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言在先 第4章
    為了趕路,船隊晝夜行船,沒有停歇。

    對頭次乘船遠行的歆怡來說,所有的感覺都是那麼新奇。白天,她四處探索:夜晚睡在輕搖緩擺的船艙內,她總是很興奮地把探索的結果和感受說出來,與葉舒遠分享,直到瞌睡蟲將她催眠入夢。

    這晚,正當兩人昏昏欲睡時,她的一句驚人之語讓葉舒遠當即白了俊臉。

    「萬一我們睡著後忽然颳大風、起大浪,把船打沉,我們會不會被淹死?」「閉嘴!  這樣的話在行船中是大忌,得避諱!」他斥道。

    對他的驚駭她很不以為然。「我就是擔心在不知不覺中葬身魚腹嘛。」「還說?」他陰鬱地看著她。「真不知道有這樣一張嘴,你是怎麼長大的!」「我的嘴怎麼了?你就這麼討厭我的嘴嗎?」討厭她的嘴?

    葉舒遠的目光落在那張形狀完美的嫣紅櫻唇上,那是他從揭開蓋頭起就難以忘懷的地方,怎會討厭它呢?可是,每當粗鄙的言辭從那裡吐出時,他確實討厭它。

    就像現在,他既討厭它,又渴望它,一如對她整個人的感情。

    他雖然是通曉禮儀的讀書人,但也是正常的男子,當他身邊躺著一個嬌美的女子,而這女子還是他的妻子時,他不可能無動於衷。然而,他卻不能碰她,除了他自己許下的承諾外,也因為她的「利嘴」。

    「你真的很討厭我的嘴嗎?」見他遲遲不答,她沮喪地撫著自己的嘴追問。

    「我討厭的不是你的嘴,是你的胡說八道。」他猛地將目光從那亂他心智的紅唇上收回,定了定神。「睡吧,別再亂說話了。」歆怡被他厭惡的神情所傷,但睡意襲人,她的煩惱也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當她沉睡夢鄉時,葉舒遠仍張著雙眼為她的「惡習不改」大傷腦筋,也為自己的情感波動困惑不已。

    經過幾天的相處,他對歆怡單純的個性已多有瞭解,可是葉府乃江南有名的書香世家,歷來注重女子的道德,重視禮義廉恥,他很懷疑他心直口快、皇家出身的新娘,是否能帶給他安寧與平靜。

    想到這,他的睡意消失無蹤。起身下床,倚在敞開的舷窗邊眺望船外。

    初夏的夜空,繁星閃爍,氣候宜人,雖已是深夜,但運河水面依舊繁忙,往來的船隻在月色中穿梭,行船時激起的水花「嘩啦啦」地響著,與漲潮的水聲相互應和,給寧靜的夜晚增加了無窮的活力,也讓他的心情漸歸平靜。

    二十多天後,歆怡剛上船時的新鮮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對陸地的渴望。雖然藍天秀水及迎面而來的風讓她身心舒坦,可是被困在有限的空間裡,每天面對同樣的景色、同樣的人,加上葉舒遠並不是一個很好的旅伴,因此她越來越不能忍受這種單調的行船生活。

    而當她失去耐心時,口中說出的話就更不中聽了。因此,她被葉舒遠訓斥的次數也隨之增加,弄得她更加煩躁,這兩天,她甚至開始躲他。

    「格格,今天風大,你在這甲板上走了好半天了,別吹出病來,不如去找額駙說說話吧?」這天午後,當秋兒陪著她在船艙外散步時,見她一直悶悶不樂,不由關切地說。

    歆怡生氣了,停下腳步哼道:「你這奴才,離京不過幾日,就連陪我一會兒都不樂意了?明知那人討厭聽我說話,還要我去自討沒趣,你是不是皮癢了?」「格格冤枉奴婢了。」見她生氣,秋兒趕緊解釋。「奴婢知道格格心情不好,額駙有學問,會逗格格開心,給格格解悶兒,因此奴婢才要格格去找額駙。」「他那麼恨我,成天只會板著一張臉,哪會逗我開心?」歆怡煩躁地靠在身後的桅座上,哀怨地說:「一天到晚只知道說教,開口禮教,閉口家法,說不上兩句話就要我「修口德」  。他不擔心咬到舌頭,我還聽得乏味了呢。」「其實,額駙那樣做也是為格格好啊。」秋兒小心翼翼地勸她。

