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 第一章
    大四上學期剛開始,同班的大個跑來找我:「石瑞,你前天不是跟我說要找個打工嗎?有個好機會要不要?」

    「先說了,家教我可不要!」收拾著書本,我說。

    大個依舊用我是不是吃錯藥了的表情瞅著我。

    按理來說,家教屬於錢多事少的工作,只要耍耍嘴皮子,監督學生完成學習的進度,成績達到父母要求的水平就行了。可是,不適合我。

    我的個性一向大而化之,脾氣又太過溫和、拿不出一張死臉逼可憐的國高中生作一堆古怪不合理的題目。有時聽到那些父母向我抱怨小孩晚上十一點就睡覺了,都不像某家的小孩夜夜啃書至半夜一、兩點,我還會暗中偷掬一把同情之淚呢!所以大三以後,我就不再接家教的工作了。

    日子還是要過的,我老家在屏東鄉下,家境也不甚富裕,能湊出錢來上貴死人的大學就夠偷笑半天了。為了不增加父母的負擔,平常一個人住在台南的零用錢都靠我努力打工賺來。

    長達兩個月的暑假我跑回家去幫忙照顧弟妹,回來時快餐店的工作已不翼而飛,心急之下找上大個這個平日互相支持的好同學,要他幫我留意留意好的打工機會。

    比起一、二年級,大四的課明顯少了很多,除了幾堂必修的學分之外,只要再拉幾個好過的選修課、湊足學分順利畢業即可,反正我生平無大志啊!畢業後也許考個研究所,或是出校門再當個兩年兵、到社會上工作、我爸媽就不用那辛苦了。

    只聽大個說道:「我常去吃麵的老闆要找個人手跑堂,鐘點費不錯,就時間長了點,每天晚上六點到十點、星期一到星期六,有沒有興趣?」

    我一聽大個說鐘點費高,眼睛霎時閃亮起來,問:「老闆每小時給多少?供不供餐?」

    「一小時九十元,供不供餐我不知道,不過老闆的開店時間是下午五點到晚上十二點,你時間一到人就可以走,老闆不會要求你留下來收攤。」

    盤算了下,每個月可以有八千多塊的收入,扣掉兩千塊的房租,剩下的夠我吃用及買些書籍用品,白天的時間除了上課外,還可用來準備考研究所的資料——心中把算盤劈里啪啦打一下,好,決定了。

    大個看我答應得爽快,也很高興:「那,今天下午你到東寧路的風味麵店找老闆,就說是我大個介紹的,包準用你!」

    耶,東寧路,不就在學校附近嗎?離我租房子的地方也不遠……

    大個正要走,又想到了什麼似的回頭強調:「石瑞,我先告訴你,老闆這個人不太愛說話,但不是脾氣不好,可別誤會他討厭你哦!」

    「知道了,不就是個沉默寡言的糟老頭嘛!你放心,我也不是閒閒就只曉得找人哈拉聊天的人。」我嘻嘻笑著說。

    大個臉一扁,活像被人迎面揍了一拳:「老闆也不太老……」

    又不是相親哩!年紀大小對我根本不成問題,只要他能按時付我工資,就算是十七、八歲的小伙子我也會恭恭敬敬的叫他一聲老闆。

    下午五點我就找到那間麵店了,看看裡頭有個穿著白色短袖上衣、搭一件泛白牛仔褲的人正低頭張羅著店面,想必就是大個口中的老闆吧!不過這老闆的身材也保養的太好了,寬厚的背肌一路成梯形往下到窄窄的腰部,標準的倒三角形運動家身材,身高比例明顯對分的長腿裹在牛仔褲裡,配上露出的古銅色肌膚……

    太讓我嫉妒了,跟這麼一具富雄性氣息的軀體比起來,我哀哀地看看自己孱弱的白斬雞身材,唉,連提都不用提。

    改天跟老闆混得比較熟了,再向他討教討教鍛煉身材的方法。

    我走進店裡,擺出最誠摯的笑容,直接表明來意,說:「老闆,我是大個介紹來的,他說你店裡要找個工讀生,讓我試試好嗎?」

    老闆放置好鍋杓,抬頭看我。

    大個說的不錯,老闆不老,還挺有型的,短短的五分頭給人簡單利落的感覺,臉不算太俊,卻也非平凡兩字就可帶過,剛毅的面部線條透露出主人具有不屈不撓的性格,若要我來猜的話,我覺得他可能從事過軍警一類的職務。

