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蕩江湖之鐵劍春秋 第一章
    夜黑風高,無星無月,秋涼蕭瑟,入骨刺寒。

    寂靜的大街上突然響起急促的拍門聲響,一擊急過一擊,幾乎快將幾寸厚的木門拍出洞來。

    醫廬內早已歇息的老大夫被如此大的拍門聲驚醒,只道是有急症患者夜間求醫,連外衣也沒披上,便起身快快開了門。

    「大夫救命!」門才一開,立即有兩個身影竄了進來。

    大夫一楞,只見其中一個高壯一些的少年抱著名穿著白衣的女子,另一名瘦弱些的少年反手將門板帶上後也來到他面前,兩人動作之迅速,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卻已有深厚的武功底子。

    這兩人臉上都有著未乾淚痕,那名年長的少年黑白分明的大眼含著淚,見老大夫沒有動作,心急地又喊了聲:「大夫救命!」老大夫回過神,快快道:「把人放到裡頭榻上,我看看。」年長少年迅速衝進了內堂,老大夫忙跟了進去,瘦弱少年緊張地拿了把椅子將門頂上,這才尾隨入內。

    當病患平躺下來,燭火燃上,老大夫仔細看了下,猛地一震。躺在榻上的人他可識得,而且這身懷六甲的女子還穿著壽衣,更不會認錯。

    「這……這不是陸家這兩日過世的二夫人……」老大夫不敢置信。「死者為大,你們兩個孩子怎居然……居然……」老大夫說完一個擺手,歎道:「老夫就算醫術再如何高明……也救不得一個死人啊!」「是孩子,俺姊肚子裡的孩子還活著。」年長的少年一開口便是濃濃的北方音,大夫聽得一楞,那少年又道:「孩子剛剛踢了一下俺姊肚皮,俺摸到了,大夫你一定要救救俺姊的孩子。」瘦弱的孩子揉了揉眼,也帶著鼻音說:「大夫你救救孩子,俺姊已經被那格老子的混帳陸家人害死了,不可以連孩子也一起死啊!」說罷,又落下了淚來。

    「一葉,女孩子不許罵那些話,你忘了爹怎麼教你的嗎?」年長少年怒斥了聲。

    作男孩打扮的一葉立即噤聲不語,別過臉往外望去,噙淚注視廳堂外動靜。

    「你們是陸二夫人的弟妹?」老大夫大感震驚。

    年長少年用力以衣袖拭去落下的眼淚,那對黑白分明的眼瞳裡有著強忍的悲傷,也透露出一抹堅定。他抱拳行禮道:「在下延陵一劍。」說罷往旁邊看去,又道:「她是俺妹延陵一葉。」一劍心想既要求得大夫幫助,便得將一切說白開來。

    他道:「俺姊因為陸家與家裡頭斷了關係,俺爹不許俺們和娘來見姊姊,但娘親思念姊姊而生了大病,俺倆是代娘親來見姊姊一面的。但俺和俺妹入城,竟打探到姊姊死訊,奔到陸家門外,陸家人卻說俺們小鬼來歷不明,不讓俺們進去!」一劍說到這裡時,氣得微微發抖,眼眶泛紅。「後來俺們偷偷翻牆而入,找了許久,才在偏僻院落找到姊姊。格老子個混帳,他們……他們竟然將俺姊棺木隨意置在屋裡,既沒設靈堂,也沒人看顧!俺姊……俺姊為了陸家人與俺爹斷絕父女關係,死後竟被如此對待……陸家……陸家簡直……」「陸家簡直不是東西!」一葉恨恨說了句。

    一劍大眼裡迸出怒意,恨恨吼了聲。「格老子的陸家不要姊姊,俺要,所以俺和俺妹決定將姊姊帶回家去。但也就是在俺們抱起姊姊時,發覺孩子踢了姊姊的肚皮。所以大夫……」一劍急忙抬頭,懇切而誠摯地凝視著眼前有了一把年紀的老人家。「孩子還活著,大夫一定要救救他。」老大夫靜靜聽完少年的話,端詳著兩人的模樣,他們行為舉止雖稍嫌魯莽但天真率直,言語間著實不像說謊。

    老大夫活到這把年紀了,什麼事情沒見過,「鐵劍門」陸家是城內大家大派,根深奉城,勢力龐大,他們要人死,那人絕對生不得。這事他若管了,接下來自己為數不多的日子肯定熱鬧非凡,然而……老大夫歎了口氣,摸了摸一劍的頭,慈愛說道:「放心,我這『德恩堂』雖不是什麼大醫館,可見死不救這事,從來不做。」一劍大喜過望,差點便要跪下來開磕頭。他年紀雖才十三,可這幾年跟著家中叔伯往江湖上跑,怎不懂叫這老大夫幫忙,是替人家找麻煩。