    歆怡不高興地說:「好什麼好?他那是嫌棄我,想把我煩死才好呢!」「這可是格格任性了。」從前艙走來的康嬤嬤接過話,對歆怡說:「額駙待格格有時是嚴苛了點,可用心倒也不壞,格格不可因此冷落了額駙。」「康嬤嬤,怎麼連你也偏袒他了呢?」歆怡這下更加不開心了。

    老嬤嬤趕緊說:「奴婢不敢。格格想想,葉府是書香門第、禮儀之家,如今當家的是葉老爺、葉夫人,媳婦進了門走一步、說一字都得扣著祖宗禮法,否則,就是違了家規,會受家法嚴懲。額駙那樣做,還不是想要格格進葉府後日子好過些。格格如今離開了王府,沒了靠山,奴婢們就算想護主,到了人家屋簷下又有多大的能耐?你自個兒的言行舉止得多留神,以求避災禍,全己身啊。」康嬤嬤畢竟是有些人生閱歷的老媽子,又是歆怡最信賴的人,說出來的話自然很有份量。

    歆怡沮喪地說:「如果得那樣,我不如割掉舌頭做啞巴算了。」「葉府不是陰曹地府,不會判嚼舌婦割舌之罪。」就在歆怡發出激憤之語時,一個冷靜的聲音從她們身後傳來。

    三人回頭一看,葉舒遠正站在船艙敞開的窗戶口,仰面看著她們。

    原來,她們只顧著說話,全然忘記身後就是船艙。

    「君子不隔牆伸耳,你真沒風度。」歆怡毫不客氣地指責他。

    而他用手指比比窗戶和她們站立的位置。

    「這可不是我選擇的,如果你不想讓人聽見自己驚世駭俗的話語,就不該在這裡說話。」「也或許,我根本就不該說話。」正在氣頭上的歆怡反唇相譏。

    沒想到她賭氣的話立刻得到他的贊同。「那樣最好。」「你這個虛偽的男人、陰溝裡不死的蛆,滿身的迂腐味讓人討厭!」氣極的敵怡大罵著,猛然抬腳踢在撐起的窗板上,一聲巨響,窗板「砰」的一聲關了起來,她旋即往船尾跑去,也不管正在搖櫓的船工和守衛的侍衛,對著船舷外大喊。

    「福大人!」副船上很快出現了福大人胖胖的身影。

    「格格,有事嗎?」福大人的聲音溫和有禮,讓歆怡有種見到親人的感覺。

    她大聲地說:「掉轉船頭,立刻送我回京!」福大人被她突然的要求嚇了一跳,驚問:

    「格格,發生了什麼事?  」「我……我要回家……」歆怡的聲音在拂過河面的清風中更加顫抖。

    「格格生病了嗎?」葉舒遠出現在歆怡身邊,代她回答道:「福大人無須多慮,格格沒事,只是久困舟船,有些煩躁。」福大人臉上立刻出現理解的笑容,大聲寬慰道:「格格安心,明天上午到了清口,我們的船會靠岸補充食物、用品及檢修,格格和額駙也可上岸走走。」「我不……」葉舒遠低聲打斷她。「你真想繼續丟人現眼嗎?」他冰冷的語氣把歆怡鎮住,一時只能呆呆地看著他。而他則轉頭對緊跟在歆怡身邊的康嬤嬤、秋兒說:「帶她回艙!  」他的專橫霸道把歆怡氣得臉都綠了,她甩開秋兒的手。「你沒有權力管我!」「我有!  」他堅定地說。「我有足夠的權力管你,不信你試試!」「格格,別說了。」見歆怡還想爭辯,康嬤嬤示意秋兒,兩人硬把她拉走了。