    年紀嘛,大約三十歲上下吧,說不準……況且,很難想像這樣一個型男居然只是個小吃店老闆。

    在我打量他的同時,老闆也上下的掃視了我幾眼,接著開口道:「今天可以嗎?」

    「可以什麼?」一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約過了十秒才曉得他問的是什麼,立刻回答:「可以,我現在就可以開始工作。」

    老闆,大個是提醒過我你不太愛說話,但也用不著惜字如金到這種地步啊!

    老闆走到我身邊,兩人的身高在此時立見高下——當然是他高我低啦!我雖體型修長、自稱有近一百八十公分高,老闆還是高了我整整一個頭,當他走到我面前說話時,逼得我必須使出很少用到過的仰頭姿勢看著他。

    「我負責後頭煮麵弄飯,你只要在前頭招呼客人端送食物收錢就好……」他一一交代我的工作事項,沒有一句廢話。

    老實說,老闆的聲音挺好聽的,低低的音質說不出的深沉悅耳,只是含了種奇怪的口音——像是一個即使有多熟悉使用中文的外國人,在我們這種慣用母語的耳裡聽來,仍舊能抓住稍許的違和感。

    真是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老闆……

    ***

    沒幾天我就把店務都弄熟了。老闆的麵店開在學校附近,對街就是學校的男子及女子宿舍,所以客源主要是學生,我觀察了幾天,知道六點到七點半之間會有一批晚餐的人潮,也是店裡最忙碌的時候。八點左右可稍歇口氣坐一下,九點到十點間又會來一批夜校下課及吃宵夜的學生。

    老闆的生意不是川流不息,卻也有固定的客源,一個人絕對忙不過來。不過他有一點跟我一樣,就是胸無大志,一點也沒有想把生意做大的打算,只是每天沉默地煮著面,客人點什麼他煮什麼。

    某天晚上八點多,店裡暫時休兵,老闆忙著補充冰箱裡的貨料,我趴在廚房前的櫃檯上,不經意地對他說:「老闆,我覺得麵店好像是你純粹用來打發時間的呢!」

    老闆難得正眼看了我一眼:「怎麼這麼想?」

    好像有種將冰山劈開的感動,我受到鼓勵的說:「我在好多家店裡打過工,見過各式各樣的老闆,有的斤斤計較,就怕吃虧;有的心懷鴻圖大志,只想擴充事業版圖;就你無慾無求,純粹是度日子的。」

    「……這樣不好嗎?」老闆嘴角稍微勾了勾,有些刺眼的炫目,我想起這是第一次見到老闆笑——他真該多笑的,幹嘛浪費這麼迷人的笑容?

    我不禁埋怨起他來了:「老闆,你笑起來挺俊的,不如常笑給我看,就當是給員工的福利吧!」

    他眼裡的笑意更深,卻沒有再回話,也許是招架不住我的厚臉皮吧!就在這時有兩個女學生進來,我趕忙去招呼,今天與老闆的聊天時間就結束了。

    一個月後的某個早上,我被大個用電話吵醒,說是要到體育場排練迎新會上的節目。

    看看時間是早上六點半,我不客氣的吼他:「迎新會不是全權由二年級的負責!誰吃飽了那麼閒表演什麼鬼節目啊!」

    大個知道我低血壓,早上起不來又有起床氣,忙安撫著說:「石瑞,昨天班會你不是答應了盧曉琴今早參加排練?她現在也在這,還問著你到了沒……」

    盧曉琴!我一驚,趕忙清醒過來:「我馬上去,你們先開始沒關係。」

    盧曉琴是我從一年級就暗戀到如今的同班同學,人是溫溫婉婉的嬌小女子,漂亮又聰明,簡直就是我理想中的夢中情人。只不過我外表雖然看來吊兒郎當、天塌下來也不在意的樣子,但面對感情問題時卻是意外的膽小,一直都沒有勇氣邀她單獨出外過。

