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情 3
    夜很深。雨後的街,被零零燈暈扭曲,異樣的崎嶇。

    一輛黑色的小車如夜行的貓,悄然無息地滑進了深巷。兩分鐘後,唐緩緩地步出了巷子,懷裡揣著他的槍。

    槍很冷,如夜風,滲過襯衫,刺著皮膚。

    街深處,有音樂輕輕飄蕩,唐略為止步,側耳聆聽,音樂綿綿不斷,如夢中囈語辨不清詞意,曲子平和舒緩,如水一般流淌於街頭。

    它沒有過多干擾唐的腳步,唐繼續自己的行程,來到街尾的一間屋前。音樂是從這裡傳出來,清晰響亮,唐終於聽清了它的歌詞,可惜卻不能懂。這是一曲梵音,反反覆覆,不止不休吟唱:

    南無喝羅怛那,哆羅夜耶,南無阿利耶

    婆盧羯帝,爍缽羅耶

    菩提薩垂婆耶

    摩訶薩垂婆耶

    摩訶迦盧尼迦耶

    屋內沒有亮燈。木門看上去並不結實。

    唐舉手按了按門鈴。

    許久,屋內有男人問:誰啊?

    唐壓了壓嗓子:我。

    你是誰?

    唐沒有吱聲,他在等待。屋內有悉嗦的聲音響起,有腳步聲移到門口。

    你是誰?屋內的人問,並湊到門口的鷹眼張望。唐避開,據聲用目光隔門量了量門後人的位置,然後伸手至懷中掏出安插好消音器的槍,在門的三分二略上偏右之處開了兩槍。

    "咄咄"兩聲,淹滅在梵音中。

    梵音依舊慈悲,綿綿不絕

    娑婆訶,悉陀夜,娑婆訶

    摩訶悉陀夜,娑婆訶

    悉陀喻藝,室皤羅耶

    娑婆訶

    "噗"沉悶一聲,如重物倒地。唐還是耐心等待,五分鐘後有液體慢慢從門底縫裡溢出,空氣中陡地多了種氣味。唐退後幾步,收槍入懷,轉身離去。

    音樂如故,空靈地在他背後緩緩流淌,在冷清的空氣中細緻擴散,似乎能到達任何角落

    南無喝羅怛那,哆羅夜耶

    南無阿利耶,婆盧吉帝 爍皤羅夜,娑婆訶

    奄,悉殿都,漫多羅跋陀耶

    娑婆訶

    唐慢慢地穩步向前走了一段,突然撒腿而跑,亡命一般,雖然後面什麼也沒有,只有那不止的音樂。

    那沒完沒了的音樂象根繩索扼緊了他的喉嚨。唐想自己不是害怕,而是厭惡,厭惡地想要逃開了去。他拚命跑著,朝著自己車子的方向,那音樂如絲線般被他大踏步敲擊地面的聲音和氣喘聲給扯斷。