    一整天下來,歆怡拒絕跟葉舒遠說話,葉舒遠也無意接近她,他們就像兩個彼此憎恨的仇人,各守艙房一角,互不搭理,前幾天兩人間雖有小爭吵,但仍算平靜快樂的氣氛,現在已全然消失。

    歆怡氣他不近情理,為人迂腐,對她太苛刻。

    葉舒遠氣她不懂事,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可她卻把兩人間的嫌隙鬧得人人皆知。聽她站在甲板上對福公公喊的那番話,他心寒地想,就憑她這個性,他與她怎可能有安寧的未來?

    在失望、沮喪與苦惱中,一夜過去,清口碼頭出現在前方。清口雖然不是運河沿線最大的碼頭,但仍然十分繁榮。

    當船緩緩駛入碼頭,停靠在距離閘門較遠的橋下時,歆怡看到岸上有多名官員模樣的男人在等候,而福公公的船已經先行靠岸。

    她討厭官場的應酬,可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今天要想避開是不可能的。好在有八面玲瓏的福公公在,她只須簡單應付幾句就行了。

    此刻,她最渴望的是踏上堅實的土地,逛逛異鄉的集市,看看熱鬧的人群。

    「康嬤嬤,你真不跟我們下去逛逛嗎?」臨下船前,歆怡問著康嬤嬤。

    「不去了,我的腳不靈光,還是在船上候著吧。」康嬤嬤說著又交代丫鬟。

    「秋兒,好生伺候著格格,別讓人擠著,也別走遠了。」「知道了。」秋兒笑嘻嘻地答應,她與主子一樣急著去逛市集。

    這時,歆怡看到葉舒遠走出船艙,朝她這走來,立刻轉身往船頭走。雖說對他的氣早就消了,可一想到他一整夜都不理她,她就不願先退讓。

    秋兒見她不等額駙就走,心想她一定是還在跟額駙嘔氣,與康嬤嬤憂慮地對視一眼後,便跟隨主子來到船頭,幾個侍衛攙扶著她們走下船。

    看著她甩頭而去的樣子,葉舒遠覺得沒趣。

    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待在船艙內看書也不想下船。可是無論他願不願意,身為皇家的新額駙、迎娶新娘回鄉的新郎倌,他都得陪著她出入人前,送往迎來,這是禮節。因此明知她不歡迎他,他仍腳步不停地跟隨在她身後。

    剛下船時,散怡覺得腳步有點漂浮,好像還在船上行走似的。

    福公公早就下了船,此刻正與前來迎接他們的當地官員,在臨時搭起的棚子內說話,一看到歆怡,他立刻迎上前來。

    歆怡眼見無法脫身,只好擺出僵硬的笑臉,與已經走到她身邊的葉舒遠,一起接受那些官員的祝賀和問候。

    她注意到當葉舒遠與那些官員寒暄時,態度不卑不亢,語氣不急不慢,表現出一種讓人印象深刻的自信與穩重。

    由於所有的補給都已由地方官府備妥,只須船工們搬上船就行,因此見福公公忙著與官員們寒暄,歆怡便與葉舒遠帶著秋兒和兩個護衛,沿著青石築成的台階走上高高的堤壩。

    等上了壩頂,看到葉舒遠只是對那兩個侍衛說了幾句話後,就獨自走到一塊凸起的石樁前,她忍不住問他。「我們要去市集,你不來嗎?」他回頭看著她,略顯遲疑地問:「你需要我去嗎?」見他為難的樣子,歆怡當即後悔得想摑自己耳光。她冷冷地回答道:「我不需要。」說完就走,可身後卻傳來令她想尖叫的叮囑。

    「曰多不賢,行乖不貞,鬧市中夫人切莫失了身份。」她猛地轉回身,幾個大步衝到他面前,瞇著雙眼盯著他看,彷彿他臉上忽然長出了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似的,還神情極為嚴肅認真地邊看邊嘀咕。「哎,充鼻都是夫子味,滿耳皆為牢騷經,夫君你高壽幾何?」「胡言!」葉舒遠往後移開,低聲訓斥道。