    昨天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當盧曉琴跑來問我要不要在她企劃的迎新會中湊個人數,一向討厭找麻煩的我竟然鬼迷心竅地答應了,暗爽有機會與她相處的我根本沒注意她公佈的綵排時間及地點。

    匆促地刷牙洗臉,最後在鏡中檢查自己——石瑞,你長的雖然不是什麼超級大帥哥,卻也斯文清秀、書卷味濃重,怎麼大學三年連個女朋友都交不到?

    看了看手中的黑框塑料厚片眼睛,唉,這就是禍首了吧!我雖然文質彬彬、溫文儒雅,卻有個致命缺點,就是幾近六百度的近視加亂視,讓我一刻不能無此君,卻也讓我的花容月貌(?)一戴上它就成了傻不愣登的書獃子。

    曾經不只一次的考慮換上隱形眼鏡,增加把妹的條件,卻在問過價錢之後打了退堂鼓。隱形眼鏡不但有使用期限的問題,後續每日更換的保養液也會造成經濟上相當大的負擔,咬咬牙我還是只能每日祈禱,盧曉琴,你快點早日發現身邊我這一顆善良的心吧!

    趕到體育館,七點。看到同學幾個正在討論用什麼樣的出場方式才能受到注目,沒人理我,我索性把眼光放在操場上。學校的體育場是開放式的,平常早上、傍晚及假日時總有許多附近的民眾前來使用,我訝異地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古銅色的肌膚、運動員般矯健的體魄、堅強剛毅的容貌——這不就是老闆嗎?我第一次在陽光下看他,覺得這男人真的……很好看,充滿了我始終渴求不到的陽剛氣息。

    他用極快的速度在操場上奔馳著,步伐穩健。

    真是的,又不是什麼要參賽的選手,跑得這麼努力做什麼?還害得我的眼光離都離不開,羨慕死老闆那強壯的肌肉……

    原來他都是這樣保持身材的啊!

    同學間激烈的研討會終於結束,大個走來拍拍我的肩膀:「石瑞,回過神沒?這麼專心是在看什麼呢?」

    「老闆……」我指指朝陽中奔跑的身影。

    大個也吃驚了,說:「老闆跑步的架式真不錯,該不會是某個體育隊出身的吧!我要是女孩准對他餓虎撲羊。」

    我送他肚子一拳:「少噁心了你,老闆可是我的偶像,不准你對他亂來!」

    大個捂著肚子,卻大笑起來:「哈……你……哈哈,你說老闆是你偶像?」

    「這有什麼不對?」我瞪大個一眼:「你不覺得老闆很有男子氣概嗎?我決定以他為目標,從今天,不,明天開始每日早起鍛煉,總有一天變成魄力十足的大男人!」

    大個終於笑到不支倒地,我毫不客氣舉腳再踢。

    當天晚上八點前後,我照舊找老闆聊聊,順便說了早上看見他在操場慢跑的事。

    「老闆,你每天十二點才收攤,早上還爬得這麼早去慢跑,太厲害了!」

    「沒什麼,十幾年的習慣,一時改不掉。」老闆淡淡地說。

    從一開始只會對我的問話回以『嗯』,『對』,『好』幾個單字,老闆現在已經會回我兩三個句子的應答,算是兩人互動的一大進步吧!

    「從小就天天早起慢跑?怪不得體格練得這麼好!」我開玩笑似的往他的二頭肌輕捶下去,哇!真的好結實,忍不住再捏捏自己白白嫩嫩卻鬆垮垮的手臂,明明都是男人,為什麼我跟老闆有那麼大的差異?

    他大概是從表情猜出我正在想什麼,也伸出手揉揉我的手臂,難得地輕笑:「你的確是該鍛煉鍛煉的——」

    一霎時間我怔住,老闆的手掌好熱好熱,當他表情如常地縮回手繼續工作時,我卻覺得心底深處有某種東西蹦開了………

    ***

    那天星期六,晚上十點結束麵店的工作後,我跑回家連趕了兩小時的報告,教授早就發了最後通牒,星期一未交報告的人——死當!

