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下) 第二十六章
    一場早朝風波,雖然被陽洙兵不血刃地平息下去,但這畢竟是一次當眾的攻訐,連應霖都表現得憤懣不已,可處於漩渦中心的應崇優卻顯得過於平靜,反而讓人心裡七上八下,摸不清底細。所以甫一退朝,陽洙立即便命高成守在午門外,候在應崇優出殿的第一時間請他來麒麟閣。令人有些意料未及的是,應崇優並無任何猶疑,只跟幾個相熟的同僚略聊了兩句,便很爽快地回了東殿。

    此後的一整天,應崇優更是提也不提這些朝野流言,一直興致不錯地陪伴陽洙,與他一起處理公務、下棋、看書、賞花、釣魚什麼的,晚膳前陽洙去太后殿請安時.他就把當天已批閱完畢的所有奏章分類歸置.以便於第二天發還各部。入夜後陽洙想要纏綿,他雖然仍是有些羞手羞腳的,卻也宛轉相就,不曾拒絕。

    如果不是應霖早上所說的話一直沉甸甸地壓在心頭,陽洙覺得自己過的簡直就是比神仙還要快活的日子。

    三日後恰是秋分,官員免朝在家例祭。陽洙乘機賴在床上不肯起來,將應崇優的整個身體都裹在懷裡,從額頭到脖頸,一路來來回回碎碎地吻著,雙手更是到處亂動。

    「好了,別再鬧了。」應崇優開始還忍著。後來見他越鬧越不像話,不禁推了推他的肩膀,出言制止。

    陽洙翻身壓到他身上,捧住他的臉,低聲道:「崇優,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知道。」

    「你從裡到外,從頭髮到腳根,我全部都喜歡,就算將來我們變老了,皮膚發皺,眼睛看不清,嘴裡沒有牙,滿頭都是白髮,我還是會像今天一樣喜歡你,你相不相信?」

    應崇優側了側臉,避開他的視線,「……相信。」

    陽洙皺了皺眉,將應崇優的雙手用力壓在枕上,指控道:「你敷衍我!」

    應崇優用柔和的目光看著他,輕聲道:「我沒騙你……我真的相信……」

    「那你答應我,」陽洙立即道,「無論以後誰到你面前說什麼,太傅也好太后也罷,總之,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要留在我身邊,我們永遠不分離。」

    應崇優凝視了他片刻,怔怔地問:「太后也知道了?」

    「你先不要管太后,」陽洙大為不高興,「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

    「陽洙,」應崇優抬起一隻手,輕輕地觸摸著陽洙的面頰,喃喃地問道。「為什麼你非要選擇一個大你五歲的男人呢?!你明明可以坐擁天下美色,得到你所喜歡的任何類型的女子,何必一定要把自己全部的熱情消耗在一個沉悶無趣的男人身上呢?如果這是因為我假扮你的皇后所帶給你的錯覺,那麼現在你已經得到我了,應該可以清醒,可以滿足了吧?」

    「總之你還是不能信任我!」陽洙憤怒地揮開他的手,「難道你從頭到尾都只是把我當成孩子一樣在哄嗎?因為我想要,所以你就給我,然後再對我說:『好了,已經給過你了,現在到別的地方去玩吧,別再纏著我了』。你是這個意思嗎?」

    應崇優痛苦地閉上眼睛,手指緊緊抓住被單的一角。

    陽洙心中一軟,不敢逼得太緊,歎著氣抱住他,低低道:「是我不好,我不該問你那麼為難的問題,你也不要再說奇奇怪怪的話了。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的嗎,我很開心,你應該也有快樂的感覺,那就一直這樣持續下去吧,等二三十年後,我們再成熟一點,那時再去討論為什麼這樣選擇之類的問題,好不好?」