    「如此無禮,你不覺得荒唐嗎?」「哪是胡言?何來荒唐?」歆怡因恨他待她刻板冷漠,於是為了氣他而故意湊近他,聲音不低地反詰道:「跟自己的夫君說話是無禮嗎?」葉舒遠避開她眼中的鋒芒,警告道:「你的聖賢書都白讀了!」歆怡輕鬆地說:「不是早告訴過你嗎?聖賢書是給聖賢讀,妾本俗人,難識聖賢箴語,夫君可否示下,妾當如何與夫君說話?」看著他們你來我往,互不相讓,兩個侍衛和秋兒早就忍俊不住,掩口偷笑了,連路邊的行人,也都知道這是小夫妻鬥嘴,紛感有趣可笑,只有葉舒遠進退不得。

    此時此刻,他才發現自己這個在家鄉素有「江南辯才」之稱的新科進士,竟對眼前的小女人束手無策。再看到旁觀者嘻笑,不由惱怒地說:

    「隨你怎麼說……」可他話還沒說完,歆怡競雙手一拍,眉開眼笑地說:「夫君這就對了,我不想做聖賢,只想做自己,因此,隨我怎麼說那才自在嘛。」「你胡攪蠻纏……」話剛說到這兒,一陣喧鬧聲從不遠處的水閘方向傳來。

    他們不約而同地停止拌嘴往那裡看去,見密密麻麻的船隻正從運河的四面八方湧來,阻塞在河中。

    「那麼多船圍在那裡幹什麼?」她忘記了與葉舒遠的爭執,驚訝地問。身後的秋兒和那兩個侍衛也一臉迷惑,路上的行人則匆匆離開。

    「是等待開閘放行的船。」葉舒遠說。

    「真的嗎?我根本看不到閘門,你怎麼知道?」歆怡懷疑地問。

    「你看前邊的石壩上,那兩道沒入水中的紅色門就是閘門,等它們被升高時,閘門就開了。」有了他的指點,歆怡果真看到那道紅色閘門,但困惑更深。「我看到了,可是好好的河流,幹嘛要關閘呢?」「修築運河不僅為了引水行船,也為防洪排撈。這閘門起的就是調節水位、分流導水,保證舟船、特別是大漕船和商船通航的作用,因此開關水閘是件大事。」聽他說得清楚,歆怡忽略了先前的不愉快,佩服地說:「你真行,還有什麼是你不懂的嗎?」葉舒遠皺眉看著她,這個女人永遠不知該如何隱藏情感。當她恨一個人時,她會立刻用最惡毒的語言將那份恨意展現出來;當她稱讚一個人時,會用最不吝嗇的語言把她的仰慕和讚美傳遞出來;同樣的,當她想激怒一個人時,她會用連聖人都無法忍受的語言去盡情表現……那麼,如果她愛一個人呢?

    這個問題突兀地冒出來,將他的心攪得如同漿糊一般混濁黏稠。

    愛?想到她的脾氣和她不饒人的嘴,他沉悶地想,被她愛上的人會是天上的神仙,或是地府裡的厲鬼,但他絕不會是那個人。

    「到底有沒有你不懂的嘛?」她再一次問他,將他無邊無際的思緒拉回,他猛然意識到自己想得太多了,不由得懊惱地說:

    「有,還有許多許多。」「是什麼?」她好奇地追問。

    「你不需要知道。」他冷漠地回答,內心卻在熾熱地吼叫:是你,我不懂的就是你!你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

    對他冷漠的回答,歆怡所有的讚美都變成了不屑,她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低聲說:「你真是個不近人情的怪物!」說完,她轉身帶著丫鬟和侍衛往市集方向走了。

    葉舒遠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堤岸上,才默默轉身。

    我到底是怎麼了?幹嘛要刺激她?

