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君如山 第六章
    小四跳過去,一腳踹到他身上,喝道:「你幹什麼!?」

    那人趴到地上,臉色青白,蜷縮著身體,模樣簡直和死人差不了多少。

    小四看見撒在地上的乾肉,心裡更是火,罵罵咧咧,還想上前再補一腳,被老王拽住。

    「行了,不就是點乾肉嗎,別踹死他了。」

    小四哼了一聲,罵道:「哪有那麼容易死人的。」

    老王道:「你當他跟咱們一樣麼?說你嫩就是嫩。別看他是個死囚轉流放的,犯事之前想必也是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嬌生慣養慣了,可跟咱們這等粗人不一樣,小心真熬不過去。」說著上前扶起那年輕犯人,讓他靠在樹上,撥開他的發,露出青白憔悴的臉,問道:「你沒事吧?」

    那人微微點了點頭。

    老王看看他氣色,道:「可能是中暑了。」

    小四道:「甭管他中不中暑,今天一定要趕到陸家莊。咱們昨天趕在皇上大婚封路前出的京,到現在走出京城還不到五十里,要這等走法,何年何月才能到邊疆。」

    老王拿出水袋子,給那個人灌了幾口。

    「好點了嗎?」

    那人喝了水,緩過來一些,低聲道:「我沒事了,能趕路。」

    老王倒是詫異,想不到這個小子身子弱,性子倒是堅定。

    天空霹靂一聲,雨點啪嗒啪嗒落下。

    小四子望天罵道:「什麼勞什子鬼天氣。虧皇帝還趕在這一天大婚。」

    老王歎口氣道:「沒法子了,看來今天又要耽誤一天。」

    那犯人也仰首望著天,雨點落到他臉上,洗掉髒污,露出斯文清俊的容顏。大雨迷濛了他的雙眼,雨珠一滴一滴,慢慢沿著他的面頰流下。

    京城裡,同樣是大雨傾城。

    為了加強安全,禁軍已在大婚的御路上戒嚴,任何人在皇后鳳鸞經過時不得出入。

    瑟瑟寒雨不停,清冷御街中,在眾多護駕的擁護下,一座朱漆琉璃頂的鸞駕正不急不徐地抬往皇宮。

    鳳鸞裡坐著的,是頭戴珍珠鳳冠,身著精美華貴喜服的徐月晴。她一身紅豔豔的喜服似滴血一般,在冷風淒雨裡尤為鮮明。

    鳳鸞裡的人聽著外面雷聲陣陣,暴雨連連,不由慢慢撩開霞帔,露出一張年輕美麗的容顏。她揭開鸞轎窗口,微微抬首,望向外面的雨珠,面露憂色,暗怨老天不懂人心,偏在她大喜之日下起雨來,似乎在暗示著什麼。

    皇宮宏闊雄偉的紫金殿中,紅綢飛舞,禮樂繞樑。

    大殿之上,是一身明黃龍袍的年輕皇帝。

    在這大喜之日,皇上卻並沒有龍顏大悅,始終冷冷地坐在皇位上。這模樣竟然與昭陽侯的冰冷樣子十分相似,威懾之極,

    諸臣雖覺得皇上過於嚴肅了點,但想著畢竟是在先皇百日孝期內婚娶,也不敢太過張揚,失了分寸。

    皇后的鳳鸞到達後,先是舉行大禮,禮成之後是下旨冊後,諸大臣齊覲皇后娘娘等等。待到行完繁文縟節禮儀宮規,皇后被宮女引往鳳儀宮。此時夜幕已臨,司儀一聲開宴,大殿內宮女們進進出出,大擺宴席,上上下下一派熱鬧。

    諸臣想到皇上終於完婚,參照先皇的固執與頑抗,新皇的大婚得來何等不易,不由各個心中感動,老一輩的更是老淚縱橫。

    幸而眾臣都懂得節制,雖然喜氣洋洋,卻不敢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裡把皇上灌醉了,大家敬酒不過是圖個意思,只有老慶王等幾位皇上尊長,高興的喝得過了。

