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情 1
    黑夜。

    我一點也不喜歡黑夜。

    可是,黑夜又是我最佳的庇護,就此點來說,我是個膽小鬼,不應該在這一行混的。可從某一方面來說,我偏偏混得不錯,因為我確是個膽小鬼。

    也許該謝謝手中的伯萊塔,它在夜光下冷冷地泛著銀光,使我在舉起它瞄准某個人的太陽穴時,堅定不發抖,並能從這眩爛的銀光中,看到一條真理,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

    雖然艾達老說我的伯萊塔只是模樣比較像話,但不適合當作殺手的工具,它太惹眼了。所以他選的是國產的六七式微聲手槍,模樣土得像抗戰時用的那一種,但他喜歡。因為這手槍就和他的主人一樣不起眼,不起眼到目標中籽兒倒下時,雙眼都不會轉到他身上。

    所以艾達和我相反,他喜歡大白天干活。

    我說他在尋死,他只是笑笑。

    而他現在還是個大活人,能在夜裡我沒有接到活時,鮮活地爬上我的床。

    殺手的手槍就和他的主人一樣。

    這句話也是艾達告訴我的,在我選了伯萊塔之後,他就這樣笑著說。意大利伯萊塔優雅華麗如此,火力很猛,但不適合當暗殺工具,就像我一樣,不適合當殺手。

    適合不適合,只要看我們倆誰能活得更長就行。我這樣笑著回他。

    還好,我們倆現在都活得好好的。

    冷。

    真冷。車內的暖氣,我早已關上。

    比起黑夜,我更討厭寒冷,但它能讓我頭腦更加清醒得計算出動手的時機。

    黑夜和寒冷。如影相隨,同我從未想要去違逆的命運。

    手指因長時間握槍,有些僵硬。

    表的指針移向十二點,目標還未出現。

    十二點一刻,目標還未出現。

    手心有汗,但我沒有脫下手套。現在車庫裡有兩輛車,一輛是我的,一輛是目標的。

    十二點二十五分,目標出現。

    我下了車。

    十二點二十八分,有一輛車從車庫駛出,是我的。

    凌晨一點零五分,躺在床上,赤裸的艾達抱著我。

    我的伯萊塔伏在床頭櫃上,槍管已經冷了。伸出手,再次想把它握在手中,但卻艾達攔住,別在這個時候去握那玩藝兒。他湊近我的耳朵輕聲說道。

    不。

    它冷得真快,我撫著槍,對艾達說。

    他看著我,沒吱聲。我知道他有點怕握槍的我。

    握槍的我,有時變得有些捉摸不定。我把槍口緩緩對准自己的太陽穴,對他微笑著說,只用了一槍,那家伙倒得真快。

    艾達抓住我的手腕,把它從我的頭上拉下,"匡啷",槍從手裡跌落在地板上,響得誇張。

    就好像那家伙倒下去時,弄出來的聲音,我猜他褲袋裡也有槍。真可惜,他連拔出來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他倒下去時的眼睛睜得那麼大。

    艾達摟緊了我,也阻止了我的回想。

    這對殺手來說,並不是個好習慣。所以,我們在完工後,會以瘋狂的做愛來緩解緊張和人力無法控制的回憶。

    我們彼此似是而非的需要,不存在任何負擔。

    現在是白天。

    在白天干活是我最痛恨的。但客戶說,不想在八個小時內再看到目標,艾達卻去了南部完成另一項工作。

    凡事都有例外。

    這幢快要被拆除的廢樓正好斜對目標所在的樓。選好位置,組裝好經過艾達改裝過的彌塞爾M-3單管步槍,安插好瞄准鏡,把它對准那座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寫字樓的某個窗戶。

    裡面有三個人,其中一個是目標,但我想等目標獨處時動手。

    陽光有些扎眼,但一點也不暖,風在空蕩的樓裡亂竄著,心無端地有些煩燥。媽的!總覺得時機有些不對,抑或是心情不對,反正在白天,我沒有工作的心情。

    我是屬於黑夜和寒冷的,那樣才能讓我興奮。

    那兩個人好像沒有走的意思,我有些不耐煩了。手指不由扣向扳機,摸了摸懷中藏著的伯萊塔,冰涼的金屬觸感能暫且讓我恢復冷靜。

    時機還未到。

    等。

    習慣等,是個優秀殺手必備的素質。艾達說他曾為了一項任務趴在人家房頂上整整五個小時,只為等到一個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把握的時機,那時我初入行時,他告訴我的,臉上不無得意。