    坐進車內,把車窗關上,一下子靜了許多,除了自己的心跳聲。唐在黑暗中笑了一下,是笑自己剛才的表現,如果溥知道自己被目標的音樂嚇到了,會說什麼呢。他不敢想。

    坐了一會兒,心平靜如初,開窗子,冷冷地夜風襲來,讓他覺得舒服多了,沒有音樂,周圍沒有任何聲響,甚至自己的心跳也沒了聲音。

    唐燃起一支煙,猛吸一口,向窗外吐出,看在夜色下泛淡藍的煙霧優雅地在空氣中瀰散,然後裊裊泯滅,就像他剛才用槍去結束的生命,去得無聲無息。

    他一口一口地吞吐煙霧,這是他工作完後最為簡單的休息方式。還有一種休息方式,更為有效,也比抽煙更容易讓人上癮。

    他拿出手機摁了幾下,一邊發動車子,迅速地衝出了小巷。

    西塘街三十六號。

    沒有燈光,因為溥不喜歡在燈光下辦事,他喜歡黑暗。

    窗外有霓虹,投進半壁的色彩斑駁,溥的身體在這樣的色彩下顯得有些妖異,包括嘴裡溢出低低的呻吟也變得分外的蠱惑人心。

    溥真的很美。唐已經是第十次這樣想了,他和溥上床也只有十次,每次他都會不由自主地這樣讚歎,雖然他從不用口跟溥說這樣的字。

    他們只是為某種需要,只是需要而已,溥第一次就這樣說。

    唐能很清楚地記得半年前的那個夜裡,溥輕描淡寫的表情,而自己緊張得比殺了十個人還要厲害,而溥也只有在那一次,臉上顯露過一丁點的溫柔,他幫他適應,相當的有耐性,唐難以描述第一次和溥做時的感覺,紛亂,興奮,疲憊,最後記憶裡只剩下溥的身體,在多彩而迷濛的光線中,瑩瑩地泛著自己的色彩。

    現在他有些搞不清使他上癮的是這種休息方式,還是溥本身。

    艾達或許早就被他給吸引了,所謂的方式只是一種圈套。唐常這樣認為,並暗覺慶幸。

    "你在想什麼?"溥問他,知道他還沒有睡著,這是個他熟識了的習慣。

    "沒什麼,"唐長吁了口氣,"今天的任務順利得很,只是那個目標正在放一種音樂,讓我聽著很不舒服。"

    唐不想說,他被嚇得跑回車內。

    "什麼音樂?"

    "不知道,好像是唸經吧,他媽的,真晦氣!那傢伙沒事放那種東西幹嘛,想提前超度啊?"唐皺眉,好像那聲音還在耳邊。

    溥淡笑,轉身從枕頭下摸出一包煙,燃兩根,一根遞給唐:"哼哼看,或許我認得。"

    "你?不會吧?"唐覺得有些好笑,接過煙,猛吸一口,"好,我哼點給你聽聽,嗯,先讓我想想。"

    唐瞪著天花板,想了一下,輕輕地哼了起來,斷斷續續,倒也挺準。

    溥聽著,漫不經心。

    "哎,你說這是什麼東西?"唐哼完了,拍了一下溥的胳膊。

    "大悲咒。"溥仰天吐一口煙,順便把這三個字也吐了出來。

    "真的假的啊,"唐驚訝,丟掉手中的煙,拉住溥的胳膊,"你真認得?"

    "應該是大悲咒,"溥笑了笑,轉眼看著唐的臉,"好像在哪兒聽過,你對它這麼有興趣?"

    ""唐苦笑,"聽著不舒服。"

    "這不是我們該聽的東西。"溥從床上起來,赤裸著身體走到窗口前,那霓虹的色彩似乎全倒在他身體上,亮得扎眼。他把窗子關上,並拉上了布簾。

    屋內一片漆黑,溥蒼白的身體如煙霧般在黑暗中泛著淡淡的藍色。

    "睡吧。"溥回到床上,對唐說。

    唐睡了,卻是一夜的惡夢不斷,那梵音在夢境裡幾乎溺斃了他,讓他無盡的音海中陡勞的掙扎。

    次日醒來,已是午間。屋內沒有人,亮磣磣的陽光奪了半個屋子,桌上有張條子,溥的留言:我有任務,去數日,不必找我。

    他的裝備中少了支Colt11進攻性手槍,看來,要對付的人挺麻煩。

    唐的頭在陽光下好像膨脹了幾倍,壓得腿腳直晃悠,赤著腳走在粗糙的地板上,腳心裡泛上點寒意。他在屋內踱了幾圈,然後停頓在窗前半米處的地方,低下頭,看著這塊地板,他記得有一次自己躺倒在這裡,腰際中了一槍。

