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中) 第十九章
    正如應崇優所推測的,十萬平城軍主帥,一品郡王魏泰,此時正陷入一片驚惶迷茫之中,連他自己回想起來,都不知道事情怎麼會失控惡化到這樣的地步。

    當初接到了諭旨,也簽收了,但對詔命的內容,這位老王爺心中卻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反感。

    離開平城出征一年多來,陽洙發來的此類詔命已有多次,每每調動自己手下的平城軍,去為人家構築側翼後翼的防線。一次又一次,看著友軍意氣風發攻城掠地,平城軍彷彿一直是個配角。雖然每次論功時陽洙都大力稱讚平城軍,賞賜也很豐厚,但因為很少正面作戰,總覺得分配給自己名下的功勞言過其實,像是皇帝看在老臣情面上的施捨一般,令人心有芥蒂。好不容易這次能獨立西線作戰,開局又極是喜人,正準備大展身手之際,突然又是一道命令回師的諭旨,如同一瓢冷水當頭潑下。

    魏王只負責平城軍一部,不像陽洙那樣縱覽全局,所以不太能理解皇帝的戰略安排,只要沒有敵軍進攻自己負責的防線,他就覺得陽洙的調動是錯誤的,是為了不讓平城軍立功,而隨意打發他閒坐一旁,全然不能體會到正是由於陽洙各條防線構築精密,才致使敵軍無法輕動的道理。

    身為最德高望重的老臣,魏王自恃身份,縱然心有疑慮時也不願意多說多講落個爭功的名聲;而年輕氣盛的小皇帝,滿眼都是如何盡快收復他的錦繡江山,對於老臣的失意也未加留心。時間久了,心結越來越深,而最終的惡果,卻是在最不應該發作的時候爆發了出來。

    平城軍西行已過半月,魏王對東路友軍的情況不是很瞭解,既想不通手握焰翎、濟州、青益三軍的皇帝為什麼單單要調自己回師,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面向一條洛水構築後翼防線,所以思來想去,魏王得出一個結論,所謂牧族犯境只是一個借口,皇帝不過是又在拖自己後腿,為的是不讓平城軍乘勢南下,成為最早進逼帝都的王師。

    既然心中有了這樣一個結論,身邊部將們又圍著大發牢騷,再加上只須三天就能拿下安州這個西部重鎮,魏王一橫心,便決定先斬後奏,放置了諭旨整整三天沒有執行,反而命令全軍上下合力進逼安州。本以為只要自己立下大功,皇帝又不能解釋為什麼這樣胡亂調動,無可奈何之下也只得認了,萬萬沒料到後果竟會是這樣令人意料不到。

    違旨不遵,致使禁軍後線空泛,檄寧軍乘隙偷襲,險險置皇帝於死地……這些消息陸續傳來,如同驚雷般一個個炸在魏王的頭上。

    第一次冒險抗旨,就遇上了最難挽回的結果,魏王沒有心情認真反省,反而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是太背,既懊惱又委屈,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如果反抗皇帝的拘捕問罪,手下的平城軍遠遠不足以抵禦其他三部王師,如果束手就擒,面臨的又是無法解釋的抗旨死罪,老王爺左右為難,幾乎一夜之間鬚髮全白。

    然而戰戰兢兢等了幾天,營外來報,皇帝竟然只欽派了樞相少府應崇優,帶著一小隊隨從前來,讓人摸不著頭腦,呆呆愣了半天,才想起要請了進來。

    見到滿面憔悴的老王爺,應崇優不由暗暗惋歎一聲,面上不好露出來,只是客氣地見了禮,命手下人帳外聽命,自己獨自進了帥帳,示意魏王摒退左右。

    魏王見應崇優此來既沒出示王杖,也未捧天子劍,心中正訝然,見到他的手勢,忙命帳內其他人全部退了出去。

    「魏王,卑職奉聖上手諭,前來問話。」待帳中人淨,應崇優面南而立,朗聲道。

    「臣遵旨。」魏王撩衣下拜。

    「聖上問,調軍諭旨,你可接到?」

    「臣接到。」

    「諭旨上命你火速回師構築洛水防線,你可清楚?」

    「是……」

    「你可曾依旨行事?」

    「……不曾。」

    「有何緣故?」

    魏王抬起頭,欲言又止。

    「魏王,聖上相信您老臣忠心,決非有意置君主於險地,所以才不宣旨,不捉拿,命我前來暗中問話。您當時是如何作的決斷,千萬不要有所隱瞞,如果解釋得通,雖有責罰,終不至於有謀逆大罪,請您三思。」

    魏王眼眶一熱,老淚湧出,忙抬袖拭了,微微叩首道:  「皇上聖明,老臣羞愧啊……」

    應崇優微微一笑,上前挽扶,柔聲道:「想來也會話長,您起來坐著詳談吧。」

    「應大人是代天問話,老臣怎麼敢坐?」

    「就是聖上親臨,老王爺也是有座位的。」應崇優扶他坐下,安慰道,「您不必惶恐,聖上仁厚,只要您說實話,不會有大罪的。」

    「勞煩應大人回稟聖上,老臣實在是……湖塗啊……」魏王長歎一聲,將自己的猜疑多心一一訴說,解釋當初為何擅違聖旨,延期回師的經過,說到後來,更是悔恨交加。

    「原來是這樣……」應崇優定了定神,看看魏王老淚縱橫的臉,知道他所言非虛,忍不住埋怨道,「老王爺心有不忿,應該早些奏明皇上才是,其實皇上對平城軍也是一視同仁,並無刻意打壓之意,是您多心了。」