    看著閘門前擁擠的船隻和人群,他想著歆怡離去前那受傷的眼神。她是那麼真誠地讚美他,可他卻毫不留情地潑了她一盆冷水。

    難道我真是「不近人情的怪物」?難道與她相處多日,連我自己也變得像她一樣嘴巴不饒人了嗎?他暗自反省。

    不想獨自回船上去,也不想去市集追趕生氣離開的歆怡,他在那塊凸起的石頭上坐下,反正他們回來時一定得走這條路。

    就如同這幾天一樣,只要一靜下來,他的腦子裡就全是歆怡的身影,就連《魯班經》也難將他的注意力完全吸住,他越來越弄不清自己對她的感情。

    他討厭她毫無修飾的言語和魯莽的行為,特別是當她口不擇言地咒罵、信口開河地亂說時,他好幾次都有想揍她一頓的衝動,而那是他從未有過的暴躁情緒。

    可有時,他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很喜歡她。

    他喜歡她所帶來的輕鬆感,喜歡聽她無憂無慮的笑聲,喜歡看著她快樂的身影在眼前走來走去,喜歡夜裡她躺在自己身邊熟睡時,那乖巧、柔順又極富誘惑力的身體……她完全不是他所欣賞的那種談吐得當、溫柔纖細、沉默寡言的女人,也與他生活中接觸過的表面上賢德淑雅,實際上善耍心機的女人不同。

    她絕對不是溫馴的女人,但也不是虛榮驕縱的官家小姐。在她身上,找不到一絲虛假,但毛病卻不少。她聰慧中有狡黠、天真中有世故、善良中有無情、文雅中有粗俗……總之,她是一個矛盾的女人,在她身上,融合了他最喜歡的,和最不喜歡的性格特點,因此,面對她,他越來越感到困惑和迷惘。

    回家的路在縮短,可她的言語沒有絲毫改進。

    想到她與葉府家規格格不入的言行,他的背脊就陣陣發涼。娶了這樣一位身份顯貴、卻個性不合的妻子,他既不可能休掉,也難以與她「舉案齊眉」,那麼,他究竟該拿她怎麼辦呢?

    遠處傳來一聲號角聲,他拋開愁緒,定睛望去,原來是開閘了。

    鐵閘開處,河水奔湧,江面上帆搖櫓擊,千帆競逐,水激浪翻,百婀爭先。舟人們拚命撐船傾軋,岸邊等候的人們紛紛跑回船上,呼喚聲、碰撞聲響成一片。

    面對此景,他驚訝地站起身來,引頸眺望。

    雖然來往大運河數次,但這還是他第一次親眼目睹開閘時的混亂場面,不由暗自慶幸歆怡已經離開,否則說不定又會給他惹來什麼麻煩。

    「唉,「一爭兩丑,一讓兩有。」  都為過閘,何須爭一時之先?  」他看著閘門前亂紛紛的景象自言自語,目光緩緩望向陸地上奔往碼頭的人群。

    忽然,他感到一陣恐慌,因為他在人群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歆怡?他在心中哀歎:天哪,難道這就是她要的「自在」嗎?

    他拔腿往那裡走去,決心不能讓她太「自在」!

    碼頭上的人大多已上了船,只有一些小販或玩耍的孩子圍在那裡看熱鬧。

    擠過人群,他看到歆怡正站在碼頭邊,身邊只有秋兒,卻沒見那兩個侍衛。

    該死,她準是用了什麼鬼招甩掉侍衛,特意跑來看熱鬧!他陰鬱地想,迅速趕到了她們身邊。

    「你倆到底在這裡幹什麼?!」他壓抑著怒氣,對正伸長脖子往前方閘門處望的歆怡主僕二人說。

    聽到他的聲音,好多人都回過頭來,歆怡更是興奮的喊道:「嗨,葉舒遠,你也來了?」看到她一點都不在意自己的怒氣,葉舒遠更加生氣,正想將她帶走,忽然聽見一芳邊有人大喊。「擠什麼?」隨即,便見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掉進河裡。