    那時,他剛做殺手,他槍射中的第一個人竟然是他自己。

    他媽的,唐暗聲罵道,所以溥不在的時候,他絕不願意逗留在這西塘街三十六號。

    駕著車,唐漫無目的地晃著,拐過一條街又一條街,在一條街上他被迫剎住了車。

    街邊的一座屋子前,人很多,圍了一圈,密密麻麻。還有警車,甚至有記者在拍照。

    唐的車開不過去,堵在那兒了,他對著人群笑了笑,沒有人明白他為什麼笑,當然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笑,這種感覺就像永遠不會被人發現的小偷,有種安然的竊喜。

    "有警察在說可能是職業殺手干的,很乾淨利索,什麼線索沒有留下。"兩個人走過唐的車旁,竊竊私語。

    "聽說用了兩槍,槍槍正中要害,真他媽的厲害。"有人邊走邊興奮地用手比劃著,想像著那位殺手的動作。

    唐被堵得有些不耐煩,猛按車喇叭。後面排隊的車跟著喇叭大作,唐覺得好玩極了。

    他知道不會有人理睬的,只是增添點熱鬧罷了。

    "能不能讓我搭車?"有人湊在他車窗前問他。

    唐搖了搖頭,繼續按自己的喇叭。

    "能不能讓我搭車?"這人固執得很。

    唐別過臉看這位莫名其妙的人,十八九歲的男孩,黑色的T恤,淡藍的牛仔褲,頸間掛著一條銀灰的繩鏈,墜著一個白色的圓環,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看不清全部的面目,長髮,低著頭,額前的劉海擋了一半的容貌,另一半倒異常的端正,端正的得過份,變成了一種妖媚,而這種妖媚全凝聚在那只不經心半睜著的眼眸中。

    "不行。"放下車窗,唐給他兩個字。

    男孩微笑,看了看堵在前面的警車,把頭伸進車窗內輕輕對著唐一字一頓地說:"你會讓我搭車的。"

    說完,他竟唱起歌來,低沉地哼著。

    唐靜靜地聽,又給他兩個字:"進來。"

    男孩鑽進車內,坐在唐身旁,帶著勝利的得意,亮著白白的牙齒笑嘻嘻:"我叫比亞。"

    唐沒有說話。前面的警車開動了,讓出了路,圍觀的人群在散去,像滴進水面的泡沫,一波波地盪開,漫向街的各個角落。唐心裡湧起的殺氣,也在一波波盪開,漫向全身。

    唐啟動車子。

    這個叫比亞的男孩,愜意地坐在他的身邊,雙臂折後枕著腦袋,似乎是跟著朋友出去野遊,嘴裡還是低低地哼著剛才的曲子。

    "閉嘴。"唐不想再聽到這個曲子。

    比亞嘴中哼著正是昨夜目標屋內的梵音,大悲咒。

    比亞很識相,果真不唱了,但並沒有閉嘴:"你害怕嗎?"他問唐。

    唐也笑了,冷冷的:"這句話應該我問你。"

    "為什麼?"

    "你說呢?"

    "你想殺我滅口?"比亞笑了,沒心沒肺的,好像這是個很好笑的笑話。

    其實他知道這不是笑話,唐要殺他,輕而易舉,何況還是自己送上門去的,這個殺手身上一定有槍。比亞瞄了瞄唐的全身,猜測著他的槍會放在哪兒。就算不用槍,弄死他也不是難事,唐是職業殺手,殺人的辦法很多,而且都會是乾淨利索的。

    唐看出眼前這個居心叵測的小子在害怕,雖然神情自然,但他脖頸前的圓環貼著肌膚在微微地顫抖。

    他媽的,挺能裝。唐暗地罵著,陡覺手癢,他脖前的銀繩看來頗為結實,扼斷氣應該沒問題,連子彈都可以省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過,"比亞笑了笑,表情天真,"我並不是笨蛋,沒有準備就跟你攤牌,那是尋死。如果今天我不能回去,自會有人幫我把這事捅出去,你看。"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

    照片拍得不錯,雖處夜景,卻拍得很清楚,連角度都適到好處。

    唐冷冷地看著他。

    比亞笑著:"我正在學攝影,夜裡在小街小巷瞎逛是習慣,怎麼樣,拍得不錯吧?可惜底片不在我這兒了。"

    唐不作聲。

    比亞繼續:"我知道你們行內的規俱,如果哪個殺手被人落下把柄,會被自己人先幹掉,是不是?"