    「總之是老王鑄成大錯,難以挽回,就是萬死也難贖其罪。只是這全軍上下,還有我魏氏滿門,都是受了老臣的連累,還望陛下開恩赦免。」

    應崇優溫言勸道:「老王爺且放寬心,我這就回去稟明聖上,無論如何,不會冤枉您有心謀逆的,請約束全軍,安營靜候,以免多生事端。」

    魏王連聲稱謝,起身相送,誰知還未到帳門口,牛皮帳簾突然在外被掀開,一行人明刀明劍衝了進來,將應崇優團團圍住。

    「聿兒?你想做什麼?」魏王大吃一驚,向為首之人怒喝道。

    平城少侯魏聿平全副盔甲,上前施禮:「父王,您就這樣讓他走了?」

    「應大人前來代天問話,正要回營覆命,你竟敢如此無禮!」魏王跺足急迫,「還不快給為父退下!」

    「父王,你們說的話,孩兒在帳外已聽得清楚,」魏聿平一步也不退,昂首道,「您真的相信他回去會替你求情?相信皇上會不治您以大罪?」

    「聖上仁厚……」

    「仁厚個屁!」魏聿平身邊一個粗壯的將軍大聲罵道,「他要是仁厚,會一直給我們平城軍小鞋兒穿?王爺您這次算是栽在他手裡了,不趁機捏死您才怪!」

    「放肆!」魏王剛喝斥了一句,就被兒子將話搶斷:「父王,他話粗理不粗,說的很對。皇上一向忌您功高,無由還壓三分,何況被他抓著這個機會?孩兒敢說,只要應崇優一回去,緊接著來的就是繳您兵權的大軍和內府司的鐵鎖!」

    「魏王爺,」應崇優冷冷道,「如果聖上有心治你死罪,只須下令焰翎軍開拔前來就是,何必派我來多此一舉?您一世英名不易,這關鍵時刻,切勿選錯了路啊。」

    魏王不由點了點頭:「應大人說的不錯,皇上派來使臣,說明有心饒恕,聿兒不要無禮……」

    「就算皇上這次不殺您,您的一世英名恐怕也剩不了多少了,」魏聿平冷笑一聲,「您以為這個應崇優是好人嗎?上次疫症之事,就是他在皇上面前告的密,還來假惺惺充什麼好人!」

    應崇優挑了挑眉,凜然道:「應某行事只求無愧於心,少侯不能見諒也是無奈。不過魏王爺,有道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您已錯了第一步,難道還要一錯再錯?您就真的不為這全軍上下,還有魏妃娘娘想一想嗎?」

    魏王全身一顫,眼睛直愣愣地有些發紅。

    「父王……」

    「不用再說了,為父決心已定,無論如何,我魏家世代忠良,不能當大淵的反叛之臣,請應大人回營覆命吧,如果聖上不能開恩,老臣也是無可奈何……」

    應崇優心頭一鬆,唇邊微露笑意,道:「王爺忠心,上天可鑒,聖上一定會體諒的。」

    「你們都閃開,讓應大人出去!」魏王上前一步,下令道。

    魏聿平面沉似水,惡狠狠地瞪著應崇優,似乎是從牙縫裡進出一句話來:「父王,已經晚了……」

    「你說什麼?」魏王環視著周圍動也不動的一圈將士,面色慘白。

    「應崇優的所有隨從,都已被孩兒殺掉了……」魏聿平唇邊勾起一抹陰冷的笑紋,看也不看站立不穩的父親,慢慢道,「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請父王暫歇,就將一切都交予孩兒打理了吧。」

    應崇優心中絞痛,只覺得眼前一陣陣模糊,面上血色皆無,唯有背脊依然挺得筆直,一字一句厲聲道:「魏聿平,你實在是太膽大妄為了。平城軍上下只有十萬兵力,對抗皇命你有絲毫的勝算嗎?」

    「本來是毫無勝算的,不過幸好你送上門來,」魏聿平冷笑著拔劍出鞘,雪亮的劍尖直指應崇優的咽喉,放聲大笑,「你可是皇帝陛下心頭的肉,扎一下就能痛得他滿地打滾兒,只要你在我手裡,陽洙他能怎樣?」

    應崇優心頭一沉,用力閉了閉眼睛,心中悔意重重。本以為以老王爺對皇室的忠誠,此行並不艱險,誰知平城軍的少壯派竟已脫離了老主的控制,只聽少侯的命令,以至於一步走錯,反而給陽洙惹下大麻煩。

    「聿兒,」魏王顫聲道,「聽為父一句,快些就此收手……」

    魏聿平擲劍於地,猛地跪倒磕了幾個響頭,語調堅決地道:「父王,您若想讓孩兒有一條活路,就請回寢帳,讓孩兒自己來善後吧。」

    「住口!」魏王又氣又急,狠狠甩了兒子一個耳光,  「你懂什麼,你以為你選的是活路嗎?」

    魏聿平用手背抹了抹唇角被牙齒劃破而滲出的血絲,仍是直挺挺跪著,冷聲道:「來人,扶老王爺去休息。」

    兩名副將應諾一聲,走到魏王身邊,一左一右攙住了他的胳膊,雖然動作溫和,卻是半扶半抱,不容他掙扎地向帳外拖行。

    魏王氣得渾身亂顫,卻又無可奈何,最終也只能歉然地看了應崇優一眼,被強制離開。

    「應少府,先委屈您了。」魏聿平這才面無表情站起身,踏前一步,劍鋒一閃,削下他一繼頭髮,又從他腰間抽出那枚隨身的玉珮,一起用布由裹好,收進懷裡,再轉頭命令手下:「綁好了,抬到後營嚴加看管!」