    老大夫卻沒再往一劍身上看,伸手便往少婦高高隆起的腹部按去。他問:「胎兒動作是多久以前?」「兩個時辰前。」一劍急急說:「陸家的人不停追俺,好不容易才甩掉。」老大夫喃喃低語了聲:「盡人事……」隨後對一劍道:「你們兩個都出去,把簾子放下,沒我吩咐不要進來,老夫要剖腹取子,任何人干擾不得!」一劍一聽,臉色刷地白了。「剖腹,會不會有危險?」剖腹自是拿著把刀朝肚子劃下吧,如果剖到孩子怎麼辦?

    「哥,你還不出去?」一葉拉扯哥哥的袖子。「你敢留下來看嗎?」一劍不肯讓妹妹瞧輕,火氣上來,便也忘了家中高堂告誡要戒粗言、行端正,一口鄙語便出了來:「老子哪有咋不敢的,膽子鳥地小,還能當你哥嗎?!」只是再回首,那頭刻不容緩,大夫已經輕車熟路一刀劃下,血頓時冒了出來,跟著大夫的手便伸進裡頭掏啊掏。

    一劍看得眼珠子差點掉出來,一葉乾嘔了聲,兩兄妹急急往外撤退,安守本分死守外頭。

    簾子被放了下來,一劍心裡既是慌又是急,緊緊攥著拳頭,灰撲撲的臉頰上清淚刷過,留下兩道白色痕跡,他年紀還小經歷尚淺,完全不知接下來如何是好。

    一葉則是轉過頭去死盯著門板,注意著門板後大街上的動靜。

    「姊姊的孩子不會有事,他們也不會這麼快找來。俺們又繞回城裡,那些人鐵定以為俺們跑出城去了……」一葉不停安慰自己,焦躁的情緒卻始終平復不下來。

    ◎大街上隨風傳來些許嘈雜人聲,一劍和一葉寒毛都豎了起來,像兩隻戒敵的小貓般弓起了背脊,誰要敢入這醫廬一步,他們就和對方拚命。

    內堂的動靜未停歇過,細細的鏗鏘聲、衣衫摩擦聲,可就沒一點人聲。

    一劍越來越急,姊姊死了,她腹中的胎兒本該跟著死,可上天不忍延陵家從此斷後,這才留了這孩子。若非之前為躲避陸家而多所耽誤,早就能尋著醫廬請大夫診治了。如今緩了這麼久,那孩子……那孩子如果活不下來怎麼辦?

    畢竟是少年心性,想著傷心無力處,眼淚刷啦啦地又落了下來,嗚咽聲被他狠狠壓抑住,只流出幾聲幾不可聞的低鳴。

    妹妹一葉看哥哥的模樣,從懷中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恢復那張稚嫩臉蛋原有的模樣。她也給自己擦了擦,畢竟臉上又是淚水又是塵土的。可再見哥哥哭不停,最後兩個人竟抱頭痛哭起來。