    唐不可置否,比亞小心地瞧著他臉上的表情,可惜他臉上什麼都沒有,空白得像一張紙。

    "如果你不想快點死的話,只要幫我辦件事就可以了。"在唐面前晃了晃那張照片,比亞開出了條件。這番話,他昨天夜裡練了一千遍,現在說得很順,自以為就像個老練的談判高手,不著半點廢話,可惜他不知道真正的談判高手從不會這樣直直切入主題。

    話是一口氣說完了,他依舊緊張,照片在手中抖得像要甩手而逃。

    唐沉默,開著自己的車,他的車快得離譜。

    這是鬧市,黑色的小車象條驚慌的魚一樣在群車縫隙中奔竄,險象環生。

    比亞的注意力不得不從唐的臉上轉移到他手中的方向盤,那只方向盤被唐轉得像遊戲機房中飆車操縱盤。

    "你幹什麼"比亞的臉色開始發白,車子轉得他有點頭暈。

    唐沒理他。順手一扭,堪堪避過迎面而來的一輛卡車,卡車的喇叭已按得震天翻,擦車身飛馳而過,司機在背後狂罵。而比亞沒有防備,依慣性猛地衝撞向車門,手中的照片"嗖——"得飛出了車窗。

    "你瘋了!!"

    唐"哈哈哈"大笑數聲,卻是加大了油門。車如脫弦之箭,在狹窄的道路中直直地射了出去,外面的風景已被過快的速度扭曲了模樣。

    比亞只覺得自己的肺快被擠出了胸膛,氣都無法順利喘出,他一把抓住方向盤上的那雙手,試圖阻止它們的動作:"你瘋了,快停下來,我要下車!!"

    背後有警車的鳴笛,而且不止一部。

    "後面有警車,你把警車招來了,你這個白癡!!"

    比亞扭頭看著後面,聲音嘶啞,連叫都叫不出了。

    "你不是正需要警車嗎,"唐譏笑著,騰出一隻手一把攫住比亞的衣衫領子,把他拉到面前,衝他惡狠狠,"對他們說啊,把照片給他們看吧,看老子怕不怕!"

    比亞咬牙,頭髮被車窗內灌進的風吹得四處飛舞,臉色蒼白。

    唐看著他邪笑:"這點能耐就想來敲詐我?!"猛一推,揪住一束長髮往車窗架上一拉,把人壓出車窗大半個腦袋。

    "有種就叫吧,大聲點,對警車叫啊?!"

    比亞只覺得頭一痛,天旋地轉,整個世界地在自己的眼中翻天覆地,風象根鞭子不停抽打著頭部,眼唯一能看到的只是已經模糊成一片的路面,飛快連線向後倒退著,整個人像要立刻被傾倒出車子,在地上砸個粉碎。他陡勞地掙扎,卻怎麼也使不出勁,"我要殺了你,總有一天。"比亞的腦袋唯一能冒出的念頭和著刺痛耳膜的風聲一起呼嘯,

    "叫啊?!"只聽唐在耳邊吼著,嗡嗡作響。

    他當然叫不出,片刻,頭懸空,又被那隻手拎回了車內,可還沒有坐穩,車向左一個大轉彎,人如皮球一樣被甩向唐,唐用手使勁一擋,人"碰——"的跌回座位,一時,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被硬生生地擠碎,蜷緊身體不能動彈了。

    車依舊飛快,唐臉色陰沉,抿緊嘴唇,也不再理會他,專門開自己的車。穿過幾條大街,車已拐上了公路。警車不遠不近,死咬不放。

    唐扯了扯嘴角:"媽的!"放慢速度,警車快追上,隔兩輛車的距離。唐估算了一下前後距離,打了打剎車燈後馬上猛一剎車,後面的司機剛有反應卻不想對方停得這麼快,慌了手腳,扭車躲向一邊,卡住了車道,而再後一輛的小車更是躲避不及,直撞上前車。一時車聲大作,亂成一團。

