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 正文 第1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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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越來越涼。

    城市慢慢進了深秋。日子一天天正常地過去,不緊也不慢。

    歌舞劇院又調來一個人,也是一位男高音,青年新秀,姓秦,秦宗海。他是從部隊的一個歌舞團過來的。領導把他也安排進了新歌劇,暫時出任男五號的B角。五號A角原來是吳燦然。吳燦然也不當一回事,經常遲到早退的。讓秦宗海當B角,他毫無意見,甚至,他倒願意讓他完全頂替他。他另有想法。他想當一號的B角。至少,在他自己的心裡,他認為他是有權得到這一角色的。可是,趙英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秦宗海很年輕,三十歲剛剛出頭。他的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素質好,為人也很謙遜。很快,大家在心理上就接受了他,有時把他的姓都省了,直接親切地叫他為「宗海」。毫無疑問,如果他用功,以後應該還會有比較大的發展。宗海對趙英傑很尊敬,一直稱他「趙老師」。當然,他對別人也都一樣。誰都看得出來,他有事業心,有上進心。與別的男演員相比,他很出色,以後肯定可以冒尖。喬院長對他也很滿意,並要趙英傑好好地「帶」他。

    趙英傑對宗海的印象不錯。

    現在的趙英傑,內心一天天地趨向平靜。原來他對漆曉軍的那種內疚感,已經基本消失光了。一方面當然是因為時間的關係,磨損了;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因為他和漆曉軍之間的齟齬越來越嚴重。其實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對林青青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濃烈起來。濃烈的戀情,湮滅了他應有的自責。事實上,自從他和林青青有了那層關係後,他對漆曉軍比原來更關心了,也更體貼了。也許是因為他內心有愧吧,所以他就想多做些彌補。只要下班後回到家裡,他總是搶著幫她幹活。但這還是不行,她依然動不動就發脾氣,一點小事也要發火。趙英傑懷疑她是到了更年期。他在報上看到說,現在的職業女性工作壓力大,更年期大大提前。但對照一下,彷彿又不是很像。

    最近一次他們夫妻大吵了一場,是因為唐嫩嫩。

    趙英傑怎麼也沒有想到唐嫩嫩會突然找他。多少年過去了,自唐嫩嫩離開後,他就再沒和她有什麼聯繫。他也聽院裡那些熟悉她的人說過,她過去也回來過,不止一次。當然,是來去匆匆。聽說,她過得相當不錯,早已經是美國籍了,嫁了一個美國人。那個老美的年齡當然比她大,大了二十歲。當然,年齡不算問題。那男人高大魁梧,全身都是毛。兩人站在一起,唐嫩嫩就像是一個女娃娃偎在動物園的大猩猩的身邊。外人無從猜測他們的夫妻生活中的一些具體情形。

    唐嫩嫩定居在佛羅里達州,據說那裡盛產柑橘及葡萄柚。當然,她沒有成為美國的果農。她沒說自己幹什麼,但應該算是很有錢。因為,她如今在那裡有房子,有車子。中國人現在對「有錢」的概念就是有房有車。因為對大多數中國人來說,別墅和汽車,依然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她回來,也提起過他,但他們從來沒有在一起聚過。

    那天是朱潔,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對他說:「哎,有人想見你。」

    趙英傑感覺她莫名其妙。

    「晚上去富春酒樓,有人請你。」她說。「幹嗎呀?」

    朱潔說:「你去了就知道。」

    趙英傑心下暗想:是誰呢?茅海燕?不可能!她們之間不熟悉。「你猜不出的。」朱潔說,「是唐嫩嫩!她說這回一定要見見你。」

    唐嫩嫩?趙英傑心裡一愣。朱潔過去和唐嫩嫩是好朋友。後來唐嫩嫩在美國零零碎碎的一些消息,也都是她先知道,傳到劇院裡來的。她們一直保持著聯繫。朱潔對唐嫩嫩一直是比較羨慕的。朱潔當然也知道唐嫩嫩過去對趙英傑的傷害。所以,朱潔從來不在趙英傑面前提她。事情過去這麼多年,趙英傑真的想不到唐嫩嫩會主動提出要見他。她是懷著怎樣的一種意思呢?現在再見,又有什麼意義呢?