    「這裡……血跡……」外頭突然有人喊著。

    一劍和妹妹兩個又全身寒毛直豎,差些便要衝出去和那些人拚命。

    大夫說姊姊的孩子正在生死關頭,他們不可以讓孩子有意外。

    那可是延陵家唯一的血脈。

    突然,內堂門簾被掀動,臉色本來就很蒼白的老大夫抱著一個青包走出來,額間滿佈細汗的他,整張臉白到幾乎沒血色。

    一劍一下子便衝到大夫跟前,眼睛大睜,盯著青包裡頭的東西看。

    被青色布料包裹起來的是個好小好小的奶娃娃,奶娃娃臉色青青的動也不動,幾乎和裹著他的布一般顏色了。

    大夫輕輕揉著娃娃的胸口,正在替娃娃緩氣。

    「大夫,俺抱。」一劍焦急地伸出手攬過姊姊的孩子。這是他的外甥,他延陵一劍的外甥。

    一葉一看,慌亂問道:「大夫,娃娃怎麼又青又白?」這顏色可不對。

    老大夫歎了口氣說:「孩子不足月,又困在母體裡太久,先天有損、稟賦不足,日後可能……」大夫沒再說下去。

    一劍學著大夫的動作,揉著娃娃的身體,揉著他的小手小腳,但可能是不會拿捏力道,用力過度了,只見娃娃一張皺皺的臉癟了癟,細細地哭了起來。

    那哭聲小得幾乎聽不見,大夫直道不好,搖了搖頭。兩兄妹見大夫臉上的神情,才終於明白大夫沒說下去的話裡有什麼意思。

    原來就算萬幸出了母體來到人世,但能不能撐下去,活不活得長,還是個問題。

    外頭嘈雜的人聲越來越近,兩兄妹又慌了起來。

    老大夫見他倆六神無主,頗是心疼。

    「哥,你先帶娃娃走,俺留下來跟他們拚命。」一葉含著淚說:「你把娃娃帶回去給娘看,娘只要看到娃娃,病就會好了。哥你別管我,趕快走。」「不行,要走一起走,不只娃娃,俺們還要一起把姊姊的屍首帶回去,葬在延陵家,不讓她繼續給陸家糟蹋。」一劍怒視著妹妹,他才不會扔下妹妹一人。

    外頭陸家的人挨家挨戶拍門搜查,火把火光映天,從門縫都可瞧見漫天紅光。眼看,便要搜到此處了。

    「你們誰輕功比較好?」老大夫突然如此問。

    「俺!」一劍說:「俺大一葉一歲,早她一年習武,輕功也早學一年。」老大夫沉吟半晌後道:「我屋子底下有個地窖,用來藏兩個人不是問題。一葉娃兒帶著你姊姊往地窖躲去,至於你……」老大夫憂心地看著一劍:「地窖滿是穢氣,方出世的小娃兒絕對受不住,你帶他能多遠跑多遠。你們兩個孩子年紀太小,什麼也不懂才做出盜屍這樣的事情來,待風波平息後讓家裡大人來處理,鐵劍門那些人……不能得罪……」「格老子的,明明是陸家有錯在先,咋還有理了他們!」一劍反駁,卻得到老大夫一個不贊同的眼光。

    猛烈的拍門聲已來到醫廬之外,老大夫將一劍往內堂窗邊推,說道:「快走!遲了便走不了了!」一劍不捨地看了妹妹一眼,妹妹用力點下頭,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道:「哥哥你一定要保護好娃娃!」一劍看著老大夫將榻上的姊姊連人帶被褥一起包起來,帶著一葉便要入地窖,他再望了他們一眼,隨後含淚咬牙往窗外跳,駕起輕功拼了命地往南方奔去。

    一劍一面跑一面哭,不知怎麼地又想起了以前的事。

    他和一葉兩人懂事的時候便已跟著個老乞丐在廟前乞討,後來有一日他餓得慌,顧著撿人落在路上的半顆饅頭,竟讓輛疾駛而過的馬車撞成重傷。

    他身上骨頭斷了好多根,不停吐血,他以為自己會死,菩薩卻發了慈悲,讓他給延陵家的娘撿了回去。

    後來,娘還收養了他和一葉。

    娘待他們真的很好,比親生的還親,娘唯一的女兒一花姊姊對他們也很好,把他們當親生弟弟看待。

    一葉喜歡穿男裝扮男孩兒,娘和姊姊都允,姊姊還親手繡了幾件漂亮衣裳給一葉,一葉總穿著那幾件衣裳招搖過街,破了都捨不得扔掉。

    他喜歡習武,立志將來要成為剪惡除奸行俠仗義之人,娘和姊姊就讓爹請人來教他武功,還拜託了幾個叔叔伯伯帶他遊歷四方,要他增長見識知天廣地闊。

    他不捨得娘傷心,也不想見姊姊被陸家人糟蹋,他得帶姊姊的孩兒回去。他會好好照顧這娃娃,就像娘和姊姊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和一葉那般。

    迎著風,幾滴淚飄灑而去。

    他記得好小好小的時候,捧著破碗站在茶寮外乞討,茶寮內的說書人口沫橫飛地說著大俠事蹟。

    『俠客劍那麼一轉,手那麼一彎,頓時金光閃閃劍氣四射,邪魔歪道通通束手就縛。被綁去的柳家千金小姐終於有驚無險,讓這俠客救了出來。』大俠行走江湖,鋤強扶弱,濟世為民,想除的壞人一定除得掉,想救的好人一定救得成。