    「是!」兩位健壯士兵向前,拿一根長繩將應崇優擰臂攢足捆得個結結實實,抬到後營一頂小帳內,粗暴地扔了進去,狠狠砸在堅硬的泥地上,痛得他眼前一陣陣發黑。

    事情至此,應崇優反而鎮定了下來,先靜靜躺在地上,調勻氣息。方才被捆綁時,他用力繃緊了自己的肌肉,因此雖然繩索捆得結實,但只要現在放鬆身體,原本拉得極緊的繩子就會略有鬆動的空間,再多加扭動拉扯,便有掙脫的希望。不過此時夜色未深,囚帳外又有重兵看守,他並沒有輕舉妄動。

    到了午夜時分,應崇優悄悄起身,正想掙扭一下試試看,帳外突然響起了壓低的嘈雜之聲。遠遠近近,幾乎遍佈整個營地。不多時,有人闖了進來,重手重腳地將應崇優拖出囚帳,丟進一輛木柵囚車中關好,他遊目向四週一看,平城軍竟然正在悄悄地拔營出發。

    當夜無星,應崇優只能憑感覺和朦朦朧朧的周邊地形判斷這次夜間行軍的準確方向,依稀是朝著西北方,而且行軍速度很急,不少輜重都被拋下。

    「是去渝州,還是安州呢?」應崇優閉著眼靠在囚車的木柵上,腦中急速的轉動著,「應該是渝州……駐軍的魏將軍是少侯的族弟,而且那裡地勢險要,糧儲充足,或可憑之一戰……皇上現在到底發現沒有?他會怎麼做呢……」

    身為職在中樞的大臣,應崇優很瞭解目前的戰局。對平城軍出人意料的叛亂,王師目前最好的做法應該是避免正面廝殺,進行冷處理。平城軍的活動範圍有限,如果令青益軍守住汾河,濟州軍北插佐山州,就可將其鉗制在渝州一帶,無力妄動。身為王師主力的焰翎軍此時按原計劃先渡洛水,擊潰檄寧軍殘餘兵力,再揮師南下,直取帝都。最多到年尾時,大局便可穩定。到時平城軍的軍需糧草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合三軍之力,將其一舉蕩平,方為最穩妥的上策。

    「可是……」心念至此,應崇優不禁皺眉頭歎了一口氣。

    可是這看似順利的一切,要變成事實卻必須有一個前提,那就是陽洙根本不考慮正被魏聿平握為人質的自家夫子。

    且不說陽洙目前的心思如何,單是應崇優自己,已是百般矛盾,左右為難。

    如果讓陽洙不顧現下戰局明晰有利的現狀,一昧率大軍追剿平城軍,平白延長百姓受戰亂之苦的時間,應崇優不願意;但要讓那孩子鐵下帝王心腸,把自已相知相依數年之久的老師拋諸腦後,一心只想去奪取自己的錦繡江山,應崇優也不願意。

    因為這些年跟在他的身邊,耗費心力所守護的,不過是那顆原本仁愛的君主之心。若是最終走進帝都的,還是一個冷心無情,只知用劍與血統治江山的鐵腕帝皇,那麼輔佐他改換江山還有什麼意義?

    所以思來想去,應崇優還是覺得自己絕不能坐以待斃,只等著別人援救,要努力想些辦法,找出第三條解決之道來。

    急行軍了一整天,平城全軍在黃昏時到達渝洲城外的一處高地,魏聿平下令全營在此暫歇,派了心腹進城聯絡。

    渝州守將魏淵,因父母雙亡,從小就依附在身為族長的大伯魏泰處生長,伴著魏聿平一起讀書習武,對族兄素來是言聽計從,任憑驅使。他所率的五千守軍,也是從平城軍中分撥出去的舊部,多受魏氏恩德,故而魏聿平並不曾擔心事有不諧。

    然而不知何故,使者進城後大半個時辰過去,渝州城的護城河橋依然高懸,大門緊閉,毫無動靜。魏聿平正感焦躁之時,突見城牆上挑出一個人頭來,幾名弓手隨後射下箭書。

    箭書乃是魏淵親筆所寫,言道自己是大淵臣子,奉旨守城,不見聖旨,不也擅開城門,請平城軍繞道他行。

    被一向唯唯諾諾的族弟拒之門外,魏少侯羞惱交加,立時便要發動手下十萬大軍強力攻城,無奈天色已黑,不好妄動,被手下人一番苦勸,暫時忍下滿腹火星,命全軍在高地紮營設崗,休息一夜,待來日再戰。

    因為未能按計劃進城,不得不露宿城外,魏聿平很擔心王師大軍已發現自己的異動,前來追剿,於是派人將應崇優帶來,拴在自己帥帳外的坐樁旁,以備隨時充作人質,之後又巡哨查崗,忙亂了一番,方才倦極上床。

    此時尚是晚春,渝州地勢又高,入夜後氣溫下降,寒風如刀。應崇優雖有師門心法相護,時間一久,也不免冷得面色青烏。努力忍耐到後半夜,看著周邊守衛的兵士都被一天急行軍的疲累催得朦朦入眠,他才悄無聲息地扭動著身體,從在路上時便已暗暗掙鬆了一些的繩索中脫出手腕,再解開全身其他的捆縛,側耳聽聽帳內的動靜,悄悄潛行至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士兵身後,運指如風,封住這個昏昏欲睡的守衛全身大穴,暗暗拖到自己被捆之處,讓他蜷成一團。因時間緊迫,不及換衣,只用披風嚴嚴地蓋了。夜色幽暗之下,縱然時不時有士兵醒來轉頭查看,也只會看見黑黑的人影仍在原地未動,一時半會兒也許能隱瞞過去。