    時間並不是很寬裕。

    這次我沒有看手表。我看了太陽的位置。

    重新瞄向目標,而在這時另外兩個人已經准備離開房間了。

    時機到了。

    我還是等著。

    目標在房間裡晃了一會兒,在窗口逗留了片刻。

    只有三四秒時間。

    夠了。

    不用去浪費時間看他有沒有中籽。

    我有條不紊地迅速收起槍,把它分拆裝入小皮箱。現在要做的,只要奔出去,混入人群而已。

    僅此而已。

    但在我關上皮箱的那一剎那,看到了一雙眼睛。

    然後是那一雙眼睛的主人,他站在兩堵牆之間算是門口的地方,把手斜斜地插在褲袋裡。

    目光中沒有任何內容。

    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看到多少?這些問題在腦中一閃而過,我本能地從胸口掏出伯萊塔瞄准他的額頭,他的額頭很高,要瞄准它並不費事,當然在它上面開出一個洞來也不費事。

    艾達說過,當你必須正對著人開槍時,不要看他的眼睛,只要盯住在他身上你想在開洞的地方就行了。

    這句話很有道理,可我現在做不到。

    我不得不要去看他那雙眼睛,似乎在看著我,又似乎穿過我的身體在看著窗外。

    第一次發現,自己握槍的手有些抖,扳機沉重得無法扣動。如果他此時手中也有槍,我已經是個死人了。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汗沿著額頰爬下。我已經聽見對面的樓有人在尖叫了。

    我必須得離開。

    所以必須開槍。

    他沒有逃開的意思,還是站在原地,好像沒有我這個拿著槍指著他的人。

    開槍,他如一灘軟泥一樣倒在地上,連哼都沒有哼一聲。

    我快步走過他的身旁,奔了出去。

    沒有擊中他的要害,心知肚明。

    手抖得太厲害,射偏了。

    但我沒有回頭去補上一槍。

    "藍汀"吧。

    沒有艾達的時候,我大多在這裡找小姐。米兒是我常光顧的對象。她很漂亮,笑起來,雙眼輕輕瞇起,像只慵懶的貓,她的聲音也很好聽,清洌如日本酒。

    最重要一點,她從不多嘴,這在女人間不多見。

    她柔柔地用身體包圍著我,我用雙手在她細膩的肌膚上一寸寸地游移著,熟門熟路地尋找著無數次依靠的地方,她的輕顫不無職業的習慣,但總比其它女人來得稍微可入目些。我並不喜歡‘饑不擇食',所以很多時候,我寧願旁邊躺著的是艾達,而不是讓我倒胃口的街邊女郎。

    米兒用細白的牙齒輕咬我的嘴唇,她說,你有點自戀。這句話艾達也說過,同樣在床上。

    我不知道我在床上表現有哪點使他們有這種想法。

    我對著穿衣鏡中整理衣裝的男子微微一笑,嘴唇彎成一個優美的弧度,在許多人眼裡,它足夠讓人心跳不止。

    可我覺是他只是垃圾而已。

    特別在這破爛的旅館房間裡,鏡子還能反射出床上的女人橫睡時波瀾起伏的側影,空氣中還彌漫著若有若無的體味和體液混雜的氣息。這一切讓我有點窒息。

    鏡子中男子迷人的微笑變得有些枯燥及呆滯,所以我逃離了這間房間,當然我沒有忘記在米兒的口袋裡塞幾張票子。

    天已經黑了。我駕車在街上晃著。

    街邊的路燈讓我想起白天的太陽,同樣冰冷。喧囂的人群,慢騰騰復蘇的夜,踩著零亂的步伐,每天重復著同一種節奏,性,暗殺,妓女,權勢,醉生夢死

    我每天都在呼吸著同一種空氣,體臭,粘液,支票,槍彈,懸絲的生命等等混合而已。

    想拔出伯萊塔對准那一張張在黑暗下變化莫測的臉掃射一番。

    只是想想而已。

    我是個殺手,不是個瘋子。

    我的臉在燈光下,比誰都正經且正常,即不頹廢也不張揚,就是有那麼一點冷漠,這又有何關系?