    雖然陽洙步步退讓,但應崇優一想到自己今天就要離他而去,心中更是難過,不忍再繼續與他交談,起身披衣,到窗前透氣,以此平復一下自己有些不穩的心情。

    陽洙也跟著跳下床來,正要上前攬抱他的身體時,卻瞥見高成在門口探頭探瞄,不由皺了皺眉,道:「你這奴才什麼事?進來說。」

    「是,」高成躬身進來,陪笑道,「奴才斗膽提醒陛下,太后娘娘還等著您去一起吃觀音齋呢。」

    「對啊,」應崇優立即轉過身子,道,「這是節氣上的禮數,陛下快更衣過去吧。」

    「我去了你怎麼辦?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又胡說了。」應崇優皺皺眉,「我怎麼能去?時辰已經晚了,別再多耽擱,換衣裳吧。」

    陽洙沒辦法,只好道:「那我去去就回,你不要出去哦。」

    「嗯。」應崇優低頭答應了一聲,幫他換上一件月白金繡的長袍,送到殿門外,目送他登車而去。

    出了麒麟閣的大門,陽洙立即召來羽林統領肖雄風,吩咐道:「朕不在的時候,如果應少保出去,要派人在後面伺候著,還要立即通知朕,明白嗎?」

    「是!」肖雄風將胸一挺,大聲應喏,倒把皇帝嚇了一跳,急忙回頭看看,慎道:「小聲點,別讓應少保聽見。」

    「是。」肖雄風縮縮脖子,悄悄應了一聲。

    因為肖雄風一向唯皇命是從,執行起旨意來半點也不打折扣,故而陽洙十分放心,喝令起動車駕,過金水橋向內宮而去。

    太后目前仍居於火焚後重建的永安宮中,觀音齋宴早已擺好,魏妃也一大早就攜皇子前來請安,這個小皇子已近三歲,生得極是玉雪可愛,總喜歡將胖乎乎的小拳頭放在嘴裡咬啊咬,咬得口水淋淋,太后對他愛惜異常,抱在懷中百般逗弄,直到太監高聲報「皇上駕到」時才稍稍放手,笑瞇瞇地欠身將進來行禮的兒子扶起。

    「母后昨晚睡得可好?」陽洙一面隨口問著,一面將趴在榻沿上不停用小手扯自己衣袖的小皇子抱了起來,「嘩兒又胖了好些,等再長兩年,朕給你找個世上最好的帝師來教。好不好?」

    小皇子雖然聽不懂,但卻咧開嘴呵呵笑了起來。

    太后乘機道:「皇兒朝中的大事若已安排妥當,那就不妨辦辦立後大典了。」

    「嗯,」陽洙不在意地應著,「讓禮部挑日子就是了,不過現在國力未復,一切禮儀從簡,魏妃不會覺得委屈吧?」

    魏妃忙道:「臣妾怎敢。臣妾謝皇上隆恩。」

    「皇兒啊,既已立後,這後宮中是不是也該選些淑良秀女,冊幾位妃子了?」

    陽洙有些警覺地看了太后一眼,「朕還沒這個心思,母后就不要多操心了。」

    「皇兒,當年你還未親政時,後宮中尚有一個皇后,三個妃子和五位美人,怎麼如今奸臣已除,反而是宮掖空虛,少人服侍,傳出去皇兒的顏面何在?」

    陽洙哈哈大笑,道:「母后這話可沒道理.歷來評定君王賢明與否,都是看他治理江山的業績,誰會去比後宮人多人少?朕少選幾個妃子,只怕民間還要安定歡喜一些呢。」

    「那最起碼,皇兒也該多回內宮,不要總在麒麟閣安歇。你們是少年君臣,還是要檢點一些才是。」

    陽洙見太后終於說到正題上,便將小皇子交還到魏妃手中,示意她出去,自己面對母親,正色道:「朕與崇優,不僅是君臣,更是同心同體,情深意篤。朕既要做萬世流芳、澤被萬民的聲明帝王,也要做一個與心愛的人長相廝守、不負真心的有情人。今日既與母后明言,還請多多成全。」

    「皇兒……」太后本就沒信心可以勸服他,此時見他正言厲色,更是無奈,歎口氣道,「母后也是為了你好。」

    「母后若真是為朕著想,就請不要打擾崇優,也請不要背著朕,在任何場合對他說任何逆耳之言。」陽洙溫言勸道,「如果母后逼走了崇優,朕此生便再無歡顏。您一向慈愛,自然不會對兒子做這樣的事對不對?」