    憑著遠處渝州城頭高挑的燈籠,應崇優大致判斷了一下方向,拿了被制伏的那個士兵所佩的腰刀,順著一頂頂兵帳在營火中遮出的陰影外逃。

    非常時期,魏聿平安排的巡營小隊極多,應崇優不得不多次伏在地上,等待巡營者過去,故而行進速度很慢,每每回頭時,就發現自己距離高聳的帥帳,其實並沒有逃得太遠。

    繞過一頂牛皮帳篷,前面又有腳步聲傳來,應崇優急忙屏住呼吸,將身體緊貼在暗影中,看著七、八個人打著火把從側前方走過,人影漸消,這才稍稍定了定神,按著胸口,再次彎腰前行,誰知未走幾步,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斷喝:「是誰?」

    應崇優未及多想,刀風已從後襲來,他本能般拔刀還擊,且戰且逃,因為行蹤再難隱藏,周邊士兵紛紛驚起,出帳查看,只是因為光線昏暗,場面混亂,一時還弄不清楚怎麼回事。

    發現潛逃者的巡營小隊不到十個人,都是普通士兵,武藝不精,乍一交戰,紛紛被逼退,只是呼喝著援兵,咬在後面猛追。

    應崇優藉著周邊多頂營帳的遮掩,勉強又逃了數丈之遠,眼看著四周人聲漸起,心知脫身無望,不由長歎一聲,停下腳步,靠在一處帳房外,凝目看了看手中的刀鋒,猶豫著要不要就此架在自己頸間。

    正在絕望之際,身後的帳篷突然裂開一道縫隙,兩隻手伸出扯住應崇優的右臂,一面將他拉了進去,一面低聲道:「應大人,請勿揚聲。」

    應崇優嚇了一跳,凝神看時,帳內人竟是昨天無禮斥罵陽洙的那個粗豪將軍,不禁呆住。

    「應大人,您是怎麼跑出來的?」那將軍頓足急道,「不可能逃得掉的!這要是被抓回去,魏聿平一定會給您苦頭吃的……要是您受點什麼傷,末將們可怎麼跟皇上交待啊?」

    應崇優被他這番話說得有些糊塗,心中疑雲暗生,問道:「你剛才是說皇上嗎?」

    此時帳外喧嘩聲更響,那將軍伸頭出去觀望一回,不由叫一聲苦:「不好,已驚動了魏聿平,他正派人逐帳搜查呢!你快跟我來!」說罷從簡易軍床上拿過一頂帶帽的斗篷給應崇優披好,拉著他從帳後裂縫而出,一路走,一路跟迎面而來的將士們大叫:「有刺客,快去護衛王爺和少侯!」

    如此這般矇混了一陣,終是要碰見心眼兒較多的人,疑惑地查問:「朱勤將軍,你後面的人是誰?」

    那朱勤回頭看了一眼,「哦」了一聲,道:「這人是……」話音未落,已手起刀落,將來人砍翻在地,帶著應崇優慌不擇路,只知莽然前衝。

    未行幾步,應崇優已從後趕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語聲平靜地道:「朱將軍,多謝援手。這樣是逃不出去的,你也不要平白被我拖累。」

    朱勤剛怔住,應崇優已瞥見有人轉向這邊,立即揮刀向朱勤斜斜一砍,故意提高聲音大罵道:「逆賊,你助紂為虐,天理不容!」不等他反應過來,便飛起一腳,將他踢到一旁。

    圍捕的兵將們蜂擁而至,應崇優獨力拼擋了一陣,終是力竭難支,跌跌撞撞數步之後,腿一軟,便向後跌倒。

    身體與地面相撞的疼痛並沒有如期而至,反倒是有一雙厚實有力的大手伸出過來,穩穩地托住他的腰,將他攬進一個溫熱的懷抱中,熟悉的聲音隨之在耳旁響起:「別怕,朕來了……」

    因為極度的驚詫,應崇優愣了足足有半炷香的時間,完全忘了周邊的混亂,只是死死地盯著陽洙的臉,嘴巴不自覺地微張著。

    「這個樣子雖然可愛,但你也要眨一眨眼睛啊……」陽洙微微笑著,用手捧住他的臉頰。

    「陛下……」

    「嗯。」

    「陽洙?」

    「是……」

    「你怎麼會在這裡!?」這句話一問出口,應崇優猛地回過神來,雙手用力揪住了陽洙前胸的衣服,「魏聿平一定會在沿途布下探子,你不可能在他沒察覺的情況下率大軍前來的!」

    「沒錯,所以朕沒率大軍,朕只帶著五百精銳,悄悄跟來的。」

    「你瘋了!」應崇優怨聲吼道,「這裡有十萬大軍,你居然只帶了……帶了……」

    「是啊,這兩天沒見著你,的確快瘋了。」陽洙凝視著應崇優的臉,眸色幽深,「雖然明知道你不會有事,但還是不該讓你來,隨便你說什麼,都不該讓你來……」

    應崇優這時已沒什麼情緒仔細聽陽洙在說什麼,他四處張望著,似乎在拚命地想著脫身之計,情急之態,比他自己獨自遇險時要強烈數倍。

    「你別慌,崇優,先靜一靜好嗎?」

    「我怎麼靜得下來?你這五百人再是精銳,也擋不住平城軍十萬人啊……」

    陽洙傲然一笑,緩緩道:「朕倒想看看,這十萬人中,真正想要背叛朝廷君主的,到底有多少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錯,大部分將士並不瞭解情勢,只是依上峰之命行事,可越是這樣,你反而越是危險,你是至尊天子,怎麼能這樣欠缺考慮,輕身犯險呢?」