    「呵呵,你們可以舊夢重溫啊。」朱潔眨著眼睛說。趙英傑正色說:「亂說。我們還有什麼舊夢重溫啊!」

    朱潔收住笑,勸說:「去吧去吧,你就答應吧。她真的想看你,提過好多次了。你一個大男人,拿得起,放得下。」

    趙英傑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答應了。的確,他內心裡也有些好奇,想看看唐嫩嫩如今到底是個什麼樣子,過得又如何。晚上到了富春酒樓,趙英傑突然想起來他過去和唐嫩嫩第一次約會就是在這裡吃的飯。當然,現在的富春不是原來的富春。原來的富春只是一個兩層的小樓,現在卻是六層,而且裝修一新。檔次比原來提高了許多。

    一桌有七八個人,除了朱潔、唐嫩嫩,還有幾個男女,趙英傑都不認識。唐嫩嫩看到趙英傑,有些欣喜地站了起來,然後介紹說他們都是她過去的同學。趙英傑看到唐嫩嫩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彷彿還是過去那樣子,只是年齡見長,別的也看不出有什麼美國模樣。她的衣著,也和當下國內的婦女沒有什麼區別,甚至還不如國內一些時髦女孩子前衛。

    讓趙英傑意外的倒是唐嫩嫩的健忘,她絕口不提過去的事情,倒是不停地問他現在的夫人在哪工作,孩子多大了,乖不乖,長得像誰,上什麼學校,等等等等。然後就是說趙英傑,說她聽朱潔對他的介紹,感歎他在事業上進步很大,然後悲歎自己這些年完全放棄了事業。說自己剛去美國時,還開過舞蹈班,教一些美國孩子和華裔家庭的孩子跳舞。那雖然算是謀生,而且可以說是非常辛苦,但畢竟還是在接觸這一行當。後來就完全放棄了。趙英傑想:這是自然的。但任何事情都是有得有失。她當時不顧一切地出去,並不是為了「失去」,而是「得到」。她得到了美利堅合眾國的國籍,得到了一個美國丈夫,得到了別墅和汽車,得到了國內的一些人夢想得到的一些東西。

    晚飯一直吃到了十點多,大家才決定散去。就在要離開的時候,唐嫩嫩提出要請趙英傑喝茶。趙英傑聞言,就主動說:「我請你好了。」同時,他還邀請其餘的人也一起去。眾人也明白了他們過去的關係,一個個推說有事,紛紛告辭。尤其是朱潔,尖叫著說:「我們可不當電燈泡,壞你們的好事!你們好好敘敘吧。」

    唐嫩嫩一點也沒生氣,笑著說:「作死啊,什麼電燈泡啊。我和他沒什麼的,就是敘敘舊嘛。」

    朱潔說:「得得得,誰不知道你們過去那檔子事啊?這麼多年,心裡還是忘不掉啊。」唐嫩嫩誇張地叫著:「你真是爛嘴啊,不許亂說啊。」

    朱潔笑著,說:「心虛了吧?」

    唐嫩嫩說:「得了得了,就你厲害。」趙英傑看她們鬥嘴,自己卻不好插話表白。雖然朱潔評的是唐嫩嫩,實際上他卻是與之關聯的另一個主角。而他的任何表白,都會產生一種特殊的效果。所以,保持緘默,是他唯一的選擇。

    在茶社裡,兩人相對而坐,都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靜下來後,他還是感覺到了她有相當的變化。至少,她的心氣變了。

    原來她是心高氣傲的。

    現在,她的言談中卻有些頹廢。趙英傑看到她的腰身基本沒有什麼變化,還像過去那個年輕舞蹈演員的形態,婀娜而靈活。但是,面容還是有些細微變化。比如說眼角有了細小的皺紋,眼神有點飄忽游移。

    她說她到了美國以後,才發現美國與國內的不同,生存很艱難。因為有她的舅舅幫著,所以她相對而言比別人要容易些。先是讀語言學校,然後就是不停地找工作,四處碰壁,也不知找了多少個,又換了多少個。反正幾年裡,一直在折騰。最後好不容易才算是有了一個相對比較穩定的職業。然後就是嫁人。她沒有對她的「那口子」做評價,只說他的名字叫「保羅」,在一家從事石油貿易的公司裡工作。具體是什麼工作,她也沒說。

    「你沒變。」她說,「你還是過去那樣,年輕。你比過去還帥了一些。你變得比原來成熟了,更有內涵了。那個晚上,她說得更多的,還是對他的誇讚。說得有些顛倒、重複,甚至矛盾。但她是真心的誇讚。她好像比過去更欣賞他。他能隱約聽出她話裡更深的一些意思,但他只能裝傻,不接。他不能接。因為他知道,如果接她的話往下說,也許就會有一些故事要發生。