    唐笑笑,略為倒車,猛踏油門,乘隙拐出公路,衝進旁邊的街道,看那兩輛警車只得堵在那裡收拾殘局。

    深巷。

    唐停妥車,開了車門,比亞象只沒有放好的麻袋一樣跌了出來,剛顫魏魏地爬起來,卻背靠著牆馬上翻江倒海狂吐不止,吐到無法再吐,就那兒乾嘔苦水。

    唐倚著車,刁著一根煙,雙臂抱胸前,冷冷地看著這個男孩,看他吐得像酒鬼,只差沒把腸子給倒出來了,他也有過類似的經驗,的確很難受。

    比亞吐到意識模糊,雙腿軟如稀泥,靠著牆緩緩坐下。

    唐皺皺眉頭,吐掉嘴中的煙,大踏步走到他跟前,伸手攥住他的衣領,把整個人拎到能眼對眼交談的高度:"怎麼樣?很好玩是嗎?要不要再來一次?"

    可是他依舊看不到他的眼睛,男孩的頭低垂著,頭髮披散在眼前,只露出血色全無的嘴唇,它正緊閉著,沒有說一個字。

    "媽的,"唐把這軟綿綿的身體抱起,往車頭上狠命一扔,"剛才不是挺神氣活現嗎,現在給我裝死?!"

    車頭上有血滑落,順著流線型的車頭緩緩地劃著紅跡。比亞的額頭撞破了,血流如注。他還是沒有吭一聲,掙扎了幾下,試圖站起身來,穿堂風拂面而過,吹開了一部分頭髮,另一部分和著血水粘在臉上,美麗的臉現看上去有點狼狽。

    他朝地面吐了一口血水,血還是源源不斷地順著鼻緣往嘴裡淌。

    唐看他半晌,突然掄起一腳,正中他的腰際,人"啪"的一聲重新趴倒在車頭上,不及片刻,蠕動了一下雙腿,他搖晃著站了起來,挺直著腰,抬眼看向唐。

    唐冷哼:"骨頭挺硬嘛。"又是一腳。

    整個人飛起,重重地跌落在車頭,又從車頭上翻滾下至地面。

    這次他沒有起來。

    唐微微喘息,剛才下得力道太狠了,他沒有很好控制自己的腳力,只覺得身體裡有種東西被這個男孩的血液給點燃,他殺人但從沒有揍過人,這種感覺不壞。

    他走過去,把地上的人再次拎起來,扔在車頭上,他知道這個小子有些話是說對了,對於這種局面他沒有經驗應付,想問溥,可惜人不在。

    就是在,他也不會真的問。槍在懷裡,冷硬如常,唐伸手到懷中,把它取出,並把槍頭對準了車上人的頭顱。只要一槍,這該死的小子就什麼也不是了。

    唐對自己說,其它的事以後再應付吧。

    槍舉起,卻遲遲沒有響起。

    "藍汀"吧。

    人影重重。熟客卻會在這相差不大的相貌中發現新面孔。

    有不少人在黑暗中交頭接耳,不少目光瞟向某個角落,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那兒只坐著一個人,孤獨的在那兒靜靜地坐著。