    半夜十二點從書桌上抬起頭,好累、也好餓!看看報告已完成了三分之二,頗有成就感的,休息一下吧,順道吃點宵夜,早早上床,明天再完成未完的工作。

    可是翻遍了可憐的房間,居然連包餅乾泡麵都找不到——沒關係,附近有一家小七超商,我可以順路晃晃,活動一下腰酸背疼的筋骨,買包泡麵塞塞咕嚕不停的肚皮……

    穿著拖鞋,手裡拎著包泡麵,從小七走出來後再轉進路燈昏暗的巷子——我租住的房間就在巷子裡的某間樓上,屬於違建加蓋的頂樓小房間,便宜又安靜,房東也不來吵。只是這條每天必經的巷子住的份子比較雜,晚上常有一些染著奇怪髮色年輕人聚集聊天。

    今天我就這麼倒霉,剛轉入巷子走沒兩步,迎面就撞上一個也要走出巷子的染金長毛少年。

    「對……對不起……」我下意識地先道歉,卻被粗魯地揪住衣領。

    「撞傷人了以為說聲對不起就沒事嗎?至少也該意思意思付點醫藥費吧!」粗魯的咆哮聲震耳而來。

    撞傷人?拜託,不過是輕輕碰了一下吧,真要說的話我比較痛耶!常在電視電影看過這種借題勒索的情節,但是真讓自己碰上了,還是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群小混混。

    想了想,掏出口袋僅剩的一百廿六塊錢,道:「大哥們,我是個窮學生,身上沒多少錢,願意的話這一百多塊你們拿去買點小夜吃好不好?」

    這番善意誠懇的道歉顯然沒收到什麼效果,反而激怒了血氣方剛的小混混們,啪的一聲,我臉上已挨了火辣疼痛的一拳,連眼鏡都飛開甩到不知何地。

    眼冒金星外加頭暈眼花的我,撫著被揍的左臉,連那群打人的混混們又說了什麼也沒注意,心中只想著我那副眼睛……約莫是掉在哪裡了,希望別被那些人踩到,待會找找還可再戴個幾年說……

    見我不說話,眼神也轉溜轉溜的不知想些什麼,剛打人的小子許是覺得下不了台階,隨口又罵了幾句我聽不懂的國罵,往我肚子又揍了一拳。

    捂著肚子我再也站不住了,只能慢慢跪倒在地,隱隱約約聽見有個人快步跑來,一個好聽的低音男聲從街上傳入我的耳中。

    「你們給我住手!」

    是老闆!我勉強抬頭朝聲音來源處找去,沒有眼鏡,視線模模糊糊的,只能藉著過往車燈,辨識出老闆偉岸的身型就在大街與巷口的交接處。

    我想叫老闆快走,別跟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混起衝突,反正他們打我幾拳過癮後就會走了,犯不著把老闆也拖下水……可是臉頰痛得讓我張不開口、肚子也痛得站不起身來……

    我在這裡努力地想表態,小混混們卻挑釁似的朝那個膽敢向他們嗆聲的人走去,還把老闆圈在中間。

    慘了,這下慘了……

    聽到幾下拳打腳踢的聲音,甚至——真希望我聽錯了,我發誓有好幾下骨頭碎裂的聲音!茫然張眼四望,我真的很擔心老闆,最後發現站著的人影只剩下一個,其餘的在地上蠕動著哼哼唧唧,到底是怎麼回事?