    他不想再和她發生什麼故事。

    他們在茶館裡一直聊到了十一點多。從茶社出來,她讓他送送她,他應承了。她還是回到她母親的住處,工人新村。他們下了出租車,然後順著道路向前走。趙英傑彷彿又回到了過去。但一切都變樣了,道路和周圍的環境都變了。「我們擁抱一下吧。」臨進新村的院門,她突然對他說。

    他在猶豫中被她抱住了。

    他聞到了她身上的香味。他也感覺到了她那緊貼著他的現在已經變得豐滿然而卻又陌生的乳房。

    「我們還能再找機會見面嗎?」她問。

    趙英傑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猶豫了一下,然後說:「能吧。如果我們排練不緊的話。」事實上,一直到唐嫩嫩離開這個城市,趙英傑再也沒有見她。他倒是很想見,比如說請她吃頓飯,或者再到茶社裡去敘舊。但那只是一種友情。可是他又怕,怕見了以後一切又有可能向另一種方向發展,比如說,往那種曖昧不清的關係上滑去。

    這種可能性是極大的的。

    至少,如果他稍稍主動些,情況很可能就不一樣了。他想:她是有點意思的。甚至,如果惡毒點地想,她是對中國男人的身體已經相當生疏了。但他不可能再和她有任何瓜葛了,不僅是為了自己的家庭,不僅顧忌漆曉軍,他更多的是顧忌林青青。他已經有「戀人」了,如果再和她有什麼故事,就是很對不起林青青了。他要對得起林青青。

    按說,這事過去就過去了,沒有人知道他和唐嫩嫩的見面。但有一天晚上他下班回家,漆曉軍突然就問:「你最近好像是很忙嘛。」趙英傑一時有些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

    「老情人回來了?」

    趙英傑大腦「嗡」地一炸。「怎麼了?」他冷靜下來,反問。

    在這件事情上,他並不虧心。

    「你不覺得這樣很可恥嗎?」漆曉軍摔著東西。「我怎麼可恥了?」

    漆曉軍說:「舊情萌發,還不無恥?你現在是個有家庭的男人,你這樣對得起這個家嗎?你要願意好,你就和她好啊!如果你愛她,她愛你,你們就不應該分開啊。」

    趙英傑也真的火了,這是哪跟哪呀?完全是胡扯!「我和她什麼也沒有。」他說。

    「可是你怎麼就見了呢?」

    「見一下說明了什麼問題?」「我不知道,有沒有問題你自己心裡清楚。肚裡的鬼,只有你自己知道!」

    兩人在家裡大吵了一場,無論他怎麼向她解釋,說那只是一次出於禮貌的普通的見面,而且有多人在場,她就是認定他有問題。至少,他是有做賊的心態,心術不正。她的話說得非常難聽,讓趙英傑完全無法接受,內心裡委屈得要命。他驚訝於她變得如此蠻橫,完全不像一個女性知識分子。更像一個耍潑的沒有文化的女人。

    她這樣子和林青青根本就沒法比。越比較,趙英傑就越失落。

    趙英傑在心裡是奇怪的,誰會這樣挑唆呢?他相信不會是朱潔。她不會笨成這樣。再說,朱潔平時對他還是很友好的。很有可能是,她對院裡的別人說了,然後當中有不懷好意的人,再有意傳給漆曉軍,搬弄是非。心理陰暗的人是有的。漆曉軍偏偏讓心理陰暗的人利用了。但她不覺得自己是被利用。

    「如果我想犯錯,真的根本就不必讓她知道。」他說。林青青笑著看他,同意他的說法。

    林青青同意他算是一個比較正經的男人。

    是一個好男人。林青青認為趙英傑所以沒有和唐嫩嫩舊夢重溫,一方面當然是為了漆曉軍,但另一方面——而且是占主要方面——是因為自己。如果他和唐嫩嫩發生了那種事,那她一定會看不起他,她就會不再和他發展下去。

    她要的是一個「專一」的男人,就像她也只和他一個人好一樣。

    「專一」對方。她相信趙英傑愛她。

    她也愛他。

    勝過愛任何一個別的男人。趙英傑的心裡,林青青是很重要的。

    她佔據了他的思想。

    一個很重要的位置。只是,他不知道他們這樣的關係,最後會以怎樣的一種結局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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