    現在的臉上沒有冷漠才叫不正常。

    讓我想到那雙眼睛,白天的那雙眼睛。

    有些後悔沒有去補上那一槍。說不定哪天我就要倒霉在那雙眼睛上。

    我相信他那雙沒有焦距的眼睛其實那一瞬間一直鎖定在我臉上,而且他一定知道我干了什麼。

    那時的心情,有點像一個老修女在沐浴時赤身裸體地被一個男人撞見。慌亂之余不乏有些隱密的期盼。

    期盼被撕攫,期盼被蹂躪,期盼被

    所有的期盼被厚厚的浴巾裹住,尖銳的聲音不是為嚇退闖入者,而是心中的渴望。正如我舉

    槍不是為了要殺他,而是要殺死心中一絲絲的被窺破的竊喜,所以手會發抖,所以子彈沒有去它本該去的地方。

    我捏了捏胸口中伯萊塔,有點被背叛的感覺。

    艾達的任務失敗了。

    在"藍汀"裡,我看到了帶傷的艾達。

    黯淡的燈光下,他蜷在一排沙發椅的末端,看上去像條團成一堆的灰白屍布,散發著死亡的氣息。他看我的目光裡也沒有了往日的銳利,但笑容沒變,只是帶點沮喪。

    事好像挺糟糕。

    ‘也許我老了'。他笑著說。

    我把手中的酒遞給他,他一飲而盡,咂了咂嘴,這回可能被裡頭"清令"。

    不會。我說。

    他還是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只希望是你接的‘清令',我才甘心。

    他說這話時還是很冷靜。

    我無語。

    遠處坐在吧椅上的米兒對我媚笑,可惜,現在我沒興趣。

    出了"藍汀"。街上已經很空了。

    冷冷的風透過衣服,直滲皮膚。我很喜歡這種感覺。

    在路燈陰陰的光圈裡,來來回回地徘徊著,現在我哪兒都不想去。

    第十六圈時,我看到了他。或者我以為自己看到了他。

    白天的那個人。

    那雙眼睛,毫無焦距地鎖定著我的臉。

    "吃不吃面?"他問。

    "什麼?"

    "吃不吃面哪?"他重復著。

    背後是一個面攤,他身上有圍裙,手裡還拿著一把長勺,懶懶地站在我面前。

    我想我認錯人。

    "好,好的。"我點點頭,走了過去。

    攤子上還坐著兩個吃夜宵的人,我揀了個靠裡面的位子。

    "吃什麼面?"

    "隨便,什麼好吃就吃什麼吧。"我對他說,並開始懷疑自己的視覺是不是有問題。他當然不可能是那個中槍的人,但為什麼如此肖似。

    他笑了:"來一碗醬面吧,我最拿手的。"走到攤邊的爐子旁,掀開鍋子,升騰起一片白霧,麻利地把面放下去。我環顧著四周,有種陌生的不真實感。對面似是一對情侶,邊卿卿我我邊吃著面,再對面是漆黑的街巷,偶爾有星點微光透出。

    有種寂廖感在心中彌漫,而面香輕輕搓揉著我的嗅覺,使孤獨感更甚。

    面被端上來,帶著濃烈的蒜味,勾起了我的食欲。我以一種少有的狼狽吃著面前的食物,這一刻,好像鮮有東西能讓我分心,就算懷裡的伯萊塔也不例外。

    "好吃吧?"他用身上的圍裙擦了擦手,坐在我對面,燃起一支煙。

    我點了點頭,沒有多余的的嘴去回答他的問題。

    "我常看見你,"他看見我抬起頭,咧了咧嘴,指著前面不遠處的"藍汀","從那裡出來。"

    我倒從來沒有注意這兒居然還有這麼個面攤。

    情侶叫他過去結帳。

    我回頭看著他的背影,誠實地坦於街燈下,沒有絲毫戒備,怎麼可能是白天的那個人?他突然轉頭對我笑了笑。

    我僵硬地回笑著。

    那天,我和他在他的面攤旁坐了許久。偶爾有人來吃夜宵時,他才離開一會兒,做完生意後又回到我對面的位子上,抽著煙,和我有一句沒一句的閒搭著。

    面,早就吃完了。夜,已經很深了。

    生意也沒有了。

    我想,我該走了。把口袋裡所有的零錢掏了出來,他笑了:"不需要那麼多。難道你沒有在攤上吃過面嗎?"