    夜深了,皇上在司儀的催促下離席,往鳳儀宮而去。

    遠離喧嘩與熱鬧的鳳儀宮,紅燭搖曳,寧靜安詳。

    皇上在廊下遠遠望著,駐足不前。

    過了良久,喜丸道:「皇上,夜已經深了,是否……」

    皇上沒有說話。喜丸便安靜地在他身後站著。

    雨滴淅淅瀝瀝地沿著琉璃瓦落下,濺到廊下的石階地上。

    這場風雨在皇上大婚之日整整持續了一天一夜,遲遲沒有停止的意思。

    皇上大婚後,仍然住在紫心殿。諸臣少了一份心事,心裡都高興得很。朝廷下上一團喜氣,終於漸漸衝散了先皇駕崩的陰影。

    在去往北疆的官道上,那兩個牢頭仍押著犯人趕路。那年輕的犯人的不是別人,正是連愚山。

    謀逆之罪不比其他罪名,即便趕上大赦天下,也不是人人都可免罪。連愚山的父親連靖文和其他幾位牽連此案的官吏,因為素來為官清白,人品正直,被朝廷上幾位大臣聯名上奏求情,因而獲得了減刑。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均由死囚改為流放,抄家收公。

    連家因著老丞相連清的面子,朝廷上下又有不少老丞相以前的門生弟子照應,家倒是沒有充公,只是跑的跑逃的逃,人口凋零,荒涼蕭寂。

    連靖文與那幾個同僚同被押往北疆流放。連文相一病不起,連靖宇榻前伺候,不敢離開。連夫人獲赦放了回來,因為受到種種打擊,神志竟然糊塗了,初時只是發呆,別人跟她說話不太明白,後來病情漸重,發了幾次瘋,便也倒在了床榻之上。連靖宇要照顧家裡這兩個病人,整日憂心忡忡,焦頭爛額。

    自那次托喜丸的照顧,連靖宇進天牢看了連愚山一次後,再沒有機會進去。後來聽說他們父子都被改了流放,連靖宇上下走動,找父親以前的門生托了關係,才打聽到了兄長流放的日子,終於趕在他們出城前見了一面。只是連愚山與他們流放日子不同,連靖文在城北門守了三天也未守到,卻不知他們是從西門出的城。

    連愚山隨著兩個牢頭上路,又行了幾天,那種徵兆越來越明顯,人也越發虛弱。

    小四頭幾天還看這個清清秀秀的小子不太順眼,嫌他走路太慢誤了行程。可後來見他實在身子骨弱,經不起折騰,便懶得動手教訓他了。又見他無論怎樣都咬緊牙關挺了下來,一步一挨地跟著他們趕路,倒隱隱有些佩服他,覺得他不像以前押送的那些家門敗落的書生子弟,一路上哭哭啼啼期期艾艾的,走不了兩步就打軟。

    此時快到正午,豔陽高照,晃得人眼花,更是悶出一身的大汗。

    老王看見前面官道上有家茶水鋪子,對小四道:「過去歇歇吧。」

    二人押著連愚山來到鋪子前,在涼棚下找了張方桌,坐下休息。

    點了壺涼茶,小四、老王骨碌碌一人灌下去三大碗,方才覺得舒爽了。

    老王抬頭,見連愚山捧著茶碗的手有點抖,皺眉道:「你連喝個水的力氣都沒有嗎?」話剛說完,就見他手一抖,茶碗落到地上,!啷跌得粉碎。

    連愚山伏到桌上,一手支著自己,一手扶到腹上,微微喘息。

    小四又忍不住跳起來要罵,這摔碎了茶碗可是要賠錢的。卻見犯人身子晃了一晃,竟從茶桌上滑了下去,落到地上。

    二人嚇了一跳,老王過去扶起他,見他氣若游絲,臉色青白,顯是堅持不住了,忙道:「喂,你怎麼了?哪裡難受?」

    連愚山說不出話來,只是雙手緊緊捂在小腹上。他身子雖然虛弱,腦子卻還十分清楚。

    這個孩子,只怕、只怕保不住了……

    連愚山心裡一陣酸楚,眼角落下淚來。

    那夜與雲珞歡好後一個月,他在天牢裡便知道自己有了孕。瓊華誕子丹到底是天下靈物,從不會失常。連愚山在百澤內海住了多年,對它的藥性十分清楚。想到腹中果然孕育了雲珞的子嗣,心裡又喜又憂。