    「俺將來是要成為大俠的人,大俠無論做咋都成得了,俺絕對可以把娃娃帶回家。」抹掉淚,一劍深信不疑。

    ◎郊外小村一戶人家外,婦人正在曬菜乾,忽然聽見屋裡頭小兒子的哭聲,心想該是餓了,便回房抱了出來,邊翻著菜乾邊餵奶給兒子吃。

    突然旁邊的草叢動了幾下,婦人抬頭望去,只見一個長相挺好的少年戒備地環伺四周,而後緩緩走了出來。

    那少年眉濃眼大、鼻高唇豐,相貌清俊帶點剛毅,十來歲的年紀只留半點青稚,一對黑眸中顯露出來的炯炯神采,叫人無法忽視。

    由他身上錦衣羅服看來,少年該是富貴人家的孩子,只是不知遭逢什麼變故,如今滿身污泥,烏髮散亂,頗為狼狽。

    「大嬸。」一劍來到婦人面前,目不敢斜視,直盯著婦人的臉道:「俺外甥不知咋地一直哭,你能幫幫忙嗎?」一劍盡量不去看婦人脖子以下的部分,因那大嬸酥胸正露在外頭,一個比他外甥大上好多的孩子猛吸著奶。

    婦人被一劍的話喚回神來,訝異問道:「他的娘呢?」一劍眼眶一紅,說道:「俺姊已經……」「唉呀唉呀,怎麼會這樣!」婦人歎了幾聲,伸出左手說:「孩子我看看,鐵定是餓了吧,沒娘也沒奶的,真是可憐啊!」一劍小心將娃娃遞了過去,只見婦人極為俐索地拉下左襟,豐滿乳房跳了出來,那正細細哭著的娃娃隨即被她摟進懷裡。她將乳頭對準娃娃的嘴塞進去,娃娃立刻就不哭了,聲音嘖嘖地吸起奶來。

    一劍讓這大嬸豪邁的餵奶動作給嚇得一楞,隨後才想起要將臉別到一邊。

    大嬸卻是大笑,說道:「你這孩子害什麼臊啊,你不也是這麼讓你娘給喂起來的嗎?」一劍漲紅著張臉說道:「大嬸仗義相助在下實在感激不盡,這份恩情先且記下,日後定當回報。」大嬸嫻熟地餵著孩子,聽見一劍這半大不小的孩子竟說出如此老道的江湖話,忍不住笑意,噗地大笑出聲。

    ◎一劍沒敢耽擱,娃娃餵飽不哭以後,他別過婦人,帶著娃娃又急忙趕路。

    入夜以後他尋了處無人破廟,將緊緊用衣物包著的娃娃放在鋪好的乾草堆上,跟著思量了許久,才找著個煙不會燻到孩子、又能取暖的距離升火。

    娃娃臉上的青色已經褪了,只剩小嘴唇上有些紫而已,一劍端詳娃娃的睡臉片刻,伸出手才想摸摸,又覺得自己一雙手都是繭子又粗又糙,肯定刮壞娃娃的嫩臉蛋。隨即,便改變主意縮了回來。

    娃娃緩緩睜了眼,小小的眼睛水靈靈地。

    一劍低低喊了聲:「啊,醒了。」他聲音很小,可也不知怎麼竟嚇著娃娃,娃娃鼻子吸了兩下,又嚶嚶地哭了起來。

    一劍手忙腳亂地把娃娃抱起,學著那大嬸教他的動作,輕輕拍拍娃娃,嘴裡「歐歐歐──」地輕聲哄著。可娃娃還是哭個不停,而且聲音越哭越小,一劍簡直快給嚇死了,無頭蒼蠅一樣地在破廟裡亂竄,慌了手腳。

    最後好不容易想到離開那戶人家前,大嬸用羊皮水袋裝了很多奶水,準備讓娃娃在路上喝,一劍立刻拿出那羊皮水袋,用手指沾了些,湊給娃娃吸吮。

    果然,娃娃的哭聲立即停了下來,兩隻小手緊緊攀在一劍的拳頭上,慢慢地吸著那點滴汁液。

    「原來只是肚子餓。」一劍鬆了口氣,卻在同時頭暈目眩好一下,他晃了晃腦袋用力睜開眼,耐過不適後,再一點一點地喂娃娃喝奶。

    一劍低聲對娃娃道:「乖娃娃,再忍耐一下,明日舅舅帶你繼續趕路,沒多久就能回到蘭州的家。你外公外婆如果看見你,一定會很高興的。」一劍想起爹娘的臉,想到他們見到外孫的喜悅,臉上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娃娃喝飽了,滿足了,抱起他拍拍背,讓娃娃打了嗝。