    太后被他說中心事,不由訕訕地道:「當然不會。母后一向只盼著你能平安快活,皇兒是知道的。」

    陽洙見母親讓步,滿意地笑了笑,道:「崇優是個多可愛的人,母后日後多與他相處便知道了,可惜今日他不肯跟朕一起過來。時辰也不早了,我們這就開宴吧?」

    太后忙起身,吩咐宮人重新請進魏妃與皇子,就在涼亭之內,一起用了觀音齋。飯後陽洙又小坐了片刻,畢竟心裡掛念應崇優,便命魏妃多留些時候,自己起身告辭而去。

    御駕車隊剛出了金水橋,一個外殿太監便飛奔而來,在高成耳邊說了兩句。這位御前大總管立即趕到皇輦窗邊,低聲稟道:「皇上,已經找著那個人了,現在隆慶殿候駕。」

    「哦?」陽洙一喜,立即道,「擺駕隆慶殿。」

    「是。」

    御駕車隊折而向西,過了御園,到了隆慶殿。

    焰翎軍副帥應霖候在殿外,見聖駕到來,忙跪下行禮。

    「怎麼找到的?他在哪裡?」陽洙掀起車廂旁側的垂幃,問道。

    「是鄭大將軍親自將他請回京城的。現在臣已將他請至殿內等候,陛下要進去跟他談嗎?」

    「當然。」陽洙的唇角浮起一抹微笑,「他可是個關鍵人物,朕還有很多事情要仰仗他幫忙呢。你在外面候著,朕自己進去。」

    「遵旨。」

    皇輦停在殿前,陽洙扶著高成的手臂下車,獨自拾階而上,推開殿門,邁步走了進去。

    隆慶殿是高軒大窗的建築,室內光線極好,一個身材修長的素衣人背對著大門,正仰著頭,專心致志地欣賞殿中雕刻著九龍盤海花紋的大柱,彷彿根本沒有察覺到有人進入,意態輕鬆,時不時點頭嘖嘖讚歎兩聲。

    陽洙輕輕咳嗽了一下,以此提醒他自己的到來。

    素衣人聞聲轉頭,一雙眸子神采奕奕,與皇帝視線相交,互相打量了片刻。

    「草民殷真,參見陛下。」上下看了個清楚後,殷真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地拱手卻步,撩衣施禮。

    「殷先生平身。」陽洙伸手相扶,客氣道,「您是野鶴閒雲之身,朕有緣能相見,實屬有幸。」

    殷真笑了笑,語音中微帶嘲諷地道:「我浮山就算再游於世外,到底也是陛下的臣民,焰翎大將軍親來相邀,草民怎敢不來,又怎能不來?」

    陽洙眉睫微動,抿了抿嘴角。跟前這位浮山高人,雖然眼角已見細紋,但卻仍是面如冠玉,風采翩翩。一雙清亮的眼睛彷彿能看透人心,果然不是個好對付的人物,難怪應崇優以前每次提到他時,都是一副很尊敬的表情。

    「難道鄭嶙在請先生來時有什麼失禮之處嗎?」

    「怎麼會?」殷真呵呵笑道,「有幾百精兵在四周圍著,大將軍只需輕輕說一句話就行了,哪裡用得著失禮。」

    「先生說笑了。」陽洙裝著聽不懂,將手一抬。「請坐下敘話。」

    「多謝陛下。」殷真也不客氣,回禮後落座,道,「陛下要見我這山野草民,想必是有什麼吩咐吧?」

    「自靜山先生輔佐太祖爺開國以來,朝廷歷代人才,多有浮山門下。就是先生您當年,也曾為先帝東阻迄族之侵出謀出力,有著亭山侯的封爵,又怎麼能算是草民呢?」

    殷真搖了搖頭歎道:「草民與師兄當年雖都曾出仕朝廷,惜無濟世之才,對於後來的亂世危局,並沒有什麼回天之力,所以才又歸隱山林,以課教子弟為業。十多年過去,舊日封爵,早已如煙消雲散,不值一提,倒也難為陛下記得。」