    「啊,那孩子落水了!」隨著那孩子落水的聲音和一陣驚呼聲,葉舒遠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他身邊的歆怡已驚呼著,然後「撲通」一聲跳下河去了。

    「老天……」秋兒驚恐地跪趴在碼頭邊,對著河水大喊。「主子!」葉舒遠一時也傻了眼,錯愕且無法置信地看著歆怡正在河裡兩手亂舞地游著。

    他震驚的同時,一股怒火由心底竄起。

    「她簡直是瘋了!  」他瞪著河裡的歆怡說。

    秋兒抬頭,看到他滿臉怒氣時,急忙解釋道:

    「主子是為了救那個孩子啊。」葉舒遠指了指河中道:「救什麼孩子?她那是在救人嗎?」河裡,歆怡正在翻湧的水花中時沉時浮,而那個距離她不遠的孩子則在水裡擺動雙臂劃著水,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她。

    「你倆,快游過來!」葉舒遠大聲對河裡的兩個人說。

    孩子慢慢地游過來,但湧動的潮水讓臂力不足的他無法靠近,而歆怡只是在水裡掙扎,模糊不清地喊著什麼。

    「歆怡,快過來,你怎麼了?」他急忙大喊。

    「我……咳咳,我……」她嗆咳著,頭再次沒入水中。

    「額駙,主子不諳水性啊!」秋兒焦慮地大喊。

    「不諳水性?!」葉舒遠眉頭猛挑。「不諳水性她還往水裡跳?!」氣惱中,他匆忙脫下鞋,再將身上的長衫解下遞給秋兒。「等會兒給她穿!」從未見過額駙如此慌亂的秋兒,驚訝地看著他跳下河水後,抱著他的衣服低聲道:「不就是為了救人嗎?」水中的歆怡此刻已是精疲力竭,身子彷彿有千斤重,灌入口中的河水快把她的肚子撐破了,她感覺到自己正在往下沉,知道自己再也沒有力量掙出水面。

    死了,今天我死定了!她心裡絕望地想。

    沒想到忽然間,一直往下沉的身子被托起,她的頭浮出了水面。

    在呼吸到空氣的同時,她的胸口一陣脹痛,頭暈目眩中她猛烈地咳嗽,大口地吐水,身體虛弱地往下滑,救她的人立刻抱著她的腰,將她拉出水面,她本能地倚靠著他,張大嘴巴繼續吐出腹中的水,用力地喘氣,急於攫取更多的空氣……

    「伸出手,抓住木樁!」熟悉的聲音令她猛然睜開眼睛,她看到自己已被帶到了岸邊。

    「葉……葉舒遠?你……你也跳河……她驚喜地想轉過身來看他。

    「我不跳河,誰救你?」他固定住她的身子。

    「爬上那跟木樁。」她的手被他握著,移到冰冷滑膩的護堤木樁上。可是長滿青苔的木樁濕滑,無法著力,她根本就爬不上去。

    「那個孩子呢?」她虛弱地問。

    「別管他了,先顧好你自己吧。」她挺直身子大叫。「不行,我就是為了救他才跳下來的。」「救他?」他提醒道。「你會游水嗎?」「游水?對啊,我不會……」「不諳水性,你就不該來添亂。」葉舒遠惱怒地說。

    「這怎麼會是添亂呢?你……啊!」聽他口氣不快,她努力轉過頭來想為自己辯護,卻發出了驚喜的歡叫聲。「原來這孩子在你這裡,他好聰明,拉著你……」葉舒遠再次將她的身子扳回去,沒好氣地說:

    「對,他很聰明,因為他知道要保命就得聽話。現在,該你了,伸出胳膊往上舉。」歆怡照辦,他仰面朝上喊。「秋兒,拉住她的手!」說完,他雙手抱住她的腰部「借助水的浮力將她舉了起來。上面的秋兒終於在其它人的幫助下抓住了她,並把她拉了上去。