    陽洙有些不高興地看著他:「你這麼擔心,只是因為朕至尊天子的身份嗎?」

    「什麼時候了你還在爭這個?」應崇優又急又氣,幾乎忍不住想要在他頭上敲打兩下。

    「好啦夫子,朕就讓你看看朕這個至尊天子,到底有什麼樣的本事吧。」陽洙說著,放開摟在應崇優腰間的手,向四周圍成環狀抵禦來兵的手下高聲道:「鳴號,放箭!」

    一聲令下,五百精銳中有數十人從背上拿下號角,另有數十人彎弓如月,四下射出火箭。

    號聲雄渾高亢,曲調婉揚,正是王師御駕專用之音,代表聖駕在此之意,同時,四射的火箭也箭不虛發,落在周邊帳頂之上,一時火光四起。

    陽洙唇邊浮起一個高貴冷傲的笑容,將遮身的披風一褪,足尖用力,已躍上了身邊最近的一個大帳篷的頂端,穩穩站立著,揚聲道:「平城諸將,不認得朕麼?」

    他語調平緩,但使用的是浮山運氣傳音之法,兼之高地空曠,滿營將士大部分都能聽見,又加上王號大作,如風鳴龍嗥,一時間全軍震懾,沖天的喊殺聲竟因此靜默了下來。

    於十萬叛軍中亮出身份的少年天子,立於帳頂,在四周火光映照之下,龍袍王冠的身姿巍巍,直如滿身錦圍繡繞,光華耀眼,凜然不可輕犯。雖然他的面目不是十分清楚,雖然平日也很少在近處見過他,但呆呆怔住的平城將士們,還是不由自主地立即相信,那一定是真正的皇帝親臨。

    滿面鐵青之色的魏聿平,終於在此時衝到了羽林軍的環圍之外。在陽洙的示意下,五百人後撤為半圓隊形,護衛在皇帝身後及兩側。

    「魏聿平,見了朕,你竟敢不拜?」陽洙冷冷道。

    魏聿平咬咬牙,知道此時硬說他是假的,只怕也無人相信,一橫心,高聲道:「你不念我父王扶持恩德,數年欺壓。我平城上下已是忍無可忍。既然昏君失道,則錦繡天下人人可得之,我何必拜你?」

    「天下人有眼有耳,失道二字,豈容你信口胡說。」陽洙聲色不動,只是目光銳利如刀,「你一人要反,朕不在意。不過這平城軍上下十萬人,朕卻要給他們一個機會。」

    「住口!」魏聿平雙眼發紅,手托平城王印,向上一舉,厲聲道:「諸將聽令,昏君並無大軍相護,給我拿下!日後得了江山,與諸位同享之!」

    應崇優一驚,不由向前邁了一步,卻被人從後一拉,又拍了回去。

    「……三師兄!?怎麼你也來了?」

    「嗯,」楊晨輕輕應了一聲,「你不要著急,靜看就是。」

    此時在魏聿平的目光逼懾下,平城諸將都有些猶豫之色,只有兩人素來是他鐵桿心腹的將軍,毫不遲疑地撥劍出鞘。

    「好,好!命令你們的人,給我當場格殺昏君!」魏聿平見有人聽命,立即哈哈大笑,但笑容剛佈滿臉上,立時便僵住了。

    那兩柄剛剛出鞘的利劍,端端正正架在了他的脖頸之上。

    陽洙卻看也不看這邊,反而將目光平緩地掃向遠方,靜靜地道:「朕犯險前來,為的就是給你們機會。從現在開始朕數三聲,三聲之後還手握兵器站立著的,朕必視為叛軍!」

    遠處的人看不見內圈發生的事情,但皇帝的聲音卻清晰入耳。「一」字剛剛出口,已有大片大片的人丟下兵刀,屈膝跪下。在這樣的情勢裹脅之下,縱然還有人心懷猶疑,也不得不隨大流而行。從站在高處的陽洙眼裡看來,千帳燈火下黑壓壓的數萬將士,宛如被疾風吹過的麥浪般盡皆低下了頭,拜伏於皇權之下。

    須臾之間,沒有刀光血影,首犯已然被制,十萬叛軍解甲低頭。在雷動的萬歲聲中,陽洙飄然縱身而下,唇邊含著至尊無上的清冷笑容。

    可一直凝目看著他的應崇優,卻在此時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

    「你冷嗎?」楊晨在耳邊關切地問道。

    「不……不冷……」應崇優低低應了一聲。

    陽洙已緩步走到被按翻在地的魏聿平面前,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他。

    「原來……原來平城軍中,早已有你安插下來的人……」魏聿平咳了兩聲,容色淒厲,「難怪我會輸……輸……」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十萬平城男兒,自然全都是朕的人,你才知道嗎?」

    「可是……你明明可以……早就處置我的,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

    「朕的心思,你不配知道。」陽洙冷冷一笑,將足邊的一柄利劍踢到了魏聿平面前,「不過你既然身為王爵世子,朕給你全屍。」

    應崇優微微吸了一口冷氣,正要上前,卻被楊晨緊緊拉住。

    魏聿平髮絲零亂,環視了一眼四周,眸中湧上滾燙的淚水。劍柄就在他蒼白的手邊,閃著冷硬的光澤。

    「一人做事一人當,反叛的人是我,不關家父舍妹的事……」

    「不必多說,怎麼處置你的家人,那是朕的事。」陽洙語聲如冰。

    魏聿平心知苟活無望,咬牙閉眼,當奔流的淚水跌落在地面時,頸血已飛濺而出。

    「兵士無罪,但你們為將者,卻盲從附逆,其罪不小。」陽洙的目光只在魏聿平的屍身上瞟了一眼,就緩緩落到其他伏在地上汗落如雨的大將們身上,「不過朕既然已經當眾恩赦過了,便不會食言。你們通通降級三等,仍各安本職。日後再出現有違臣守之事,再重罰不饒!」