    陽洙眉梢一挑,展顏笑道:「浮山一門秉承靜山先生遺訓,常遣門下精英效力我大淵皇室,此情此義歷代為君者無不感佩。朕也是深受其惠,不敢或忘啊。」

    陽洙這話雖有客氣的成份,不過與事實也相差不遠。浮山收徒條件極嚴,但能出師者個個都可稱得上是精英,眾多名門世家也都以自家子弟能進浮山門牆為榮,故而殷真也沒有再多遜辭,只拱拱手笑而不言。

    「聽崇優說,大先生近年來時常入關靜修,本代浮山子弟多由先生您教導,朕時常思慕一見,今日相會,您的風采果然如崇優所說的一般。」陽洙笑瞇瞇地又加了一頂高帽。

    殷真眨了眨眼睛,略略湊近了一點,小聲問:「小優平時都怎麼說我的?」

    「他說您才華橫溢,學識淵博,心地慈藹卻又執教嚴格,門下子弟無不對您景仰崇敬,心服口服……」

    而且還特別喜歡聽人奉承誇獎,高帽一戴就飄飄然地半天落不下地。

    當然,後面這一句就不能說出來啦。

    「還是小優最乖最貼心了……」殷真果然開心得眉開眼笑,「不瞞陛下說,我家這群孩子裡,就數他最可人疼,不像那個老二,整個一白眼狼,喂不熟的。」

    陽洙想起應崇優跟他講的二師兄的故事,差點笑了出來,忙忍住了,正色道:「正因為知道殷先生一向愛護崇優,所以朕才特意請先生來。想要解釋一些事情。」

    殷真的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道:「陛下想說前一陣子的囚禁之事麼?這個是小七與楊晨魯莽了,小優的行事也有不妥之處,陛下為君之道並無差池,草民還要多謝您寬宏海量,對他們三人恩赦減罪呢。」

    「朕的心思不想瞞人,要說最終恩赦他們,也並非只因為朕寬容,多半還是為了對崇優的情份。」陽洙坦然說著。目光穩穩地觀察著殷真的反應,「先生可能還不知道,朕與崇優,並不是三年前離宮後才相識的。」

    「知道。」

    「知道?」陽洙略感訝異,「可是崇優說只有……」

    「讓崇優進宮課教陛下,並不僅僅是太傅的主意。認真說起來。應該算是我們三個老傢伙一起決定的吧。」

    「既然如此,先生必定明白我們之間的患難真情決非一時的頭腦發熱吧?」

    殷真點了點頭。

    「那先生的態度……」

    「我並不反對。」

    陽洙沒想到會這麼順利,大喜過望道:「既然如此,老太傅那邊可否請先生……」

    「請陛下稍安勿躁。」殷真欠了欠身,「草民有幾句肺腑之言,說出來恐怕會惹得龍顏不悅,不知陛下想不想聽?」

    陽洙怔了怔,道:「先生請講。」

    「對崇優與陛下之間的關係。我只是不反對,還談不上支持。說起來太傅也並非迂腐之人,我們之所以都不願意支援陛下,自然不是為了世俗之見,而只是疼愛崇優而已。」

    「可是朕也……」

    「自古動心容易守情難,崇優是個不會為自己打算的孩子,我們做長輩的,難免要多替他考慮考慮。」

    「你們一定不肯相信朕對崇優是真心,朕有什麼辦法?」陽洙不由略略有些急躁,「難道要朕等個二、三十年,才能保證情意不變嗎?」

    「這倒不用。依草民之見,陛下只需稍稍放手,也許就能避免目前僵局。」

    「什麼意思?」

    「就依太傅的想法,你們二人先分離一段時間。如果小優對陛下也是情深意切,那麼在離開陛下之後,必定是每日裡鬱鬱寡歡,無法像太傅所希望的那樣重新開始新的生活,這樣一來,那位愛子心切的太傅無奈之下,自然便會讓步,總比此時去硬勸他來得好。」