    「石瑞,我早說你該鍛煉身體的,否則怎麼會被打得這麼慘?」

    老闆扶起我,拉到大街上明亮的燈下檢視我的傷口。一雙布著厚繭的手掌托高我的下巴,冷靜的觀察我左臉上的傷口。相距不到十公分的距離下,我甚至感覺到他灼熱的吐息在我的臉上。

    夜半時分,即使是兩個男人,用著這樣的姿勢相對望也實在有夠曖昧,我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來打破這引人遐想、卻又尷尬的氣氛。

    「我的臉還好吧……」一開口,才發現口腔咬了幾個傷口,好痛。

    老闆沉默了一會,可能不敢老實地說出我的臉已經成了豬頭一隻。遠處傳來警車的嗚咿聲,他拉起我的手,道:「還是先離開這裡,免得惹麻煩上身。」

    他往前快步疾走,卻發現我在後頭跌跌撞撞的,覺得不太對勁地問:「石瑞,你是不是還有其它地方也受傷了?」

    我哭喪著臉:「眼鏡不見了,我看不到路走不快……」

    聽到他輕哼一聲,我猜他可能笑了出來。

    「抱歉,走慢些,今晚先到我家待著吧!」他果然放慢腳步,小心地牽引我的手往他家的方向前去。

    聽到警車在小混混們倒下的地方停住,想是適才的混亂中有經過的路人打電話報警了,我不禁好奇地小聲問老闆:「剛剛……你把那群壞蛋都揍倒了嗎?」

    「嗯,本來想隨便教訓一下就好,但是看見他們居然對你下手這麼重,忍不住就把那個打你的小毛頭弄得手腳骨折了。」

    好難得,老闆的話語裡居然帶了點激憤的情緒,讓我這個被救的人立時熱血上湧!原來……原來這世界上還會有人為了保護我挺身而出。

    「老闆,待會警車走了以後,你陪我回來找眼鏡好不好?沒了眼鏡我的人生就變成黑白的了……」用力捏捏他的手掌,我輕聲懇求著。

    「配副新的好了,原來那副眼鏡太糟蹋你漂亮的臉了。」

    咦,我有沒有聽錯?老闆他……他說我的臉漂亮耶!雖然我一向自認眼鏡下的臉清秀俊俏,但是第一次聽見有人當面讚美,仍然讓我臉紅起來。

    雖然心跳臉紅,我還是考慮到基本問題,不禁皺起眉頭,說:「我是個窮學生,沒那麼多閒錢,只希望剛才被打飛掉的眼鏡沒破掉就好了。」

    「你是嫌我給你的工資不夠多哦?」難得俏皮地說著話,老闆有進步了!

    「不是不是,天地良心啊,老闆,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況且你已經是我遇到過最好的一個老闆了,不小氣、人又帥,還會英雄救美(男)……」我扳起指頭數著他的優點。

    又一聲低笑傳來。瞧,眼鏡不見的我虧大了吧!難得老闆今天笑了好幾次,我卻錯失良機、無緣窺見,恨死了。

    「瞧你歌功頌德跟什麼似的……」他突然停下腳步,一時剎車不及的我卻還傻愣愣地往前衝出兩步,才又被他一扯拉回身邊。

    「明天帶你去配副隱形眼鏡,我來付錢。」老闆再度琢磨著我的臉:「這麼漂亮的臉遮著太可惜,不如大方秀出來,就當是給我英雄救美的代價吧。」

    「可是……」我說不出什麼拒絕的話,聽到老闆第二次用漂亮來形容我,讓我整個人都暈陶陶的,像要飛上了天。

    「就這麼決定了,今晚你先在我家睡一晚,明天上午我帶你去朋友開的店配眼鏡,回程時順便到海邊兜個風好了。」

    「老闆,原來你也有這麼霸道的時候呢!」我不小心脫口而出,隨即吐了吐舌頭。

    空著的另一隻手摸摸我的頭髮,老闆道:「石瑞,你……幹嘛那麼可愛?」

    喂喂老闆,你一下說我漂亮,一下說我可愛,難道我是寵物不成?