    他不計後果地求來這孩子,為的並不是保住自己和父親的性命。他說過早晚要還先皇一命,便不會吝惜自己這罪不可恕的身子。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從此與他的珞兒天涯陌路……

    「呃……」

    隨著腹中又一陣疼痛,連愚山蜷縮起身體,精神有些恍惚起來,兩個獄卒的話也聽不清了。

    他千方百計得來這個孩子,卻終究無法保存它的性命。

    他在牢裡本已心力憔悴,這一路流放餐三露宿,趕路辛苦,更是精疲力盡。別說一個健康之人都受不了這份罪,他這樣從小破敗的身子又哪裡支持得住?能挨到現在,全靠他一口氣支撐著。

    連愚山心中一陣絕望。可憐這個孩子才將將兩個月,誕子丹的藥性尚未完全顯現出來,也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

    連愚山早知道自己這樣的身子恐怕受不了逆天生子的苦,但他抱著破釜沈舟的決心,寧願自己的性命不要,也希望能把這個孩子留下來。可是現在,卻連這樣微弱的希望也要破滅了。

    連愚山**出聲,眼淚如泉湧般不停地從眼角流出。

    若是孩子不保,他的命也不能長久了,倒不如和孩子一起去。

    他欠先皇的、欠珞兒的,一併還了了事。

    活在這世上好累,真的好累。前一刻還山盟海誓,情真意切,下一刻卻萬事俱變,物是人非。

    恩愛情堅瞬息變,人心難比水長流,

    連文相的長孫換了徐武相的千金,也不過是一夕之間的事。

    連愚山只覺得累極,昏昏沈沈的闔上雙目,隔斷了世間的紛紛繞繞。

    他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再醒來,可是還是醒了。

    幽幽地睜開眼,入目的是陌生的帳頂。

    有個人坐在他身旁,俯下身輕聲道:「終於醒了。」

    連愚山慢慢轉過頭去,看見那張熟悉而親切的臉。

    那人輕輕把手覆在他額上,歎息道:「唉,傻孩子……」

    連愚山眨眨眼,覺得眼眶酸澀,卻流不出一滴淚水。他勉力扯動嘴角,微聲道「大神官……」

    來人正是浩瀚神殿的大神官,雲珞的親皇叔,雲璃。

    雲璃握住他的手,面色沈凝地望著他。

    連愚山啞聲問:「您、您怎麼會在這裡……我、我……」

    連愚山突然想起昏迷前的事,立刻驚慌起來。雲璃安撫他道:「沒事,沒事,放心,孩子沒事。真是好險,我再晚到一會兒,孩子便保不住了。」

    連愚山張了張口,還想說什麼,卻只覺睏倦之極,全身軟綿綿的,眼睛又慢慢闔上。

    連愚山再次醒來,已過了兩天。雲璃餵他吃了點東西,終於精神好點。

    「大神官,您怎麼會……」

    雲璃道:「我從浩瀚神殿而來,在路上遇到你,真是天意。」

    連愚山低聲道:「我、我不能留在這裡……」

    雲璃柔聲道:「我知道,你的事我聽說了。那兩個獄卒,我給了他們神殿的御牌,讓他們自去覆命,你不用擔心,」

    「可是……」

    「山兒,我問你件事,你可要老實告訴我。」雲璃輕聲打斷他。

    連愚山長長的睫毛輕輕顫了顫。

    雲璃一字一字道:「我問你,孩子是不是皇上的?」

    連愚山微微一抖,沒有作聲。

    「你、你……」雲璃明白了,可是看見連愚山憔悴痛楚的面容,又不忍苛責下去,最後轉口道:「皇上知不知道?」