    一劍躺在乾草堆上側臥著望著娃娃,在他臉上尋找姊姊一花的痕跡。只是左瞧右瞧,發現孩子還太小,五官皺皺的一整團都沒展開,還看不出來什麼模樣。

    這時娃娃突然伸手捉住一劍的食指,一劍被這個小娃兒抓住了,心裡不知怎麼好是高興,他屈著手指撓了撓娃娃的下巴,輕輕說道:「娃娃、娃娃,俺是你舅舅咧!知道嗎,俺是你舅舅,你是俺的小外甥!」也不管小孩子聽不聽得懂,一劍那張大臉湊到娃娃面前,展露著年少天真無邪的笑容。

    娃娃被撓得癢了,忽地咯咯兩聲笑了出來。滿是淚痕的臉蛋像生了光一樣溫溫潤潤地,左邊臉頰上還浮現一個淺淺的小窩窩,那可愛的模樣簡直叫一劍喜歡得心都揪了。

    一劍不住地笑,那沒心機的呆樣子說多傻有多傻,傻到連不足月的小娃兒看了也忍不住一直咯咯笑,停都停不了。

    ◎一劍其實不想休息,他知道要越快趕回家越好,可是娃娃在他懷裡醒了就哭,哭累了就睡,來回幾次看得一劍好心疼,所以他才挑了間破廟休息。

    娃娃睡的時候一劍也小小睡了一會兒,可沒多久便讓惡夢驚醒了。天濛濛地還沒亮,一劍就著微弱的光檢視了一下自己的雙腳,鞋子磨破了,從裡頭滲出血來,和著沙塵稻草,讓一劍看了擰了下眉。

    原來是這樣,難怪會覺得腳不好使,走路也快不起來。

    然而不能再耽擱了,要趕緊回去見爹娘,替娃娃請大夫看病,一劍打定主意後,抱著娃娃運起輕功又往蘭州方向急奔而去。

    一劍年少,功夫不到家,路途中幾次都差點讓陸家派來的人給截到,幸好出奉城後多荒山峻嶺,他滿山跑地又躲又藏,一一避開那些人。

    經過幾日驚險折騰,眼看家快到了,懷裡的娃娃卻越來越不好,閉著眼病厭厭地,最後竟是連哭都不會哭了。

    一劍一急,大眼睛裡清淚落下,一路閃避追兵,逃回蘭州西大街上的延陵府。

    「開門──開門──」一劍用力扣著門環,心裡只急著要見爹娘,完全沒發覺街上有幾輛不屬於自家的鸞車停在粉牆旁。

    門迅速地被打開,家中兩名老僕立即走出,面上皆是擔心的神情。「少爺,你終於回來了。」「福伯、旺伯,馬上去請大夫。爹娘在哪?帶俺進去。」一劍臉上儘是慌亂。

    福伯旺伯接到小主子的命令,立刻往外頭跑去,兩把老骨頭跑得喀啦喀啦響,卻在見到地上染血的腳印時嚇了一跳。隨著那印子遠望過去,發覺竟是一劍所留下,一劍每踏一步,便在地上留下夾雜泥沙稻草的紅褐血漬,看得他們兩老心肝一顫,紅著眼趕緊找大夫去。

    一劍一到大廳,便聽見父親聲如洪鐘的斥吼:「畜生,給我跪下!」堂上站著名身形壯碩、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男子穿著件暗紅布袍,面方如田,目光如炬,眼裡兩道目光射了過來,釘在一劍身上。

    「爹!」一劍聞言不做多想,碰地聲雙膝落地跪在廳堂上。

    他瞧見父親那張臉已經漲成豬肝色,再瞧堂旁梨花椅上坐了個面容精緻的陌生女子,心裡又慌又亂,不知父親為何動怒。

    一劍急急說道:「爹,俺把你外孫……」突然想起已經回到家,不能再用那腔調講話,一劍連忙改道:「爹,我把你的外孫帶回來了,爹要怎麼罰我都好,但求爹先讓大夫看過這孩子……這孩子他……」說著,一劍眼眶又紅。「這孩子差點死在姊姊肚子裡,現下臉色還青青的,不知活不活得了……」正好整以暇拿著瓷盞喝茶的女子聽見一劍的話,指尖一抖茶蓋一顫,不慎叩響杯緣,但發出的聲響過弱,堂上幾乎沒人聽得見。