    附逆之罪,若遇上殘暴之君,是一定會滅九族的,因此雖然皇帝已出言赦免,眾將還是戰戰兢兢,惶恐不安,連謝恩之聲,都抖得不成樣子。

    陽洙卻不理會,揚聲問道:「魏王何在?」

    「回稟陛下,」方才出劍制服魏聿平的一個將軍上前道,「在後帳中,末將命人看守著。」

    「放肆,老王爺是什麼身份,你竟敢如此無禮,還不快請來!」

    「是!」

    「魏聿平的屍體先抬到後面。」

    「是!」

    未幾,魏王被人攙扶著,白髮零亂,神情委頓地走上前來,顫顫地向陽洙行著叩拜之禮。

    「平身吧。」陽洙看向這個老人,面上也露出不忍之色,上前攙住了他的手,怨道:「魏王,朕是你一手扶持的,雖然君臣間常有分岐,但這份恩德朕一直是記著的。你有什麼話為什麼不肯明跟朕說,非要壓在心中呢?」

    被皇帝溫言一問,魏王霎時淚如走珠。但他畢竟是多年老臣,雖然心慘神傷,但氣度猶存,拭了淚歎息道:「事已至此,老臣無話可說。老臣雖無謀逆之心,但行止有虧,教子無方。陛下不必掛念舊情,依律治罪就是了。」

    「魏聿平已然伏法,你可知道?」

    「老臣知道……」

    「魏聿平糾集叛軍,意圖弒君,依律該當何罪?」

    「依律凌遲……誅滅九族……」魏王面色如雪,幾乎站立不穩,只是神情依然寧靜。

    「那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

    「聖上恩德,賜他自盡……」

    陽洙低下頭,來回踱了幾步,又問道:「朕命他自盡,老王爺可明白朕的用意?」

    「老臣感恩……」魏王終於撐不住,雙手掩面,語聲悲切,「逆子帶累全族,罪不容赦,陛下仁厚,只望留我次子性命,以繼魏氏香煙……」

    「老王爺,」陽洙伸手扶住他,長歎一聲,「議親,你是國丈之身,議貴,你是一品王爵,議功,你是中興的老臣,朕何忍讓你身受喪子之痛?只是群臣有目共睹,朕也不能就這樣算了,所以魏聿平一定要死。至於你的親族就不誅連了。老王爺的王爵要交還,降為君侯,朕派人護送你回平城封地,安養天年,俸祿儀仗,仍按王爵禮。你的次子就留在膝下盡孝,只是不能襲爵。魏妃已是朕的人,此事不會幹連到她,你就放心吧。」

    雖然猜到陽洙會予以特赦,卻沒料到竟會恩寬到這個地步,魏侯顫顫地拱著手,只是流著老淚語不成聲地謝恩,別的話半句也說不出來。

    陽洙見他年老難支,又安慰兩句,派人小心攙去歇息。一旁的平城諸將見連主犯的親族都一概赦免了,這才相信皇帝是真心恕罪,並無秋後算帳之意,不由齊齊鬆一口氣,連連叩頭謝恩,各自去整肅自己的部下,拼了命地要顯示自己忠心能幹,生怕再出半點差池。

    一場血腥內鬥被消於無形,陽洙對自己的手法很是滿意,不由有些自得地回頭去看應崇優,誰知目光逡巡了幾圈兒,也沒找到夫子的身影。

    「應少府去哪裡了?」

    「回陛下,剛才魏王爺被扶走後,應大人就跟著一起過去了。」

    陽洙嗯了一聲,胸中略有不快,但也知道應崇優就是那種喜歡雪中送炭的人,便沒再多說什麼,自己先回帥帳休息了。

    不過儘管皇帝沒有明說,但隨侍在御前的都是些伶俐機敏之人,早有人飛快地奔到魏王帳中,跟正在勸慰老人的應崇優說陛下在找他。

    「應大人快去吧,」魏王趕緊道,「老夫見的事情多了,能撐過去,沒事的。」

    應崇優也沒奈何,向那侍衛答應了一句:「我知道了,你先去,我隨後就到。」又轉向魏王勸道:「老王爺能夠不再理凡俗中事,安養天年,未嘗不是一件幸事。世子雖亡,好在膝前還有佳兒,您就節哀順變吧。」

    魏王含淚苦笑道:「所謂自作孽,不可活,老夫心裡明白。只是可憐小女,受了娘家連累。日後在帝都御前,還望大人多多照顧。」

    「老王爺不必掛懷。家父與您多年交好,晚輩豈有不盡心之理?何況娘娘貴為一品妃,又已生下皇子,後宮中不會吃虧的……」

    「小優,別讓皇上久等。」陪同前來的楊晨知道陽洙的脾氣,見應崇優還要再勸,不由催促了一句。

    「是啊是啊,陛下有召,應大人還是快去吧。」魏王打點精神,起身相送,應崇優遜謝兩句,跟楊晨一起走出帳外,還沒走出幾步遠,突然看見此次隨駕前來的從二品副將費天恩,手裡捧著個紅布蓋著的小托蓋,正從遠處匆匆走了過來。交會之時,他躬身向應楊二人見了個禮,並不多言,逕自快步進了魏王的帳中。

    整個軍營現在已恢復了平靜與整肅,只是將官們出於謹慎起見,還紛紛帶著親兵到處巡視,見到皇帝駕前兩個大紅人兒一起走來,無一不過來打招呼。

    這樣左右不停還禮地走了一路,直到臨近帥帳,周圍才略見清靜。楊晨轉頭看看應崇優肅然的表情,歎口氣停下腳步。

    「小優,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應崇優看了他一眼:  「不管我問什麼,你都會回答嗎?」