    看看已經來到老闆的麵店。他的住家其實就在麵店樓上,另有樓梯出入。

    登上樓梯時又讓我發現到老闆細心的一面——他走在前頭,一隻手仍緊握住我的,每登上一步就會回頭看我是否也跟著上了一步,直到進了家門,他又小心翼翼地扶我在沙發椅上坐下,才終於放開我。

    驟失那只佈滿繭、又厚又溫暖的手,我心裡某種依賴的感覺也隨之被抽走了。

    他很快又回到我身邊,還帶了條溫溫的毛巾幫我輕柔地擦拭已經略顯淤腫的左臉。眉間擠起幾道深深的怒紋:「你還沒告訴我怎麼會惹上麻煩的?深更半夜你一個人跑出去做什麼呢你?」

    「老闆,你自己不也一個人半夜不睡跑出去?」我覺得好笑地瞪了他一眼。

    他大概沒想到會被人用同樣的話反問回去,怔了一下:「我有自保的能力,可你沒有啊!幸好我真是睡不著出門走了走,否則你就難過了。」

    老闆也有失眠的時候啊!我一直認為老闆是屬於自律嚴謹的人,每天晚上收攤了就睡,早上早早起床慢跑,至於上午……老闆每天上午都在做什麼呢?我好想知道。

    忍不住呵呵一笑,我把今晚買泡麵兼被揍的細節告訴了他。

    「你現在還餓嗎?我弄個宵夜給你吃。」老闆說著就要起身。

    我一把抓住了他:「別了,我肚子被打了一拳,什麼也吃不下,老闆,給我個地方睡覺好不好?我好睏。」說著,我就打了個誇張的大哈欠。

    「嗯,我這裡有間客房,枕頭棉被都是新的,你可以安心休息。」老闆又摸了摸我的頭,像是寵著弟弟的感覺。

    頭一沾枕我就睡了,迷濛中,彷彿自己的唇上印了個清涼如水的吻……

    一覺醒來,已是早上十點了。

    床墊及棉被的觸感很陌生,一時之間不明所以,直到花了好幾分鐘讓腦筋重新開機,終於回想起昨晚發生的事。

    現在是白天,雖然沒有眼鏡,能見度還是不差,看見老闆坐在客廳的皮製沙發椅上翻著報紙。聽見我走出房間的聲音時,他迅速站起走到我身邊,再度抓住了我的手,大概是以為我還像昨晚一樣的不良於行吧。

    「我準備了新的毛巾跟牙刷,你先拿去用。」他牽我走到浴室門口,還是不放心地問了句:「自己一個人可以嗎?」

    老闆不但貼心還細心,被他這樣呵護還真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所以我不打算點出現在看得比較清楚的事實,因為……我喜歡他掌心的溫度,能多握會就多握會。

    刷牙洗臉,把該做的都做了,瞇著眼看看鏡中的自己,昨天被揍過的地方泛了點淤青,幸好整體形象還過得去,不至於像個豬頭。我放心地走出浴室,老闆看見我,又跑過來牽住我的手拉回坐到皮椅上,真把我當盲人似的。

    往我手裡塞了個三文治,他說:「石瑞,你先吃了墊墊底,待會配完了新眼鏡,我帶你去一間風評不錯的海鮮餐廳吃飯,好不好?」

    老闆詢問著,口氣比以往熟絡許多,我想昨晚的事件把我們之間的主從關係一變而為朋友的交情了吧!這讓我心下竊喜,因為我很喜歡老闆這個人,他身上有許多令人欣賞的特質。從認識他起我就一直希望有一天能成為與他稱兄道弟的哥們。

    我的小小願望這麼快就實現了,而且,受到他照顧的感覺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好。

    「如果是你請客我就去。」高興之餘我可沒忘了現實問題,順便探探做為他的兄弟,我能撒嬌的底線在哪裡。

    「由我提出當然我買單,我可沒忘了你是窮學生。」看著我將三明治狼吞虎嚥地塞入嘴裡,又遞過一杯奶茶:「吃慢點,噎著了怎麼辦?」

    三兩下解決早餐,我又想起一件事來:「老闆,我先回去換件衣服、換雙鞋子,否則這個樣子怎麼陪你去餐廳吃飯?」

    我身上還穿著昨晚臨時上小七買東西時的邋遢裝扮,腳上的塑料拖鞋想也難登大雅之堂,本來嘛!老闆對我這麼好,我怎麼可以跟出門時丟他的臉?