    延陵家的主人延陵冀聞言怒斥道:「孽子,我沒什麼外孫!而你,你竟然那麼大膽,跑去別人家裡盜屍,這等醜事要傳了出去,你讓延陵家怎麼在地方上立足?」延陵冀大步跨來,大掌便往一劍臉上搧去,一劍被搧得頭暈眼花鼻血直流,耳朵不停嗡嗡作響。

    「把孩子還給陸家。」延陵冀憤哼了聲,轉身雙手負於背後,壓抑著怒氣說道。

    「爹,這孩子是你外孫!」一劍死死抱緊孩子不肯鬆手,眼眶泛紅鼻頭發酸。

    「我說還給人家!」延陵冀再吼:「從他娘與我斷絕父女關係嫁入陸家後,我便當沒生過這個女兒了,又哪來外孫!」一劍緊摟著懷中娃娃,咬著牙不敢相信自己向來敬重的父親會說出這種話,他心裡一口氣堵著吐不出來,直直吼道:「俺不還!」「畜生!」「姊姊已經死在陸家了,姊姊的孩子若再回去陸家,肯定又會給害死。這娃娃原本就要死在姊姊肚子裡,是俺和一葉發現,找大夫把他救出來的。爹,這是你唯一的孫子,你不能把他給人!」一劍字字鏗鏘有力,毫不畏懼父親的權威。

    延陵冀使了個眼色,周圍的家丁便圍了上來,幾個抓住不停掙扎的一劍,幾個小心翼翼地從他懷裡挖出小娃娃。

    一劍憤怒地吼著:「不可以!」娃娃被一大群人驚擾到,竟又細細哭了起來。那微弱的哭聲在別人耳裡算不了什麼,可卻讓一劍聽得心裡直髮痛。

    「格老子的誰敢把俺的娃娃帶走,老子就和他拚命!」一劍心裡焦急,什麼也不顧地大喊大叫拚命掙扎。

    娃娃終究還是從一劍懷裡被奪走了,一劍看著娃娃落入了陸家女人手裡,覺得額邊一跳,眼前一黑,幾乎喘不過氣來。

    「教而不善!拖下去家法伺候,三十大板給我重重的打,看他以後還敢不敢魯莽行事,不將我這個爹放在眼裡。」一劍被拉了下去,就在人來人往的前庭上被壓著,一板一板地打,一板一板地捱。他傷心地哭出聲來,卻不是哭身上的痛,不是哭板子落下的狠,而是害怕娃娃這麼回去,以後,就再也看不見了。

    娃娃單邊的臉上有個小窩窩,笑起來就會浮現,那個小窩窩,以後也看不見了。

    一劍放聲大哭,哭的,是自己的無能為力。

    ◎一劍從昏厥中醒來的時候,感覺臀上火辣辣地疼。動了一下,撕扯般的劇痛讓他哀號出聲,外頭立即傳來妹妹驚喜的呼喊:

    「哥,你醒了嗎?你醒了喊一聲!」「俺醒了。」一劍有氣無力地回了句。

    「哥你屁股還好吧,爹有沒有把你屁股打爛掉?」一葉的聲音帶著哽咽。「俺想俺的屁股大概爛到開花了,娘替俺抹過藥,但現在還是一陣一陣的疼。」「爹打了你幾板?」一劍問。

    「十板。」「爹打了俺三十板啊……」一劍痛苦呻吟著:「不用問鐵定也爛了,以前娘塗了藥沒多久就涼了,但現下仍是疼啊!」「哥你好可憐,帶姊姊回來這主意明明是俺出的,可爹卻打你比打俺多。」「因為俺是哥,你是妹,俺要以身作則的,可是俺卻帶頭讓你跟俺一起做壞事。」一劍悶悶地說。

    壞事指的是盜屍,這等事情在江湖上是不被允許的,他害延陵家蒙羞了。

    可那屍首是姊姊的,帶姊姊回來這事上他和妹妹絕對沒有錯,爹打他們是因為他們盜屍,而不是因為他們帶走姊姊的屍體,還把姊姊的孩子偷回來。

    「俺想當弟弟不想當妹妹!」一葉也是悶悶地道。

    「好,你當弟弟。」兩個人屁股都受了重傷,這時一劍也不想和妹妹爭什麼。

    他環視周圍,發覺自己躺在柴房的木板床上,窗外陽光透了進來,灑在地上形成漂亮的光影。

    屁股疼得厲害,娘沒讓他穿褲子,光溜溜地暴露著,對門的一葉大概也和他一樣這般屁股朝天躺著,感覺有些好笑。但一想及從他懷裡被抱離開的小娃娃,心裡一疼,眼淚又掉了下來。