    「雖然我並不希望你問,但只要你開口,我就一定會回答。」

    「好。」應崇優側過身子,直視著楊晨的眼睛,「我問你,在其他人的身邊,皇上是不是也安插了心腹眼線?」

    「其他人,指的是誰?」

    「比如鄭嶙那裡,青益軍的威大將軍,濟州軍的栗大將軍,還有幾大府侯身邊……都有他的人嗎?」

    「你這個問法很奇怪,」楊晨勾了勾唇角,「這整個天下根本全都是皇上的人啊。」

    「你明明知道,我問的是奉有密旨,身負監視之責的人。」應崇優冷冷地掃過來一眼,「你在這方面也算是陛下的一大智囊,應該很清楚吧?!」

    楊晨猶豫了一會兒,方緩緩道:「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多……鄭嶙和濟州侯那裡都沒有,陛下知道什麼是用人不疑,也就平城軍這邊稍微多一點……」

    「魏聿平臨死前問的那個問題,我也想知道答案……陛下既然知道平城軍中少壯派有此一動,為什麼不早些處置?」

    「這個嘛……以你的聰明,應該能推惻出來的……」

    「可我不想推測,也不想猜疑,我只想聽你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應崇優目光如水,穩穩地盯著楊晨的眼睛,「你不會騙我說你不知道吧?」

    「你明知道不會。」楊晨深吸一口氣,苦笑道,「就連流著淚跟你分手的時候,我也沒說過一句欺騙你的話……沒錯,我是知道很多事情,不僅我比你知道得多,連鄭嶙應霖知道的,都遠比你多得多。想想真奇怪,所有臣子中,你是公認最受寵信的一個,但很多事情,皇上誰都不瞞,卻總要瞞著你……」

    「比如說?」

    「比如說出征前頒詔大會上發生的那次刺殺,是陛下有意放縱的,為的是剝奪青益侯的兵權。再比如當年赫赫威名的軍務會議,也是因為陛下巧妙逼迫老府侯們紛紛請辭,後來才無疾而終的……平城軍中的異動,陛下的確早有察覺。可魏老王爺是輕易能動的嗎?稍有不慎,為君不仁、忘恩負義的名聲就得背著,所以他不得不謹慎行事,先有意培植一些帶毒的種子。現在的結果你也看到了,陛下已經順利達到目的,既把魏氏的影響力徹底地從平城軍中抽了出來,也沒有讓這十萬子弟兵發生任何的波亂。魏聿平是自己叛君而亡,臣民們對陛下絕不會有任何微詞,就連魏王爺自己,現在除了感恩也沒有別的話好說了。」

    楊晨停了停,看看應崇優有些發白的臉色,神情凝重,「陛下走的是帝王之棋,每一步都精彩絕倫,讓所有在他身邊的臣屬傾倒歎服。但不知為什麼,他卻總是只蒙著你的眼睛,不讓你看他的棋路……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應崇優抬頭望著天空,喃喃地道:「因為……那是一個我不認識的陽洙……」

    「你記不記得我拚命提醒你,說皇上對你的感覺並不單純嗎?」楊晨握著應崇優的肩,強迫他與自己對視。

    「這不過是兩天前的事情,我當然記得。」

    「既然話都已經說到這兒了,那麼小優,我還不得不提醒你,你對他的感覺也不單純。」

    應崇優視線一顫,不由自主地向後縮了縮,卻被楊晨牢牢抓在掌中。

    「你不想正視這個,也不想聽我說,可我卻真的想要點醒你。」楊晨的聲音低沉,神色有些憂傷,「也許你自己還沒有發現,有時你對待皇上的態度,也並不像一個臣子。」

    「怎麼會?我一向……」

    「沒錯,你一向禮數周全,但那只是表象,從內心深處來說,你並沒有只把當成皇上看。就比如剛才。當你發現皇上駕馭權術的手法遠比你所知的更加厲辣時,你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反應嗎?」

    「我有些吃驚……」

    楊晨苦笑著搖了搖頭,「你是在生氣。可你憑什麼生氣?你只是他的臣屬,你應該像我們一樣,跟皇上相處越久,就越是敬畏。小優,你老實回答我,你敬畏過他嗎?」

    「我……」應崇優覺得有些有口難言,「我只是對陛下有著自己的期望而已。」

    「如果僅僅是這樣,我也就不擔心了。」楊晨長歎一聲,「可我瞭解你,你生性淡泊,不是一個入世之人。我們當年那樣深厚的感情,你也從未對我執著過,甚至沒有在我提出分手時說過半句挽留的話。可是你對皇上呢?卻是處處強求,他稍有不如你意的地方,你就會自然而然地去責備他。你知不知道,我每次看見你圍在皇上身邊苦心婆心地勸說時,心裡都是說不出的嫉妒……」

    「三師兄……」

    「你已經有了執著心,你已經太放不下他了。可皇帝畢竟是皇帝,你縱然一片癡心又能得到什麼呢?」楊晨語調輕柔,力圖說服,「雖然你不願意承認,但你們之間所謂的君臣關係早就已經變質了,趁著自己還沒有完全陷下去,何不早些抽身?小優,我曾經傷害過你,所以不想看到你再次受傷……朝廷不適合你,皇帝更加不是你能夠寄托感情的對象,找個恰當的時機,離開他吧。」

    應崇優慢慢低下頭,幽深的眸色在低垂的眼睫下微微閃動著。

    記得在未進宮前,原本是打算在助他逃出宮廷後就離開的,可出了宮又決定還是親自護送他到平城;到了平城依然不放心,又想著等他羽翼豐滿後再悄悄隱退,就這樣一拖再拖,原本清明疏朗的一顆心已漸漸變得軟弱而又顧慮重重,總也做不到像當初設想的那樣,功成拂衣,逍遙於天地,不留片雲縈身。