    他手邊有一個紙袋,密封的紙袋,薄薄的一片,還有一杯酒,暗紅色的液體。

    米兒也在注意他,從他剛進門開始。這兒的客人她幾乎都能叫得上名來,就算是新客也會在不一會兒變成熟客。

    這不是生客,米兒知道他是誰,雖然這個人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出現了。

    他叫,老槍。

    重新見到他,米兒覺得頗為詫異,她以為他早就死了,不光是她,甚至連溥也覺得這個人應該是死了。可是他沒死,並且手腳齊全地坐在老位子,神色和以前一樣深不可測。

    如果說溥是這一行的神話,那這個老槍就是神話中的神話。

    米兒清楚地記得有一次溥在閒聊時如此評價這位老槍:我希望他已經死了,有他在,我覺得總有一天他的槍會抵在我的心口。

    恐怕,溥要失望了。米兒悻悻地想著,這位老槍坐在那兒,就像一柄沉默著的進攻性手槍,又冷又硬,讓人不敢接近,鋒芒不減當年,也許,更銳了。

    老槍沒有注意周圍諸多目光,他在思考自己的事,對著桌上的紙袋,緊鎖眉頭。

    米兒好奇,對那個紙袋,但她知道,在這裡,好奇是件很危險的事,這裡的很多人都有自己世界,並不願意與人分享。

    米兒決定把自己的好奇心給壓一壓,畢竟命比較重要。

    老槍忽然站起身來,把桌上的紙袋收在風衣內,一口喝掉了杯中的酒,向門口走去。經過米兒的身邊,米兒對著他笑了笑,她相信很多人不會忽略掉她的笑容。

    可惜,老槍是個例外,他直直地經過,眼珠甚至沒有朝她瞄過一眼。米兒卻莫明地打了個寒戰,她覺得溥真是對極了,老槍絕對與眾不同,他應是個天生的殺手。

    拿他和溥相比,就如溥是個修為高深的法師,而他就是佛了,再高明的法師和佛的境界還是有質的區別。

    老槍步出"藍汀",天黑,有細雨紛紛飄撒,昏昏地暈糊了遠處的路燈。他豎起風衣領子,在雨中佇立了片刻,有一個瘦小的影子從他身邊擦過,是個黑衣的少年。

    老槍似有所動,張了張嘴,想要叫住那個迅速消失在細雨迷濛中的身影,卻是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來。那不是他想要叫住的人。

    那個人現在在何方?老槍的臉上浮起一絲悲愴。

    比亞已經醒了,一時間搞不清自己現在身在何處。全身上下骨頭象散了架,痛得要命。他寧願依舊暈著,那樣不至於這麼難受。

    屋內沒有開燈,已是夜間,有霓虹映進這間屋子,驅走了一半的黑暗。

    比亞勉強支起半個身體,藉著這色彩斑斕的光線,打量著周圍的環境。房間不大,傢俱簡單,而他現在佔據著房內最大的家俱,一張雙人床。

    他摸了摸頭,觸到了額間的紗布包,使他記起來了自己今天下午的經歷。瘋狂亂竄的車子,壓到胸腔的力量,那個殺手的笑聲,緒亂的呼吸,那只強有力的手,被扔到車子上的撞擊感一併地湧進腦海,旋起狂濤拍打著神經組織,讓他頭痛如裂。

    最後的一點記憶只聽得自己的身體撞在車架上響亮地"彭"一聲,然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那個殺手。

    比亞驚慌,想從這張床上爬起來,但並不成功,腰疼得像已折斷,剛一移動,他就"茲茲"地直往牙縫裡抽冷氣。

    "還想動啊,"黑暗中有人在說話,口氣淡然,"挺耐揍的嘛。"

    聲音傳自門口,比亞剛想看個仔細,燈兀的亮起,刺得他不得重新閉上眼。

    還是唐。

    "我要走"比亞喃喃而說,他把眼瞇成一條縫,適應這刺目燈光,終於看清楚了門口的人,比起先前的凶神惡煞,他現在應算是平靜的。

    "行啊,站起來,走出去。"唐譏笑著,指了指門口。

    比亞真的想站起來,他一點點地移動著雙腿,把它們挪出床沿,然後手肘支床,用力撐起身體,腰還是不識相地疼痛起來,他咬牙忍著,這次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腳已著地,似乎勝利在望。

    唐冷眼瞧著,不發一語。

    人是站起來了,不太穩,但是站了起來,額上冷汗直冒。他邁開一步又是一步,每一步都牽動著腰部的肌肉,痛得他不由自主地低哼了出來。他數著,離門口只有十步。

    只要十步,但他也用不著辛苦地去走了,下一秒,他發現自己臉部一痛,人又摔回了床上。唐在床邊扭了扭手腕:"嘿,看來還沒有揍夠。"