    「一葉。」一劍問道:「你怎麼回來的,姊姊的屍首呢?娘來給你上藥的時候有沒有說娃娃怎麼了,是不是真的……真的被帶回去了?」他哽咽了幾下,而後哭出了聲。

    「哥你別哭啊,你一哭俺也想哭了!」一葉吸了吸鼻子。

    「那俺不哭,你說。」一劍忍住眼淚。

    「那天你走沒多久俺和姊姊就被他們搜到了,陸家那個女人知道姊姊的孩子沒死,逼著俺問你的下落,俺當然什麼都不肯說,後來他們就把俺帶回來。那女人真是賊壞的,居然說爹當初不認姊姊,姊姊生下的娃娃自然也沒有俺們家的事,俺們兩個又盜屍又偷了人家的孩子,絕對會被江湖上恥笑,還說爹教子不嚴教出了兩個偷兒來,爹氣得臉都發青,差點要把俺打死。後來還是娘跑出來求情,把俺領了進去,俺才只打十大板。可你就慘了,娘趕不及,讓你三十大板都打全了。」一葉越說越同情哥哥,她打十大板都這麼痛了,哥哥打三十板鐵定痛死,難怪會暈了兩天。

    「接下來呢?」一劍焦急詢問。

    「後來的事情娘不肯說,不過福伯旺伯帶大夫來看俺時通通說了。他們說娘看起來柔柔弱弱大家閨秀的模樣,沒想那天見你被爹打暈過去,氣得站出去對爹說:『女兒你不要,那便算了;她命苦嫁到陸家沒享到福,我這娘也認了。可現下兩個孩子好好的,你卻一個個往死裡打是怎麼著?非得三個孩子相偕黃泉作伴,你才稱心嗎?』」一葉一口氣講一大段,那語氣是得意洋洋的。

    一葉續道:「跟著娘又轉頭對那個陸家大夫人說:『鐵劍門是江湖上的名門大派,可竟是這麼欺負手無寸鐵的孩子!我外孫是兩個孩子救回來的,這孩子的命,也是他們的。沒聽過救人反倒要償命,這又算哪門子名門正派所為?我夫君狠心和女兒斷絕關係,但我可沒有。一花那孩子是我十月懷胎辛苦所生,如今在你們鐵劍門裡不明不白地死了,你這般堂而皇之上門要公道,憑的是哪點理?』」一葉講得太喘,吸了口氣又說道:「哥,你都不曉得福伯旺伯兩人一搭一唱說相聲似的,把娘那時候的神情動作演得活靈活現,爹沒見過娘那麼生氣,整個人都傻了,那個鐵劍門的大小姐更是說一句話就被娘堵一句回去,聽得俺都快笑死。」兩間相隔只有一步之遙的柴房裡同時傳來爽朗暢快的笑聲,屁股痛全拋到腦後去,同仇敵愾的二人樂得不得了。終於有人叫鐵劍門的人吃了虧,而且那人還是自家娘親。

    過了好一會兒,一劍突然想起:「那姊姊和娃娃?」「姊姊的屍首被帶回來安葬,可娃娃給送回去了。」一葉的聲音頓時萎了下去。「不過,」她又大聲了起來,「不過娘有告誡他們一定要好好對待娃娃,還說有空就會讓俺們去看娃娃。娘說娃娃也是延陵家的人,延陵家真心想和陸家和睦相處下去,還說陸家想必也希望如此吧!」「嗯?娘為什麼這麼說?為什麼不把孩子要回來?姊姊過世後姊夫傷心欲絕離開陸家,陸家那女人哪會對姊姊的孩子好,更別提會真心和俺們和睦相處了。」一劍十分惱火。

    「欸,哥,你沒聽出來嗎?娘這是在威脅他們,要是他們敢對娃娃不好,被俺們抓到把柄,俺們就可以明著和他們嗆,說不定還能趁機名正言順地把娃娃帶回來!」一葉解釋。

    「原來如此,一葉你真聰明。」一劍由衷讚歎了聲。

    「哼哼,一些些聰明而已。」一葉得意地笑。

    ◎兄妹倆在柴房度過了大半個月,延陵家的爹這回真是鐵了心,任憑延陵家的娘再怎麼懇求,也不肯把兩個孩子放出來。

    屁股好些能站起來以後,兩兄妹常常將頭伸出窗外,面對著面聊天講事兒,一劍繞來繞去都是講抱著娃娃一路跑回來的事,說到最後惹得一葉掩著臉嗚嗚地假哭,哭說:「哥哥不要俺了,只要小外甥!」一劍往往被弄得手忙腳亂,只得不停解釋道:「兩個都要,兩個都要!」一劍手足無措的神情,總是逗得一葉笑不可遏。