    陽洙瞪著這個笑瞇瞇的男人,一時氣結。

    說句有些丟面子的話,這位至尊無上的皇帝陛下目前只知道自己離開應崇優一定過不了好日子,但對應崇優離開自己後是否會很難過,那可是半點把握也沒有。

    「而且這麼做的話,小優也有充裕的時間不受人干擾地獨立做決定,一旦他是真的自己決定要回到陛下身邊,意志必然會更加堅決,再遇到什麼小風波,您也就不需要時時擔心他會離您而去了。」殷真笑著又添上一句,「陛下以為如何?」

    「不行!」陽洙斬釘截鐵地否決道,「隨便你們怎麼花言巧語,朕是決不會讓崇優走的。殷先生既然不肯站在朕這邊,朕也不強求,就憑朕一人,也能爭得崇優的人。」

    「陛下有這樣的信心自然是好,」笑面虎微微一哂,「只是對小優的本事,陛下是最清楚的。既然已經答應了太傅要走,陛下以為這層層宮禁就攔得住他?」

    陽洙冷笑一聲,「朕早就防備著呢,只要他一出麒麟閣的大門,就會有人……」說到此處,他腦中突然亮光一閃,不由失聲叫了一聲「哎呀」,撥腿就向外飛奔。

    被丟在殿中的殷真凝視著他的背影,聳聳肩,呵呵笑了起來。

    守在門外的應霖被突然衝出來的皇帝嚇了一跳。本打算隨後追過去,又想起殿內還有一個人,立即調轉腳步,返身進入殿內,朝殷真拱拱手道:「殷先生到底對陛下說了什麼,惹得他如此著急?」

    「你知道小優為什麼遲遲不願意坦然接受皇上的感情嗎?」殷真不答,而是反問了一句。

    應霖想了想,道:「小優是我們應家人,當然從小家教森嚴,難免過於守規矩了一些。」

    「虧你還是他堂兄,錯啦。其實小優從來都不算是一個太正統的人。」殷真播頭歎道,「我大概能理解他的感受。他跟我們是不一樣的,他是那個專心引導皇上一步一步成長起來的人,就好像一塊經他之手琢磨的美玉,眼看著一點一點綻放光華,到最後卻要因為自己這個琢玉人不合常理的一刀,而留下讓世人詬病的瑕疵,也難怪他這般猶豫不決。」

    「琢玉人?」應霖有些震動地問道。「難道……難道小優真的就是……」

    「你們應家可是帝師世家啊,避不開的宿命。也怪小優命運氣不好,攤上一個處境異常的小皇帝。要是還像前幾代那樣規規矩矩在御書房授課,說不定也沒這麼多的麻煩……」

    應霖抓了抓頭,好像有些想不明白的樣子。

    「又是君臣又是師生的,夠驚世駭俗吧?」殷真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因為這個,小優就認定把皇上調教成一個十全十美的君主便是他的責任,現在皇上癡癡地喜歡上了一個男人,他當然覺得是自己沒教好啦,所以在面對太傅和太后時有一點愧疚。其實這孩子真傻,這種事情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像把我抓回來的那個鄭大將軍,從來沒被他教過,不也是喜歡男人嗎?」

    應霖不好背地裡說上司兼好友的閒話,咳嗽一聲混了過去,道:「殷先生如此洞悉人心。當有勸解的方法。以晚輩看小優對皇上也並非沒有動情,先生何不成人之美呢?」

    「我既然肯跟你進宮見皇上,當然就不會袖手旁觀。」殷真回身在椅上坐下,唰地打開隨身的折扇,搖了一搖,「百聞不如一見,有些事情,還是見了皇上才好作判斷。」

    「那麼先生的判斷……」

    「他們二人確是有情,也確是真心,」殷真微微仰起臉,唇邊的笑容似有似無,神情有些高深莫測,」但他們之間有沒有可以牽絆一生的緣份。我就不知道了……」

    在應霖跟殷真談話的同時,狂奔回麒麟閣的陽洙,看到的卻已是一座人影渺渺的宮室。四面垂花木格的銀紅紗窗都敞開著,下垂的帳簾被越窗而來的清風吹得飄飄蕩蕩,越發顯得一室清寂。應崇優的官服放在長榻上,疊得整整齊齊,青玉案頭他昨夜看過的書也還半翻開地擺著,一切與離開時似乎毫無二致,只少了那一個已刻在心頭的身影。