    我搖了搖頭。

    他笑容更深:"我猜也是,你的氣質不像是一般的人哪。算了,今天我請客。"

    我不知道他口的‘不是一般的人'是指哪種人,不過,我不喜歡被人隨便請客。

    把錢堆在他面前:"多少?你自己拿。"

    他卻"噗噗"一聲,大笑了起來:"你這人真有趣。"煙頭掐熄在桌面上,揀出三個一元的硬幣,放入油膩的圍裙兜裡:"滿意了吧?"

    "謝謝。"我把余下的錢收回袋裡,轉身離開。

    "噯。"他在背後叫我。

    我回頭。

    "你叫什麼名字?"他微笑著,"能作個朋友嗎?"雙手閒閒地叉於腰上,弄堂風吹著他的頭發,並把爐子上的白色蒸氣飄散在他的身邊,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再次浮上心頭,我又一次懷疑他是不是白天中槍的那個人。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懷中的伯萊塔。

    他還是笑著:"不願意嗎?",笑容沒有任何變化,我是不是太神經質了?手握住了槍柄,但沒有了拔出來的理由。

    我點了點頭:"好的,我叫溥。"

    "阿溥。"他輕輕念道,"我叫凌,有空來吃面哪,阿溥。"

    我笑了:"再見。"然後就離開了。

    後來,我去阿凌的面攤比去‘藍汀'的次數多了。常傻坐在他的攤上,看著他的客人來來往往,看他有時像個陀螺似的轉個不停,有時閒得和我磨牙幾個鍾頭也不累。大多是我聽,他說。從他身上,我聞到一種氣息,一種很正常的生活氣息,普通卻迷人,貧乏卻單純。我像上毒癮似地吞咽著他下的面條,他身上散發著的溫暖氣息及這種我從未觸及的生活狀態。

    再見米兒嘻笑著問我是不是被哪個女人勾去了魂。不,我說,只是有了一個朋友。

    朋友,艾達的笑容裡有著不屑的意味。這是我在兩個月後見到他,他居然還好好活著。這只有兩種情況,一是上頭打消了‘清令'的念頭,可能性為百分之五。二是他把‘清令'的人干掉了,可能性為百分之九十五。

    但我不喜歡現在的他,像個死人,活死人。

    朋友,殺手沒有朋友。艾達盯著我的臉,有朋友的人做不成殺手。

    我沒有說話,只是把弄著手中的伯萊塔,他沉默了。長吁一口氣,躺倒在床上,艾達纏過來,撫摸著我的胸膛,並用唇叩開我的嘴,他喘息著說:"你不會有朋友,只有伙伴,那只有我能充當,只有我。"他的急促,暴露著他隱於話語中的弱點。

    我握緊著槍,並緩緩舉起它,指向他的太陽穴,微笑著:"別破壞游戲規則。"

    他一怔,整個人呆住了,一度混濁的雙眼重新恢復著銳氣:"你說你忘了從前。"

    "是的,只是我沒有忘掉規則,你定下的規則。"我用槍托輕輕地敲了敲他的額角,"希望你自己也沒忘。"

    "那個自然。"他笑著,眼中有絲苦澀一閃而過,我忽略了。

    交合身體時,用不著其它的東西輔以佐料,我們彼此需要,只因為需要而已。

    在去南部執行一任務前,我又去了一次凌的攤子。

    還是深夜。

    他的攤子上沒人。凌坐在爐前,收拾著料罐,看見我過來,笑了笑:"吃面嗎?"我搖了搖頭。

    "那陪我坐一會兒吧,收拾完這些,我也要收攤了。"他把一些東西塞進袋裡,我走過去幫他把一些物什搬到他那輛小廂車上。

    "我可能要有半個月不會來這兒了。"我邊搬邊說。

    "干嘛呢?出差嗎?"他抬頭看了看我。

    "對,出差。"我笑了。

    "那要好好干哪。不要像我這樣沒出息,只會擺面攤。"他也笑了,很暖,像爐上冒出的蒸氣。

    "如果我回來,我要跟你一起擺面攤。"看著他的笑容,我忽然很沖動地說,像個孩子。多久了,我好像記起了曾經有過孩子的時代。那個能直接表達只想和喜歡的人呆在一起單純願望的時代。

    他又大笑起來,露出白白的牙齒。他好像很容易就被我逗笑:"啥?和我一起擺面攤?你腦袋有病啊?"