    就正如此刻,明知今日的少年皇帝早已非當年他的陽洙,卻還是不忍就此轉身,將他獨自留在寂寞如雪的頂峰。

    長久以來,總以為他還離不開自己,以為他還需要帝師的守護和引導。直到看著他在萬人中央仰首微笑的時候,才悚然心驚。

    就像是眼前被撥開了一層迷離的霧紗一般,突然看到了一個威姿赫赫的陌生男人。

    不是獵場初會時委屈迷茫的男孩,不是幽深宮廷中一張白紙般的求知少年,更不是那個撒著嬌問他「怎麼辦」的稚嫩小皇帝。

    那是個充滿魅力的成熟男子,站在尊榮的頂端,指點江山,笑睥天下。

    那一瞬間心悸的感覺還留在胸口,所以三師兄說的對,應該找個適當的時機,離開他,離開那個疼愛了四年多,卻在不經一息間變得危險而又陌生的男人。

    「師兄放心,我一定會離開。只是還沒見到父親,不能就此拋閃。皇上如此英武,奪京掌政最多也不過只需半年時間,等將來戰事終了,國家波亂初平之後,便是我歸去江湖之期。」

    對於應崇優沉思後的這個答案,楊晨其實有些失望,但他也很清楚應崇優對陽洙那種莫名的牽絆之情,不想逼他太緊,反而適得其反,所以只是淡淡一笑,不再多加勸說,緩緩移步陪他向皇帝所居的王帳走去。

    眼看著已到了禁軍警戒的範圍內,應崇優停下腳步跟羽林衛隊的統領肖雄風打了個招呼,還未開口說話,便聽到後面有粗重的腳步聲疾響,回頭一看,卻是剛剛碰到過的費天恩,一臉驚慌之色地掠過應楊二人身邊,直奔入王帳去了。

    「出了什麼事了?他剛才不是去魏王那裡了嗎?」應崇優的心中突然一緊,「難道魏王……」

    楊晨心念微轉,眉頭已皺了起來,也不說話,拉著師弟的胳膊疾步前行,剛衝到王帳門邊,便聽到裡面陽洙擊案驚起的聲音:「你說什麼?魏王爺突發心疾死了?」

    「是,」費天恩叩首道,「臣當時立即找了軍醫來,可搶救不及,一下子就斷了心跳,大家都束手無策。現在封大人已趕過去處理後事,臣特來向陛下稟報……」

    陽洙怔怔地向後一靠,突然想起當年初入平城時,那個微笑怡然的老者,悲愴之情油然而起,心中一片煩亂,揮揮手命帳內的人盡數退出,這才落下淚來。

    半晌之後,稍稍平靜了一下,陽洙拭了拭臉,抬起頭來,陡然看見應崇優獨自一人站在他面前冷冷瞧著他,不由一驚。

    「崇優,你什麼時候來的?」

    「臣有一事,想來問問陛下。」

    「什麼事,說吧。」

    「請問魏侯,真的是暴病而亡的嗎?」

    陽洙怔了怔,「你這話什麼意思?」

    「費天恩進入魏王營帳裡,臣曾見他手捧托盤,請問那盤中是何物?」

    陽洙頭一冷,慢慢站起身來,凝視著應崇優的眼睛,「你是在懷疑朕,暗中下旨賜死了魏王嗎?」

    應崇優面色蒼白,雙唇急遽地顫抖著,仍堅持問道:「請問陛下,那盤中是何物?」

    陽洙啪的一掌擊在書案之上,將茶碟文書,震得滾落一地,強自抑住怒氣後,他還是咬著牙答道:「這次平城軍異動,朕不得不下手處死魏聿平,剝了老王爺的兵權,為免他心中不安,所以朕派了費天恩賜御酒給他安神……」

    應崇優閉上眼睛,後退了一步,如冰寒意自胸前滾過。

    「崇優,朕已經當眾赦免了魏氏全族,決不會再隨後賜死老王爺,你不要胡思亂想!」陽洙見他這種表情,不由大聲叫道。

    「陛下……」應崇優按住胸口,用力吸著氣,盯住了陽洙的眼睛,「您有沒有想過魏王是誰啊?他是一個在您一無所有時,就在為您效忠的老臣,是個無論犯了什麼錯您都不能對他不仁的老臣,您怎麼能……」

    「你住口!」陽洙氣得兩眼冒火,抓住應崇優的肩膀一陣猛搖,「朕沒有想要賜死魏王,沒有!」

    應崇優冷冷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問道:「陛下如今聖心如海,一向思謀深遠,卻偏偏在平城軍謀反初平的敏感時刻,賜御酒給一個剛蒙思赦的老臣,而且是派費天恩這樣一個向來粗豪的武將送去的……難道您想說,這只是一時的疏忽嗎?」說著便掰開陽洙的手,掉頭就向王帳外走去。

    陽洙渾身亂顫,又怒又急,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胸中急欲發洩,順手抓起地上一隻茶碗,朝著應崇優就扔了過去。

    應崇優也正是頭暈腦脹的時候,聽到後面有動靜,不由自主地一閃,被端端砸中後腦,痛呼一聲倒在地上。

    陽洙大驚失色,慌忙上前扶住,罵道:「朕故意沒瞄準,你躲什麼躲?快讓朕看看,痛不痛?」伸手摸時,已有血腫鼓起,更是心疼,扯起嗓子叫太醫。

    「不用了,」應崇優推開他手,淡淡道,「不會死的,您放心吧。」自己用手揉了揉,起身去了,丟下陽洙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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