    肖雄風魂不附體地跪在殿門旁,戰戰兢兢地申辯道:「臣確實沒有看到應少保出來,只有幾位宮女陸續出入,臣也都盤問過的……」

    「算了,」陽洙咬著牙揮揮手,「他的易容術豈是你看得破的。不過就算他走到天涯海角,朕也能找到他,」

    「陛下,您看這兒……」高成突然指了指窗下的檀案,「早上沒這些東西啊。」

    陽洙快步走上前,定晴一看,只見案面上擺放著幾隻小碗,碗內盛放著顏色各異的一些膠料,用手觸摸時還很稀軟,顯然是倉促之間未得收拾。

    「原來你到底還是猶豫了一段時間啊……」陽洙唇角微露笑容,叫道,「雄風!」

    「臣在!」

    「最後一個宮女是什麼時候出去的?」

    「回皇上。大約只有一炷香的功夫。」

    「傅旨,立即封鎖宮城四門,一隻鳥兒也不許給朕放出去!」

    「遵旨!」

    「高成。」

    「奴才在。」

    「依他的為人,是不會進內宮的,你把外殿所有宮女都召集起來,朕要一個一個地看!」

    「遵旨。」

    皇帝一聲令下,整個宮城外殿登時便燒開了鍋。下層的羽林兵士們不知原委,接到上峰嚴令後還以為自己守備不嚴混進了刺客,個個都覺得很丟臉,盡皆全副裝備,嚴察四門,將整個宮城守的如同鐵桶一般。與此同時,高成率各主殿大太監們,按名冊將所有宮女一一列隊,流水般召到皇帝御前逐一供他查看,可足足忙了兩個時辰,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

    「陛下,會不會已經……」高成看著陽洙越來越陰沉的臉色。壯著膽子說了一句

    「不可能!朕見慣了他的易容膠料,從那種軟度看來,最多走了有一刻鐘,在宮中他又不能施展輕功,再快也不可能走得出去!你們是不是把所有人都召齊了。」

    「回陛下,都齊了。可這外殿也有百十間屋子,三個大園子,藏人的地方無數,奴才們也保不準……」

    「那就給朕一寸寸地找,就算把假山都推平了,荷塘底兒都翻起來,朕也要找到!」

    「遵旨!」

    又是兩個多時辰的天翻地覆,依然沒有半點好消息傳來,陽洙的臉已黑褐如同鍋底一般,供膳太監送上來的晚膳更是看也不看一眼。

    「陛下,您多少吃一點兒,身子要緊……」

    「滾開!」陽洙煩躁地一拍桌子,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立起身來,「他走的那般匆忙,一定沒有帶吃的……說不定連午飯都沒有吃,現在藏在這園子裡,豈不是餓壞了?」

    「那……要不要奴才們在涼亭啊、格子間啊這些顯眼的地方擺上些飯菜,讓應少保能出來吃一點兒?」高成討好地道。

    「笨,你當應少保是什麼人?他安心要藏身的,你們這滿園子的人跑來跑去,他會出來吃?」

    「奴才該死。」

    「你傳旨下去,在亭間水閣都擺上膳食,然後除了邊角四門守好以外,其他所有人全都給朕撤出來。一個也不許偷偷地留下。等掌燈後再進去看。」

    「遵旨!」

    高成慌忙出去安排,不多久,整個外殿便安靜下來,悄無人聲,只有清風颯颯,草蟲蛩蛩,氣氛極是凝滯。掌燈時分,內侍們重新從殿內出來,各處查看一番後來回稟:「陛下,所有飲食,都沒有被動過的痕跡。」