    "你想怎麼樣?"比亞擦拭了一下嘴邊溢出的血腥,冷靜地問。

    唐坐在床上,扯過他的身體,把那張臉曝於燈光下:"這句話應該我問你,別忘了今天是誰拿著照片來找我的。"

    比亞居然笑了:"我們的談判好像一點也不成功。我跟你說過底片不在我手上了。"他的眼眸在燈下閃著狡黠的光芒。

    唐攫住他脖子上的鏈子,抽緊:"別跟我玩,如果你不想自己的屍體躺在垃圾堆上供人參觀的話。"

    "其實要我給你底片並不難,"比亞扭動著頸部,艱難地說,"幫我殺個人。"

    "還在給我開條件?!"唐一歪嘴角,把鏈子在手指上繞了三圈,鏈子嵌緊皮膚,脖子上青筋根根暴出,男孩整張臉漲得通紅,張大嘴直吸氣,他卻不掙扎。

    一分鐘後,"不怕我殺你?"唐放開手。

    "要殺你早就殺了。"比亞揉著脖子,大口大口吸吐空氣。

    "嘿,挺聰明,"唐笑了,站起身來,"你要殺誰?"

    比亞一怔,疑惑地抬頭看著站在眼前的唐:"你答應了?"

    "我可沒說哦,不過,你先說說看,想要誰的命?"

    比亞想了想,盯著唐的眼睛輕輕地說:"老槍。"

    老槍。

    唐的笑容凝住了:"哪一個老槍?"

    "你應該知道他吧,他在你們這一行很有名,"比亞轉眼望向窗外,瞳孔裡閃著霓虹靚麗的色彩,卻是陰冷而空洞,"我不是想要挾你,可是沒有別的辦法,我付不起殺手的雇金,所以請你,幫我殺了他,求你。"

    比亞的目光從窗外收回,又移到唐的臉上。

    求你。他說。這不是要挾,是請求,也可以說是哀求,唐從這個男孩平淡的口氣中聽出一種深入骨髓的仇恨。

    "為什麼?"唐不得不問,雖然他從來沒有問過殺人的原因,包括自己,現在他卻很想瞭解這個年青的男孩為什麼會想到要一個人的命。

    "需要原因嗎,"比亞略低了低頭,避開唐的眼晴,"你殺人的時候問過自己原因嗎?"

    唐怔了怔:"這不一樣。"

    "有什麼分別,"比亞蒼白的臉上浮起淡淡的冷笑,"為錢也好為仇也好為生存也好都是原因,而結果只有一個,想要死的人死,如此而已,為什麼要問原因。"

    陰影下的面容,灰白。唐忽然覺得很不舒服,不知是這個男孩的話還是他說話的口氣。

    "我殺不了老槍,你找錯人了。"唐知道老槍是什麼人,連溥都沒有把握的人,絕對不是他能應付的。

    "不,你殺得了,"比亞堅定地說,"我覺得你一定殺得了。"

    "哦?為什麼?"唐覺得有些好玩。

    "憑直覺。"比亞想了想,勉強地回答。這個答案可不盡如人意,唐不禁失笑:"我不會也不能替你殺老槍,明白嗎?"

    比亞沉默。他屈身蜷在床角,用還帶著黑紅血斑的手臂抱著自己的軀體,斜斜地靠著牆,長髮凌亂,一半面龐有些紅腫,嘴角邊微微滲著血絲。

    唐走出房間,沒有走遠,在走廊裡站了半刻後,聽見男孩撥電話的聲音。

    東西拿到了沒有?

    你不必管我在哪兒。

    再見。"啪——"電話掛斷。

    三句話,時間很短,聲音很輕且平靜。

    唐不覺鬆了口氣,下樓,走出了西塘街三十六號。

    "你會的你不得不"

    他沒有聽到比亞的低聲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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