    連愚山咬緊下唇,輕輕搖了搖頭。

    雲璃顯然十分震驚,站起身來在屋裡來回踱了幾步。

    「你哪裡來的誕子丹?」雲璃思索道:「讓我想想。皇宮之中有一顆,但既然皇上不知情,那就應該不是那顆。那是……啊,我知道了,是你二叔連靖宇的那顆。」

    瓊華誕子丹以前是國之禁藥,後來雖開放求取,但這十幾年來真正前來求丹並經過考驗的沒有幾人,所有人都登記在冊,雲璃只要稍稍回想,便判斷出來源。

    連愚山顫聲道:「大神官,我、……你別怪我……」

    雲璃為自己心裡隱隱的一個推測不安,呆了半晌,聽到連愚山的話,歎了口氣道:「我不怪你。可是你實在太冒險了。」

    「我不後悔……」連愚山閉上眼,輕輕將手放在小腹上。

    雲璃忍不住微微蹙眉,靜靜望著他,終於沒再說什麼。

    雲珞看著呈上來的奏折。凡是與行刺有關的人員最近都已陸續量刑,除了罪無可赦的閻志押在死牢等待秋後處斬,其餘相關人等,能減則減,能赦便赦。

    這一次,雲珞依靠大婚的名義大赦天下,總算是給連愚山撿回了一條性命。

    不在其位,不知其政。

    雲珞坐上這高高的位子,才明白身為皇帝的種種難處。即使自己權傾天下,許多事卻還沒有當初縱橫江湖時痛快。

    喜丸在旁看著皇上提著筆一點一點批著折子,眉頭一直鎖著,深夜累牘,忍不住上前道:「皇上,已經二更天了,要不要歇了?」

    皇上沒有說話。

    琉璃燈罩裡燭芯「呲」地一跳,迸出些微火花,一瞬間照亮了皇上俊美冷漠的面容。

    喜丸恭敬地立在一邊,與一幫奴才陪著皇上一起熬夜。

    連愚山感覺微微晃動,隱隱聽到馬車的滾動之聲,恍惚地睜開眼,看清身在馬車之中,問道:「大神官,我們這是去哪?」

    雲璃放下手裡的書,猶豫了一下,道:「去京城。」

    連愚山臉色一變,「不……」

    雲璃道:「我本來便是要去京城的,遇到你的那條官道是通往京城的必經之路。浩瀚神殿為先皇舉行完七七四十九日的祭祀,必須將水神的陰福送往京城,這是歷代的規制。」雲璃說到這裡,神色有些苦楚。他畢竟,沒有見到哥哥的最後一面,因為神官的身份。

    「不,我不回去……」連愚山爬起身來,慌亂地抱住雲璃的胳膊,「大神官,我不能回去,求求你,別帶我去京城……」

    雲璃回過神來,收斂情緒道:「山兒,你這樣的身子,難道真的想流放到北疆去嗎?」

    「不,不……」連愚山不停地搖頭,哽咽道:「我不能回去,不能回去……大神官,我求求你。要不、要不您把我放下,我、我自己走……」

    雲璃道:「山兒,你冷靜點。你自己走?要走去哪裡?你不要命了嗎?」

    「不、不,我不能回去……」

    「山兒。」

    雲璃見連愚山激動不能自已,不得已抽出一根銀針扎入他的睡穴,讓他再度沈睡過去。

    打開車窗,外面豔陽高照,晴空朗朗。

    雲璃望著連愚山淚痕未乾的臉,歎了口氣,喃喃地道:「這可怎麼是好……」

    其實雲璃並不是非要帶連愚山回滄浪不可,只是連愚山現在的身體虛弱,胎息不穩,離開自己只怕用不了兩天便要保不住孩子,接連丟了自己的性命。畢竟這世上可與雲璃的醫術相媲美的人,寥寥可數。

    雲國男子多繼承水神的朱血血脈,服用誕子丹後可以逆天生子,而且胎兒生命力極強,往往勝過母體,所以一般朱血孕育的子嗣並不容易滑胎,除非是服用了斷命果。而像連愚山這樣的情況,實在少之又少,可見他的身體已到了不堪重負的地步。