    我沒有笑。

    他正色望著我:"真想和我一起擺面攤嗎?"我點點頭,第一次忘了伯萊塔在懷裡的感覺。

    心裡有種吃迷幻藥般的興奮。

    "好。"凌的大巴掌用力拍了拍我的肩部,"我等你回來,等你回來我們一起擺攤。"

    我咧嘴笑著,他呆看了一會兒,拉過我的胳膊:"來,去我的地方,我們一塊兒喝酒。"

    我任他拉著,做個夢也好,我這樣想著,不管幾時會醒

    接著,我看見了艾達。很少在夜裡出現的艾達。

    他倚在對街的一根燈柱旁,看著我倆,我不知道他這樣看了多久。還是,一開始,他就在跟蹤我?

    他知道我在看他,並沒有回避。還是倚在那兒,像座雕塑。

    凌發現了:"那誰?你認識的?"

    "不。"我打開車門,"我們走吧。"艾達沒有動靜。讓我想到他執行任務前的等待。

    "快走。"我催促著凌。

    "怎麼了?"凌莫明其妙地順著我啟動著車。

    "別問。以後看到這個人躲遠點。"我悶悶地說。凌驚訝地瞪著我,但他真的沒有再問。

    艾達自始至終沒有動過一下。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冷冷的光芒。他的手沒有離開他藏槍的部位一刻。

    車開動了,我向後看了看,心裡明白他不會開槍。但真的動起手來,我不能肯定我是否能快過他,而且我,不想殺他。

    凌沉默著開車。我們終於開出了艾達的視線范圍。

    手心裡全是汗。為什麼?我認為艾達會開槍?是他眼中的冷意。

    殺手特有的冷意。

    我不自覺地撫了撫懷中的伯萊塔,它冰冷依舊,提醒著我一些不該忘卻的東西。

    " 剛才,你為什麼用如果?"凌突然問,聲音很平緩,但不是我熟悉的調子。

    "什麼?"

    "剛才,你說‘如果回來',什麼意思?"他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前方的路。臉在街旁拂過的燈光下顯得捉摸不定。

    我失笑:"你怎麼想到問這個?"

    "因為,"他頓了頓,把車剎住,轉首對著我,一把攫住我的西裝領子,順勢朝兩邊一扯,伯萊塔銀色的槍身在燈光下顯得眩目無比。

    混身一寒,好像裸露在他視線中的不是伯萊塔,而是我的身體。他伸手欲取它,我本能地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別碰,這不該是你碰的東西!"

    "是嗎?"他笑,也是以一種我不熟悉的腔調。我的汗水不知幾時從手心裡轉移到額上,是不是一開始我就錯了?他,不像是凌,那個擺面攤的凌。

    也許,那個擺面攤的凌,本就不存在。

    他快捷而熟練反手逃脫我的扣腕,操起槍,指著我的額心。動作的迅速性,在我和艾達之上。汗,緩緩地爬下我的臉頰,很癢。

    "你是誰?"半晌,我的話才輕聲出口。

    他兀自笑著,沒有回答。槍從我的頭上移開了,我感覺整個背部都濕淋淋的,從來也沒有被人用槍指過。我說過,我確是個膽小鬼,現在更能證明這一點。

    然後,他低頭撫摸著手中的伯萊塔:"真美。美極了。"抬頭看著我,"就像你一樣。"他的手指從槍身上,移向我的臉,帶著槍的觸感。我的皮膚一陣驚楚:"你倒底是誰?"

    "阿凌啊。"

    "我問的是你的身份。"

    "下面的阿凌啊。"他的笑容悠悠閒閒的。

    他的手指纖長而干淨,不像是經過長期勞動的手,並且堅定而有力,某些部位有著我熟悉的硬繭。普通人不會在那種地方生出硬繭的。

    這些本都不該被我忽略的,為什麼我到現在才發覺?但這個發現,讓我覺得悲哀。

    我不可能和他一起擺面攤,那個凌沒有了,夢醒得可真快。

    他端詳著我臉上的表情:"你為什麼不說話了?"

    我苦笑著,叫我說什麼?

    他把槍重新塞回我的手中,問了句不搭界的話:"我的面好吃嗎?"