    「先穿我的好了,你現在看不清楚,上上下下的豈不麻煩?」他低頭比了比我的腳型:「我有一雙新的休閒鞋,型號小了些,正打算拿去換,若你穿得合腳,就送你好了。」

    還來不及回任何話,他就拉著我到他房間裡佔了一半牆壁的衣櫥前,挑了幾件看來時適合我尺寸的衣服要我試穿。我脫下自己的上衣,發現老闆盯著我。

    「老闆,你別看我好不好?跟你的身材比起來,我有強烈的自卑感耶!」雖然不甘心,我還是有點臉紅地指出鋼鐵一般的事實。

    聽我這麼一說,他反而可以地往我身上放肆掃視,輕笑著說:「也還好啦!細皮嫩肉的質感看起來不錯,有什麼好自卑的?」

    我一方面迅速地套上衣服,一方面轉身瞪他一眼:「是男人都想要練成你這副好身材,我若是每天早上爬得起來,也想天天跟去慢跑,把身體練強健一些的!」

    老闆幫我整整衣領,拍拍我的肩:「你現在這個樣子很好啊,為什麼要改變?」

    他的讚美讓我心跳了起來,一時之間不知該接什麼話才好。他將我推到穿衣鏡前,說:「你皮膚白,身體纖細,穿什麼都好看!所以別再羨慕我了,要對自己有信心,好不好?」

    被他這麼一說,我再度凝神細瞧自己鏡中的影子。老闆幫我挑的是一件素色細條紋的襯衫,稍大了些卻襯出些許玉樹臨風的味道。他說的沒錯,我是真的滿好看的,連他都瞧的發呆了……

    咦,老闆?

    我用手肘頂了頂身後的人,他如夢初醒的收回目光,表情有些尷尬。

    其實我不介意被這樣注視,老闆,那表示你對我說過的話都是真的吧!唯一搞不懂的是,為什麼此刻我的心頭會有小鹿亂撞的感覺?奇怪……

    他慌亂地移開目光後,又從衣櫥底端的鞋盒裡抽出一雙看似價值不菲的休閒鞋,我套一套——萬歲,剛剛好!

    「這雙鞋簡直就是為我買的!」我興奮的坐在床沿抬抬腳:「好像灰姑娘的故事哦!」

    「如果你是灰姑娘的話,那穿上這雙鞋的你不就得嫁給我了?」老闆有意無意的瞅了我一眼,還順手丟了雙新襪子過來。

    心情特好的我笑瞇瞇地說:「一雙鞋就要我把自己賣掉?好像有點吃虧耶……我考慮看看好了。」

    「你不會吃虧的。」他似笑非笑地朝我點點頭。

    真好,老闆也懂得開我玩笑了,不枉我每天都抽空與他講講話,培養出了革命情誼。

    把襪子穿上、套上新鞋,穿著我自己的牛仔褲,又在鏡前看了一會,才心滿意足地任老闆拉著出門。

    我一直不知道老闆有車,因為每回見面都在店裡,背景都是些鍋碗瓢盆的。可是現在上有青天白雲,背後是純黑色的馬自達新款轎車,穿得像是個城市雅痞的老闆在我眼裡十足是個陌生人——是有著極其特殊的個人風格、讓人一眼望見就再也不想把視線移了開去的老闆。

    車窗外模糊的風景倒退如飛,看得出車子正往城市的另一端而去。我們要去的地區是這座老舊城市幾年來急速發展的新都心,高級房廈一棟一棟地蓋,頂級的店面此起彼落地下在此處,我曾經騎車繞過兩三回,還是對這裡不熟。