    雲璃十分為難。原本他是打算以大神官的名義向皇上求情,帶連愚山回浩瀚神殿入神職,做一名普通的神侍。因為終身服侍水神,到底比流落北疆,過不知何時才會結束的流放生活強。可是雲璃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連愚山竟然逆天孕子,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雲璃不僅是雲國的大神官,更是皇上的親叔叔。連愚上腹中既然有了皇上的骨肉,那麼雲璃不論是做為神官還是皇室中人,都不可能任由皇家子嗣流落在外。若不是疼惜連愚山,心裡隱約揣摩出他的痛苦與難處,雲璃在發現他有孕之時就會讓人立刻趕往京城稟報雲珞了。現在他雖然沒有這麼做,卻感覺更加為難。

    馬車仍然按部就班地向京城駛去。大神官的車隊人數並不多,但無論到哪,人們都會自動讓道,恭敬施禮。

    連愚山躺在雲璃的馬車裡,臉色仍然很不好看,但卻比前幾日強多了。

    他呆呆靠坐在長榻上,目光發直,神色淒離。

    雲璃看了心下不忍,柔聲道:「山兒,你放心,我答應你不會告訴皇上。」

    連愚山雙手環抱住腹部,微微發抖。

    雲璃不由歎道:「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怕什麼?」

    連愚山苦笑一下:「大神官,您不會懂……」

    雲璃想了想,推測道:「是因為皇上大婚了麼?」

    雲璃確實不懂,也許他今生永遠都不會懂。

    他從小服侍水神,收心束情,對人間情感接觸甚少。年輕時對雲珂雲夜的朦朧感情,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後來一切想開了,什麼都放下了,更是大徹大悟,不食人間煙火。

    連愚山聞言,呼吸一窒,緊緊揪住衣襟,過了片刻,道:「不,並不完全是……」

    雲璃見他神色,也不再問了,上前拉住他的手緩緩按到小腹處,哄道:「山兒,你摸。」

    連愚山果然分神,摸著自己平坦如初的腹部,道:「什麼變化也沒有……」

    雲璃微微一笑,道:「誰說的。雖然才兩個多月,孩子還沒有顯形,但是變化還是有的。你再摸摸。」

    連愚山立刻聚精會神,低下頭仔細觀察自己的腹部。過了一會兒,洩氣地道:「還是沒有……啊,是不是孩子、孩子……」

    「不是,你別亂想。」雲璃好笑地打斷他,道:「你沒有發現肚子都變硬了嗎?」

    連愚山輕輕按按小腹,果然皮膚下面繃得緊緊,不似以前那般柔軟。連愚山雖然連日來有腹脹的感覺,但一直擔心是孩子上次差點滑胎的緣故,沒有深想,此時突然了悟,原來孩子在這裡……

    雲璃見連愚山神色變得寧靜,滿心在孩子身上,暫時不再想那些事情,不由暗暗鬆了口氣。

    可是這樣畢竟不是長久之法。他雖然答應了連愚山不告訴皇上這件事,可是天下又有什麼能瞞得住皇上的?雲珞雖然現在還嫩點,只是因為初逢巨變,打擊接連不暇,許多事尚未顧及得到。但他畢竟是雲珂的兒子,想必用不了多久便會習慣皇上的身份,掌握權傾天下的滋味。

    大神官的馬車雖然緩慢,卻仍然按時抵達了京城。

    連愚山身體虛弱,舟車勞頓,心事又重,因此總是不見起色。奇怪的是誕子丹的藥性竟然提前了近一個月,突然猛烈起來。

    雲璃見他的情況不容樂觀,無論如何也不放他離開自己的視線。

    連愚山因為服了藥,整日昏昏沈沈的,一日之間大半是在睡著。雲璃將他打扮成神侍官的模樣,隨著自己的馬車一起進了宮。

    雲璃因為身份特殊,又持有先皇御賜的金牌,所以從無人來盤查他的車隊。

    連愚山這日醒來,已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撐起身子環顧四周,雖沒有來過,但從周圍的裝飾及香爐裡燃著的宮香可以判斷出,這是宮裡。