    我點頭。

    "那行了,我還等你回來擺面攤。我下面,你收錢。"他重新啟動著車子,好像剛才一幕沒有發生過。我握住他的手,車子又熄火了。

    "我現在來回答你第一個問題,"我冷笑著對他說,"我說‘如果',因為只能是‘如果',也許這一輩子我都沒有辦法和你一起擺面攤。我只是在作夢而已。"

    "我說可以,就可以。"他索性不再理會車子,轉身面對著我,街燈下的目光柔和似水,還是我熟悉的凌,這一刻的他讓我有點迷惑。

    他倒底是下面的凌,還是另一個我的同行。

    接著,他欺身過來,劈手用同樣的手法扣住了我的雙腕,把它們箝制於身體兩側。我無法擺脫,這樣的姿態讓我有些難堪。他湊近了臉,"你"下半句話被他的嘴堵了回去,不自覺地我想掙扎。

    這樣的吻,讓人覺得有傷自尊。

    他的吻輾轉至耳邊,輕聲說:"不要動,不要告訴我你不是此道中人哦。"我沒有言語,他繼續邊吻邊說,"從某一方面來說,我們是同類,包括剛才那個男人。"

    我的身體一僵,他笑了:"他的目光如是槍,我們早死了。"

    艾達,我知道他已經在破壞游戲規則了。

    而我從沒有忘記過規則。

    他的吻,游移在身體各處,狹小的車廂,熾熱的氣息,汗濕的皮膚,焚燒著的欲望。

    但,我始終沒有在他身上摸到他的槍,只有胸前掛著碎了半塊的翡翠,他的身上似乎別無他物。

    當我醒來時,凌已經不在了。他扔下了一車子的東西,不知去向。

    我去艾達那兒取裝備。

    他躺在床上,擦著自己的槍。我沒有提夜裡看見他的事。他也好像不願被提起。

    我還是拿用過的彌塞爾單管步槍,比較順手。我把槍反復裝拆了幾遍,確保無誤。艾達靜靜地看著我的一舉一動。

    他手裡有槍,幸好我也有。我在他射程之內,同樣他也在我射程之內。關鍵看誰的動作更快。還有,到現在我也不想殺他,除非他動手。

    我把手中的槍放在包裡,轉身朝門口走去,此時的我像個去殼的貝一樣沒有防范地在他面前走過。

    我不認為他有殺我的理由,但他是殺手,他覺得有,就有。

    "溥。"艾達的聲音有些澀。

    我轉頭。

    "這次,讓我和你一塊兒去。"他揚了揚手中的槍,槍身錚亮。

    "干嘛?"我笑了,"這可不符規俱哦。"他的要求,讓我覺得匪夷所思。

    他沒有回答,扔掉了手中的槍,走過來,從背後一把抱住我,很緊。這種感覺,也很怪異。

    "怎麼了?"我問他。這種姿態,比他用槍指著我還讓人吃不消。

    曾經,好像在很久以前,我這樣抱過他,但被他推開了,還記得那時他寒冷的笑,他說:"別這樣抱我,我們可以上床,但不要這樣抱我,這是游戲規則。"

    我明白他的意思,並且牢牢記著這條游戲規則。

    可當這規則進入我的血液中時,他卻在開始違背這條規則。似乎太晚了,所以我也把他推開了,用他當初用過的動作:"不要這樣抱我,你明白的。"

    他低下頭,看著雙手,然後又抬頭盯著我,眼裡有血絲:"你可記得真牢。"

    "有些事不能忘。"我拍了拍他的肩部,"包括,若非命令工作時不能與伙伴同行。"

    "再見,艾達。"我不想再瞧見他的表情。

    "溥。"艾達在我背後說,"那個凌,是南部來的。在一個月前。"

    門被我關上了,後面的話,沒有聽見,也許,我漏了很重要的事,但時間不夠了。

    在飛機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艾達怎麼會知道凌的名字?我好像從來沒有在他或其它人面前提過凌的名字。

    而且,我都不知道凌是從南部來的。艾達怎麼會知道?我只知道,艾達一個月前從南部受傷回來。我竟忘了問是誰把他傷的,而我這次奉令去替他把那個人結果掉。

    這些事很重要。我竟什麼也沒有問。

    三天後。

    我回來了。帶著艾達的槍,還有半塊翡翠,一把勺子。

    我不會忘掉凌的表情,和我自己看到凌藏在衣服下的是把勺子而不是槍時的感覺。而他最後拔出的槍是我藏在懷中的伯萊塔,瞄准的是忽在我背後出現的艾達。

    兩個都是我不願殺的人,而這兩個人都認為對方要殺我。

    所以,沒有開槍的我,同時殺了兩個人,凌和艾達。

    我的任務完成的很漂亮。

    然後,我真的擺了個面攤,我自己下面,自己收錢,自己活著,不需要伙伴,更不需要情人。

    我完成所有的願望,包括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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