頭看了看白玉堂,「白兄則是死老鼠咯!」

    「誒?!」

    韓拓料不到他來這麼一招,還未及解釋,後腦門風聲襲來。

    「麵團兒!你找死!!」

    也算他機靈,抱了腦袋縮落桌下,一個酒杯從他頭頂掠過,「匡當!」砸碎地上。

    「白玉堂!!你明知到我不識武,要砸中了怎麼辦?!」

    「反正你一團肥肉,怎麼砸也砸不死!!你別躲在桌下!!給我出來!!」

    「憑什麼要我出來?!有本事你下來啊!!」

    看那兩個童年故交吵得熱鬧,連江寧婆婆回來的腳步聲亦聽不到,展昭靜坐一旁,慢慢替自己斟滿酒杯,聞得酒香四溢,儒雅臉上露出一抹或有或無的笑意。

    南俠高風亮節,豈會挑撥離間別人兄弟感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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