    他微微一驚,扶著床頭坐起身來。

    雲璃貼身的侍從官端藥進來,看見他醒了,道:「連公子,該喝藥了。」

    「這是什麼地方?」

    那小侍從道:「這裡是睿麒宮,是先皇御賜的大神官的寢宮。」

    連愚山知道這個地方。他從小做雲珞的侍讀,對皇宮熟悉之極。睿麒宮偏居一隅,離皇上的紫心殿有一段距離。以前他曾聽雲珞說過,睿麒宮禁止閒雜人等入內,也沒有一個太監和宮女,在這裡服侍的全部是水神的神侍。

    連愚山有些放下心來。其實他精神不濟,根本也無力再有什麼反應。

    慢慢把藥喝了,連愚山的手虛軟得有些哆嗦。只是坐起身來這麼一趟,身上已出了一層虛汗。

    小侍從扶他躺下,小心翼翼的模樣,好像他是易碎的瓷娃娃。

    連愚山忽然想起自己現在不知是什麼樣子。他已經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了,記得上一次攬鏡自顧,還是在賓州的時候。

    那日正是出事的前一晚。雲珞自連太守夫婦回來後,便搬去了崇勝園。二人雖然白日能夠自由見面,但晚上卻不得不分開。不過雲珞豈是那麼好相與的?連愚山在他第一次翻窗爬進自己寢室的時候,驚喜之下首先想到的是他不成體統,責備了他幾句,被他一把抱住。

    「小書獃,你還真是個小書獃。連文相不愧是一國之相,果然有識人之才,先見之明,給你起名叫連愚山。愚山愚山,真是愚君如山也。」雲珞笑嘻嘻地說完,在他反駁之前,先一步堵上了他的嘴。

    有了第一次,自然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後來連愚山乾脆每夜大開著房門等他,倒省得半夜被他抱怨連府的窗子太舊,每次掀開都擔心窗扇會壞掉。

    連愚山不做賊,可總覺得有點心虛,擔心被父親知道後大怒。雲珞卻道:「連太守是聰明人,就是知道了也是睜隻眼閉只眼,當作不見罷了,難道還真要和我這個未來的準女婿計較麼?真是個小傻瓜。」

    「什麼準女婿。」連愚山瞪眼。

    雲珞笑道:「你嫁給我做太子妃,我不是連太守的女婿是什麼?」

    連愚山漲紅臉,道:「不是嫁,是入主東宮。而且也不是太子妃,是景陽侯!」

    「好吧好吧,反正都一樣。」雲珞把連愚山拉到銅鏡前,指著鏡中的二人道:「你看咱們郎才、呃、呃……郎貌,多般配。」

    連愚山抿嘴一笑,道:「那麼誰有才?誰有貌?」

    雲珞想了想,咬牙道:「你有才,我有貌。」

    連愚山這才舒下心來,回頭捏起他的下巴,學著街上小混混的語氣道:「美人,今晚公子陪你開心。」

    雲珞矮下身,依在他身前做嬌羞狀,掐著嗓子道:「公子好壞~~」

    連愚山打了個哆嗦,「原來風流公子也不是好做的……」

    雲珞埋在他胸前蹭啊蹭,不依道:「公子好壞,公子好壞~~~」

    連愚山被他弄得發癢,咯咯笑了起來。

    那夜雲珞走後,連愚山趴在床上,越想越好笑,忍不住爬起身來攬鏡自照。

    想起方才雲珞一臉沈痛地承認自己以色侍人的可愛模樣,比較鏡中的自己,連愚山承認好像確實雲珞更漂亮些。不過凡是男人,都更喜歡被人誇讚自己的才華而不是容貌。雲珞這樣高傲的人,除了連愚山,這世上大概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讓他說出這些話了。

    連愚山回憶起那些往事,遙遠得好像上輩子的記憶,但他仍清楚地記得,當時那鏡中人嘴角含笑,雙眸流轉,神采四溢,實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連愚山慢慢撫上已經凹陷的雙頰,忽然迫切地想看看,現在的自己,變成了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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