    被關滿一個月的時候,福伯打開兩間柴房的門,把他們領到大堂。

    大堂上爹坐在左邊,娘坐在右邊,爹還是一副端肅威嚴不苟言笑的模樣,娘則是拿著繡花帕子掩嘴咳了幾聲嘴角隱隱有些血絲。

    一劍和一葉緊張地看著娘,慈眉善目的娘和藹地說了句:「不要緊的,天涼咳個幾聲罷。」延陵冀瞧兩個小的也沒正眼瞧過他,就只擔心妻子的病勢,忍不住咳了一聲,將這二人的注意力拉回來。

    「爹。」一劍和一葉低聲喊了句。

    「知道錯了嗎?知道爹為什麼罰你們在柴房面壁思過了嗎?」延陵冀聲如洪鐘,響亮的聲音迴盪在廳堂之上。

    「知道。」二人異口同聲地說。

    「知道錯了就好,以後別再犯。」延陵冀對一劍說:「你是哥哥,妹妹不知輕重,以後別跟著她一起瘋,延陵家將來可是要交給你和妹妹的,你不以身作則,怎麼讓妹妹學好。」一劍點頭。

    一葉吐了吐舌頭。

    「明天開始,一劍你和叔叔伯伯們去鑄劍坊學鑄劍和管理生意,一葉你……」延陵冀還沒說完,一葉就搶著說道:「爹我不要去鑄劍坊,那大爐子燒起來熱的呢,我要去天香閣。」一葉句句字正腔圓咬字清晰,沒法子,在延陵家裡不能開口格老子閉口格老子,連說個俺也不可以,爹管得可嚴了。

    延陵冀瞪了一葉一眼,一葉的頭馬上縮了回去,低低的,不敢再多話。

    「爹。」一劍喊了聲。

    「何事?」「那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去看姊姊的孩子?」一劍抬頭,視線筆直往廳堂高位上的父親望去,目光堅定不容動搖。

    「還想著看孩子,你們兩個之前鬧出來的事情還不夠嗎?」延陵冀本以為一劍已經想通了,沒料這兒子根本就沒放棄過。延陵冀一氣,怒得一掌碎了身旁放著茶盞的小几。

    「可是娘不是說……過一陣子可以……」一劍急了起來。

    「老爺,別對兒子發脾氣了。」徐鳳兒握住夫君的手,悠悠歎了聲,而後對兒子說道:「小劍你還小,不懂這些利害關係,陸家與咱向來交惡,若真的立即去看了,只會落了個話柄給人說不信任對方會好好照顧孩子,像刻意去監視似的。」「永遠都不能去看娃娃嗎?」一劍眼眶都紅了。

    「倒也不是永遠不能,但要耐心的等,等待適當時機。」徐鳳兒心疼地看著兒子。

    「那適當時機是什麼時候?」一劍哽咽道。

    「哥,擦擦。」一葉從懷中拿出帕子給一劍。

    她這哥哥從小就這樣,總是為了別人的事情紅眼睛,以前他們在外頭當小乞丐沒飯吃,她餓到肚子疼時,一劍也沒少為這件事情哭過。

    「男子漢動不動就掉淚,你這模樣將來怎麼帶領延陵家!」延陵冀氣到一個不行。

    「俺擔心姊姊的娃娃。」一劍一急,濃濃的北方腔又跑了出來。

    「哥這叫真情流露!」一葉答腔。

    「那俺可以過幾天先去看娃娃,跟著再等娘的適當時機嗎?」一劍大力擤過鼻子後又連忙道。

    「不行!」延陵冀怒道。

    「哥,我們可以偷偷去看……」一葉小聲在一劍耳邊建言。

    「偷偷去也不成!」延陵冀再度怒吼。這兩個孩子一個比一個讓他頭大,但瞧大兒子目光堅定、小女兒低著頭不知算計著什麼,延陵冀終於抬掌又碎了另一張小几,怒道:「你們若敢自作主張,我就把你們兩個都趕出家門!」兩個孩子噤聲不語。

    「老爺!」徐鳳兒驚慌地喊了聲。

    「你要再敢幫這兩個兔崽子,我……我連你也休了!」延陵冀氣得不輕。

    「爹!」這回,一劍和一葉可都嚇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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