    陽洙一聽就急得站了起來,跺足道:「這個笨崇優,都沒有人暗中監看,為什麼不出來吃一點兒?他到底是想餓他自己還是想餓朕!」

    「陛下,那還搜不搜?」

    「搜!給朕搜仔細了!他不肯自己出來吃,朕就把他揪出來吃!」

    高成不敢多說,盡量躬著身子退出殿外。陽洙在室內來來回回踱了幾十圈的步,才重新坐下,抓起茶碗來喝了幾口,以此稍稍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緒。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無意中投到案前翻開的書卷上。

    那只是一本普通的雜史筆記,昨夜陽洙瞧著應崇優將這本書拿進殿中時還很奇怪,不知學富五車的夫子怎麼會突然想起要看這樣一本淺顯的書來。此時見到這本書被故意擺放在書案顯眼處,不由讓人心中一動。想是悟到了什麼似的,急忙拿了起來,就是書頁翻開的地方讀了起來。

    只看過廖廖數行後,陽洙已驚出了一身冷汗。

    此頁上記載的是一個小故事:「晉公子小白蒙難出逃,介子推一直忠心相隨,後小白回國繼位.欲邀介子推出仕被拒,遂派人強請。介子推負老母逃至深山,小白焚山逼其出來,卻將其母子二人活活燒死在山中……」

    書是應崇優刻意找出來的,也是他臨走時將書翻到這一頁擺於案頭的,無論他是不是真的借此在暗示什麼意思,都讓陽洙如同一瓢冰水當頭澆下,全身寒慄難言。

    「崇優、崇優……此時此刻你留這個故事給我,其心何絕,其心何狠?」

    陽洙將手指慢慢伸進自己的頭髮中,用力揪緊,前額靠在冰冷的案面上,以求冷靜,但胸中卻越來越蒼茫苦澀,充滿了一種令人絕望的挫敗感。

    這個可愛又可恨、可親又可怨的夫子,自己終究還是勝不過他。

    午夜風涼,大殿岑幽。步春光而來的盛夏,卻在它最火熱的時刻凍結。

    「高成……」

    「奴才在!」

    「告訴肖雄風,撤外殿四方門禁,恢復常例關防……」

    「陛下,」高成含著淚道,「在這外殿找人都如此艱難,要是讓應少保離了宮城,您恐怕就真的再也……」

    「朕明白。」陽洙木然地抬起頭來,視線無焦距地飄浮著,「但是朕……終究不能親手造一間不透風的囚室,將他拘禁其中……去傳旨吧……」

    「是……」高成顫聲應著,退出了大殿。

    兩刻鐘後,宮禁四門撤下重兵。外殿各園高挑的燈燭也次第熄滅,陽洙甚至不讓人在麒麟閣點起任何一絲亮光,自己獨自一人待在黑暗中。各宮室得到消息之後盡都不敢燃燭,漸漸地連後宮中也開始燈火黯淡。從隆慶殿最高閣的屋脊上向下看去,這全天下最繁盛富貴的地方,竟在一夜之間變為死寂。

    迎著夏風輕揮折扇的素衣人長歎一聲,轉目看向自己的身邊。

    「優兒,你終是要走麼?」

    半晌後,低郁的聲音響起:「……走……」

    「還記得當年你下山之前,你師父為你測算的命數麼?」

    「……此去紅塵,當盡責,勿動情。」

    「是。卦象上有負情之兆,我們都很為你擔心,故而如此叮囑。」殷真幽幽感歎,「沒想到命理無常,不是他負你,卻是你負他……」

    天有微雲,月色黯然,應崇優的面容被暗夜浸染。模糊難辨,只覺得在那平靜的表象下,悲涼之感已透膚而出。

    重熙十八年的秋天,曾輔佐皇帝一路南征,功高位顯的檢校少保應崇優,就這樣在朝堂之上消失了身影。

    他同時帶走的,還有那年輕帝王的明朗照人的笑容,與一顆熱情滾燙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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