    老闆在一家裝潢得頗為精緻的店前停下車,也不在意是否將人家的店面堵住,就逕自拉了我進入這看來都是賣高級品牌鏡架鏡片的店面。

    入內一坐定,就有一個長相斯文、掛著副金邊眼鏡的青年遠遠過來叫了聲:「Vincent,好久不見!」

    Vincent,誰啊?我左右看了看,見到那估計是店長的青年頗為熟絡地走近老闆身邊,熱情地抓住他手臂搖著。

    喔,原來老闆有個洋名叫Vincent,真是出人意料。不過,也沒人規定小吃店老闆不能取英文名字。

    「三個月不見,今天是什麼風將你吹來的?」青年店長用曖昧的眼神看看我,又看看老闆:「Vincent,他是你的那個嗎?」

    誰是誰的那個啊?這店長的言辭表達方面有待加強訓練,講話不清不楚的,怎能理解顧客的需求呢?聽聽我老闆是怎麼簡潔有力說話的——

    「David,你別誤會,他是我店裡的工讀生叫石瑞,我要他來配副隱形眼鏡,再加上一副無框的平常備用,要最好的材質。」瞧,一句廢話也沒有。

    我拉拉他的衣袖,有些不好意思的說:「老闆,不好啦!用普通的就行了……」

    「不行,這件事聽我的。」老闆霸道了起來。

    青年店長有看了老闆好一會,頗有所思的道:「還說他不是你的……」

    我看見老闆用豹子般的眼神狠瞪他一眼,對方果然立即住嘴,改往我這邊靠,還遞過來一張名片,臉上展現出無比的親和力。

    「小瑞,我是這家店的店長David,你先跟店裡的姐姐到裡面去驗光好嗎?待會我親自幫你挑幾副適合你臉型的鏡架,保證滿意。」

    職業性的待客笑容果然有效,而且一句小瑞叫得我好像跟他有多熟似的……我傻愣愣的點點頭,隨即跟著一位漂亮的大姐姐驗光去了。

    身後彷彿還聽David用促狹的語氣鬧著老闆:「老實說,這麼漂亮的小朋友是哪裡找的啊?」

    又一個稱讚我漂亮的人,看來我對自己的容貌果然沒有自知之明。

    驗完光,慶幸度數沒怎麼增加,但接下來試戴隱形眼鏡的過程卻整整花了半個小時,讓我吃足了苦頭。到最後戴是戴上了,卻落得兩眼紅腫、眼淚汪汪的下場,攬鏡自照還真是我見猶憐。不過重見光明的感覺真好,眼前的世界再度展開,怎一個爽字了得啊!

    老闆顯然對結果很滿意,刷了白金卡又牽了我的手走出門,這一幕被David看到,露出了賊忒兮兮的笑容。

    老闆老闆,我已經看得很清楚了,光天化日之下,你還是要這樣明目張膽牽我的手嗎?心裡雖然這麼想著,可是我卻捨不得抽回自己的手,因為被他牽著走路的感覺真的很好,是一種受到照顧、不用操心的感受。

    我想,暫時就讓老闆牽著,知道他自己想起已不需要再這麼做的時候吧!

    他一直都沒有想起來,進餐廳時他牽著;離開餐廳時他牽著;到了海邊下來走走時他牽著;回到住處時他還是牽著我上樓,一路上有多少人看著我們偷笑,他卻一副不在意的樣子……算了,我什麼都不想講了,反正那些人我也不認識。

    看看又是晚上,由於中午吃得太撐,晚餐也就沒什麼胃口,我想起報告還沒寫完,今晚肯定得開夜車,就跟老闆說了。

    「我送你回去吧,天都黑了。」老闆說。

    「不用了,我住的地方那麼近,不需要你送啦!」我笑老闆太誇張了。

    「我擔心那些小流氓還在附近徘徊,要是他們記得你的臉就糟了。」老闆真的很擔心的樣子。

    他的話像一股暖流緩緩從心底通過,我忍不住輕輕笑著說:「昨天那群混混早被你打得送進醫院出不來了吧?」

    「我真的不放心,還是得親自看你回到家才行,走吧!」他二話不說,再度牽起我的手往樓下去。

    老闆又霸道了。

    好奇怪,他一霸道起來,我都沒辦法違抗他的意志呢!記得剛到店裡時,還認為他是個穩重明理、有自制力的成熟青年!看來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被他一張臉給騙了。

    但是,我喜歡他的霸道,也喜歡他的寵溺,忍不住開始妄想,希望能跟老闆一直這樣相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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