    不久,那孩子也被拉上了岸。

    剛緩過氣來的歆怡立刻忘了自己的不適,拉住那孩子問:「你沒事吧?」孩子以好奇的眼神看看她,然後掙脫她的手,轉身鑽入人群的縫隙中去了。

    「喂,你怎麼跑了?」她急忙大喊。

    旁邊有人笑道:「姑娘好心,可河邊長大的孩子個個習水,就算冷不防掉進河裡也無大礙,倒是連累姑娘差點兒送了命。」「他會游水?」歆怡大吃一驚,這才發現圍觀的人大多看笑話似地看著她。

    「他當然會游水,只有你這個傻瓜才會跳下河救他。」葉舒遠套上鞋走過來,冷冷地看著她,再對秋兒說:「帶她回去,馬上把濕衣服換了!」

    秋兒欣然從命,拉著她就走,可是歆怡很不滿。「我一心只想救人,哪裡知道他會游水?你怎可罵我是傻瓜?」「你不僅是傻瓜,還缺心、少大腦!  」葉舒遠怒氣沖沖地邊走邊說。「穿著這身濕衣服站在那麼多男人面前,你不覺得羞恥嗎?」如果歆怡知道,當他上岸後看到一身濕淋淋的她竟不趕緊離開,還站在那裡讓別人盯著她身上看時的憤怒心情,那她現在絕對不敢頂撞他。

    可惜,她不知道。

    聽到他的指責,她才瞧了瞧自己,當即為自己狼狽的樣子羞窘萬分。

    她一上岸時,秋兒就將葉舒遠的長衫披在她身上了,可她沒想到那件衣服很快就被她身上的濕衣浸濕了,根本起不了「遮醜」的作用。

    沒發現這個事實前,她尚可坦然自處,可一發現自己正儀態不整地被許多男人端詳時,她再難保持平靜。她的肌膚,甚至她的骨頭都在那些異樣目光中發出燒灼般的刺痛感,他的指責也變得如同撒在傷口上的鹽,讓她的心疼痛不已。

    她憎恨那些男人不懷好意的目光,憎恨他無情的言語和冷漠的態度。此刻,她需要的是有人替她解圍,而不是落並下石!

    羞愧與失望糾結在一起,一讓她變得乖戾。

    她冷然道:「我為何要羞恥?我可沒請你們把眼睛放到我身上來,沒有羞恥心的是你們這些臭男人,不是我!」「你不可理喻!」葉舒遠憤怒地說著,邁開大步往前走去,將她甩在身後。

    見他如此無情,歆怡怒髮衝冠,忽然大喝一聲。「葉舒遠!」前面的葉舒遠一愣,不知她要幹嘛、停下腳步回頭看她,見她竟將身上那件他的長衫扯下,揉成一團地向他砸來。

    「還給你,我不需要遮羞布!  」葉舒遠冷冷地看著那團衣物墜落在自己腳下,二話不說,轉頭離去。

    「該死的!你真以為你是聖賢嗎?你憑什麼對我說長道短?」看著他傲然離去的背影,歆怡的肺部比沉在水中時還要痛,痛得她捉襟喘息。

    停靠清口碼頭不到半日,船隊卻連番出事。

    先是副船主舵手在檢修舵盤時意外受傷,幸好主船上帶了御醫,於是福大人將御醫從主船調到副船,去醫治傷者。

    再來就是去逛市集的格格與額駙竟然雙雙如同落湯雞似地回來,並且格格一回來就命令船隻立刻啟航,額駙則一臉怒氣地鑽進後艙再也不出來。

    見他們這樣,真讓福大人傷透了腦筋。然而傷腦筋歸傷腦筋,路還是得趕。於是,離開清口後,船隊繼續往南行。

    就從那時起,歆怡和葉舒遠沒再說過一句話,雖說同在一艘船上,但他們彷彿陌生人般彼此不搭理,葉舒遠也不再進主艙,吃飯、睡覺全在後艙內。

    歆怡剛開始時因為氣憤,還覺得見不到他更好,少了他的說教和冷眼,她可以自在一些。可是才過了兩天,她就閒始想念有他相伴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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